第51章可以换个地方求婚吗?
“康禄, 康禄”
二鬼见状,以为是康禄又在捣鬼。他平日性格便如此,犹记之前演《秦香莲》前, 二鬼那刀剑只是在他面前舞一舞,试一试手感,他便佯装倒下, 捂着肚子, 声音呜呜然。
当众人去检查他的伤势时, 他又一下子从地上跳起,对于自己戏耍到了众人这事捧腹大笑, 实在是可恶。
眼下是不是康禄又将身上的鸡血给抹嘴上了, 诓骗他们呢!
这人真是不知轻重,如何能在这个节骨眼上, 还要嬉闹。
“康禄,底下还有人看着,赶紧将面具戴起来, 一会班头该骂人了!”
大鬼心中也气,见底下观者满眼期待与兴奋,而此次是他们戏班子第一次表演傩戏,容不得一点儿差错, 即便是演黄鬼,班头也不该让康禄来上。
这下好了, 当着底下这么多人的面,又演上了。
眼瞧着锣鼓的声音越敲越大, 正要演到捉黄鬼之际, 而康禄这厮依旧迟迟不动。大鬼索性也不管了,与二鬼互相使了个眼色, 预备两人直接一人抬一胳膊,强行将康禄给拉扯起来。
“起”
待这二人一合力,这才发现了有些不对劲。
为何这康禄如何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儿气力都没有?即便是装,也装的太像了。
大鬼恼怒地瞥了康禄一眼。
只见他面色惨淡,唇边的血正滴滴往下淌,哪里还有半点活物的样子。
大鬼大亥,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大小,随即立刻扔下了康禄的胳膊。
他这儿没了力道,二鬼那儿又如何能架得动。
二鬼只觉一只手实在是无法支撑康禄整个软绵绵的身子,也踉跄着放开。
康禄身子一斜,整个人便直直地倒在地上。
最倒霉的要数最前排的观者了。一早来了,好不容易抢了个前排的位置,就想将自己钟爱的傩戏看个酣畅淋漓
眼下别说酣畅了,连自个儿的魂都被吓得已经飞在空中。
那康禄的头正好扣在了台子的边缘,头朝下,恰巧对上了最前排那位嚼着炒黄豆的观者,俨然是“大眼瞪小眼”。
血滴滴答答地掉进了他的炒黄豆中,一滴两滴。
见黄鬼,蓬头垢面,双目紧闭,脸色惨白。
“啊!”
男人的惨叫响破天际,“死,死死人啊!”
这一喊,叫所有人都乱成了一锅粥。
台上正敲锣打鼓的,演判官的,台下的其他观者全都大惊失色,纷纷乱逃。
“死人了!傩戏那里死人了!”
所有人一边逃一边喊,胆子大的,想往前挤挤瞧热闹;胆子小的,拼了命的想离傩戏那山棚远一些。
“谁死了,与我说说。”
“黄鬼,黄鬼死了!”
“嗨,小兄弟,黄鬼本就是要死的,你瞧过傩戏没有,有什么好怕的。”
“不是的,不是的!”
男人手上的那把炒黄豆早已叫他全扔了,浑身颤抖,呼吸急促。他使劲咽了咽口水,瞪着眼白道,“演,演黄鬼那人,死了!”
翠微楼门口一片混乱,百姓四处奔逃,连一旁的灯花都被撞翻在地,燃烧起来。
一时间烟雾弥漫,视线模糊。
谢婴搂过沈雁回,左手一把牵着沈锦书,防止她们俩被四处奔逃的百姓们牵连。
今日百姓们出来看灯花,在这样热闹的节日中,还要行凶,真是胆大包天。
“明成,保护现场。”
“是!”
不远处的明成将手中的炫炒栗子往荆三娘怀中一塞,硬生生冲进了人堆,用几根竹竿互架,将整个山棚给围起来,不让好奇心重的百姓攀上台子查看。
“大人,小的也来了!”
牛大志本在与家人在另一处买首饰、猜灯谜,听到这儿的叫喊声,随即放下首饰,挎着刀便往翠微楼门口奔,一刻也不敢停歇。
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人了!
“都给我听好了,不准乱!再跑一步,小心我牛大志手中的刀!”
牛大志大喝一声,随即将佩刀一拔,只听“噌”得一声,宝刀被举在空中。
他在青云县干了十多年的捕头,积累了不少威望,上至老者,下至几岁孩童,都认识他。
有“你再哭,牛捕头立刻就抓你去蹲监!”的恐吓小儿之疗效。
此话一说,宝刀一横,百姓们果真停止奔跑,不敢再多跨出一步。
上元佳节,青云县的人大多都在外头,不出片刻,就有其他的几名捕快也从不同的地方赶来。
众人也是恪尽职守,面对这样的光景,竟丝毫不慌乱,有条不紊。
底下看傩戏的观者,都由捕快们一一问过话后才能归家,至于戏班子的人,得全部扣押在一块,由牛大志与明成亲自问话。
毕竟康禄实在戏班子的山棚上忽然死的,最有可疑的,还是戏班子里头的人。
“雁雁。”
见沈雁回蹙着眉头,看了还在地下站着的零星围观者一眼,谢婴登时了然于胸。
他飞身上前,几步之内便将方才傩戏开场时扔在一旁的布帘,重新搭在了各个竹竿上,将康禄的尸体藏于布帘之内。
谢婴答应过沈雁回,不将她的仵作身份告知青云县的百姓。即便是汴梁那儿已经风声四起,可青云县山高水远的,并未传到这儿。
“太过明显,他中毒了。”
竹箱已派人从家中立刻送来,沈雁回戴上手衣,翻动着康禄的尸体,“才死了不久,应是台上时毒发身亡方才演傩戏时,那鼓点与锣声实在是太响,即便是康禄因痛苦而呜咽,都没人察觉。”
康禄的口唇处都呈现青黑色,嘴角的血亦有些发紫,尚未凝固,可以看出他才死不久。
“雁雁怎么去台子上了,她去里头做什么?”
牡丹与芍药十分着急,但沈雁回让她们两个帮忙照顾着沈锦书,她们俩只好拉着沈锦书的小手,将她抱到怀里。
谁面对死人,或恐惧,或惊慌。可方才她们俩瞧见沈雁回脸上只有惊讶之色,察觉不到她半点害怕。
“雁雁有事要做,二位不用担心。”
一旁的荆三娘眯起了眼睛,顺道摸了摸沈锦书的脑袋安抚。
她疼爱儿子,自然会打听谢婴的所有事。
“沈雁回”这个名字她原先就听过的,在谢婴被贬后的不久,在汴梁的风言风语中。
她此番来青云县,就是想瞧瞧这“沈雁回”到底是何模样,能让谢婴在呈到刑部的文书上如此浓墨重彩地勾勒。
就是可惜被布帘遮挡,她荆三娘无法睹一睹沈仵作之风姿。
“雁雁一定要进去吗?那里头有一位叔叔死了。”
方才沈锦书悄悄地扯了扯谢婴的衣角。
“凤姐儿放心,谢大人会保护好雁雁的。”
谢婴揉了揉沈锦书的脑袋,跟在沈雁回身后,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布帘内。
虽然沈锦书也不知晓沈雁回进布帘到底要做什么,但她此刻一点儿也不害怕。
雁雁不怕,凤姐儿也就不怕。
布帘完全掩盖了沈雁回与谢婴二人的身形,灯火依照下,只能瞧见二人模糊的身影。
“记,死者眼突出,双耳肿大,唇角微开裂,呈青黑色,舌上有细小刺疱。”
这回,沈雁回的声音很轻,以防台子下的人听见。
扮黄鬼者需浑身赤/裸,此刻不需沈雁回撕开衣物,就能直接查看康禄的上身。
只不过由于扮了黄鬼的缘由,尸体浑身上下都被涂抹成了姜黄色,且为了效果逼真,不仅缠了剑,还抹了鸡血。这自然是加深了验尸的难度。
“谢大人,将烛台再端近些。”
夜晚验尸,本就可能会光线不好会疏漏,何况沈雁回还需将尸体身上所有的剑取下,再细细查看他全身,辨别身上有无其他的伤口,那些到底是鸡血,还是人血。
谢婴将烛台举得离沈雁回更近,好让她看得更加清晰。
烛火葳蕤,映出她沉重冷静的容颜。
眼下二人面对验尸这番光景,已是见怪不怪。
一人验,一人记,配合得当。
“记,死者手脚趾,皆呈现青黑色,四肢及躯干无明显外伤,腹部膨胀肿大,肛/门胀裂。”
沈雁回按了按尸体的腹部,抬眼道,“谢大人,康平在台下吧,且去问问他能不能剖尸。”
谢婴点了点头,手执笔杆,亲自走到康平跟前询问。
“剖!只要能为小人的二大爷找出凶手,查明真相,那便剖吧!”
话毕,康平声泪俱下。
虽说康禄此人平日里说话做事,处处都要压他一头,行为也不得当,戏班子里没有一人不讨厌他的。可他毕竟是他的二大爷。
是与康平血脉相连的。
得到了家人的许可,沈雁回大手一挥,随即动刀剖尸。
上元佳节验尸,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在大雍,她都是头一回。
“银针果然发黑,且他这样的症状,应是死于砒霜或是钩吻之毒。”
沈雁回仔细用竹夹子拣起尸体胃里的食物,用银针验了验,随即面色一怔,沙哑道,“应是吃了乳糖圆子所致。”
“乳糖圆子?”
谢婴一惊,手中的笔笔直直掉在了地上,他快步走到布帘外头,神色惊慌,连布帘都被他紧攥在手中。
“母亲!母亲你去寻位大夫来!母亲!”
“我儿,怎么”
“快去!立刻去!”
荆三娘是第二次见谢婴如此神色不定。
第一次是少时被她发现他去经商。
“不验了,我们不验了,雁雁,我们去看大夫好不好?”
谢婴索性蹲到沈雁回一旁,着急地捧起她的脸,“雁雁,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你有没有不舒服”
他哪还有方才的一点儿镇定自若,谢婴连捧着沈雁回脸的手都微微颤抖,手足无措。
“我那碗应是没有毒的。”
沈雁回一时间有些恍惚,谢婴的脸近在咫尺。
他眉头紧锁,声音有些发抖,连眼圈都泛了红。
“这样的剧毒,一顿饭的功夫便会发作。谢大人,我没有不舒服,你别担心。”
即便沈雁回自己内心都有些害怕,可她确实没有感受到身上有不适的地方。
“如何能不担心?若是有毒该怎么办!”
谢婴将沈雁回搂进怀里,“一会儿大夫来了,我们好好看看,查案交给我,你只准休息。”
沈雁回觉得整个人被谢婴越搂越紧,可她手上还戴着手衣,不能去回应他,只能任凭谢婴将他的下巴放在她的肩上。
“我没事的,谢大人。”
她感觉到了。
他在害怕。
很害怕。
一旁的烛火被风吹的摇摇晃晃,恰如谢婴慌乱的心。
“雁雁。”
谢婴的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柔声道,“你嫁给我好不好。”
他声音有些哽咽,却将这件事说得如同家常便饭那样简单。
“啊?”
沈雁回如今比谢婴还要手足无措。
她原先收了谢婴的玉,也知晓了那玉是他们谢家家传的。对于嫁给谢婴这事,她是想过。
但是没有想过这么快啊!
“你嫁给我,好不好。”
见沈雁回发愣,谢婴继续在她的耳畔重复了一遍,而后低声喃喃,“原先我想等春日,选一个好的时机,买许多你喜欢的零嘴与首饰,去一个漂亮的地方,再向你开口可眼下,我等不及了。”
他觉得面前之人似是虚无缥缈般,若是他不紧紧抓住,她就会消失。
抓住她,留住她,要她日日在他身边才好。
“谢婴”
沈雁回轻笑一声,“你们大雍人,好在尸体旁求婚吗?能不能结了这个案子,重新挑选个好地方?”
她喜欢谢婴。
他一开口,她便不知如何拒绝。
“雁雁,你答应了?”
“我说了,你挑个好地方,我考虑考虑。这位谢大人,眼下可是在尸体旁,你觉得合适吗?”
沈雁回无奈地摇了摇头,摘掉手衣。
“好!”
谢婴扶着她起身,眸色清亮如水,喜悦溢于言表。转变之快,当场将沈雁回打了个措手不及。
方才不还神色戚戚然吗!
“我眼下就立刻将这案子给破了!”
“即便我不这样说,谢大人,你也要立刻将这案子给破了。”
沈雁回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尸体,叹了口气。
“上元佳节,本是游乐的好日子,却出了这样的事情,死的又是‘黄鬼’。想必今日过后,此事不知要被传成什么样子了,还是尽快解决的好。”
“雁雁。”
“嗯?”
“你好正义真想让你来当这县令,你有没有走仕途的念头,等开春,我们去报个童子试吧。”
果然,谢婴还是没有放弃放沈雁回走仕途的念头。
“谢大人你饶了我吧,我可斗不过你们这样奸诈的官。就拿你来说吧,就一会儿的功夫,竟有两幅面孔,切换自如。我若是真当了官,指不定哪里做的不好,不明不白地就去蹲监了。”
“雁雁说错了,我不奸诈,他们奸诈。”
谢婴将一旁备好的木桶拎到沈雁回身边,将她的手浸在清水里,“我们若是合并,定是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谢婴,你声小些,这话叫人听了,哪日真让然砍了。你要当权臣啊!”
谢婴的手正细心地替她清洗方才她不小心沾到的黄色粉末,从他的语气中,可以明显听出他眼下心情的畅快。
“不当,我留在这儿,做我的八品县令,好得不得了。”
布帘深处,似有晃动,竹竿细响。
“谁?”
谢婴神色一凛,转过身去,却未见那儿有身影。
“许是风吧。”
康禄确实是死于砒霜或钩吻之毒,身上也并无与他人缠斗的迹象,且毒在乳糖圆子。
这拿起人来,方便。
“大人,民妇真的没有做毒圆子啊大人!”
康平之妻黄秋香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声音戚戚。
今日戏班子所有的乳糖圆子,都是黄秋香所做。康禄既然是死于乳糖圆子,那黄秋香便成了这最大的嫌疑人。
所有人在知晓毒藏乳糖圆子之内后,恨不得当场抠吐。可那乳糖圆子早已在胃里消失殆尽,想吐也已经来不及了。
康禄一死,戏班子里的人都皱着眉头,像是在哀悼康禄之死。
实则在哀悼自己,什么时候会毒发。
“大人,小人的妻子不会下毒的,她不会的!”
康平跪在黄秋香的身旁,扶着她颤颤巍巍的身子,“若小人的妻子下毒,戏班子中所有人都吃了乳糖圆子,为何只有康禄死了这样行凶,岂不太过蠢笨!”
康平说的也并无道理,戏班子里的人都知晓是黄秋香做的乳糖圆子。康禄吃乳糖圆子而死,所有人肯定会第一个去怀疑黄秋香,这实在是太过明显。
“妇人家,行事时,不会细想这般多的。”
演大鬼之人正努力地将手指伸进嘴里,努力抵住舌头,想将今日的乳糖圆子吐出来,“班头,我知晓康禄这厮,进过嫂子的房间!”
平日里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如今面前这毒妇竟对着乳糖圆子下毒,真是其心可诛!这事眼下必须摆在明面上来说了。
“怎会如此?”
康平听了这话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慌地转向身旁的黄秋香,“秋香,他,他说的可是真的?”
“我”
被人戳破此事,黄秋香支支吾吾的,迟迟不开口,低下头去,也不敢再与康平对视。
明眼人都能瞧出其中的门道,可康平似是不愿意相信。
“阿祥,你是不是看错了,不要污了你嫂子的名声,你嫂子平日里待你们还算不错。”
康平长舒了一口气,方才扶着黄秋香的手掌也不自觉地被他握成了拳头。
“这有什么看错与不看错的,又不止我一人瞧见。班头,您不信问问阿和。”
大鬼对一旁也在扣嗓子的二鬼使了个眼色。
“又何须来问我”
二鬼本不想多说什么,可眼瞧康平这副样子,越瞧越心中越愤恨。
康平作为班头,平日里照顾他们颇多。如今青云县有不少戏班子,各大戏班子之间竞争也大,什么场子都接,什么戏都唱。他们戏班子的生意就是这样,一日不如一日。
这一次上元节的傩戏,是他们第一次演,也是班头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就是为了让他们戏班子在青云县站稳脚跟,却弄成了这样。
即便如此,班头也从未欠过他们一个子,少过一顿饭。
“唉班头,您问问咱们这满戏班子,有人不知晓这事吗?”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瞥过头去,都不敢与康平对视。
康禄此人平日里在戏班子里横行霸道惯了,可康平不一样,康平人太好。他总是出去给戏班子拉活,有喜事的,有白事的,他都接,有时甚至忙得一日都来不及喝上一口水。
若是将此事告知他,后果实在无法想像。
可如今即便是他们一直瞒着,康平也知晓了。
众人用表现,告诉了康平真相。
“畜生!”
康平想要起身上前狠踹康禄的尸体,却被一旁的捕快们一把拉住。
“枉我看在我阿耶的面子上,给你一口饭吃,也没有将你赶出戏班子。你竟然这般肖想我的妻子,你这个畜生,死不足惜!死得好,你死得好啊!”
康平方才的悲伤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可如今的咬牙切齿,却是真真切切地从内心发出的怨恨。
“翠微楼中,所有装过乳糖圆子,放在后厨内的碗,都验过了,没有发现有毒。”
沈雁回将自己的竹箱收拾妥帖,从翠微楼的厨房内出来,“谢大人,方才那请来的大夫便是这样说的。不仅盛了乳糖圆子的碗没有毒,那些未煮的乳糖圆子,以及灶台上的锅具,都没有毒。”
她的那碗,也没有毒。
难道说毒并不是下在乳糖圆子之中?
若是康禄在吃完乳糖圆子后喝过茶水,毒在茶中,也是有可能的。
若不是乳糖圆子,那所有人都有可能给康禄下毒。
“康禄此人,平日里可有仇家?”
被沈雁回告知她那碗中并无毒,谢婴总算松了一口气。
“回大人,康禄的仇家,简直多到数不胜数。”
演判官的那人胆子稍稍大些,跪在地上开口,“他平日里横行霸道,戏班子中谁做得好与不好,都要说上一嘴。就如近日来说吧,他一边骚扰芍药,一边又肖想上牡丹了,牡丹你”
判官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他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众人眼下才反应过来。
方才牡丹是不是说——康禄再编排一句刘成的是非,她就杀了他。
“牡丹,本官想问,方才你给沈小娘子端乳糖圆子那一刻的时间,当真都在后厨里吗?”
第52章喝桂花蜜炖冬梨吗?
谢婴的话一出, 四周猛然安静得出奇。
整个戏班子里的人几乎都跪到在地上,连头都不敢再抬一眼。
牡丹似是早就预料到了,她深吸了一口气, 从沈雁回身后走出。
“牡丹姐姐不是的吧。”
沈锦书的手紧紧地攥住她的手心,将她拉扯住,“牡丹姐姐, 你是崔良玉, 崔良玉是不会杀人的。”
她只是犹豫了一会儿, 便立刻改了口,语气坚定, 满目信任。
她认识了牡丹姐姐那么久, 她从来就不是那种人。
“凤姐儿放心,牡丹姐姐没有。”
牡丹小心地将沈锦书紧握的手一点一点松开, 而后跪到谢婴面前。
“从翠微楼的后厨端一碗乳糖圆子,并不需要一刻。”
谢婴挥了挥袖口,免了她的下跪, “且本官方才问了黄秋香,她的乳糖圆子一早便煮好了,只是放在灶台的锅里煨着,你只需盛出即可, 前后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么,剩下时间, 你去了哪里?”
“牡丹,真的是你?”
黄秋香今日在后厨时, 还与牡丹闲聊了两句。她知晓牡丹心仪刘成, 可康禄总是无论是饭桌上还是在戏开场的间隙,字里行间总是要编排刘成。
用编排刘成的行为, 妄想引起牡丹的注意。
牡丹今日在后厨时,的确怒气冲冲道想要给康禄的乳糖圆子里下巴豆好好惩治他。
没想到牡丹未下巴豆,竟直接下了毒药将康禄给毒死了!
“我说你怎么向我多要了一碗乳糖圆子,原是用来给康禄吃的。虽然康禄平日里嘴是贱了些,但你也不至于杀了他吧。牡丹,杀人,是要砍头的!”
牡丹是个好姑娘,待戏班子里的人都极好,黄秋香此刻只觉得可惜。
“嫂子,谢大人问话,又何须你来插嘴?”
大鬼瞧黄秋香,越瞧越来气。平日里康禄编排刘成的时候,她黄秋香倒是未帮忙说上一句话。眼下康禄一死,似是被牡丹下毒所杀,她反而偏帮起康禄了。
班头还在一旁呢,她便迫不及待地想要为她的情郎开脱。班头真是瞎了眼,娶这样一个媳妇儿!
“阿祥,不要这样对你嫂子说话。”
即便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康平还在维护着黄秋香。
“回谢大人的话,民女并未毒杀康禄。”
牡丹并未表露出一丝紧张,反而组织了言语,慢条斯理道,“在那一刻时间,民女去了翠微楼的后巷,给阿福送乳糖圆子。”
“谁是阿福,人眼下身在何处。可能将他带来给你当证人?”
谢婴一时有些疑惑。
方才明成与牛大志就已经将戏班子里的人都盘问了一遍,并未有一个人叫作阿福。
且戏班子里的人大多都在山棚处演傩戏,又如何会去翠微楼的后巷中。
那后巷清冷,即便是上元佳节,愣是连盏灯都不点,与繁华热闹的街道极为反差。
“阿福”
牡丹低头垂眸,眉头微蹙,鬓发间的莲花灯簪也跟着摇晃。
“回大人的话,民女并不知晓阿福去了哪里。阿福,是个可怜的流浪儿,没有家的。他吃完乳糖圆子便走了,民女实在是不知晓。”
那个小小的身影萦绕在牡丹的脑海里。
他还那样小,是与凤姐儿一般的年纪。
眼下既然找不到“阿福”这号人物,那自然不能应证牡丹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即便是沈雁回与谢婴内心都不太相信牡丹会杀人,这样的证词对牡丹来说,依旧很不利。
“既是流浪儿,又怎么会与你扯上关系?既不知去哪里寻他,又如何能恰巧在这段时间,又恰巧在翠微楼的后院,等着你给他送乳糖圆子吃牡丹,你眼下说的话,你自己想想,能让本官信服吗?”
牡丹才在众人面前说过要杀了康禄这样的话,而不过半个时辰,康禄便死了。若说这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了些。
如今又冒出个人人都不知的“阿福”,实在是有些像为了给自己脱罪的开脱之词。
“阿福。”
牡丹袖口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低声道,“是成哥答应他的,是成哥答应阿福,等我们成亲后,就收养阿福。成哥答应每年的节日,都会陪阿福一起过,阿福,也很喜欢吃乳糖圆子。可成哥,死了”
阿福是刘成出门做生意时认识的小孩。不过五六岁大小,浑身脏兮兮的,像一只野狸奴。
无人在意阿福,不过是个流浪的乞儿,最后连道都不要挡,免得沾染了一身晦气。
但刘成在意,因为阿福的眼神,和他小时候太像了。
刘成的父母常年外出,一年到头,连封信都不愿意寄回来。他小时候也是脏兮兮的,要是不说,谁知晓他也是有爹娘。
只有与他同住桃枝巷的莲姨会亲切地招呼他吃饭,会用手巾将他的小脸擦干净。
也只有沈长生会与他做个真心朋友。
也不知是不是这样的同理心驱使着刘成,待刘成反应过来时,他就已经拿布沾了水,将阿福给擦干净了。
“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阿福大口地咀嚼着刘成递给他的馒头,噎得直打嗝,“你是不是要将我给卖了罢了,卖了就卖了吧,能在卖之前吃一顿饱饭,也值了,嗝。”
“卖你作甚,浑身一点肉都没有,人牙子买你去都亏本。”
刘成“噗嗤”一笑,小心地给阿福拍背。
“谁说会亏本,我可能干活了,是你们不识璞玉!嗝!”
“你小小的年纪,竟还会说璞玉呢,你想不想念书?”
“我爹娘早死了,嗝,我连饭都吃不饱,还做那念书的春秋大梦作甚?与其说念书,我倒是想每日吃上两日大肉馒头,这才是我每日的念想。”
“呆瓜。”
自此,二人日日闲聊,也渐渐熟识。阿福没有名字,是刘成给取的。
“叫你阿福好不好?要不要跟着我姓?”
“去你的,你多大脸啊!白捡一个儿子!”
刘成每次去做生意的时候,路过码头,都会给阿福带两只大肉馒头。若是他去的远,这个任务便交给了牡丹。
阿福终于过上了每日都能吃上两只大肉馒头的梦想生活。
小身板也终于开始有些肉了。
可,刘成死了。
“牡丹姐姐,你说的阿福,是叫刘福吗?”
沈锦书从沈雁回的怀中钻出来,凑到牡丹的跟前道。
“你认识阿福?”
牡丹双手抓住沈锦书的肩膀,满眼不可置信。
“他是不是长得这个样子?”
沈锦书后退一步,比划着阿福的样子,“他比我凤姐儿半高个脑袋,眼睛比凤姐儿小一些,鼻梁高高的,嘴唇呢有些厚还有,他的耳根子那里有一块赤色的像小蝴蝶似的印记,他是阿福吗?”
“对,他就是阿福!凤姐儿是在哪里看到他的?”
牡丹神色愈发激动,眼泪簌簌往下滑落。
即便是牡丹自己,也不知阿福到底身在何处。她要见到阿福,也只能等阿福来找她。
就像今日,她也是在花灯处见到的阿福。
“好官谢大人,凤姐儿知晓去哪里能找到阿福。是不是找到了阿福,就能证明牡丹姐姐的清白?”
沈锦书又跑到了谢婴身旁,拉着他的手。
一圈人盘问下来,眼下已是深夜。若是唤作寻常时的沈锦书,她早就与周公下棋去了。
可如今的她虽忍不住打着哈欠,但眼角有泪花的那双眼睛却异常坚定。
“凤姐儿当真有办法?”
谢婴帮沈锦书困得揉小脸却乱了头发的额发给捋了捋,这副样子,像炸了毛的软绵绵。
“凤姐儿知晓阿福在哪里。雁雁说,小孩子是不能撒谎的。”
沈锦书顺道也自己摸了一把头发,头上莲花灯簪晃晃悠悠,“好官谢大人,凤姐儿一定能带你找到阿福,你也一定要还给牡丹姐姐一个清白,好不好?”
“好,谢大人答应你。”
“嗯!”
沈锦书又打了一个哈欠,“不过眼下这个时候是找不到的,好官谢大人要明日巳时以后去找码头找!”
“阿福在码头吗?”
“对呀。顺姐儿与凤姐儿说,那个叫刘福的人真奇怪,日日都在码头等他阿爹回来,顺姐儿从来就没见过他等到他阿爹凤姐儿也觉得奇怪。凤姐儿在码头等阿爹,总能等到阿爹回家,可为什么刘福等不到他阿爹呢?”
是刘福的爹。
“凤姐儿乖,睡觉吧。”
谢婴叹了一口气,将凤姐儿抱起,放到腿上,“今日真是多谢凤姐儿告诉谢大人这些事,谢大人一定会帮你证明你牡丹姐姐的清白的。”
“嗯!”
沈锦书也喜欢闻谢婴身上的味道,眼下本就困倦,脑袋沾到谢婴身上的大毞,一会儿就睡着了。
“没事,让凤姐儿睡。”
谢婴对着沈雁回摇了摇头,“凤姐儿虽轻,但雁雁抱久了也吃力。”
“牡丹姐”
芍药扶住身子站不稳,摇摇欲坠的牡丹,“你也去休息吧。”
“芍药。”
牡丹擦了擦眼泪,哽咽道,“我想去找阿福,我要去找阿福。”
刘成死后,阿福就消失了,再也不会来向她讨馒头吃。
今日阿福来,是给牡丹送东西的。
一支莲花灯簪。
“放心吧,我可没有去偷别人的东西。”
亮亮的莲花灯簪在脏兮兮的,瘦弱的小手中摇摇晃晃。
“今日上元,我瞧着她们都簪这个。阿成不在,我替阿成送你,你就当阿成送的吧,都一样拿去!”
莲花灯簪随着牡丹的一举一动,在她的鬓发间晃动。那并不是一支精美的簪子,也值不了多少银钱。
可阿福到底是攒了多久,才能买到这支莲花灯簪。
“牡丹姐。”
沈雁回忽然淡淡开口,“你送乳糖圆子的路上,确实看见了芍药姐与牛大哥吗?”
依方才戏班子所言,康禄不知骚扰牡丹,还骚扰过芍药。
“我确实看见了。”
牡丹擦了擦眼泪,信誓旦旦。
“雁雁,虽说我本不想让戏班子的人知晓我与牛俊的关系。”
面对沈雁回的询问,芍药一点儿也未生气,反而浅浅一笑,“民女方才确实与牛俊在一起,眼下他回家了,明日还要早起帮他爹送猪肉。谢大人若不相信,明日叫牛俊来问一问便知。”
牛俊人老实,爱捣鼓胭脂水粉,生得一副小生模样。
芍药平日里大大咧咧的,虽是个女子,干得却是个武生的行当,翻起跟头与耍起枪来比男子还要更胜一筹。
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偏偏就看对了眼,你侬我侬的。
牛俊懂得欣赏芍药的武姿,芍药也会对牛俊发明了新东西而进行一个美好的夸夸。
“康禄那厮,被我踹飞后,就再也不敢说我了。”
芍药狠狠地剜了一眼地上康禄的尸体,转身握住牡丹的手,“牡丹姐,这种人就是要狠狠揍一顿,才知晓疼。眼下这厮又不知得罪谁了,叫人给害了,我瞧着也是活该。真是好死!”
康禄并未大奸大恶,杀人放火之人,可小恶也是恶,小恶也会对他人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
他一死,竟无人同情,还有直呼痛快的。
戏班子里的人都由牛大志与明成仔细盘问了个遍,在康禄死的时候,大家都在翠微楼里,又或是与他同在山棚之上。到底是谁亲自将毒药端给了康禄,眼下实在是无法得知。
那毒可以是一碗乳糖圆子,也可以是一杯茶水,又或是康禄不小心在哪里沾到了,都有可能。
要验证牡丹与芍药的话,也需等到明日。
谢婴命各个捕快回去休息,留几人在翠微楼轮番上值,防止有人趁夜奔逃。
“大人,小的来抱吧。”
沈锦书一直被谢婴抱在怀里,即便是回去路上,他也小心地抱着。
她正在酣睡。
这么小的孩子,在面对这样可怖的杀人案时不哭不闹,反而胆子大得站出来帮牡丹寻找证人。
沈家人将她教得很好。
“没事,本官不累,一会儿换个人,该将她给吵醒了。”
谢婴摇了摇头,见明成双眼布满血丝,盘问这件事不仅耗费口舌,也费精气神。
本想出来游玩,却因命案一直忙乎到近子时,大家都累了。
“明成,你也回去休息吧还有你,母亲,年级这样大了还熬。”
“你们听听。”
荆三娘打着哈欠啧了几声,“我儿,你说的还是人话吗?我如何年纪大了?为娘风华正茂。”
说到一半,她又打了一个哈欠。
“风华正茂的荆三娘,可以回去睡觉吗?”
谢婴瞥了她一眼。
“那你呢,我儿你是铁人吗?”
“总要送完雁雁与凤姐儿。”
谢婴冷哼一声,“有些早早离家的人当然不知在汴梁为官的艰辛,比起那时的亥时睡,寅时起,在青云县这段时光,我过得已是神仙日子了。”
“有些人怎么自己几点睡还要编排我起来,那是你非要做那清官。”
荆三娘打着哈欠,继续对峙道,“你若做个权臣,做个贪官,至于这么熬吗?不每日都能去樊楼里头吃酒?也不知这两年你两袖清风的,到底攒了多少银钱,别到时候娶媳妇儿都不够。”
“是不够,八品能有多少俸禄,倒是怕是聘礼都备不齐母亲给些?”
“我儿不孝!”
沈雁回听了这娘俩一路的拌嘴,越听越忍不住笑出声。
明明相互关心着,却非要相互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真是一对冤家。
好在谢婴的驱赶还是有些效果,待回到了桃枝巷,只剩他们三人。
沈丽娘着急他们,并未安歇。沈长生从谢婴怀中抱过沈锦书,感谢了一番,便催促着妻儿一同去睡觉。
“雁雁很累吧。”
谢婴的怀中永不空落,沈锦书一被抱走,便能空出来抱沈雁回,“逛了许久的灯会,验了尸,还将所有的碗碟都验过一边,我瞧着都累。”
卧房的桌上放着沈丽娘端来的桂花蜜冬梨汤,香味甚浓,正冒着丝丝热气。
可沈雁回却累得连调羹都懒得举起。
“你瞧着累,那你快些破案。”
沈雁回打了个哈欠,托着下巴抬眸对上谢婴的眼,“你也回去休息,真当自己是铁人。”
“雁雁赶我。”
谢婴俯身用脑袋蹭着沈雁回的脖颈,“你让我抱一会,我便不累了。”
可他只是蹭了一会儿,便从椅子上起身,将沈雁回抱到床上。
“你抱一会谢婴!祖母还在隔壁!”
沈雁回咬着贝齿,尽量将声音放到最轻,尾音却逐渐拉成,变了调子,“要这么快吗”
细密的吻落在她的脖颈处,安静的冬夜中能听见衣裳细碎的摩擦声。
“雁雁想哪里去了。”
谢婴抬眸,咬开带子轻笑,“你还未嫁给我,我不会的。只是今日你太累了,好想让雁雁好睡些。”
温热的呼吸越来越近,唇瓣所触及之处,留下淡淡的薄粉。
“谢婴,我,我饿了。方才舅母煮了甜汤,不,不如我们先喝甜汤吧。”
沈雁回只觉上身一片薄凉,而双颊却是浸满了绯色。她用手攥了攥一旁的被褥,做着最后的抵抗。
“雁雁要喝吗?桂花蜜煮冬梨。”
桂花蜜的清甜在沈雁回的唇舌处瞬间炸开,甜汤不受控制地从唇角淌出,溢到脖颈处。
“雁雁很甜,对不对?这样好的甜汤,确实不能浪费。”
带有薄茧的指尖划过那溢出的甜汤的每一处地方,轻轻细吻,引起她丝丝战栗。
“谢婴你不是说你,不曾娶妻?”
被褥被沈雁回越攥越紧,声音也渐渐变得潮湿又沙哑。
如秋水的眼眸却温暖灼人,泛起浑浊。谢婴舔了舔才喝过甜汤却异常干燥的唇,“不曾。”
温热的舌捻过樱红,轻轻抵住搅动,粘腻一片。不知是桂花蜜甜汤,还是他的涎液。
“纳妾?”
“不曾。”
那层薄茧轻轻刮过蕊珠,只是轻轻一下,便叫沈雁回在他的肩膀处狠狠咬了一口。
“那你定是厮混去了!”
“不曾。要说厮混,我成日倒是与书厮混在一块,雁雁,这算不算?”
“那你眼下这套是”
鬓角的发丝又散开,连同已经熄灭了的莲花灯簪一同晃荡。
“母亲前两日,丢给我几套汴梁时兴的话本子如今看来,母亲终于给我一样有用的东西,让我的雁雁很适用。”
谢婴轻笑出声,将自己搅动的手指收回来,放到二人面前,轻轻舔了舔,“雁雁,桂花蜜炖冬梨,真的很甜。”
桂花蜜晶莹,映出他唇边的那颗小痣,格外糜艳。
“谢婴,我恨死你了。”
莫说是整张脸,沈雁回浑身上下都被染上了一层薄粉,她悄声怒骂道,“这是正经的话本子吗!”
指节不慌不忙,一层又一层地画圈与碾压,待滑腻渐渐变成丝丝细小的水声,谢婴俯下身去。
“母亲说,这话本子难抢,她是在小巷子里蹲点寻得,与那卖话本子的小贩躲官差躲了好几条街,叫我一定好好珍惜。”
冬夜太静了,只有急促的心跳与呼吸,与唇舌抵过梨瓣,桂花蜜流动的轻微细响。
“谢婴,你,你快过来,不要了”
沈雁回咬住唇瓣,努力咽下那些谢婴喜欢的呜咽,一点儿都不愿意喊出一声。
赤红如同熟透的蕊珠,周遭浸满了桂花蜜。谢婴剥开一层一层的梨心,碾压、熨烫,将四下淌出的桂花蜜一一纳入口中。
“雁雁不喜欢吗?”
谢婴低着头,察觉到她的颤抖,“我知晓,是这里一会儿就好了,你乖一些。”
月色浓稠,一旁的被褥被揉得发皱。
卖力。
“谢婴”
那变了调子的轻微喊声萦绕在满是桂花蜜香气的屋子内,尾骨处发麻,颤栗一片。
“好雁雁。”
谢婴将最后一口桂花蜜吞咽干净,亲了亲沈雁回的额角,“该睡觉了。”
久久不散的余韵确实驱散了今日的疲乏,明明是谢婴在卖力,沈雁回却困得连眼睛都不愿睁开。
“谦谦君子,汴梁的探花郎,大家口中的小古板”
沈雁回闭着眼睛,在黑暗中,用手指去戳谢婴的脸,“谢婴,你到底知不知晓你在做什么?”
“自然是知晓。”
“为什么,要做这些?”
谢婴抓住在夜色中沈雁回胡乱晃动的手,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
“自然是喜欢你啊。”
第53章糖画,桐皮面,阿福
“雁雁, 快些起来,我们去码头啦!”
今日并不冷,一早就出了太阳。
院里的藤椅已经成了软绵绵的专属位置, 明明是只三月左右的小狸奴,却一副老者做派,趴在藤椅上躲懒。
阳光洒在它的皮毛上, 晒得松松软软, 闪闪发亮。它嘴边胡须微颤, 也不知做了什么捉鱼美梦。
“雁雁雁雁起床啦!”
沈锦书一路小跑到卧房,一把推开沈雁回的房门, 一眼就见到了一旁的桌旁坐着倚着手背小憩的谢婴。
床上的沈雁回睡得正香, 除非是沈锦书在她耳畔唠唠叨叨,否则是雷也打不动。
“好官谢大人!”
沈锦书插着腰, 跑到谢婴身旁,鼓着腮帮子。
谢婴才睁开眼,睡眼惺忪, 就被沈锦书扯住了另一边的衣袖,拉扯到了门外,“好官谢大人,凤姐儿与你讲你这样是不对的。”
谢婴揉了揉眼, 见沈锦书眉头紧蹙,似有大事要告知。
她用手指一本正经地指着谢婴, 语重心长道,“雁雁是好官谢大人的新娘子吗?”
“暂时不是。”
“既不是新娘子, 好官谢大人怎么能呆在雁雁的房间里一晚上, 这是非常不对的!即便是好官谢大人,也是不对的!”
沈锦书义愤填膺, 像位夫子般对着谢婴一通训,当真让他有些哑口无言。
“凤姐儿教训的是,谢大人下次不会了”
谢婴勾唇浅笑,伸出小指与沈锦书拉了勾,“凤姐儿,一会你问问祖母,待阳春三月,哪日是黄道吉日。”
院子里的水仙全部盛开,明明只是一盘,却是满院生香。
“黄道吉日适合开张、搬家雁雁之前就为将来开小饭馆看过黄道吉日。”
沈锦书打量了谢婴一眼,又变了另一种脸色,挥舞了几下小手,“谢大人也要开小饭馆吗?要来抢雁雁的生意啦,那可不行!”
“不是。”
谢婴被沈锦书逗得直笑,“是谢大人想让凤姐儿看新娘子。”
“是嘛。”
沈锦书登时咧着一张嘴,眉头也不皱了,也不是老夫子做派了,“那雁雁知晓吗?雁雁同意吗?”
“自然是知晓与同意的。”
谢婴清了清嗓子,眉宇间仿佛带着一股傲意,“待这案子结束,我再与她说一遍。昨日的地方,确实不合适。”
还得备许多钗环首饰送给她。
“好官谢大人,你是官,会有很多新娘子吗?”
沈锦书忽然想起什么,脸又拉了下来,“原先的吴大人,他就有七八九这么多个新娘子!”
她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十根手指头还不足以数清原先那位吴大人的新娘子。
沈锦书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能娶这么多新娘子,家里饭做的过来吗?
“娶那么多新娘子做什么。”
谢婴一早上被被沈锦书逗了个满怀,只觉面前的她愈发可爱,“谢大人没那么多钱,娶那么多新娘子。”
“阿爹就只有阿娘,那好官谢大人,可以只能有雁雁吗?”
沈锦书低头喃喃,似是再替沈雁回讨公道,“万一日后好官谢大人有钱了怎么办,万一呢”
“那谢大人与凤姐儿便再勾勾指头。”
谢婴再次勾上了沈锦书的小指,一字一句道,“谢婴,此生只娶沈雁回一位新娘子。”
“嗯!”
待有了谢婴的保证,沈锦书终于心满意足,准备再踏进房门将沈雁回叫醒。
“晚些,离巳时还早,让雁雁多睡会。”
谢婴才回县衙,预备洗漱一番,换件衣裳,便见荆三娘环着胳膊在县衙门口站着。
她还是习惯漠北那副打扮,额上与腰间垂着的银链一样也不少,只不过原先的衣裳都被灌了厚厚一层棉花,领口处还缝了兔毛,暖和了许多。
这是沈丽娘在家闲着无事做的,荆三娘还顺道拜师学艺了一番。
“我儿,彻夜不归,这是个什么事啊?你与为娘说道说道。”
“那母亲一年多未归家,又是个什么事?母亲与儿说道说道。”
“这这这这是一码事吗?你个混小子书读多了,用来对付你娘?”
荆三娘走到谢婴跟前,身上的银饰随着她的举动晃晃荡荡发出脆响,恰如在帮她责问,“你昨夜睡的哪?”
“雁雁身边。”
谢婴环着胳膊回道。
二人连姿势都一模一样,亦有些五分相似的脸。
“我儿!”
荆三娘险些原地起跳,她用手指戳了戳谢婴的胳膊,“我给你话本子,是叫你立刻用的吗?你这事弄的,我什么都未备好,那嫁衣我前两日才与那绣娘说,眼下恐那双鱼头,牡丹叶还没绣好,我儿你真是,唉如何能未成亲,就谢怀风!你要将你爹给气活啊!”
“在雁雁身边的椅子上睡的。”
谢婴轻笑一声,后退半步,躲过荆三娘的手指。
“你将话说完会如何?你要气死我。”
荆三娘心中总算舒了一口气,心想自己教出来的孩子,还是懂些礼数的。
“赶紧去收拾收拾,一会儿不是还要查案子吗。我给你下了桐皮面,是你儿时最喜欢吃的,自己去盛。”
“嗯?”
谢婴继续笑道,“母亲,今日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吗?”
“你别吃了,我下了毒。”
“啊?”
明成正端桐皮面,大快朵颐,从院中走到县衙门口瞧二人拌嘴。
这可是他吃的第三碗桐皮面,夫人与大人的嫌隙已经大到要下毒了吗?不是元日时还挺好的吗。
“夫人!我我我,我要将胃拿出来洗洗,呜呜呜,我会和昨日那死者一样死得那么难看吗?”
这样香的桐皮面,竟有毒!
没想到他堂堂汴梁一支草,未为大人与宋推官而死,竟死于一碗桐皮面。
“哎唷明哥儿,我说着玩的,哎唷明哥儿莫哭。”
荆三娘拿出手巾提明成擦了擦嘴。
“我去试试毒。”
谢婴回房换了身衣裳,稍作洗漱,便去后厨盛桐皮面。
荆三娘做的桐皮面只是普通的鸡汤底。
如今日子好过了是用一整只鸡熬成的汤底,面里还煨着一只炖得软烂的鸡腿。在谢婴少时,他吃的桐皮面用的是鸡架。
也不是许多铺子中剔得还有不少散肉煮完稀稀落落掉下的,而是一丁点儿都啃完的鸡架。
桐皮面,谢婴的生辰面。
替人浣衣一日不过三十文,不仅要保证二人的吃喝,还要替谢婴买些笔墨纸砚。再者,学堂书院的束修礼也要备好。
荆三娘只能紧巴巴地过日子,将一块铜板掰作几块来花。
一只鸡抵过她一日的工钱,也会有逢年过节才会买上一只,而后就是谢婴的生辰。
一只鸡要吃上好几日,再将鸡架煮了又煮,用来下面。即便是鸡架吊汤,那汤也是非常有滋味。
用喷香的鸡汤下上一碗桐皮面,烫上几棵青菘,再卧上两枚煎得流心的荷包蛋。生辰时,定是要卧两枚的。
谢婴尝了一口眼下的桐皮面,鸡香味浓郁,味道甚好。
母亲煎蛋的手艺还是那样好,用筷子一戳,里头的心便会缓缓流进汤里,与桐皮面混合在一起。
就是鸡汤香浓了一些。
谢婴可是记得,当年的鸡汤混着清水吃了一顿又一顿,到后头,可真成清水面了。
嘴上与荆三娘总是斗,但谢婴依旧吃了两碗。
日子好了,母亲也再不用浣衣。
待谢婴打点好一切,桃枝巷的沈雁回已经在院里打她的八段锦。
后头跟着个沈锦书一块学着,当真是有模有样。
待谢婴坐在一旁的圆凳上抚着软绵绵的皮毛玩上好一阵,二人终于将这八段锦打完了,还冒了些汗。
“好官谢大人,我们走,我们走!”
沈锦书一手拉着沈雁回,一手去拉谢婴,蹦跳着出了门。
“谢大人,多打八段锦,才会像凤姐儿这般有活力。”
一路上,谢婴并未说话。
昨夜的事还萦绕在沈雁回脑海里,见谢婴,却像个没事人一般。
“好,以后雁雁教我。”
“今日谢大人怎么要亲自去码头,天天亲力亲为。”
“捕快们也累,轮班值了一宿,让他们休息吧主要是能与雁雁一起。”
“”
谢婴,话题终结者。
过了上元的街道上依旧热闹,大伙都在把握住这最后的闲适时光,尽情玩乐。
似乎没有人被昨日那件事扰了心绪。
“霍,老李,你这儿的生意怪好,排了好些人。”
一路走来,街上热闹非凡,摊位摆了不少。不过要说人最多的摊位,是李伯的糖画摊。
李伯做糖画,栩栩如生。
莫说花鸟牡丹,便是龙凤,也只用一小勺糖浆,轻轻勾勒,不曾断连,便能叫它跃然纸上。
漂亮的糖画尤其吸引孩童,何况才过完年。
不过今日大家都不愿做花鸟,做的是——黄鬼。
“李伯,我的黄鬼好了吗?”
孩童挤作一团,纷纷要李伯给他们做黄鬼。
“好咯!”
李伯用铲子轻轻将做好的黄鬼铲起,递过竹签,“喏,拿好咯,三文钱!”
那孩童扔了铜板,还未瞧上一眼,迫不及待地将才拿到手中的糖画咬了一口。
“到我了,到我了,我也要吃掉黄鬼!”
后面的孩童又挤了上来,眼瞧着面前这位孩童将黄鬼吃得滋滋有味,他心里别提有多着急。
“小胖墩儿,怎么大家都在买黄鬼啊。”
沈锦书疑惑地摸了摸脑袋,要她买糖画,她一定要叫李伯伯画个小兔子,如何去画一个可怕的黄鬼,还要吃掉它!
见熟人,沈锦书松开沈雁回与谢婴二人的手,快步跑到他跟前。
“凤姐儿吃一口不?”
见沈锦书,那位叫小胖墩儿的脸一下就红了,大方地将糖画举到沈锦书面前。
“凤姐儿才不吃呢,好丑。”
沈锦书打了个寒颤。
李伯伯做得糖画实在太过逼真,叫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昨日那黄鬼。
“他们说昨日戏班子里有人死了,是叫黄鬼附了身。眼下大家都可恨那黄鬼了。”
谣言这东西,是怎么都传不够的。昨日才出了事,今日就演变成了叫黄鬼附身。
也不知明日会变成什么。
“小胖墩儿怎么不怕?”
“嗨,怕什么!”
小胖墩儿举着糖画,咬得咯吱作响,连腮帮子上都沾了不少糖粒,“我阿爹说了,谢大人能将僵怪都吓跑了,自然也不怕黄鬼。阿爹不怕,小胖墩儿也不怕。小胖墩儿买一个黄鬼,替谢大人吃掉,这样谢大人抓黄鬼就轻松了。如今,大家都在努力吃黄鬼呢凤姐儿不要黄鬼,要小兔子吗?小胖墩儿请你吃。 ”
“不用,雁雁在给凤姐儿买呢。”
沈锦书用手巾给小胖墩儿擦了擦脸上的糖粒,“你怎么吃得与软绵绵一样,软绵绵吃鱼就总是弄到胡须上。阿娘说,吃相要干净。”
“干净!下次我一定吃得干净!”
小胖墩儿脸登时如同煮熟的虾子,火辣辣的,连嘴里的糖画都忘了嚼。
“谢大人,好有威望。”
沈雁回站在小摊的一旁,瞧着李伯画糖画。
听着孩童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赞美谢婴,她忍不住打趣道,“从前只听谢大人在汴梁很受百姓追捧,没想到来了青云县,在孩童间也一样。”
金色的糖浆如丝如缕,流畅细腻地在板上一点一点浇灌出一只眯眯眼小狐狸。
“多亏雁雁军师指点。没有雁雁,何来有威望的谢大人呐。”
谢婴盯着那糖画,透过那糖画,似乎在瞧什么人,“我们的童子试,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谢婴此人,与那些劝上岸劝考研读博的有什么区别!
嗡嗡嗡的,春日不到,便有蜜蜂叫了。
“饶了我,饶了我好的不学,倒是将我捧眼那套学了个七七八八。”
沈雁回举着糖画,恨不得离谢婴八百里远,“我就想当个小掌柜,每月还能从谢大人那儿领个工钱,这样的日子,它不好吗!何苦要起得比鸡早,成日瞧人脸色做事。”
竹签上的小狐狸晶莹剔透,宛如琥珀般映着沈雁回的脸颊。
小狐狸眯眯笑。
大狐狸唉声叹气。
“好。”
谢婴付了钱,将另一只小兔子糖画递到沈锦书手里,“凤姐儿,咱们去码头了。”
码头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也有不少小摊贩重新将摊子摆出来叫卖,大多都是熟人。
客船停了不少,出去的,回来的,也代表着年即将结束。
“陈爷爷、岑婆婆、李叔叔”
沈锦书一路甜甜地打着招呼,半盏茶的功夫,怀里便塞满了零嘴,顺带还有沈雁回与谢婴的一份。
“雁雁,那就是阿福。”
阿福,果然在码头处。
不远处有个小小的身影,坐在木板的一处,孤单又寂寥。
这身影沈雁回也见过,只不过码头上孩子多,她一直以为着孩子是与顺姐儿他们一堆的,并未放在心上。
冬日天冷,他穿得单薄,只有一件薄袄。
码头挨着江,江风夹着水汽吹拂过来,便是穿着厚棉袄,也能察觉到丝丝冷意。
可阿福却像个没事人般,只是望着江面上的客船发呆。
“阿福,你随我回去好不好。牡丹姐姐会照顾你的,你不要再等他了。”
比三人更早的,是牡丹。
“牡丹姐姐。”
江风吹起阿福的头发,随意地拍打着他的脸。他冲着牡丹一笑,“你清清白白一女子,养我做什么。日后还怎么嫁人?”
“我不嫁了不行吗,随我回去!”
天微微亮,牡丹就已经来码头等他,近两个时辰,就等阿福出现在码头。
夜里她怎么也睡不着。她印象中的阿福,总是捧着一张笑脸,跟在刘成身旁,与他斗嘴。
可眼下,他却日日坐在码头边,等刘成。
阿福穿得单薄,身上那件衣服,还是刘成初秋时给他买的。
便是破了口子,棉花也跑了不少,他还是穿着。
“牡丹姐姐,我阿福与你,又有什么干系?”
阿福年岁小,与沈锦书同岁,说出来的话却像个大人。
他慢条斯理道,“你这样年纪的女子,带一个孩子回去,可知日后有多少人会在背后戳你脊梁骨。且我有手有脚,饿不死,不需要你来养你瞧瞧,如今我不还好好的吗?”
“阿福,他不会回来了。”
牡丹将手握住了拳头,指甲嵌进肉里,“刘成他不在了,不会再从客船上下来了。”
莲花灯簪还在她的鬓发间摇摇晃晃,其中的炭火却早已熄灭,光彩不再。
江风下,明明是两个身影,却能各自看出两人的落寞。
“牡丹姐姐,你是以为我不知晓吗?”
眼泪在阿福的眼眶里打转,随后滚落下来,“他次次回来时,就坐的那艘船,我就在这儿等他,假装没瞧见他。他便会从背后拍我的肩膀,然后笑眯眯地与我说他又去了哪些地方,又做了哪些事情我知晓他不在了,可我就愿意在这看着,这儿好,处处都是他的影子。我不在这儿等他,我还能去哪里。”
他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泪,抽泣着喃喃,“我没有爹娘,连名字都没有。只有他愿意给我取名字,与我说话,给我饭吃。牡丹姐姐,你说,这世上的好人,为什么就没有好报呢。他那样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只差一点儿,他连日子都与我算好了,我们还一块儿给牡丹姐姐挑了好多漂亮的东西,明明就差一点儿,他就能娶你了”
阿福喃喃的,全是刘成与牡丹之间的可惜。
明明只差一点儿,刘成便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而他阿福,会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孩。
“阿福,你随我回去吧。”
牡丹的心里又何尝不难受,可是日子总是要过,戏若是不唱,便没有饭吃。
“等牡丹嫁给我,就不用这样辛苦,熬坏嗓子。我已经请了泥瓦匠,日后要将家里好好修缮一番,尤其是咱们那墙,太低了,不安全。到时候咱们再买上两只小猪仔,搭个鸡窝养小鸡。牡丹想弹琵琶就弹琵琶,弹累了,就可以去找隔壁的沈家唠家常,逛东市。牡丹不是与长生的媳妇儿是朋友嘛,他们家离我们家近着呢。日后我与长生在外挣钱,都给你们花。还有阿福,到时候我们养他吧,他一个小孩子日常在外头,很辛苦。牡丹放心,我会努力多挣些钱,一定能养得起两个人哦对了,我得给牡丹打两个妆匣,日后多买些首饰,给它全部装满。”
“樟木、柏木,还是梨花木呢,牡丹喜欢什么样的木头?”
刘成笑着规划着与牡丹的未来,满眼期待。
“喜欢你这样的木头。”
牡丹轻弹琵琶,弹那首长大后与刘成第一次见时的《六幺》。
那些话,记忆犹新,就好像昨日他还在耳畔轻轻呢喃。
江风太大,将面前那张浮现的笑脸轻轻吹散。
“他若在,必不愿让你这样辛苦。牡丹姐姐,若你偏要这样,我便离开青云县,找一个谁都找不到我的地方。你只要不起收养我的念头,我便还能像昨晚那般,会来吃乳糖圆子。”
天高海阔,还留不下他一个阿福吗?
他今日若真的跟了牡丹回去,疯起的谣言,每人一口唾沫,就能将她淹死。
“看来,不用问了。”
沈雁回背过身去,牵起沈锦书与谢婴的手,“让他们多说会话吧谢大人知晓接下来要查什么吗?”
“查药铺的购药记录。”
“聪明。”
二人的默契似是与生俱来。
“大人!青云县的药铺,大大小小,我都去过了。并没有找到任何戏班子人的购药记录。”
明成一路小跑过来,才走到码头边,便被塞了不计其数的零嘴。
“过了一年,小明又俊了呐!来来来,岑婆婆专门给小明买的香糖果子。”
专门
待明成大包小包地抱着来到三人面前,便见三人同样大包小包。
当然还有岑婆婆专门的香糖果子。
“砒霜、钩吻之药材,有剧毒,买卖需记录在册。”
谢婴将沈雁回的手反手握紧,“看来是个聪明的凶手。若真要有心下毒害死康禄,凶手应不会这样大摇大摆,一查一筛,就能找到他了那到底哪里的药铺,能不登记,才能拿到毒物。”
“谢大人,买这些东西,不止有药铺这个渠道啊。药材这利润,大着呢,偷偷贩药的,可不止一人呐。”
沈雁回弯起漂亮的眼眸,“大人忘记龙阳丹了吗?”
“雁雁聪明。”
谢婴挑了挑眉。
“确实得去会会老朋友了。”
第54章乖雁雁,把嘴张开
“就这个位置。”
这张桌子靠着小轩窗, 倚着窗户一瞧,恰巧能瞧见外头卖栗子的小摊贩。
桌子很小,看样子虽只能容纳两位大人, 但若是挤一挤,再给沈锦书补个小凳,三人坐在一起, 正正好。
谢婴帮沈雁回与沈锦书二人烫了烫碗, “不记得了吗?雁雁见死不救的位置。”
“那要我如何救, 攀爬到钱叔的横梁上帮谢大人去割断白绫不成,那钱叔的紫檀木老横梁可真得断了。”
沈雁回捂嘴轻笑, 视线落在外头, “ 且我不救,谢大人最后不也下来了嘛。”
日子过得飞快, 离那时候初遇,也近四个月 。
“大人亲临小店,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啊。”
钱掌柜半弯着身子, 亲自前来招呼,“大人怎么不挑个大些的位置,小店还有雅座呢来,小陈, 给大人换个座儿。”
这是谢婴自初到青云县,第二次到他的客来楼用饭。虽说他自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谢婴, 但客来楼是什么地方,青云县的人但凡宴请, 都要到他这儿来摆席。推杯换盏间, 他对谢婴的事也耳濡目染。
至于为什么初遇时似要吊断他的老横梁。钱掌柜后来仔细揣摩了一会儿
许是什么大人们之间的特殊癖好吧。
“不必了,这儿正好, 上个锅子吧。至于涮什么菜,你自己瞧着配些。”
“得勒!大人且稍等!”
钱掌柜立刻动身去了后厨,恨不得自己切上两盘猪羊卷。
暖锅中的走油肉与咸鸡都是提前备好的,点上两块炭火,小二很快就将锅子给端上来。
“沈小娘子,这个送给你。”
小二除了端上来一只锅子,顷刻间又从怀中掏出一只青绿色的果子,面色略带些红晕,小心地摆到沈雁回面前。
谢婴眉头一挑。
沈雁回抬眼打量了小二一眼。虽有些眼熟,但二人也不至于这般熟识,毕竟她连面前之人的名字都不知晓。
应是初秋时,刚才钱叔酒楼里做工的。
他们俩唯一的交际,便是他将未凝好的猪红端到她桌上,打翻了给牛大胆吓了个好歹。
“这个是”
沈雁回瞧了一眼面前青绿色的果子,橘不像橘,梨不像梨,是种她从未见过的水果。
“这个是木瓜。”
小二神采奕奕,介绍道,“我家院里有棵木瓜树,结了不少木瓜,虽然已到冬季,但仍有果实坠枝。”
“那为什么要送我?”
沈雁回特地往别桌上瞧了瞧,也未见他们桌上摆着木瓜,确定了这并不是什么过年用饭赠的小果盘。
“沈小娘子,多亏了你呐。”
小二越盯沈雁回,脸颊越红,“家父也是摆小摊的,从前深受那可恶的陈康安坑害,好不容易挣些钱,全进了那恶霸的口袋沈小娘子,若不是你勇于站出来与恶霸对峙,恐怕我们家连年都过不好。”
他的脸上全是喜色,而后便是对沈雁回的倾慕之情。
“嗯其实是谢大人将陈康安抓起来的。”
沈雁回用余光瞧了谢婴一眼,见他正捧着茶杯喝茶,欣赏小轩窗外的风景。
“这我自然是知晓,大家都钦佩谢大人,都将谢大人放在心里,我也是一样。可沈小娘子,你不同”
小二似是瞧菩萨似的朝谢婴行了个礼,继续道,“你是第一个站出来敢反抗的陈康安的。我还听我们巷的李小娘子说,救出了艳艳姐,多亏了你呢。还有还有,我太奶嫁去了竹枝巷,过年走亲戚的时候,她炖了汤给我喝,可好喝了!据说是沈小娘子你给王姨的靓汤秘籍。我太奶喝了一阵后,腰也不弯了,腿也不酸了,乍乍升威,能扛着一袋子米走六七里呢!”
“你也是乌衣巷的?”
青云县就这么几条巷子吗!
还有他太奶这么暴走的老太太真的不是她平日里身体就好吗!
“嗯呐!”
小二越说越激动,“所以这个木瓜,是我单独给你的哦!”
“小陈快来,给你们发几封红包!”
谢婴一来客来楼,钱掌柜心里那个高兴,哼着曲子瞧店里的几个小二,越瞧越高兴,便张罗着给他们封两个红包添添喜气。
“好勒!沈小娘子,这是我只给你的,别人没有的哦!”
说罢,他便红着脸一溜烟跑了,喜滋滋收红包去了。
“这个木瓜凤姐儿知晓,祖母拿它榨过油油,但是吃起来不好吃的。”
沈锦书喝完了一碗钱掌柜给她热好的羊乳,将那个木瓜放在手上捏了捏,“阿爹以前那《诗经》是这样念的‘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凤姐儿有些记不清了,好官谢大人,是这样念的不?”
她将那只木瓜捏了又捏,“不过小陈哥哥也真是的,怎么不给凤姐儿与好官谢大人也送一个,一个怎么吃嘛。”
“凤姐儿真聪明。”
谢婴放下茶杯,盯着沈锦书手中的木瓜,神色晦暗,“就是这么念的。没有办法,谢大人与凤姐儿没有这个福气,没人给我们送木瓜。”
今日沈雁回穿着一件鹅黄夹袄,簪着一只缠花丹桂,迎面的热气更浸得她明媚动人。
恰如初见。
不知为何,这气氛似有些怪。
“吃菜,吃菜。”
沈雁回讪讪一笑,“吃完咱们去探监。”
“来咯来咯!”
钱掌柜一手一只餐盘,似是专门学过杂耍似的将堆叠成小山的碗碟一一摆到三人面前。桌子太小,摆不了那么多,他便捞了一只木架摆在一旁。
“钱叔,这实在是太多了。”
“钱叔叔,这实在是太多了。”
沈锦书玩了一阵那木瓜,觉得无趣,便摆在了一旁。桌上的菜实在是摆得太多,她盛菜的碗都没有地儿放了。
“嗨,不多不多。”
钱掌柜一边说,一边继续往摆在桌上的盘子上垒盘子,精通瓦匠技术,“今日是咱们客来楼年后第一次开张,都是新来菜,雁雁与凤姐儿多吃些大人,您也多吃些。”
一叠叠盘里不只有猪羊卷,还有兔肉卷、山鸡卷,更有活虾数只,鲜蟹五两,时蔬两盘。
“小陈啊,掌柜的还会给你假银子不成,别咬咯,跟翠微楼那帮人似的,一给赏钱,就先咬两口,生怕我们给的假的。”
钱掌柜瞥了小二一眼,“我们干酒楼的,要讲究干净,赶紧收起来伺候大人。”
“这不掌柜的,您太大方了,我第一次收到银子啊!”
小二热泪盈眶。虽说只是一小块散碎银子,但这可是银子啊!
“那可不,掌柜的一直这样心善。”
钱掌柜一边与小二搭话,一边往谢婴那桌瞧。
一定要在谢大人面前营造一个良好的形象,再也不能像秋日里那般,痛惜他的紫檀木老横梁,差点将谢大人给抽了。
“大人吃得多,才有更多的力气将那黄鬼手到擒来!”
钱掌柜将抹巾往肩上一扔,收了木餐盘后又去端热黄酒。
“对对对!大人您快吃吧!”
“对啊大人!小人们都期待着大人捉住那黄鬼呢!”
“确实确实!想当初,年前我还与康禄吃过几次酒呢,就在客来楼,没想到物是人非啊唉。”
“就是让那黄鬼附了身嘛,黄鬼本就要死的,附了身可不就康禄替他死了,这样黄鬼就可以逃了。”
“真的假的,大过年的怪邪乎的。”
“自然是真的!我那爷爷就是道士,对付这些东西老有一套了,我爷爷就这么说的。”
“那快去请你爷爷来,捉住这黄鬼,还咱们青云县一个太平。”
“那我爷爷,就我爷爷啊”
“老胡你又开始胡诌了,你爷爷不是钉马蹄的吗?还道士,我爷爷还给太祖倒过夜香呐要我说,还得是咱们谢大人,谢大人往黄鬼面前一站,那黄鬼定能无所遁形!”
“就是就是,你别夜香夜香的,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谢大人您快吃啊!”
不愧是青云县最有名的酒楼,年后第一日开张,就有不少食客来吃暖锅。饭桌上少不了论论过年那些事,除了说两句亲戚们之间的闲话,最大的便是昨夜上元佳节的黄鬼之谜。
钱掌柜将“大人”二字喊得极其大声,恨不得叫一旁的酒楼食肆都知晓谢婴来他们家用饭。这自然也让客来楼其他的食客们纷纷侧目张望。
果然是谢大人。
大家都哄闹着让谢婴早日抓住那黄鬼。
“真是越传越神乎了。”
沈雁回烫了一圈肉,给谢婴的碗里夹了几块,又给沈锦书剥了两只虾叫她抓着吃,“给谢大人传成照妖镜了。”
“嗯。”
谢婴将肉咬进嘴里,不知什么时候,那只木瓜又去了他的手上。
他的手指摆弄着木瓜,似是比沈锦书还爱玩。
“沈小娘子,我倒是不这么认为的,康禄定是叫人给害了。”
小二给其他的食客添了几碗酒,又兴冲冲地跑到沈雁回跟前,将手放在嘴边,悄声说道,“我觉得是他侄子干的。”
“康平?”
沈雁回筷子一滞,“这话怎么说?”
“康平年前也来过咱们客来楼。”
小二将沈锦书碗中的羊乳填满,“喝了好几个时辰的酒,一直喝到咱们客来楼打烊那时候他的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畜生啊’、‘枉我待你这么好’、‘秋香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这些话。秋香这名字我知晓,是康平的媳妇儿。”
“你是说,年前的时候,康平就已经知晓了康禄与他妻子之间的事?”
谢婴把玩木瓜的手停了。
“回大人,是这样的。要不他怎么喝得哇哇吐,给小人娘新给小人做的棉衣都给吐脏了,所以小人记得可清楚了。”
小二将目光落在了谢婴手中的木瓜上,迟疑了一会儿,又继续开口,“大人您也喜欢木瓜吗?要不小人今日回去多摘些,送些给您。”
“不需要。”
那木瓜终于从谢婴手上脱离,被放到了桌角。
“雁雁,又下雪了,好漂亮啊。”
倚着小轩窗,正是观雪的好地方。
顷刻间,鹅毛般的大雪从空中洋洋洒洒地落下。
沈锦书将手伸出窗外接雪,几片雪花落在她的手心,她将手捧到面前,小心观察,“雁雁,雪花真的是一朵漂亮的小花呀,以前凤姐儿都没有仔细看过呢。”
暖锅底下是烧得正旺的炭火,暖锅里的涮肉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即便是窗外飘起了雪,也一点儿都不冷。
“看样子,昨夜康平是在演戏。”
“那他演技可真好。”
沈雁回伸手拨了拨从窗外飘洒在沈锦书发间的雪花。
“毕竟是戏班子出生。”
谢婴轻呡了一口热酒,“若是演技不好,有的是戏班子取代他们。”
“大人!我来了,我来了!”
明成从门口快步走到三人跟前,拍了拍身上的雪,“哎唷背着我吃这么好,唯有我一人瑟瑟发抖,饥肠辘辘,是这样吗?”
“高手明叔叔,来,凤姐儿给你暖暖。”
沈锦书将自己双手伸过去。
“还是凤姐儿对我好,我家凤姐儿冰冰冰冰冰!”
“哎呀忘记了,凤姐儿的手心里还有小雪花。”
“”
“不是让你去看着戏班子的人吗,怎么来这了。”
谢婴给明成倒了一碗热黄酒,递过去。
“这不发现东西了嘛,小的就马不停蹄地过来了。”
明成将一碗热黄酒饮得一干二净,才觉得身子温热了不少,“今日翠微楼要开门了,就得将门前的山棚给拆了。兄弟们正瞧着他们拆的,就在那台子底下发现了东西沈小娘子,我给带来了,你快些瞧瞧。”
话毕,明成从拎着的食盒中掏出一碗乳糖圆子。
四色的乳糖圆子,只不过汤水浑浊,隐隐有结冰之象。
“有毒。”
沈雁回拿出银针验了验,眉头一皱,“应是与康禄所中之毒为同一种。”
“哇!真有毒啊!”
明成赶紧将乳糖圆子放在了桌上,掸了掸手,“也不知是谁藏戏台子底下了,叫我们没有搜到。拆戏台子的时候,才发现。那康禄,不会就吃了这碗乳糖圆子后,原地暴毙吧。”
“也许。”
这是一碗多出来的乳糖圆子,且其中下了毒,是不是就能证明,毒真出在乳糖圆子身上。
“大人,芍药那里,牛捕头已经验证过了,当时她确实与牛俊在一起,应是没有时间下毒的。”
明成用筷子夹了几片烫好的羊肉卷,吃得滋滋有味,哈着热气,“如,如今戏班子那帮人都有兄弟们看着呢,牡丹也回来了,大人,眼下是不是就去逮他们?”
“谁都有可能递上那碗乳糖圆子,甚至有可能是康禄亲自去端的,我们只能证明毒在乳糖圆子中,如何判断出是谁下的毒?”
沈雁回贴心地给明成盛了一碗汤,夹了几块走油肉。
是做乳糖圆子的黄秋香,还是演技精湛的康平,又或是台上离康禄最近的大鬼二鬼、判官,更有甚者是戏班子中能接触到康禄的所有人。
“所以咱们查了一圈,又回来了是吗?”
明成嚼着沈锦书给他剥的鲜虾,喝了一口沈雁回盛的热汤,“连个买毒的铺子也查不到,哎唷这康禄,不让人好好过年。”
他这跑来跑去的,都跑瘦了!
“高手明叔叔不气,凤姐儿给你剥虾虾。”
沈锦书又从暖锅里捞出几个煮熟的虾,吹着热气,一边吹一边给明成剥上几只。
“凤姐儿,日后明叔叔日日抱你去上学堂。”
明成感动地揉了揉知音的脑袋。
“雁雁吃饱了吗?”
“嗯。”
“去见老朋友?”
“当然。”
“不准拿这个木瓜。”
手中的木瓜被瞬间甩飞。木瓜轱辘绕着桌沿滚了一圈,最终滚到了明成跟前。
“啥果子,怎么从来没见过。”
卡嚓。
“怎么这么涩!坠,坠麻了”
“给高手明叔叔喝凤姐儿的羊乳。”
落雪还在下,只是片刻,就在枝丫与屋檐上积了不少雪。
到处白茫茫的一片。
冬日的最后一场雪。
二人将明成和沈锦书留在了客来楼解决那一桌的吃食。明成半吐着舌头打包票,定会将沈锦书安全送回桃枝巷。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谢婴撑着青伞,一柄伞几乎倾斜在沈雁回处,雪落在了他半个肩上。
“我已经投了雁雁以琼琚,雁雁什么时候报我以木瓜?”
“我都没见过这样的木瓜,要不换些别的,林檎行不行?吃起来脆甜,对身体还好。”
她就知道。
方才谢婴托着那木瓜,眼神恨不得将木瓜给剐成果盘。
“那不要木瓜,雁雁给我别的吧。”
二人已经走到县衙的门口,不远处就是牢狱。
桂花树的叶子并不衰败,油亮亮的,积满了落雪。
谢婴右手执伞,左手环住沈雁回的腰,转个身,便将她圈到桂花树下。
青伞挡住了二人的身影,有不少落雪抖落到青伞上。
“别的可以吗?”
谢婴的脸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扫过沈雁回的眼睫,似雪花轻吻。
“昨日不是才”
“昨日是昨日,今日你收了别人的木瓜。”
谢婴的吻从眉心处一点一点落到唇瓣,在她的唇瓣处打磨,“乖雁雁,把嘴张开。”
他的声音带着丝丝蛊惑,温柔又浸满湿意。沈雁回只觉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亲昵的吻贴着唇瓣,转而轻咬,将那颗果实咬得成熟红肿。
“谢婴”
这一声显然被谢婴抓住了突破口。他呼吸浓重,撬开贝齿,将舌尖探入,缠住果心钩吻,舔/弄,掠夺最后一点新鲜的空气。
距离早已贴得最近,隐隐察觉到灼热。
“谢婴,你是色中恶鬼吗?”
几乎要被吻得缺氧,沈雁回才被放开,整个面颊都浸透了糜艳的粉色。她大口地喘着气,“自你说喜欢我后的每一日,每一日呐!我要是有阳气,早被你吸干了!”
她的唇还泛着潋潋水色,似熟透了的林檎。
“可是雁雁好像也很喜欢。”
谢婴满意地舔了舔唇,笑意更浓,“我都是得到雁雁允许,才这样的,对吗?”
谢婴此人最喜欢将问题抛给对手,从不陷入自证陷阱。
惯用伎俩——好不好,对不对,是这样吗?我做的好吗?
“我不知道,我要去探监了。”
沈雁回瞥过脸,不去看谢婴那双染满笑意的眼。她推开青伞,伞上的雪簌簌落下。
“你跟不跟我去谢婴!”
本欲去牵谢婴的手,指尖却轻扫过腰间,察觉到浅浅异样。沈雁回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道,“我,我决定三日都不见你。”
“这真怪不得我。”
谢婴理了理衣摆,摊了摊手,“你送我的那本靓汤秘籍,被母亲翻出来了。她日日研究着煮宵夜,叫我与明成喝,他也喝的。”
“我”
沈雁回哑口无言。
真是自作孽。
待她开了小饭馆,也卖个靓汤吧。
老太喝了能扛大米,谢婴喝了
能不要脸。
“大人,您怎么来了。哟呵,沈仵作也来啦,今日来看谁?”
牢狱还是那副老样子,不过为了迎合过年的氛围,许多柱子上都贴了不少倒着的“福”字,就是有些歪歪扭扭。
手笔牛大志,美其名曰对犯人们的人文关怀。
就连牢饭都多了两块肉,还吃上了酸菜饺子。
狱吏正大口地啃着一只酱烧蹄膀,一旁摆炙兔肉一盘、旋切羊白肠一碟,更有下酒的炒黄豆、辣芥瓜。
虽然当狱吏比不得那些捕快们假多,但不用风吹日晒地在外头跑。寒风呼啸,啃一口蹄膀,吃一口热酒,也能自得其乐。
见来人,他不好意思地拿抹巾擦了擦手。
“王麻子那间牢门的钥匙给本官就行,你继续吃吧,过年也辛苦你上值了。”
谢婴摆了摆手,顺道给狱吏扔了个红包。
“得勒!小的,小的谢大人!”
狱吏美滋滋地递上了钥匙,将红包收入怀中。
自从吴大人走了,青云县谢大人当家,他的日子真是越来越快活,竟还有红包拿!
他愿意干一辈子狱吏。
“你,你,你果然爬上了”
二人路过周兰那间,周兰眼尖,一眼就瞧见了紧握的手。
她紧紧地抓着牢门,伸手便要去够沈雁回。
“嗯?本官倒是想。”
谢婴挑了挑眉,“这儿还是要多谢你吉言,希望这个梦想,本官早日可以实现。县衙的饺子味道如何?”
“啊啊啊?还,还成吧。”
谢婴冲她一笑,她讪讪地缩了回去。
“娘,今日饺子还有吗?成儿还想吃!酸菜味的,味道好极了!”
“吃你个头!”
王麻子是与尤茅柄关在一块的。
二人同为师兄弟,关在一起,有个“照应”。
“是又送饺子来了吗?”
才听到锁链晃动的声响,王麻子一个鲤鱼打挺,从草垛中起身。
“谁做的饺子这么好吃?”
沈雁回瞧着精神气十足的王麻子,感叹一声,“说的我也想吃了。”
“大,大人!”
王麻子才鲤鱼打挺,又飞快跪到在地。
今日是谢大人亲自送饺子?
“尤茅柄怎么不起身?”
谢婴瞥了一眼那草垛中躺着迟迟不动的尤茅柄。
“大人您有事问小的吧,尤茅柄一早辱骂您,被喂了冰糖肥肠,昏倒了,到眼下还没醒大人,小人可没骂,您看小人精神气十足就知道小人日日把大人装心里。”
看来,冰糖肥肠的传说还在继续。
“不会没气儿了吧。”
沈雁回走了两步,见草垛中的尤茅柄一动不动,似是快僵硬了。
“那本官且问你,青云县可有私下兜售砒霜、钩吻的人?”
“那大人您这真得问尤茅柄,他就是本人。卖小药材的,如金银花、白术等的有很多,但是敢私下卖这种毒药材的只有尤茅柄大人,您看,小人表现这么良好,能减刑吗?”
王麻子笑着就将师兄给出卖了。
过了今日,尤茅柄的罪行上,又得添上一笔。
“不能。”
“”
可尤茅柄早已被抓进去了,如何能卖药给凶手。
“王麻子,你这个畜生!这一年来,私下找小人买,不记录在册的,只有一人”
草垛里的尤茅柄缓缓举起手,声音细微,像是要不久与人世般。
“翠微楼戏班子的康禄。”
第55章会老朋友,桂花糖藕
“康禄买的?”
尤茅柄此话一出, 就连平时想事情灵活的沈雁回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尤茅柄。”
谢婴冷冷地盯了尤茅柄一眼,责问道,“你莫不是早上的冰糖肥肠吃到脑子里去了, 连他们伯侄都分不清楚?”
“哪能啊。”
尤茅柄跪倒在草垛上瑟瑟发抖。
冰糖肥肠的味道还萦绕在他的嘴里,叫人一开口就忍不住想吐。可眼下面前站着的谢大人,王麻子方才还告他的状, 即便再难忍他也要忍住。
吐一口和人头落地, 他还是分得清的。
“大人, 小人的眼看得真真切切的,真是康禄, 他们俩虽说有血缘关系, 但是眉宇间长得并不相像啊,就连身板都不一样, 小人又如何会认错大人,真是康禄来买的砒霜。”
康禄是康平父亲的哥哥,按理说这关系算是亲的。
可康平长相随母, 块头大,淡眉细眼;康禄则是长得比较像康平的父亲,普通的身板,浓眉大眼。
若是不出去说, 谁会知晓这长相大相迳庭的两人是伯侄呢。
“那康禄找你买砒霜做什么?”
这案子就像一团打乱的线团,越查越乱。
沈雁回努力地想从这线团中找出那根线头, 一旦找到了,便能将这乱作一团的线团好好捋清。
“做, 做鼠药”
尤茅柄说出这话时, 明显舌头都在打结,能察觉到十分明显的心虚。
“这话你尤茅柄自己信吗?”
谢婴冷哼一声, 睥睨着他,“若是买来当作鼠药,又怎么会走私下的途径,不记录在册尤茅柄,据本官所知,所售之药物若是不记录在册,价钱定是要更贵。你是与本官说,康禄用双倍,甚至更多的银钱,买砒霜来药冬日里出没少的老鼠?翠微楼要是真有那么多老鼠,还是青云县最大的瓦子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大胆尤茅柄,你敢欺瞒本官。”
“大人!小人真不知晓啊,小人真不知晓康禄买这砒霜回去做什么!大人饶命!”
尤茅柄将头磕得砰砰作响,眼下别说胃里犯恶心了,马上小命都要不保,“大人!干私下卖这类药材的,是不能过问客人这些的,这是规矩。大人,大人饶命啊!”
王麻子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就差手里没有捧上一把瓜子。
他成日里与尤茅柄斗嘴对打,不是今日抓出血,就是明日挠伤了,怎么看对方怎么不顺眼。
一人认为那时他刚刚出狱,就被拉扯去干了“龙阳丹”的勾当,这才导致二进宫;另一人以为若不是因为他供出的他,他的药铺还能长长久久地开下去。
冤家!
“真不知晓吗?”
沈雁回伸手翻找挎包,包上的银铃随着拉扯叮当作响,“没事的谢大人,一般这种时候扎几针就好了。几针下去,保管神清气爽,还能治治你吃冰糖肥肠留下的后遗症。”
那几根犹如筷子一般粗细的银针又出现在了沈雁回的手中。
“知晓!”
尤茅柄似是被训了一般,跪得端端正正,霎时连声音都不再颤抖,“许是要下毒,那康禄买时就念叨什么‘你这好日子到头了,这戏班子’什么的,面色恐怖如恶鬼般,吓人!”
“可知要下给谁?”
“这小人真不知晓,许是康禄的仇家吧还有还有,康禄在小人这儿不止买过砒霜,还,还买过蒙汗药与‘颤声娇’。”
尤茅柄低着头,自知理亏,不敢去看谢婴。
“什么是‘颤声娇’?”
谢婴皱了皱眉。
“春/药。”
沈雁回知晓这药物,顺势解答了一番,“是以白矾、蛇床子、木香等入药,据说可以提高房事乐趣。”
谢婴偏过头,不解地盯着沈雁回。
“不要这么瞧我,我也是在书上看到的!”
沈雁回拿手在谢婴面前挥了挥,拨散他求知如渴的眼神。
“大人,你瞧,小人什么都说了,表现这般良好是不是可以减刑”
尤茅柄颤颤巍巍,为自己争取道。
“说到这儿,本官倒是想起来了,多亏你提醒本官。”
谢婴摸了摸下巴,收回了那个眼神,“尤茅柄你这儿的‘好东西’,可真是多。你私下贩卖这些药材,并不记录在册,给你再加个一年吧。县衙里每年的饺子口味,都会换的,你可期待期待。”
他这张贱嘴啊!
尤茅柄眼下恨不得一柱子碰死!
沈雁回听着谢婴说这样的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有人能这么平淡地说出这么令人“痛苦”的话。
“祝你好运。”
她跟着点了点头。在牢门缓缓关上的那一刻,她又偏头加了一句,“过年好啊朋友们,咱们青云县这牢狱氛围还可以吧。”
“可以,可以。”
尤茅柄泪眼婆娑地抽泣着。
待出了牢狱,沈雁回还在笑,笑得花枝乱颤。
雪依旧洋洋洒洒往下落,谢婴忙着去给她撑伞。
“真的有这么好笑吗?”
谢婴又将伞往沈雁回那边倾斜。
“真的有这么好笑,这是谢大人有与生俱来的天赋。”
沈雁回抬眼去注视着那把伞,“你往自己那儿撑些,右边的衣袖都湿了。”
“没关系,雁雁不淋到就好。”
那柄青伞纹丝不动,雪正一点一点吻过谢婴的肩膀。
“谢大人知晓到底是谁给康禄下毒了吗?”
“也许,我们去翠微楼。”
“嗯这样。”
沈雁回往谢婴的怀里使劲钻了钻,将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搂了搂,伸手将那柄青伞摆正,“这样两个人就不会淋到了。”
北风与落雪也不愿再将雪落在二人身上,雪直直往青伞上下。
翠微楼与往日并无差别。
一个戏班子出了事,他们立刻换了另一个戏班子顶上。台子上俨然已经换了一批人,好似这儿从未出过什么事。
“班头,那当家的说,倘若我们再不将这件事尽快解决,他们就彻底换人,日后不让我们在这里演了。”
大鬼神色凝重,将手握成了拳头,狠敲了一下桌子,“黄秋香,你赶紧承认,就是你杀的康禄!你可知班头为了整个戏班子付出多少心血?如今肯雇整个戏班子的地方少之又少。难道我们还要像从前那样,日日在街头卖艺过活吗!”
若不是康平费尽心血,将嘴皮子说破,请那当家的不知喝了多少顿酒,也不知吐了多少回,才拿下了翠微楼里这活。
一整个戏班子有这么多人,最小的不过十二岁。他们大多都是孤儿,都是康平教他们耍戏,才能挣上一口饭吃。
大鬼想到了从前风餐露宿的日子,像这样的大雪天,都不知去哪里躲。他们去过不知多少个地方,只有这翠微楼是呆得最温暖,最舒爽的。
“阿祥,吃碗年糕吧,你从昨日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东西了。”
康平端着一碗青菘年糕,摆到大鬼面前的桌上。
戏班子的所有人都聚在一间房内,有些拥挤,门口还有捕快看守,连翠微楼的大门都出不去。
“班头,你还敢吃这毒妇做的东西吗!”
那碗青菘年糕冒着热气,上头漂浮这一层油亮亮的光。大鬼眼眶通红,额上的青筋凸起,越看那碗年糕越来气,索性一把将年糕打翻在地。
“匡当”一声,碗掉落,发出碎裂的声响。那碗油亮亮的年糕倾洒在满是碎瓷片的地上。
“阿祥,你生气归生气,何苦将气撒在吃食身上!”
芍药皱了皱眉,蹲下身子去收拾那些碎瓷片。芍药亦是红了眼眶,从前倒是从未见过她这样。她低头哽咽,“阿祥,咱们以前过年,不都吃嫂子做的乳糖圆子与年糕,你不是最喜欢这青菘年糕了吗?”
“是,我以前是喜欢。”
大鬼环顾了四周一圈,见人人都端着一碗青菘年糕,面容憔悴。可见,无人能因为这事睡上一个安稳觉。今日他们尚且还能在翠微楼的客房内吃上一碗年糕,明日呢,明日是不是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你们还敢吃吗!”
大鬼闭上双眼,兀然发疯似的拍打桌子,“你们可知,今早发现的那碗有毒的乳糖圆子,是我端的,是我端的啊!这样的恶毒的妇人,你们还敢吃她做的青菘年糕?黄秋香,你是不是想将大家一块毒死才好!”
那位大人的侍从已经回来告知他了。
那碗乳糖圆子,有毒。
此话一出,戏班子所有人握着调羹的手一滞,他们低头看了一眼这碗青菘年糕,再也不敢下口。
真是嫂子下的毒吗?可是嫂子平日里待大家还是很好的。
“那碗有毒的乳糖圆子,到底是端给谁的?”
沈雁回与谢婴二人从门外踏进房门,“你好好与本官说清楚,一个字都不准疏漏。”
“大人!”
大鬼跪到在地上,二十多的年纪,竟嚎啕大哭起来,“大人,那碗乳糖圆子,原本,原本是康禄叫小人端给班头的!就是她,就是黄秋香,她联合康禄,想将班头给毒死!”
多亏班头忙着布置山棚,多亏班头将所有的心思放在了傩戏身上,多亏了班头没有时间吃那碗乳糖圆子。
否则,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可到底是谁将那碗乳糖圆子悄悄藏起
他清楚地记得班头随手将乳糖圆子放在圆凳上,便去忙活别的事了。若是康禄被查出是死于中毒,那碗乳糖圆子应是很快就会被发现才对,毕竟所有人吃过的碗都被验了个遍。
“黄秋香,毒是你下的,对不对?”
“大,大人,民妇没有!”
“是你与康禄私通,与他联合一起,将毒下给康平,对不对?”
“不,不,不是这样的!我,我怎么会给康平下毒,我不会的!”
黄秋香跪倒在地,大颗眼泪从脸颊滚落,声音凄然,“大人,民妇是不会给康平下毒的如果民妇真的有毒药,民妇宁愿先毒死自己,是我做错事了。”
“秋香她不会给小人下毒的,求大人明鉴,求大人明鉴!”
方才一言不发的康平登时跪倒在黄秋香的身边,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大人,秋香是良善之人,她不会的”
“康平,是你将这碗乳糖圆子藏起来的,对吗?”
沈雁回将手巾递给了一旁的黄秋香,叹了一口气,“在知晓康禄是死于中毒后,你害怕了。你害怕是你妻子毒死了康禄。你从阿祥口中得知那碗乳糖圆子原本就是康禄的,所以将它给藏在台下可惜山棚始终是要拆的,你又被捕快看着,根本无法抽身去处理那碗有毒的乳糖圆子,只一日,便被发现了。”
沈雁回几句话就说出了真相。
“康禄总是这样,嫌东嫌西的。他与我说,他嫌秋香做的乳糖圆子不好吃,挖苦嘲讽一番,我便叫阿祥来端给我吃。”
康平低头苦笑一声,“每一年的乳糖圆子,秋香都会花心思,揉面拌馅,又怎么会不好吃呢。我真的以为是秋香要毒死康禄”
“所以你将它给藏了起来。”
“对。”
“康哥,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
知晓康平为她做了这样的事,黄秋香忍不住倚到他的怀里痛哭,“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太懦弱!”
“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我又怎么会不知。是康禄亲自说的,是他对你下了药,这都是康禄的错,你又怎么会有错呢秋香。是我平时忙于戏班子,疏忽了你,没看出你的难处。”
若是细细想来,黄秋香每次支支吾吾,都似有话对他讲,是他将心思全然放在了戏班子身上,忽视了他的枕边人。
康平一直觉得自己样貌平平,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普通。小眼睛小鼻子,说句长得不好看也不为过。
如何能娶到黄秋香这样温柔的妻子。
黄秋香是另一个戏班子的,最拿手的是走索、跳竿这样难度较高的杂耍。
日日做这样的高空杂耍,哪有日日都这般好运。终于有一日,黄秋香从约莫二丈高的索上掉了下来。人是没死,就是伤了腰,再也跳不上竿,好好走索了。
她不走索,自然有别的人替她走。像这样的杂耍,自是年纪越小,越轻越灵活。她这样受了伤的,又不会耍其他的把戏,始终是要被抛弃的。
康平那时在这个戏班子拜师学艺,在离开这个戏班子之后,顺道将黄秋香一块给游说走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走索、跳竿,底下连一点东西都不垫,幸运的便如同黄秋香只是伤了腰,不幸的万一砸了头怎么办?岂不是一命呜呼!
故而康平的戏班子,有小唱嘌唱的,有作悬丝、药发傀儡的,有弄乔影戏、说诨话的,唯独没有走索、跳竿的。
后来,进戏班子的人愈来愈多,黄秋香也一直从旁协助。日日相处下来,二人也就看对了眼,拜了堂成了亲。
他去外头拉活,她便在戏班子里做好热饭。遇到那些新进戏班子的,她也从旁指点两句,日子本应是很好的。
直到康禄来了戏班子。
这是康平的父亲求着他收的。
看着拄着拐独自一人住在村里的父亲,走了不知多少里路来帮康禄游说,康平只能咬咬牙答应了。
以至于康禄日后在戏班子里如何作妖,康平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黄秋香被康禄迫害,也是康禄喝多了,醉言醉语说出的话。
“大侄儿啊,你那媳妇儿,可真有劲啊!平时看着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没想到在床上这般风/骚,比妓馆里头的那几个,还厉害啊哈哈哈!我下的那颤声娇,可真是得劲啊!”
康平这时候,是真的想杀了康禄。
他想好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康禄可以在他的戏班子胡作非为,他都能忍。
可他唯独不能动了秋香!
若没有秋香,何来今日的戏班子与康平?刚开始,他什么都不懂,靠得全是秋香在一旁协助,教他如何做,才有了后来的戏班子。
秋香的腰不好,待到了他们这个年纪,一到下雨,夜里总是疼得睡不着觉。他便不让她管戏班子的活了,只管好好休息,让他去赚钱才是。
上元是他们戏班子第一次演傩戏,容不得一点差错。
康平想好了他的杀人计划,并且准备在上元过后,便动手。
可他还没动手,康禄怎么就先死了?
“对,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
沈雁回半弯着身子,轻轻拍打黄秋香的肩膀,温声细语,“这又怎么会是你的错呢。谢大人已经查明了康禄买过那些害人的药,你是受迫害的一方,你一点错都没有。”
“雁雁?”
黄秋香抬眸,泪眼婆娑。
见沈雁回笑容温婉,似融雪的东风。
“不用怕,坏人已经不在了。”
“嫂子,是我误会了你嫂子,阿祥对不住你!”
莫说大鬼,几乎所有人都听的目瞪口呆,觉得惭愧。他们一直以为是班头忙,黄秋香耐不住寂寞,所以才和康禄厮混在一起。
没想到是康禄下药
“既是已经说过那样的话,一声‘对不住’又有什么用,难道就能当做她没听见过吗?”
沈雁回站直了身子,瞥了大鬼一眼,“还是想想日后该如何做吧。”
大鬼的脸登时涨红,低下头去,再也不多说一句话。
“康平,本官且问你。”
谢婴坐在一旁的圆凳上,桌上还摆着那碗已经浑浊不清的乳糖圆子,“康禄在演黄鬼前,可有来找过你?”
“大人又怎知”
康平不可置信地抬眼,见到谢婴那双如寒潭的眼眸后又兀然低头。
“你只需回答本官,他是否来找过你,又做了些什么。”
“康禄来找小人要钱。”
“你给了吗?”
“给了半块碎银子。”
“懂了。”
沈雁回走到谢婴跟前,抿出浅浅梨涡,“谢大人懂了吗?”
“嗯,懂了再过来些。”
懂什么了?
戏班子的人与一旁的捕快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就懂了?
明成觉得,他愈来愈是个局外人。
“毒是康禄自己下的。”
沈雁回站到谢婴身边,淡淡开口。
“啊?自杀?”
芍药难以置信地在一旁开口,“雁雁,这是不可能的。康禄此人,平时最为自私自负,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自杀,你一定是搞错了,他不可能会自杀。”
“嗯,所以雁雁所说的并不是自杀。”
谢婴盯着那碗乳糖圆子,“是想毒杀他人,却误杀自己。”
“他,他,他想杀谁!”
大鬼抬起头来,眼珠瞪着溜圆,说话也结结巴巴,“他真的是要杀班头吗?”
众人皆面面相觑,显然大家都对这个答案过于吃惊。
“是。”
沈雁回继续道,“故意在康平面前说他下了毒的乳糖圆子难吃,他知晓爱妻心切的康平定是会将他那碗乳糖圆子给端走。可惜他错不该向康平讨了银钱,最终自食了恶果。”
“等会等会沈小娘子,我真有些听不懂。”
明成在一旁云里雾里地听着二人打哑谜。
“你们戏班子若是得了赏钱,先做什么?”
谢婴忽然从怀中扔了一小块散碎银子,扔到了芍药的怀中。
芍药接到了银子,登时喜笑颜开,上去对着碎银子便是卡嚓一口。
这是多年来他们戏班子的习惯。得了铜板还好,若是有观者财大气粗,扔块碎银子,他们也甭管脏不脏,先咬一口再说。
客来楼的钱掌柜便是财大气粗者,曾亲眼见过他们咬银子,对此行为十分不耻。
“康禄下毒时,手上沾了东西,能误将砒霜黏上去的东西。若是不小心对待那包了砒霜的纸,或是轻轻一抖,或是随手一捏,都能将砒霜的粉末沾到手上。”
沈雁回叹了一口气。
那是她的东西。
牡丹似是想到什么,那是康禄站在他面前,她看得真真切切的东西。
半截飞来的桂花糖藕
炖煮桂花糖藕时,需使用很多糖汁。
待桂花糖藕彻底炖烂,那糖汁会成了糖浆挂在上头。有小摊贩为了使桂花糖藕更甜,还会在倒上蜂糖。
糖藕非常黏手。
若是康禄下毒仓惶,便没有心思先去洗把脸,而他见到康平时,那讨厌银钱的心思生了出来,又得了快碎银子。
那个习惯的动作让他见到银子开口便咬,手沾了砒霜,又沾了碎银子,最终入了他的口。
害人终害己。
“康禄本想毒杀康平,接受戏班子,所以给康平端去了有毒的乳糖圆子。”
谢婴跟着叹了口气。
那是他扔出去的。
“可谁知康平太在意此次傩戏,忙着张罗,没空吃那碗乳糖圆子,便放在了一旁。而康禄去因贪图碎银子,最终吃下了自己亲手下的砒霜。”
竟是这样的乌龙!
戏班子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还好,还好班头没有吃那碗乳糖圆子!还好班头心系戏班子!
“谢大人,好像是您救了康平一命。”
若是等傩戏开场,没有康禄之死,康平一定会坐下来,吃那一碗由他妻子亲手所做的乳糖圆子。
“是康平救了他自己。”
乌龙的开端,竟是他俩的桂花糖藕,沈雁回与谢婴连自己也没有想到。
若是再去仔细查验一番,一定能找到康禄藏起来的纸,以及在姜黄粉中找出细微的砒霜。
“有点像铜锣县的案子,仙鸡由张大人开始,最终由张大人结束。就像桂花糖藕由谢大人开始,最终由谢大人结束。”
“”
谢婴一把将沈雁回揽进自己怀里,将她抱到腿上,神色恹恹。
“雁雁,需要我帮你将张大人,请来青云县吗?”
第56章来了稀客,腌笃鲜,甜羹
张大人来了。
张大人真的来了。
张大人提溜着大包小包出现了。
初春融雪, 小河潺潺叮咚响。
东风送暖,桃杏抽嫩芽,脱袄换春装。
“赶上了, 本官终于赶上了!”
张伟兴冲冲地从马车上跳下,朝着不远处围满了人的那处狂奔。
今日是沈雁回的小饭馆开张大吉。
饭馆虽不大,但收拾得极干净, 再也瞧不出馒头铺的半点影子。
沈雁回请了泥瓦匠好好修缮了一番, 又去打了新的木桌, 朝里一看,左右整齐地摆着八张能坐四至六人的长桌与可围两人的小桌三只。
一排穿了彩色络子、挂着铃铛的菜牌悬于柜台旁, 就连进门的廊下也悬了一模一样的。
风吹廊下, 叮当作响。无论是否踏入小饭馆,都能看到它的菜色。
菜牌上的笔迹龙飞凤舞, 与悬于高处的匾额上的饭馆名字出自同一人之手。
抬眼一瞧,便能瞧见饭馆的名字——如意小馆。
“好多人啊。”
张伟在人群外蹦蹦跳跳,眺望远处, 却如何都挤不过去。
“这位小兄弟,你得排队啊。”
孙伍一把揪住往人群中挤的张伟,几乎将他拎到面前。
他知晓今日沈小娘子开张,一早便告了假前来等候, 叫李大河将他的那份也做了。今日他来,李大河做, 明日李大河来,他做。可纵使他火急火燎地赶来, 也排不到前头。
毕竟前几日, 便有顺姐儿一众孩童捏着个叫“宣传单”的东西,在码头处派发。
其上清楚地印了如意小馆的开张时间、地点、菜色, 不仅打半月的折扣,还有什么不要钱的果盘与靓汤吃。
本就排在后头,孙伍正急着呢,却还见有人要插他的队。
见此人穿着斯文、打扮得体,却要干出这样的事,他难免皱起了眉头。怎得一副书生样子,做事却这般毛躁。
“嗨,本我是来贺沈姑娘小饭馆开张的。”
张伟将一盆开得正好的紫色蝴蝶兰捧在手里,朝着孙伍使劲举了举,“兄台你瞧,这是送给沈姑娘的花,贺她开张之喜。”
“你是沈小娘子的朋友?”
孙伍又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番张伟,发觉他从未见过此人,实在是面生,狐疑道,“你是青云县人氏吗?”
“正是她的朋友,我是铜锣县的。”
张伟往孙伍手里塞了几个铜板,眨了几下眼,“兄台可否通融一下,放我过去。沈姑娘原先帮了我好大一个忙,我心中无限感激。如今,我们虽为朋友,却是好久都不见了,甚是想念。”
“你早说嘛。”
孙伍掂量了几下手中的铜板,随后拍了拍张伟的肩膀,爽朗地大笑几声,“小兄弟啊,既是沈小娘子的朋友,那快快请吧。许久不见,确实得好好见见。来,哥给你挤挤。”
过了孙伍这关,前头还有别人。
张伟左几个铜板,右几个铜板,贿赂了好些人,终于挤到了人群前。
“沈姑娘,怀风兄”
张伟的声音在喧闹的人堆中还是十分敞亮。他左手捧着蝴蝶兰,抬起右手挥动,呲着大牙朝着二人打招呼,“好久不见呐!”
“是张大人!”
沈雁回自觉此声音有些耳熟,她朝着声音来源处望去,果然瞧见了故人。
她攥了攥谢婴的衣袖,显然对这位远客的到来十分欢喜,她抬手与张伟对挥,“张大人,你快来我这儿!”
“我来了,我来了!”
“嗯。”
谢婴瞧着身旁与对面的那位一同蹦蹦跳跳,无奈地用手揉了揉眉心。
初春了,还是抽空去庙里烧柱香吧。
“放炮仗了,各位离得远一些!”
明成用一根烧红了木炭点燃了引线,随后捂紧了身旁沈锦书的耳朵。
“哎唷我的天哎唷,哎唷!”
爆竹声辟里啪啦,响彻整个街道。
张伟在一片爆竹声中,灵活走位,提防着火星子蹦在衣裳上与手中的蝴蝶兰上,最终安全到达了二人面前。
“沈姑娘,这是送给你的开张礼,快收下。”
张伟将手中的蝴蝶兰往沈雁回的手中一塞,璨然一笑,“祝沈小娘子开张大吉!”
花盆中的蝴蝶兰开得格外张扬,一长串如紫色纷飞的蝴蝶,恰似当日的扁豆花。
初春时节,天还是有些寒凉,能将一盆蝴蝶兰养得这样好,并不容易。花瓣中还点缀着晶莹的露水,似是才撒上去不久,足见赠花人之用心。
“张大人,您怎么知道我的小饭馆今日开张?”
沈雁回捧着那盆蝴蝶兰,心中欢喜。既是一早到了青云县,那必定是昨夜就出发。见张伟睡眼惺忪,后方的头发都不曾绑好,翘起来好几缕,势必是来得匆忙。
原来她在邻县的好友这么挂念她呢。
“不会是王翠兰回娘家探亲时说的吧。”
谢婴叹了一口气,猜测道。
“还真别说。”
张伟拍了一把谢婴的肩膀,“怀风兄竟如此聪慧。那王翠兰与本官家住同一个巷,本官小时候,她母亲还抱过本官呢。”
小小一巷,出了一位县令大人,自然是个风云巷。那巷成了众多读书人的溜跶圣地,每逢考试,势必都要去走上一圈。
王翠兰与刘海一起回了娘家。
儿子被抓进去十多年,好不容易刑满释放,想着团聚一番,岂料只是出来晃悠几天,又进去了。眼下家中只剩独女,亦是从小放在心间上宠爱的女儿,多年未见,瞧她面色红润,就知她跟着刘海并未受苦。他们从前看不起刘海,很少与女儿往来。
如今女儿已过三十,而自己也早添华发,再多不满也随着亲情烟消云散,免不了抱头痛哭起来,对刘海也改了观。
老两口过年期间,每每走亲戚串巷子,都要好好赞赏女婿一番,顺道将女儿提及的帮助他们的谢大人与沈小娘子也吹捧了一番。
小巷中的事,传起来很快,自然也被张伟的母亲知晓了。
她念叨着那沈小娘子出色,竟还要开个小饭馆,日子就定在初春二月末的黄道吉日。她一边念叨一边叹气,责问儿子都快三十了,什么时候能娶一个像沈小娘子这样出色的媳妇儿回来。
深秋初见,马车帘上的惊鸿一瞥,早已乱了张伟的心。
他索性连夜处理了初春县衙内呈上来的公务,马不停蹄地往青云县赶。
好在那盆他从冬日里就放在自己房内好好暖着的蝴蝶兰,日日悉心照顾,终于赶在二月末的黄道吉日盛开了。
“张大人,您要不要与谢大人一起剪彩?张大人若是能与谢大人一同给我的小饭馆剪彩,日后我的小饭馆生意一定会更加行了。”
今日小饭馆的剪彩安排了谢婴。由县令大人亲自剪彩的饭馆,自然是半个青云县的人都来围观了。
沈雁回脸上盛满笑意。
高兴啊。
相当于本市市长与隔壁市市长一起来给她剪彩,做梦都不敢这么梦。
“易达兄可与本官一起。”
谢婴将另一把剪子递给张伟,偏头瞥了他一眼。
他并未这般小气,毕竟人家也是大老远风尘仆仆地过来恭贺雁雁的。
三人的攀谈自然也让围观的百姓听了去。
“霍,这厮,呸这样标志且身姿不凡的少年郎竟是隔壁县的张大人!”
“早就听闻张大人带领铜锣县致富的威名,今日一见,张大人果然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呐!”
百姓中好些人都收了张伟的铜板。如今细细一观这张大人,竟觉得亲切可爱。
连孙伍都忍不住想要夸赞,但他没读过什么书,话到嘴边,也蹦不出几个形容词,“嘿,这个张大人长得真俊呐!”
“在剪之前,谢大人与张大人,要不要说两句?”
沈雁回手里攥着根白萝卜,当作话筒,举到二人跟前。
“好啊!”
张伟接过萝卜,喜笑颜开,“既然沈姑娘让本官说两句,那本官就说两句。也是想了想,说哪两句呢,那本官就说这两句。那么,本官说这两句啊,定是比其他两句强。所以本官,就先说这两句”
沈雁回/谢婴/百姓:
沈锦书在一旁可着急了。
“高手明叔叔,这位张大人到底要说哪两句啊!”
“那本官就祝沈姑娘四方进宝,八方来财鼓掌!”
在张伟与“说两句”进行了好一番争斗后,终于将这两句话给说了出来。
“怀风兄,该你了。”
张伟顺手将白萝卜给递了过去。
谢婴瞧了一眼手中的萝卜。
“祝雁雁的小饭馆蒸蒸日上,长盛不衰。雁”
“好好好!鼓掌鼓掌!”
啪啪啪啪,张伟将手心拍得啪啪作响。
谢婴扫视了张伟一眼,将白萝卜还给了他。
二人拿着剪子“齐心协力”,共同将红绸给剪断。
这也预示着沈雁回的小饭馆终于开张。
“站远些,站远些,我又要放炮了!”
明成叫沈锦书自个儿捂着耳朵,蹲下身子去点地上的几发炮仗。
“彭!”
几发炮仗齐齐飞天,紧接着小饭馆的门口蹿出两只舞狮的。
这是翠微楼的戏班子自发来的。
两只色彩鲜艳的狮子在锣鼓声中奔踏而来。它们时而腾空跃起,时而低头摇摆,翻滚、跳跃、眨眼、甩尾,或憨态可掬,或乍乍生威,实在是栩栩如生,叫百姓们拍手叫好,捧腹大笑。
其中一只狮子头为黄秋香,尾为康平。这是黄秋香这些年来,又一次耍杂戏。即便年近四十,风姿却不减当年。
沈小娘子是一群人中,除了她的丈夫,唯一一个对她说“这不是你的错”的人。
她可真好。
在外头等了这么久,肚子早就饿扁了。可外头排了那么长的队,小饭馆的饭桌拢共也就这么几张,只能一批一批的等待。
毕竟是早春,天寒。
沈雁回取了两个木桶,里头炖了红枣姜茶,免费饮用,便于驱寒。
而明成与沈锦书则是在门口给后头的人分发号码,为了避免错乱,其上要盖谢婴专门为如意小馆刻的红章 。可先去忙活自己的事,届时凭号入场。
最高兴的要属头一批进小饭馆的人。
如意小馆里并没外头那样冷,一进去就暖融融的,倍感舒适。
“舅母,您小心些。”
沈丽娘的肚子已隆起许多,本应在家休养,却非要来如意小馆帮忙。
在沈雁回给她把了好几次脉,确保脉若跳珠,非常健康后,才同意她来。毕竟谁在家里都拗不过沈丽娘。
“没事的雁雁。”
沈丽娘专注地记着食客们点的菜色,转身冲着沈雁回莞尔一笑,“大夫说这个月份了,也理应多动动,对我与孩子都好。”
如意小馆的菜色会随着季节变动。
如今春意乍泄,小苍山上的春笋都冒了尖。依照竹子的长势,没过几日,便是一茬又一茬,若是不尽早拔去,很快便会长老,变成高竹。
故菜贩摊子的摊上,最多的便是春笋。
人人都卖,价钱便被压得非常低,七八文就能买上大半篮子。更有竞争者,亲自将笋衣剥好,把秤时不算笋衣的重量,为的就是更好地将春笋卖出。
沈雁回便在众菜贩摊子中挑到了价钱合适,品相还算不错的春笋。她与菜贩协商,先给如意小馆送上几日春笋,若是品相都不错,那日后如意小馆的春笋都由他来送。
只是摆个小菜摊的菜贩平日里只靠卖上几十文菜过活,哪里见过这样的生意。自然是感恩戴德,送来如意小馆的春笋都是起早摸着黑去小苍山脚下挖的,只只鲜嫩,送来时沾着的春泥都是湿润的。
春笋做菜,除招牌腌笃鲜外,更有油焖春笋、春笋炒肉、酸菜笋尖溜鱼片。
既是招牌,必是人人都点上一道腌笃鲜,连张伟都不在话下。
张伟被安排在了一张圆桌上,与对面的谢婴大眼瞪小眼。
“怀风兄,多日未见,你这精神气愈发好了可有什么养生秘方,与易达分享分享?”
张伟当家做主家似的给谢婴与自己倒了两杯清酒。
“瞧瞧,怎么将林檎切成了兔子的形状,竟是这样的乖巧可爱,叫易达都不舍得吃了。”
他拿起桌上的竹签,轻轻将那兔子状的林檎咬入口中。
脆嫩多汁,甜香可口。
“沈姑娘的手可真巧啊,这样一切,竟觉普通的林檎都是这样的可口。”
张伟把玩着手中的林檎,眼中尽是欣赏之意。
“张大人,那是我祖母切的。”
沈雁回的声音从仅有一墙之隔的厨房传来。
“祖母手巧,祖母手真巧!”
谢婴:
谁的祖母?何时成了他张易达的祖母!
见谢婴面色红润,精神气十足。站在张伟的角度看来,他只能夸赞上一句,“怀风兄最近真是愈长愈俊朗了,速速将秘方说来。”
“不太清楚。”
谢婴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平日都是吃雁雁的。”
“果真!”
张伟登时眉飞色舞,一口清酒下肚,笑道,“没想到沈姑娘的做的菜竟有这般养生的疗效沈姑娘,易达的腌笃鲜何时上啊?十分期待了。”
怀风兄年过二十吃了沈姑娘做的菜还能更添风姿,那他年近三十,吃完是不是能重回十八?
“马上!”
荆三娘动作很是迅猛,片刻之间,就给每桌都上了一只装着腌笃鲜的砂锅,其下点着烧着正旺的炭火。她在县衙里呆着实在无趣,便也自告奋勇来帮忙。
“怀风兄,青云县不愧是人杰地灵,竟连沈姑娘饭馆内的小厮,都生得西施之姿。”
“这我母亲。”
“咳。”
张伟被清酒呛了一口,“伯母好,易达胡言乱语了,失敬失敬。”
锅内置切得方正的五花咸肉、鲜五花与春笋,色泽红绿鲜明,叫人食欲大开。此刻小火慢炖,可择自己喜爱的时蔬添加。
锅内的肉早已都是炖熟了,炭火加热便好,断然不会叫你傻乎乎盯那砂锅盯上一个时辰。
砂锅遇上炭火,半盏茶的功夫,锅内便已经咕嘟咕嘟,飘起了丝丝香气,可以提筷夹菜了。
“滋味甚美,此乃仙肉与仙笋!”
咸肉的咸香与鲜肉的鲜香融合得恰当,被炖得十分软烂,能将筷子轻易戳入。春笋经过就久炖,却依旧脆嫩,爽口无比。
汤汁浓郁醇厚却因春笋而变得并不腻口,反而如丝般卷入唇舌之中,鲜香适口。
“本官此刻仿佛漫步在雨后的竹林当中,闻到了清新的竹香。”
张伟手执调羹,闭着双眼感叹道。
“大人,你们县令大人都是这样的吗?”
阿福瞧瞧在谢婴身边耳语。
“咳。”
谢婴呛着饮了一口清茶,低声道,“本官不是。”
“阿福!来端清蒸鲈鱼给二号桌客人!”
“来了!雁雁姐姐!”
“三娘!山海兜好了!”
“来了!雁雁!”
阿福穿着一身干净的衣裳,头发也仔细绑好,奔跑与桌椅与厨房之间,那张小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
本是个硬气的,却被沈雁回用一碗甜羹给勾走了。
“我就饿死,也不会吃你一点儿东西,我不需要你可怜我!”
阿福泪眼汪汪,竖着眉毛。
他将身上所有讨来的银钱都用来给牡丹买了那支莲花灯簪,浑身上下一个子都没了。
半大点的孩子在码头冻得瑟瑟发抖,饥肠辘辘。
沈雁回的食盒中装着甜羹、大肉馒头,一碗瓷实的米饭上盖着油汪汪亮晶晶的咸肉四块、蛋饺两只,铺满油渣炒青菘。
食盒一开,喷香四溢。
好香啊。
阿福的肚子被勾得直叫唤,自己也不停地咽口水。
忍住,他是不会屈服的!
他不要牡丹收养他,难道还要这样更加年轻的女子来收养他?
那岂不是更加不得了!
“我不收养你。”
沈雁回坐在他的身旁,端起那碗甜羹浅浅一笑,“饿了吧,要吃雁雁姐姐才做好的甜羹吗?外面没有卖的哦,凤姐儿就很喜欢这样的甜羹。”
那碗甜羹阿福从来没有都没有见过。
白白的,似是都凝在了一块,上头撒了煮得出了沙的红豆,非常漂亮。
“你不收养我?”
阿福望着这一碗甜羹,又咽了咽口水。
“我收养你作甚?”
沈雁回轻笑出声,“养孩子多费钱啊,我可没那么多钱你要吃甜羹吗?”
“我可以吃吗?”
知晓面前之人不收养自己,阿福这才小心翼翼地问。
“自是可以,你尝尝。”
“嗯!”
那碗甜羹上有一张皱皱的奶皮子,用调羹轻轻戳,竟然戳不破。阿福用调羹擓了一点,又蘸了蘸红豆沙,放进去嘴里。
好香的羊奶,好顺滑的甜羹。好好吃!
刘成从前带他去吃过蛋冲甜羹,那个也是甜丝丝的,非常好喝。可这碗甜羹,更加好吃了!
“慢些吃。”
“雁雁姐姐,这是什么甜羹,我从未见过的。”
阿福虽自己不吃,却在码头上见过不少人吃各式各样的甜羹,却没有见过这样的。
“双皮奶啊。”
沈雁回抚了抚阿福的脑袋,“好吃不?”
“好吃!”
“那阿福想不想日日都吃?”
阿福拿着调羹的手一滞,再也不敢吃了。
“你想哪里去了?”
沈雁回见阿福一副想吃又不敢吃的样子,忍不住大笑,“雁雁姐姐准备开一个小饭馆,阿福日后来帮忙,好不好?吃住都在小饭馆里头,阿福做得好的话,每个月还给阿福开工钱。”
“你为什么,你是要将我卖了吗?”
阿福眨巴着他的眼睛。
世上哪有这般好心人,好心人已经
沈雁回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卖你作甚,浑身一点肉都没有,人牙子买你去都亏本。”
阿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卖你作甚,浑身一点肉都没有,人牙子买你去都亏本
是初春吧,他认识刘成,也是这样一个初春。
码头上的风很大,可那日是他记事起,最温暖的日子。
眼泪大颗大颗地往碗里掉,他抽泣道,“谁说会亏本,我,我可能干活了,是,是你不识璞玉”
“小小年纪,若真想当璞玉,便跟雁雁姐姐好好挣钱,说不定日后还能上学堂呢。”
面前之人言笑晏晏。
恍惚间,阿福似乎又见到了那个成日里叫他呆瓜的身影。
“阿成!”
阿福扔下碗,扑到了沈雁回怀里痛哭,“你在哪里啊,阿福好想你,你不要阿福与牡丹姐姐了吗,阿福好想你啊”
初春的码头,风大。
是时候该离开了。
“雁雁,其实我也备了花。”
忙碌间,沈雁回出来喝水,无意识地拿起谢婴的茶杯便饮。
“大人,您到底买了多少花啊,累死小的了雁雁,赶紧给牛捕头整俩馒头,不行了,饿晕了。”
牛大志与一众捕快风风火火地从外头闯进来,人人手上都捧着各种颜色的花。
“好漂亮的牡丹。”
各色的牡丹花瓣层层叠叠,紧密贴合,开得极旺,娇艳又富贵。
张伟欣赏着面前牡丹的艳丽之姿,“青云县竟有人能在初春育出这样的牡丹,那本官也要买几株带回铜锣县。”
“青云县哪能啊。”
牛大志疯狂地嚼着大肉馒头,“是咱们大人从汴梁买来的,算着日子,今日一早到的码头,咱们哥几个朝食都未用,去扛的。富贵的牡丹,左扛右扛都不行,只能捧来了,那花盆与土比花重不知多少,给哥几个累得够呛。”
“辛苦各位,今日本官请吃饭。”
谢婴转身朝着沈雁回一偏头,似是讨赏,“雁雁喜欢吗?”
不知何时,谢婴总喜欢偏头。
“喜欢。”
这也太太太太富贵了!沈雁回自己也没有见过品种这样多的牡丹,艳丽且张扬。她叫人小心地抬到一旁,心底暗暗发誓,日后苦了自己也不能苦了这牡丹。
“为大人做事,小的们义不容辞!”
牛大志与捕快们异口同声,美滋滋地去跑去看悬着的菜牌。
“怀风兄真是大手笔,易达自愧不如。”
蝴蝶兰在几盆牡丹之中霎时失了颜色。
“只要雁雁喜欢,牡丹与蝴蝶兰,并无区别。”
谢婴给张伟倒了一杯酒,“易达兄一路前来定是疲累,打算今日何时启程啊?”
“今日吗?不回去啊。如今铜锣县十分太平,易达也已将琐碎的公务全然整理好。”
张伟嚼着卤鸡腿,将谢婴倒好的酒痛饮下,赞叹一声。
“所以,易达准备在青云县,呆上个十天半个月的。”
第57章熏豆茶,砂锅鱼
“软绵绵, 不准跳到桌子上去!”
沈锦书一边蹑手蹑脚将身子往前一扑,一边嘟囔,“这是阿福早上才擦干净的桌子。”
“没关系的, 我再擦一遍!”
小饭馆位置朝南,窗户都支开着,恰逢辰时, 堂内亮堂干净, 且花香四溢。
牡丹与蝴蝶兰互为斗艳, 晨起的风吹过悬着的菜牌,一派欣欣向荣。
沈锦书嘴里叼着只枣泥馒头, 正与软绵绵嬉闹;沈丽娘搬了个凳子坐在一旁, 绑了攀膊揉面;陈莲手中正拖着两只梨,琢磨着今日的果盘要雕成何模样;阿福拿着抹巾, 一遍又一遍地扫过桌面,非要将上头擦得闪闪发亮才可。
沈雁回,正杵在柜台发愁。
这两日如意小馆的生意不错。每逢饭点, 整个馆内便座无虚席,这叫沈雁回一个懒觉也没的睡。
小饭馆尚在试营阶段,需得卯时初刻起身,去集市的菜摊上挑选最为新鲜且价格尚可的菜。待终于将菜给拉回后, 还要备菜。即便是只备一个中午的菜,细细算来, 至少也需一个时辰。
初营时,尚且还有祖母与舅母打下手, 可若要如意小馆长长久久地开下去, 必须得招些伙计。
沈雁回本想自给自足,开个似面铺那样的就好, 只需她一人再招个伙计即可。
谁知小食摊帮她积累了一批食客,开业时分发了不少“宣传单”上头的条件吸引人,那两位县太爷也给足了她面子,让她的小饭馆生意实在是红火。
实在红火,也实在疲累。
才备好一堆菜,又拿着算盘仔细盘算账目的沈雁回头有些发晕,恨自己没有长上八只手
缺人!缺人!缺人!她昨日就写好了聘单,在街口的告示处贴着,定要好好招两个伙计才行!
“今日软绵绵怎这般好动,换作平日,这个点它还在凤姐儿怀里睡着”
沈锦书叼着馒头,话也说不利索,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四处乱蹦的软绵绵给捉住,将它使劲地搂在了怀里。
“凤姐儿没听见吗,厨房热闹着。软绵绵的鼻子灵,闻到味道了。”
沈丽娘手执擀面杖,将揪好的一个个剂子擀成薄饼皮,又在两面刷好油,五张为一摞,放在扁箩内。
大堂并不吵闹,能清楚地听见厨房内传来的阵阵泼水声,正是鲜鳜鱼在木桶里头扑腾。
“软绵绵,你可吃不下这么肥的鳜鱼,它们可是比你的肚子还要大呢,不可以贪心。”
沈锦书一手拖着软绵绵,一手去接嘴里的馒头,“这是雁雁今日要做菜的鱼,晚些凤姐儿剥两只水煮虾子给你吃,好不好?”
软绵绵似是叹了一口气,垂着脑袋缩进了沈锦书怀里。
“凤姐儿,软绵绵好像听得懂你讲话似的,它好乖啊。”
阿福将桌子又抹得珵光瓦亮后,又上前了摸了摸软绵绵的脑袋。
软绵绵并不反抗,反而蹭了蹭阿福的手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好乖呀!
做了这么久的小大人,阿福也终于在如意小馆里露出了他这个年岁该有的笑容。
沈家人待他很好,这叫成日在外有风餐露宿的他并不适应。好在沈锦书是个活宝,日日想着法子带他出去玩,又将自己的朋友们也大方地介绍给他认识。
码头上的孩童从前有不少嘲笑过他的,眼下都捧着饴糖,带着自己的小礼物来“负荆请罪”。
小孩子们哪有什么隔夜仇,蹲在一块玩耍了几日,便将以前不痛快的事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阿福也在与沈家人的日日相处中敞开心扉,话也密了。
“好香啊!今日除了腌笃鲜,本官还闻到了别的味道,是什么,鱼吗?”
张伟手上提着一串风铃,脑袋上顶着一只杨柳编织成的柳环,收了油纸伞,踏入如意小馆。
到了巳时三刻,天色忽然有些发暗,门外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
但这并不影响食客们用饭的热情,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几只长桌便都坐满了人。
每张桌子上依旧摆着一只砂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烟雾缭绕,着实暖和。
“砂锅鱼,是新鲜的鳜鱼做的,张大人要试试看吗?”
沈雁回盯了一眼张伟发间的柳环,轻声笑道,“张大人今日这番打扮,真是富有诗情画意。”
张伟虽年近三十,但许是平日里心态极好的缘由,瞧着却像是二十出头的年岁。今日他头戴柳环,仔细瞧起来,倒是颇有几分俊俏书生的味道。
“试试试,本官最爱吃鱼了。在铜锣县时,每逢春日里,少不定要钓上几条鱼,开鱼脍吃沈姑娘是说易达头上的柳环吗?是来的路上遇到了几个孩童,与他们玩了会,他们便将编好的柳环送给本官了。”
张伟晃了晃脑袋,似是讨夸赞般,“沈姑娘,易达戴这个,威风吗?”
“易达兄戴柳环,自然是威风的。”
谢婴紧跟在张伟的后头,踏进了如意小馆,替沈雁回做了回答。
一旁的明成受不了二人“兄来兄去”,进门便去找沈锦书玩闹去了。
“怀风兄早啊!”
张伟与谢婴打了声招呼后并不忙着坐下,反而走到前廊,搬了只圆凳,大步跨上去,将手中的风铃悬于檐下。
东风裹挟着春雨,吹过风铃,与菜牌上的铃铛声互相交融,更加清脆。
“春日檐下挂风铃,保佑沈姑娘一整年都会好运。”
他跳下凳子,重新坐回了谢婴的身旁,朝着厨房道,“沈姑娘,这串风铃是易达一早去庙里开过光的,那主持说,非常灵的。”
“多谢张大人!”
回应的是沈雁回的声音与铁锅晃动交织的声响,她已经与锅铲打得火热。
他来真的。
谢婴瞥了那串晃悠的风铃一眼。
当真是关心雁雁。
“喝茶。”
谢婴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壶,替张伟斟了一杯,“易达兄打算何日启程,仔细算来,你已在青云县呆了有五日。铜锣县的百姓,定是十分想念。”
“怀风兄真客气,易达预备再呆个十日。噗!咳咳咳”
张伟被怪异的茶味呛了一口,咳嗽道,“怀,怀风兄,这是什么茶,竟是咸味的,茶里加了盐吗?”
张伟这才仔细打量了这杯茶。
杯中的茶用料丰富,细密的茶叶、绿色的豆子中夹杂着几根萝卜根子,茶面上飘着一层白芝麻。
颇,颇为怪异
“张大人,这是熏豆茶,是吴郡那儿小部分人喜爱的。在茶叶里加上烘好的熏豆,佐以秋日收藏的干桂花、橘皮,冬日里晒制的胡萝卜干,最后撒上一些芝麻,风味了得。春日里,若是去走亲访友,都要泡上一杯。”
沈雁回将手中才做好的酸菜笋尖溜鱼片端到临近的桌,轻声笑了笑,“您平日里与谢大人一样,喝惯了点茶。喝这咸口的茶自然是觉得怪异,不过您再细细品一下,许是能尝出不一样的风味。”
说罢,沈雁回又从柜台旁的小坛子里取出一把熏豆,放在碟子上,端到张伟面前,“这熏豆与炒黄豆相似,用来吃酒也不错,我给您热壶黄酒,砂锅鱼一会儿就好。”
熏豆是新鲜的青毛豆所制,与黄豆为本家,却是不同的滋味。
将青毛豆混以盐煮熟,再置于炭火与稻草一块熏干,留其香味。其后,装入布袋之中,放瓦缸内封存。
若是有亲友拜访,便可取出泡茶招待。
张伟又细细品了一口熏豆茶,咂了几下嘴,果然从茶里尝出不一样的香味。尤其是熏豆与芝麻同嚼,愈嚼愈香。他不自觉地多饮了几口,愈品越有滋味。
“嗯,当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易达在铜锣县吃惯了鱼脍与清蒸鱼,砂锅鱼倒是尝得少,闻着邻桌的鱼,真香啊。”
张伟用手捏了两颗熏豆,放入口中,咬的“咯吱”作响。
耐嚼!极适合吃酒。
二人攀谈间,如意小馆已是坐满了人。
如意小馆的那张“宣传单”上印的条件极其诱人,吸引了不少食客。
其一,在如意小馆开张的半月内,只要入如意小馆用饭,无论银钱多少,统统送上果盘一只,靓汤无限续喝。
其二,若是花费满六十八文,则减免八文,满八十八文,减免十文,满一百零文,则能减免十二文。一百文以上花费减免,可叠加三次。
其三,若是用完饭,还会分发盖了如意小馆印章的券一张,下次来用饭,可直接减免六文。
大家倒是从未见过的新奇手段,又因人传人说如意小馆是谢大人剪彩,菜色还味美价廉。故就连码头路过的客商也愿意多走几步,来如意小馆尝尝鲜。
“沈小娘子,我下次路过青云县,必是还是要来你这吃饭的。这味道确实如传闻中那样好,还不贵。”
一食客与朋友点了一盘香椿炒蛋,油焖笋尖,搭配一叠肥而不腻的东坡酱肉,连吃了两碗饭。
不过花费三十八文,却能吃饭、喝汤,还有削皮切好的果子吃,确实实惠。
“是啊是啊,我都连续来了好几日了,天天惦记这一口炖蛋饺,你说我怎么就包不出这般滋味来。这馅是怎么揉的,这皮子竟找不出一处发焦的地方,像只金元宝似的。”
“我倒是觉得,沈小娘子这儿的米酒味儿不错。一会等吃完,我得带上两坛路上尝。”
“都是些家常小菜罢了,各位若是喜欢,以后也可常来。至于这米酒,我这儿多的是,一会儿我就给您装好。”
沈雁回与食客们闲聊几句后,便又一头扎进厨房忙活去了。众人喜欢吃她做的菜,这是对她小饭馆最好的认可。
要使砂锅鱼味道更佳,需在铁锅里将剖成对半的鲈鱼煎上一回。届时,炖出来的鱼汤鲜美,且鱼肉更加滑嫩。
待阿福端上砂锅鱼,张伟已经嚼了两把熏豆,将腮帮子都给嚼酸了。
“怀风兄,怎么近日见你忧心忡忡”
张伟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抬眼道,“你有心事吗?沈姑娘,砂锅鱼也好吃!”
“张大人喜欢就好!”
砂锅中并非只有鳜鱼,还添了不少配菜。
其上置肉圆、千浆皮子、豆腐、玉蕈,白菘并在一旁的碗中配了一把泡好的索粉。
鱼肉的外皮被炖得微微发皱,咬下去饱含汤汁。内里的鱼肉细嫩爽滑,用筷子轻轻一戳,便从鱼骨上滑落。
肉圆筋道,豆腐滑嫩,千浆皮子挂满了鱼汤,随意挑上一样配菜,在体会它独特风味的同时,还能品出鱼香。
泡发好的索粉只需在鱼汤中炖煮片刻,便会变得晶莹剔透。它浸满了所有食材的味道,轻轻吸上一口,爽滑弹牙,甚至味道比鱼肉更胜一筹。
“你喜欢雁雁?”
谢婴并不想弯弯绕绕,呡了一口茶后直截了当道。
“不明显吗?”
张伟低头轻笑一声,将索粉盖满了米饭。索粉上的汤汁将饭粒的缝隙逐渐填满。
“沈姑娘能力非凡,且天生菩萨心肠,待人良善,会有人不喜欢她吗?”
“你应该知晓我指的是男女之情,并未同你开玩笑。”
“我也并未开玩笑”
张伟饮了一口黄酒,一字一句,认真开口,“怀风兄心中对沈姑娘如何,我心中便对沈姑娘如何。”
“她喜欢的是我。”
谢婴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嗤笑一声,“你要与我争吗?”
“她并未说,不喜欢我。”
张伟低着头,认真地吃着碗中的砂锅鱼,“既然沈姑娘还未成亲,那我还有机会,不是吗?”
“张大人。”
谢婴亦动筷,“本官听说过小苍山上有贼寇,便在来青云县的当月就与侍从一同上去查看过。贼寇?当真有贼寇能多年不下山吗?那山顶上分明是”
谢婴停滞了片刻,用筷子抵住张伟的筷子,“张大人,您说,是什么呢?”
砂锅鱼的热气熏着两张脸,似是氛围祥和,一片融洽。
“本官一介书生,亦从未去过小苍山山顶,又如何得知,还情谢大人告知本官。”
“一片焦土。”
“是吗?”
张伟依旧笑着,不曾露出半点异色,“竟是一片焦土,真是怪哉,莫不是有路过的侠义之士将他们给铲除干净了沈姑娘,再给易达一碗米饭!”
“好!”
张伟似是并不知晓谢婴所说之事,只是一味地吃面前的砂锅鱼,吃得满脸通红,额上冒汗。
“张大人。”
“嗯?”
“你的演技,真的很差。”
“那下次,本官注意些。”
“雁雁良善,不要骗她。”
“嗯。”
吴大起并不可能去管小苍山的贼寇,他甚至将“僵怪”之案怪罪在贼寇之上,而其他县几个县令,又对贼寇避而远之,能退则退。
铜锣县地界,占了小苍山的大半。
又有谁能将小苍山上的贼寨,烧成了一片焦土自此两年,从未再听过贼寇入县。
张伟此人,若真如面上表现出的这般吗。
饭点实在是忙,沈雁回除了喝水的间隙,便是抡铁锅。
只是她喝水时,见谢婴与张伟二人的氛围并不太对,似是剑拔弩张,恨不得将对方吃了。
沈雁回揉了揉眼睛,定是累冒烟了出现的幻觉。
“凤姐儿,你说张大人好不好?”
明成嘴角嚼着熏豆,与沈锦书一同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打量着争锋相对的二人。
“挺好的啊。”
沈锦书从明成的手中捞来熏豆,将熏豆嚼得“咯吱”作响,抚着怀里的软绵绵,“凤姐儿这两日一直看到张大人与小胖墩儿他们一块玩的,能有耐心与我们小孩子玩的人,定不是坏人。”
“那你说谢大人有没有危机感?”
“什么是危机感?”
“就是你的雁雁会不会喜欢上张大人,然后不要我家谢大人了。”
明成凑到沈锦书耳畔悄声说道,生怕这句话叫谢婴给听了去。
“这八成不会,雁雁是很喜欢谢大人的,不过雁雁会不会两个都要啊。”
沈锦书歪着脑袋打量张伟,见他生得也是不错,是个长相好看的。
她又往嘴里扔了两颗熏豆,“好官谢大人曾经答应凤姐儿说只有雁雁一个新娘子雁雁若是喜欢张大人,是不是可以纳张大人当妾。不过凤姐儿还是支持好官谢大人,他对凤姐儿很好。”
“咳咳咳。”
明成一颗熏肉险呛进气管,狐疑地打量了沈锦书一眼,“凤姐儿怎么忽然有这个想法,哪里看来的。”
“前两日看阿爹的书,叫武周什么的。”
“沈小娘子要是娶两个,谢大人不得伤心死,不成不成。”
“又有人倾慕雁雁了吗?霍,这小子。”
荆三娘也从明成的手中捞了两颗熏豆,扔在嘴里嚼,“没有办法,雁雁实在是优秀,走个那个,来了这个,我儿真是危机四伏。不过我儿若是连这些都处理不好,那还怎么娶雁雁,我支持雁雁纳妾。”
她俨然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三人各自拿着熏豆嚼嚼嚼,眼瞧着二人的火药味愈发的浓。
如意小馆的生意很好,即便是已经过了午时,还是有人从外头踏进来用饭。
小轩窗支开恰好,围着桌子吃腌笃鲜与砂锅鱼,顺道还能欣赏一会儿窗外的泠泠春雨,别有一番风味。
“是这儿。”
收了油纸伞,小饭馆内走进来两个熟悉的身影。
“沈小娘子。”
走在前头的是挎着一只竹篮的李芝兰,后头的是周艳。
二人言笑晏晏,容光焕发,想必最近的生活过得不错。
周艳如今并不需要李芝兰搀扶,原先一瘸一拐的身形也并不那么明显。
饮药、针灸,以及不怕疼痛地坚持起身走路,尚有疗效。
若是长久坚持下去,虽不能完全康复,但若不仔细观察,并不能瞧出她曾经跛脚。
“两位姐姐要吃些什么,快些坐下。”
见来人,沈雁回从厨房飞奔出来,忙找来椅子搬到二人面前。
“哪需这样金贵。”
周艳轻声笑了笑,“我如今能一下走七八里都不带喘气的。”
“那要吃些什么?我做给你们做。”
自从二人被救出来,便会隔三差五地给沈雁回送东西。若是自己不得空,也会托人送,一月都不曾停过。这样日益相处下,也就成了不可多得的朋友。
“我并不是来吃饭的。”
李芝兰接过沈雁回递过来的茶,“前阵子忙着与艳艳姐张罗着去书院的事,雁雁小饭馆开张,都没前来祝贺。此番我与艳艳姐带了些冬日里晒好的干梅花,最适合泡茶,喜欢雁雁能用得到。”
竹篮里瓦罐一打开,是保存得当的干梅花,闻之沁人心脾、幽雅芬芳。
一朵朵干梅花饱满又完整,连一片多余的花瓣都瞧不到,可见是人细细挑选过的。
“自然能用到,快些坐下,雁雁给你们做个砂锅鱼来吃!”
谢婴与张伟的小圆桌被腾了出来,经过阿福“千锤百炼”般地擦拭过后,才将二人迎过去。
“雁雁,你这儿可是要招账房?今日码头的四姨给艳艳姐家送鱼时,顺道提了一嘴。”
沈雁回亲自捧来了砂锅,又替她们添好热茶,“是啊,姐姐可有推荐的人选,若是有,那便再好不过了,省得我盲挑一通。”
“雁雁觉得我可以吗?”
李芝兰托着下巴,注视着沈雁回,“我算账很快,自小阿爹做生意时,我便跟在一旁帮他算账。今日前来,是来应聘如意小馆的账房。”
“若是芝兰姐来,自然是好的。”
沈雁回去柜台处将账本与算盘取来,“姐姐可算算到自今日开门至今,盈利多少。”
能有熟悉的人来做账房自然是最好,不过依旧要试试水平,不能因是熟人而直接雇佣。
李芝兰修长的手指快速地拨动着算盘,眼神却是紧紧盯着账本,并不留半点余光给算盘。
“一千六百七十二文。”
沈雁回只是转身端了个果盘的功夫。
这么快!
“雁雁,让我验一遍。”
谢婴取过算盘,用手指快速拨弄了一遍,而后淡淡开口,“确为盈利一千六百七十二文。”
没想到李芝兰对于算账,这般有天分。
“好好好!”
沈雁回将果盘放到二人桌前,面上难掩惊喜之色,“芝兰姐什么时候来,如意小馆随时欢迎。月钱为一月两贯钱,如意小馆管饭,你看如何?”
“我自然是愿意的,若是雁雁雇我,今日便可。”
李芝兰拿起筷子,细心地给周艳挑好鱼肉,“不过眼下这顿饭,我可是要出钱的,恭贺雁雁的如意小馆开张之喜。”
“好!”
没想到昨日才贴出去告示,今日就招来了账房。待再招个厨子与备菜的伙计,如意小馆的雏形,便初步形成了。
廊外细雨濛濛,又有人收了雨伞,打量着如意小馆。
今日来的人颇多。
妇人穿着一件花布交领袄子,梳灰布包髻。
她身后跟着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着赤色袄裙,簪了好几支银花簪。
“你们竟能这般心安理得地吃下这些菜吗?”
谢婴眉心一皱,将沈雁回护在身后。
“如何不能吃?”
张伟听到这话,登时有些火大。又见此妇人面色似有不善,嫌弃道,“莫不是哪家的馆子来砸场子?”
妇人大步跨进如意小馆,面上带着不明所以的笑。
她的嗓门很大,下定决心要让如意小馆所有人都听清她的话。
“一双摸尸体的手,做出来的饭,有这般好吃?”
第58章验过尸的手做饭,还敢吃?
“雁雁, 真是好久不见啊。”
周秀英环着胳膊,毫不客气地走到众人跟前。
她一偏头,瞧见了一旁的沈丽娘, 见她肚子隆起,脸上那抹笑意似是带着讥讽与挖苦,“不过几月未见, 丽娘又有身子啦, 这次给肚里的女娃娃取个什么名字, 还学富贵人家,弄一个什么‘凤’字?锦书这娃娃, 如今变成凤凰了吗?”
“阿娘, 您与凤姐儿来喂软绵绵,莫要理她。”
沈锦书对面前之人并不熟识, 隐隐记得四五岁时见过几次,便再无印象。
但此人说话有股怪腔,她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沈锦书去牵沈丽娘的手, 却被周秀英用力将手腕一扯,“凤姐儿,怎么见了婶婶也不叫一声,这些年你娘就是这么教你的?”
“你算哪门子婶婶?”
陈莲手执菜刀从厨房风风火火走出, 上去一把推开周秀英,将沈锦书揽进怀里, “我们家早已与你孙家没有任何瓜葛,还叫什么婶婶!凤姐儿, 你与丽娘去喂软绵绵, 祖母给它煮了几个虾子,别理她。”
只是一下, 周秀英就将沈锦书的手腕捏成了一道红痕个,可见她力气之大。盯着这道红痕,陈莲直心疼。
她正在后厨切林檎,却仅仅凭借这嗓音就能识出来人是谁。
盛气凌人的姿态,阴阳怪气的腔调,此人便是化成灰,她都能认出是哪一捧灰。
这样的人,丽娘与凤姐儿就应该离她远远的。
“陈莲,你拿刀对我做什么,咋啦,要杀了我?”
这菜刀磨得锋利,往周秀英面前一横,倒也是惊得她后退几步。
“你要是再对凤姐儿动手动脚,那我杀了便杀了,反正我老命一条。”
如意小馆食客满座,本就因方才周秀英的几乎话而好奇。眼下看这两人大动干戈,食客们全都手捧熏豆,正要瞧好戏。
这是亲戚纠纷?他们就爱看。
可方才这摸尸体又是什么意思?造谣?
“你吓唬谁呢,我告诉你,我周秀英可是吓大的。”
周秀英冷哼一声,“果然你们沈家生出来一窝都是一样的,一个要杀人,一个能验尸凤姐儿,告诉婶婶,你长大要做什么?是跟着你祖母杀人呢,还是跟着你姐姐验尸啊?”
她偏偏不着调,非要与沈锦书去说话。
“凤姐儿长大了做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沈锦书仔细地将手中煮好的虾子剥壳,瞥了周秀英一眼,“反正不是你这样的。”
“这小嘴长大了定是和你祖母一样式的,还凤凰呢,能不能飞出鸡窝都不一定。”
“周秀英你到底来我们家要做什么,你不好好待在铜锣县,跑来这儿就为了放狗屁?嘴巴里方才说的是什么狗屁话,什么尸体,发疯,你找错地了!”
如意小馆才开张几日,断不能叫这样胡搅蛮缠的人扰了生意。
“陈莲我瞧你这副样子,不会你自己都不知晓,被蒙在鼓里吧,哈哈哈!你花了二十两银子,将你的好雁雁给接回家,她竟连自己平日里做些什么都不告诉你,真是一对好祖孙啊!”
周秀英捧着肚子,也不知在笑什么,却是笑得连喘气都费劲。
她转向那些用饭的食客,嗓音尖细,“各位,方才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啊。这位你们口中的沈小娘子的手,可不知碰过多少尸体呢。”
可算让她抓住了这沈家的把柄。
自从周家母子被抓去蹲监,王梅花又被砍了脑袋,她无论在周家还是孙家,都混不下去了。
周成那可是周家的嫡长孙,千宠万宠下长大的,如何能去蹲了监?在周家看来,虽说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但竟因为这“泼出去的水”叫他们的嫡长孙蹲了监,这口气哪能咽下。
自此,周家那儿天天派人来孙家闹腾。
周家闹腾,孙家也受不住。周秀英的婆婆便日日都要骂她两顿,日日给她气受,丈夫嫌她烦闷,成日不着家,连自己生的女儿都站在她婆婆那边,与她愈发得不亲了。
她也是听说了这件事的缘由,细细一想,变成这样,这全都怪沈家!还有那沈雁回!
上什么吊,断什么亲,真是不知享福。嫁给她的侄子,日后便是嫡长媳,指不定日子过得有多滋润。
好在上元节那日,他们巷有一户人家来青云县走亲戚,遇上了黄鬼的案子。
巷子就这般大,沈雁回自小在那儿长大,那人又岂会认不出来。
那人本就在山棚底下的盲视角,又是个平日里爱瞧热闹的,在捕快们赶人时,他偏偏躲在布帘后头不出来,恰巧让他瞧见了沈雁回验尸。
他是认识沈雁回的,从来都是个文静内敛的,如何能用刀子将别人的尸体给剖开,这叫他吓了一大跳,全程瞧了个仔细,来确保眼前之人是不是那个“雁雁”。
是啊。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还是那张脸,气场却全然不同了。
还能一边验尸,一遍谈情,这是个什么心态?
待他回了铜锣县,当然是瞧见周秀英,就将这事给说了。
说县太爷特地叫人用布帘挡着,恐是怕人知晓沈雁回有验尸这般能耐,说出去对她影响不好。
那谈情之事,也叫他添油加醋了一番。他那个位置只能瞧见沈雁回的脸,却瞧不见谢婴的,还以为是沈雁回趁着验尸偷偷会情郎。
周秀英原先并不相信,沈雁回是个什么样的性格她还不知晓吗,平日里瞧见杀鸡都要撇过头去,还能给人将尸体剖了?
可她这邻居拍着胸膛打包票,甚至说到后来,竟是说再不相信他,他便跟着她姓,言之凿凿,实在是看不出半点在吹牛的样子。
一个女子,去验尸?
周秀英想了半宿,愈想愈气,一想到自己眼下的遭遇,又想着沈雁回在青云县的好日子,心里生出诸多不平来。
一个个都从孙家走了,凭什么到头来就她在孙家受气。
她过不了好日子,便叫沈雁回也过不好。
叫她在青云县因为剖尸而出名,将未出嫁却私会情郎这是传出去,叫她日后谁都不敢娶!
她带着这个念头来到了青云县,偏一打听,又知沈雁回开了一家小饭馆。
虽不知她眼下为何有这般能力开饭馆,但这岂不是来得正好?
大家对尸体这东西,难免畏惧又觉得晦气。要是知晓饭馆掌柜私底下还是个验尸的,日后谁还敢去她那小饭馆吃饭。
迟早倒闭的好!
“喂,这位大娘,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你是谁啊?真婶婶还是假婶婶?不会是同行吧。你是哪一家食肆的?你是来抢生意的吗?还专门挑的饭点,你以为靠这种手段就可以抢如意小馆的生意?你做梦吧!”
面前之人说话尖酸刻薄,又对沈家人并不尊重,怎么也不像亲戚的样子。
张伟也忍不住。
他一开口便是灵魂拷问。
“哦哟,这又是哪位呀?”
周秀英上下打量了张伟一眼,此人虽长相标志,但这么个年岁,头上却戴着一只柳环,看起来行为并不正常,恐是个傻的。
“你怎么看着文文弱弱的,说话却跟放鞭炮似的雁雁,这莫不是就是你与之私会的情郎?啧啧啧雁雁呐,咱们成儿不好吗?当嫡长媳不好吗?非要喜欢傻子?”
她一咧嘴。
验尸女配傻子男,倒也是相配。
“啪。”
是一声比砂锅咕噜冒泡还响的清脆巴掌声。
沈雁回快步上前,对着周秀英的脸就是狠狠一巴掌,一点儿都未给她反应的余地。
“你敢打我?”
周秀英抚着自己的脸,只觉一阵火辣辣的疼。她不可置信地盯着沈雁回,目瞪口呆。
这还是从前在家里逆来顺受,什么都听她的沈雁回吗?
“打你就打你,我有什么不敢的吗?你是高门夫人还是脸上镶了金,不让打?”
沈雁回晃了晃脑袋,继续开口,“你今日的朝食是在家里的茅厕里用的?嘴巴这么臭,我打你我还嫌手脏,不吃饭就滚出去!”
哇。
张伟兴奋地盯着沈雁回的一举一动。
沈姑娘确为特别。
连骂人,都这样乖巧可爱。
谢婴上前挪了两步,特意挡住了张伟的视线。
“娘,我叫你别来,你瞧瞧,让人给打了吧。”
身后的女儿一直没开口,一开口便是幸灾乐祸,连帮腔都不曾帮周秀英一句。
姓孙的,还有是东西的吗?
女儿这句话,显然是火上浇油,让周秀英暴怒。
“孙引章,你若是不帮,你就回去,偏偏还要跟我来来,你们都来瞧瞧,这世上竟还有侄女打婶婶的,竟是这般不知辈分礼仪。”
周秀英捂着自己的脸,面色比锅底还要黑,面目狰狞。她咆哮着开口,“我再与你们说一遍,这如意小馆的掌柜,她的手是摸尸体的,你们要是觉得不在意,觉得就喜欢吃这样的菜,你们就使劲吃!”
她心中恨意更甚,一咬牙,对着门外也喊道,“来都来瞧瞧,都来瞧热闹!”
“摸尸体摸尸体,一开口就是摸尸体,你可有证据?你这妇人一直说,却拿不出半点证据来,胡诌一通。我也觉得你定是哪家饭馆派来砸场子的,人家都不认你,还要当人家的婶婶。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为了挣些钱,竟是连脸都不要了。”
一行商并不认识沈雁回,只是听人介绍说这如意小馆菜美价廉,才特意过来用饭。方才他尝过这砂锅鱼,果真觉得味道不错,价钱也合适。
观面前这沈小娘子生得水灵,明眸皓齿,善于烹调。这样一位姑娘,又怎么懂验尸,定是这妇人胡搅蛮缠。
他登时心中生出几分正义,帮腔道。
“证据,你且问问你们这如意小馆的沈小娘子,上元佳节,青云县黄鬼的案子,她在竹帘下都做了什么?我们巷的人可都一清二楚,就是在验尸。”
“真是好笑。”
行商笑着摇头,“今日你这妇人竟是要坐实沈小娘子这罪名了,这样清清白白的姑娘,又怎么会去做验尸这一行当?自古以来,我可从未听过什么女子验尸。”
二人争辩不休,引得如意小馆门口的人愈发得多,即便今日不认,这事情也会传出去。
届时争相传来传去,到别人嘴里,不止会是什么样子。
“我是仵作。”
沈雁回顿了顿,长舒了一口气,“我的确验过尸。”
仵作行当,即便是已经颁了政令,百姓对它的态度依旧未转变过来。
她的语气未见波澜,并未因为自己当了仵作而羞愧或不耻。
当仵作这件事迟早会被人知晓。
她不说,谢婴不说,就会一直是个秘密吗?案件呈报,本就会会有仵作验尸的记录。如今的汴梁,“沈雁回”这个名字早已传开,无论再山高水远,终有一日会传到青云县。
若那时,她的小饭馆经营正好,生意红火,这样一个消息,会是个极大的打击。
不如就在营业之初解决吧。
既是选择当了仵作,那小饭馆
面对这样两难的境地,沈雁回当真体验了一把何为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她知晓仵作行当的艰难,故一开始她就没有选择这条路。
开小饭馆,是自她来了大雍,一直以来的愿望。
而当仵作也是她自愿的。无人验尸,那些案子,又该怎么办?
“雁雁。”
沈家人都倒吸一口气,雁雁何时当了仵作?竟能隐瞒得如此滴水不漏。
“呸呸呸,真是仵作,真是仵作!那你还敢开饭馆,你这不是害人吗?呸呸呸”
脸说变就变。
方才还替沈雁回说话的行商,霎时间黑了脸。他瞧了一眼桌上的菜色,即便再芳香可口,也立刻丢了筷子,大拍了一下桌面,做出一副作呕的模样来。
面前的砂锅鱼也因为他的大动作,瞬间倾倒,汤汁淌了一桌。其他的菜与被他全部翻了翻,十分嫌弃。
“你吐什么?你不吃你别这样啊。仵作就不能开饭馆了,谁规定的?大雍是有哪条律法,是规定仵作不能开饭馆?”
明成此生,最讨厌这种变脸的做派。每每在汴梁遇到对谢大人应奉阳违的那些人,他都忍不住要挖苦讽刺一番。
方才这男人明明还帮着沈小娘子说话,一下就变了,还推到了砂锅鱼,气得他也加入了质问的阵营。
“这些菜,你不吃就不吃,为何要这样?”
在阿福心中,早已将沈雁回当作菩萨看待。
自他来了如意小馆后,沈雁回给他做的每一顿饭,他都吃得干干净净。如今这男人才没吃几口,就将满桌的菜全部捣烂,他心中瞧着不滋味。
什么是仵作,仵作为什么不能做饭?
“我点的菜,我想如何就如何,又不是不付钱,干你们什么事?大雍的法律当然没有规定,但是大家都知道,尸体有多么的晦气。沈小娘子,你真用那双摸尸体的手给我们做菜啊,沾了这样的晦气,我日后还怎么做生意?这菜做的再好吃,我都不愿意吃了,你们各位谁爱吃谁吃吧!”
这话说了还不够解气,那行商丢了银子,便收拾了东西要走,恨不得立刻离开如意小馆。
“沈小娘子真当仵作,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
“当仵作还会告诉你?告诉你,你还敢来吃吗?”
“可沈小娘子做的饭真的很好吃,我也没有来过这么实惠的饭馆。”
“你是傻子吗?哪家不能吃,非要来这吃吗?吃多了小心招来什么东西,真是晦气得很!”
一人的行为,影响着在场所有的食客,且沈雁回当场承认了自己当仵作。
如意小馆,炸开了锅。
或是当场付了银钱,骂骂咧咧地离开,或是平日里与沈雁回熟识的码头之人,虽依旧坐在原位,但也不再动筷。
百姓敬鬼神,对尸体有本能的畏惧与避讳,而长期与尸体打交道的仵作,一直被视为不祥之人,为他人所议论。
当初,作为仵作之女的周艳,便是从小饱受这样的言论,连朋友都没有几个,及笄以后,更是无人提亲。
“我是当仵作,可我一点儿都不后悔。”
桌上满是狼藉,沈雁回长舒了一口气。
说不难过,是假的。她真的很想用心经营如意小馆,她也想查清案子,为那些人找出凶手。
真的,不能兼得吗?
“你当归当,你开什么饭馆?真是害人不浅!”
有人狠狠甩了一把衣袖,有碗碟从桌上掉落,摔成碎片,飞溅到沈雁回的身旁。
“仵作不曾杀人放火,你们是有多瞧不起仵作!”
周艳大口喘着气,她深知仵作的不容易。她只知沈小娘子救了她,却不知她也当了仵作。
一时,心中酸涩翻涌,将沈雁回护在身后。
“雁雁。”
手被紧紧地握着,谢婴低声喃喃,“雁雁,我会处理。如意小馆,一定会长长久久地开下去。”
“嗯。”
行商们不认识谢婴与张伟,他们是生意人,平日里烧香拜佛,求神仙保佑生意兴隆,最忌讳这些。
如今正是一年的开端,却白白吃了这摸过尸体的手做的菜,没一起将小饭馆给砸了,算是好的。
这样热闹的场景,自然是周秀英最想见到的。果然如此,没有人会接受一个仵作做菜。
她心里痛快,脸也不疼了,在原地笑出了声。
当然,依旧还有偏帮沈雁回的。
“咋的了?咋的了?咋不能吃?我就爱吃,人家沈小娘子做什么我都爱吃。方才还见你们一个一个夸赞,吹嘘这是什么佳肴,个个都学过变脸吗?”
在李大河的心中,沈雁回又“伟岸”了。
仵作地位低,他们这些脚夫的地位也低。可沈小娘子既能当仵作验尸,还能做的一手好菜,凭借摆摊,开出一间小饭馆。
这样厉害的姑娘,不应被这样对待。
“李大河你想吃就吃,没人拦着你,但是我们不愿意吃,你也不用拦着我们!”
确实有许多人对尸体避之不及,他们不愿吃,也无人能阻止。
毕竟眼下沉雁回本人也已当场承认。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如意小馆就走了好几桌的人。
不过用饭的人是少了,在门口瞧热闹的确实愈来愈多。
“我说雁雁啊,仵作开饭馆,这当真是奇闻,当真是第一人!”
周秀英站在门槛处,故意将这话又对外头围观的人说了一遍。
她还在拱火。
“周秀英!”
陈莲从手中不知何时接了一木盆的水,直直朝着周秀英泼去。
周秀英此时正兴致冲冲地编排沈雁回,根本来不及躲闪,就被泼了一身。
三月初的春日,冷。
那一盆凉水,更冷。
“陈莲你这个疯子!”
周秀英抹了一把脸,瑟瑟发抖,怒吼道,“瞧见没有,被戳穿了,沈家这帮人有多么得气急败坏。快都来瞧瞧,竟是连亲戚都不认了!”
她浑身都湿透了,模样狼狈。
孙引章见她这样,往旁站了几步,似是母亲丢了她面子,不愿相认。
“谁跟你是亲戚?我们沈家与你们孙家算是哪门子的亲戚?你非要跟我们沈家攀亲,行,将二十两还给我,若拿不出来,就快滚!”
“你们瞧瞧沈家这一家子,个个凶神恶煞,验尸的验尸,拿菜刀的拿菜刀如今,不仅不认亲戚,还叫亲戚滚,就这样的小饭馆你们还能吃得下去?指不定给你们吃的是什么肉呢,不会是敛尸房的吧!”
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无一不指指点点。
“把嘴闭上!站成两排,给我站好!”
牛大志正与捕快们巡街,才想回县衙喘口气,正才到街角,就见这儿挤满了人。
竟有人在如意小馆闹事!与沈小娘子过不去,就是与他牛大志过不去!
“说够了吗?”
谢婴走到周秀英的面前,眼神阴暗又狠厉。
待百姓看清来人,又被牛大志嚎了一嗓子,瞬间安静,乖乖站成了两排。
周秀英并未察觉着突如其来的变化,她抬头一望,见谢婴目光冷冽,本来咧着的嘴一滞,从打湿的背后陡然又生出一股凉意来。
但她嘴上依旧不饶人,“你又是哪位小郎君,倒也要偏帮起沈雁回来?人家已经有了私会的情郎,哪还有你的位置,你可来晚了我的话是说够了,小郎君你也甭说了,不如瞧瞧我家引章?”
“娘,你确实干了件好事。”
说到这儿,孙引章往前走了几步,上下打量了一番谢婴,似是对他十分满意。
除了这娘俩,如意小馆门口围着的百姓,连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说够了,就跪下。”
谢婴睥睨着她,面容上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是本官让她做的仵作,是本官求着她做的仵作,僵怪之案,黄鬼之谜,若没有她,又何来的解决办法?圣上早已用了本官的提案,大雍也颁了律法,提了仵作之地位。仵作之差事,便是为朝廷办案小小村妇,是藐视圣上,还是藐视大雍?”
“谢大人都这样说了,那本官也要提一嘴。”
张伟也踏了几步,走到周秀英的跟前,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她,“沈姑娘为铜锣县查清了胡峰之死,你既为铜锣县人氏,想必对这个案子也略所耳闻对了,你方才是叫你们铜锣县的县太爷,傻子吗?还不跪下!”
谢婴眯起了眼,分外森冷。
“还有一事,本官便是你口中所说的那位与她私会的情郎,你当如何?”
第59章春饼,我的牡丹!
周秀英腿一软, 莫说跪。
她直直倒了。
如意小馆内,竟有两位大人?
“本官在问你话。”
谢婴眉眼间尽是冰冷,一字一句道, “是对本官这位情郎,不太满意吗?”
他将“情郎”二字,咬得极重。
“民, 民妇不敢。”
周秀英踉跄地跪倒在地, 浑身湿透带来的寒凉与恐惧让她止不住浑身颤抖, “大,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这沈雁回如何就搭上了县太爷, 到底是使了什么把戏?
嫉恨与疑虑在周秀英的心中滋生, 但都被惧怕所压,变成一声声“饶命”。
孙引章倒并未太过胆怯, 她偷偷抬眼瞧谢婴,面颊微红,露出几分羞涩。
“仵作之事”
谢婴正欲继续开口, 却被沈雁回打断。
“仵作之事,是我自愿。”
沈雁回轻轻抚了抚谢婴的眉心,与他的目光交汇在一处,笑意温柔, “有些事,还是需我自己来说, 不要皱眉。”
“好,都听雁雁的。”
见她并未因此事影响到自身, 谢婴轻笑一声, 放心下来,眉宇间的冷冽也瞬间烟消云散。
沈雁回路过周秀英与孙引章的身旁, 只身站立于如意小馆的廊下。
“此先对于当仵作之事,诸多隐瞒,确为我之问题,沈雁回,实在是抱歉。”
她弯腰朝着众人作了个揖,语气轻缓,声音却异常响亮,能让馆内外的人都能听清,“但我不会放弃当仵作,亦不会放弃经营如意小馆。我知晓许多人对于尸体有诸多避讳,故到底是否愿意来如意小馆用饭,全凭各位客官自身。”
即便今日有谢婴与张伟凭借身份帮沈雁回解决了眼下混乱的问题,那明日呢,日后呢,总不能非要压着人来用饭吧。
既然承认了仵作之事,理应承担这件事所带来的后果。
“我是不会来了,我心里头膈应。”
“也还好吧,那沈小娘子肯定会洗手的,她做的饭好吃,我觉得我日后还会来。”
“不行,我得去庙里烧烧香,去去晦气,你要吃,你便去吃。”
“迷信!怕个屁!”
见沈雁回态度这般诚恳,牛大志也并未再开口,排成两队的百姓们开始议论纷纷。
或是留在原地,或是当场便走。
“怕啥啊!”
牛大胆拨开人群,大步流星走到如意小馆门口,“雁雁来,给牛叔整个砂锅鱼,牛叔才不避讳这些呢。什么尸体不尸体的,牛叔杀过的猪比他们吃过的盐还多,人的尸体是尸体,那猪的尸体就不是尸体吗?”
他朝着人群又摊了摊手,又嘲讽道,“成日里避讳这,避讳那的,也没见哥几个发财,倒是我这个成日接触猪尸体的人,前两日给我老娘又买了套小宅。照你们这样想的话,鸡鸭鱼没被吃之前,不都是活物吗?又不是如庙里的和尚般吃素,你们可日日都在吃尸体”
此话一出,有不少人忽然泛起了阵阵恶心。
怎么被牛大胆这样一说,好像他们确实是在日日吃家禽牲畜们的尸体。
“牛大胆,你别横。”
有人确实一整年都没赚到几个子,似是被戳穿了心事,咬牙切齿道,“你且等着吧,你这辈子杀了这么多猪,下辈子定是要投胎进了畜生道,也要做猪的!”
“做猪就做猪呗,我杀了它们,总要还的。”
牛大胆大笑一声,“有些人这辈子都没过明白,还想到下辈子的事去了。来,阿福,给牛叔收拾一张桌出来,这里头也忒乱了,真是糟蹋粮食。”
阿福呆愣愣地在原地望着沈雁回,并没有什么反应。
“牛大胆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些道理。”
“呸呸呸,这算是哪门子道理?人怎么能与畜生相提并论。”
见围观的人都走了大半,周秀英虽跪着,但心中窃喜。沈雁回的生意,确实被她给搅黄了不少。
她的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来。
“阿福,不用收拾了。”
谢婴冷冷道,“你去收拾,将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干净,且必须收拾得与你踏进如意小馆前一模一样。若有一处错漏,便拉去打板子。”
“啊?”
周秀英指了指自己,“我民妇吗?”
“本官不想说第二遍。”
“若是你觉得谢大人管不着铜锣县的百姓的话,本官也可以帮他再说一遍哦。”
张伟笑着在一旁开口。
“是,是!”
周秀英赶忙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抢过阿福身上的抹巾,跑进如意小馆。
“娘,我来帮你。”
孙引章连忙起身,路过谢婴身旁,脚步突然一滑,身子一倾。
谢婴向后一闪,走两步便到了沈雁回身旁。
孙引章当场摔了个屁股蹲,疼得龇牙咧嘴,看起来比方才周秀英那一倒还要疼。
“雁雁姐姐,阿成的尸体,是您验的?”
阿福顿了顿,眸中闪烁着点点泪光,“我听他们说,是凭借阿成指甲里的皮肉,找出的凶手。”
“好了,不要想这些了阿福,这都过去了。若是刘叔在天之灵知晓你眼下过得这样好,他会很开心的。”
沈雁回摸了摸阿福的脑袋,浅浅一笑,“这里有些乱,阿福去和凤姐儿一块玩,好不好?”
“雁雁姐姐。”
阿福抽泣着跪倒在地,朝着沈雁回磕了几个头,“您真是菩萨,阿福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要报答您,谢谢雁雁姐姐,谢谢您替阿成找出凶手,谢谢”
小小的身子将脑袋磕得“砰砰”作响。
沈雁回赶忙将阿福捞起来,替他抹了抹眼泪,“什么下辈子的,你也学牛叔啊。阿福还小,这辈子还很长很长的,还要做许多的事呢。”
刘成之枉死确实凄惨,李德子被拉去砍头时,围着的许多人都去看了。
李德子此人因为钱财痛下杀手,意图卷起僵怪之风,真是可恨之徒。
竟是沈小娘子替刘成找出的真凶,还给阿福这孩子一口吃的。
不少人来如意小馆用饭时,看到这么丁点大的孩子在饭桌那儿忙前忙后,指不定要问上两句。这用饭攀谈间,也就渐渐清楚了阿福与刘成之间的事。
眼瞧着阿福这样磕头,又见沈小娘子举手投足间,尽是关爱。
他们难免动容。
仵作又如何,验过尸就要剥夺人家烹调的权利吗?
他们不避讳。
吃!
“不要吃了,吐出来,赶紧吐出来!”
那个有两幅面孔的行商眼下还杵在如意小馆门口瞧热闹,却瞥见一旁的儿子将手里攥着的熏豆偷偷扔进嘴里。
他做生意的避讳,自然他的儿子也要跟着避讳。
行商一把揪住儿子的衣领,指挥着叫他吐出,还用力掰开他的手心,预备将剩余的熏豆全都扔掉。
小孩子并不懂这些,他只觉得这熏豆味道可口,比平日里他吃的炒黄豆更加香。见父亲这样蛮横,便一把将手里的熏豆全给塞进了嘴里。
“不准吃!吐出来,快吐出来!你这是要挡你爹老子的财路啊!”
他双手抓住儿子的肩膀,使劲摇晃。
熏豆极其耐嚼,小孩子的嗓子眼小,也不能全然吞下,只能在嘴里蛄蛹。
父亲很少这样对他大声说话,他心中又急又怕,只能使劲往下咽。可行商摇得这般用力,那熏豆并未往肚里跑,反而呛进了气道。
只是片刻,他儿子便涨红了脸,呼吸不顺,连话都说不出一句,似要晕死过去。
“宝哥儿!宝哥儿!”
行商自个儿也急了,他将儿子抱在怀里,眉头紧皱,声嘶力竭,“宝哥儿,你怎么了,你别吓阿爹啊,宝哥儿!”
儿子并未回应,只是唇愈发的紫,不能呼吸,连眼白都要翻出。
“让开!”
沈雁回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行商,一把将孩子搂了过去,迅速翻了个身,让他背对着自己。
她一手握拳,置于孩童肚脐上方两横指处,另一只手紧抓握拳之手。
她紧握着的拳头使劲地撞击那个位置。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见沈雁回这样打他的儿子,行商恨不得冲上去将她撕碎。
“拉住他!”
一旁的牛大志接到了谢婴的命令,立刻钳制住了行商。
沈雁回一下又一下地用拳头向上撞击着那个位置,迅速且用力。
孩童的眼泪直直往下淌,神色更加痛苦,似乎立刻要死过去。
“大家快来看啊!仵作杀人了!仵作要杀了我儿子!黑心的饭馆!黑心的仵作!”
男人见孩子遭受了这样巨大的折磨,觉得那一拳一拳的痛击,不如打在自己的身上,由自己代儿子受过才好。
他的眼里凝聚着出滔天的恨意,又被钳制着动弹不得,只能痛苦喊叫。
“这吃人的仵作!这黑心的仵作!贱女人!贱女人!放开我的儿子!”
他叫得极其大声,几乎传遍了一整条街,将方才那些散了的人又聚拢过来,连在里头收拾的周秀英都拿着抹巾,忍不住探出头来看。
方才在为阿福之事大恸的围观者如今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沈小娘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真要报复这个骂她的行商,那也不能打孩子啊!
沈雁回像是没听到似的,依旧用力地用拳头撞击着他的儿子。
这幅场景,叫周秀英看的目瞪口呆。
这沈雁回果真要当街杀人不成?这两位县太爷竟一点儿都不管,反而还帮着她!
她竟在青云县混的这样好,竟横行霸道到这个地步!
“宝哥儿!”
在行商悲怆的叫喊声下,孩童终于咳嗽一声,从嘴里飞出两颗熏豆来。
紧接着便是大口地呼吸与喘气。
沈雁回不再击打孩子,而是轻轻抚着他的胸膛,“能说话吗?”
“能,能”
孩童大喘着气,原先发紫的唇也褪去,眼神也渐渐清明。
待他反应过来,他一下子跑到行商身边,扑进怀里痛哭,“阿爹!”
牛大志放开了钳制,立到一旁。
行商连忙搭住儿子的肩膀,翻来覆去地检查。见儿子面色逐渐红润,呼吸也顺畅了,这才放下心来。
她,原来是在救他的儿子吗
“道歉。”
沈锦书从如意小馆里头听见行商对沈雁回的叫骂声,早就跑了出来。等沈雁回救人结束,她跑到行商的身边,用手指着他的鼻子,怒气冲冲,“你方才骂雁雁,立刻与雁雁道歉!”
“我”
行商的脸登时一片通红,羞愧地低下了头,支支吾吾。
“确实要道歉,方才骂得也忒难听了。”
“就是就是,沈小娘子这样好的人,竟骂她杀人,有你这样骂的吗?”
“那可不,二位大人都在呢,沈小娘子如何能杀你儿子,真是可笑。”
风气瞬间一边倒,就连因为仵作晦气而走的那批人,心里头也忽然升起了几分动容。
沈小娘子,竟能这样以德报怨吗
“对,对不起。”
行商拉着自己儿子,跟到沈雁回面前,朝她深深地做了个揖,“是我说话太难听,还请沈小娘子原谅。还有,多谢你救我的儿子,宝哥儿,快给沈小娘子磕头。”
“这就不必了。”
沈雁回拉了一把孩童,摆了摆手,“只是下次不要在孩子吃东西时这样摇晃他,很容易将吃食呛进气道之中,十分凶险。”
“方才那是”
“是一种异物进入气道时,较为有效的解救之法。若是再遇到这种情况,你也可以试试。”
沈雁回语气轻柔,对他至今的一切行为,分明没有半点憎恨之意。
“受教了。”
行商自觉惭愧不已,再次朝沈雁回深深作揖。
“这么神乎?”
“竟还有这种方法?原先我吃酒时,呛了颗炒黄豆进气道,叫我老爹给倒吊起来,好一阵抽才吐出。嘿嘿,日后再也不用被吊着了。”
“那咱还进如意小馆用饭吗?”
“我管你进不进,反正我先进了,这次连队都不用排!”
有人喊叫着,立刻闪进了如意小馆。
“若不是沈小娘子,我如今还在大山之中。”
周艳并不私藏自己的过往,反而落落大方,“仵作这个行当,我的父亲做得并不好。可沈小娘子,是当之无愧的好仵作,不要说她了。”
“吃吗?”
“吃吧我是真想吃那砂锅鱼,原先总是客满。”
“沈小娘子。”
行商咳嗽了几声,怯怯开口,“实在是对不住,你能再给我做一份砂锅鱼吗?”
“好。”
避讳是真的,因为沈雁回的所作所为,不去避讳,也是真的。
总之,自今日起,大家都会知晓如意小馆的沈小娘子是仵作。她一双手既能做得一手好菜,亦能精通验尸之能,为死者讨回公道。
愿意来如意小馆的自然会来,不愿意来的,也没人去强求。
若是日后再碰到什么案子,沈雁回也再不用遮遮掩掩。
“怀风兄,沈姑娘她真的”
张伟正了正自己脑袋上的柳环,开口笑道,“世上竟有这般好的女子,她怎么什么都会,还当了梁上君子,将易达的心都给窃走了。”
“你说话真恶心。”
谢婴瞥了张伟一眼,“她是我的,日后也是我的妻,你少做梦。”
周秀英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没有坏了沈雁回的生意,还落一小厮行当。
“好香啊!”
荆三娘背着个大包袱,踏进了如意小馆,“我定是来的正好咯。”
“自然是来得正好,需要你的时候,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
谢婴端着茶瞥了她一眼,“做贼去了?”
“我儿不孝!”
荆三娘拿下包袱,将系了好几个的结仔细解开,而后将包袱里的东西往谢婴面前一摊,“为娘回汴梁拿了好些首饰,这是娘自己的一些,还去汴梁首饰铺子买了几箱,叫小饼他几个扛回县衙了。还有几箱东西,过阵子才能送到我儿,这些统统加入你的聘礼单子中,如何?”
“母亲。”
谢婴郑重地点了点头,“你终于懂事了。”
“我真懒得与你讲啊!”
“您是谢大人的娘吗?”
荆三娘喝水间隙,孙引章理了理鬓发,手握抹巾走到她身旁,“那些都是谢大人的娶亲聘礼吗?”
谢大人长得俊美,取个亲还给这么多聘礼,若是她能入了谢大人的眼那她下半辈子,就不用再在孙家吃糠咽菜了。
她今日跟着周秀英前来青云县,本就是藉机会出门给自己寻姻缘的。日日呆在那个小巷中,瞧着那些哥粗鄙的男人,叫她饭都吃不下去。
谢大人就不一样了,方才好威风,好俊朗
她一定要拿下谢大人!
“你是?”
荆三娘打量了面前女子一眼,觉得她似乎有些眼熟。
“我,我是雁雁的妹妹。”
孙引章握着抹巾盈盈一笑,似是手中的不是一块抹巾,而是一方绢帕。
确实与眉眼中与雁雁有几分相似之处。
可雁雁只提过凤姐儿一个妹妹,如何眼下又冒出来一个妹妹?荆三娘的余光瞥见了沈锦书,见她正对着孙引章咬牙切齿。
懂了。
“那这位妹妹,你这是有什么事吗?”
荆三娘握着茶杯挑了挑眉。
“谢大人娶亲可有什么要求?夫人,您喜欢什么样的媳妇?”
孙引章羞涩一笑。
“啊?”
荆三娘险被茶水给呛到,“并无要求,我儿喜欢就好。”
那就好办了!
孙引章又再次理了理鬓角。她与沈雁回长得有些相像,若谢大人喜欢沈雁回那样的,必定也会喜欢她的。毕竟她自小都要比沈雁回优秀,无论是在样貌上,还是人缘上。
“三娘,快过来吃春饼,今日我才蒸的皮子,筋道着呢!”
沈丽娘端着两个盘子,上头是一摞白亮亮的春饼皮,而沈锦书与阿福,则是端了四个盘子,盘中是各式各样的炒菜。
“好勒。”
可算是盼着了救星,荆三娘朝着孙引章尴尬一笑,便兴冲冲地卷春饼去了。
“今日来如意小馆用饭的,都来吃春饼!”
沈雁回虽在厨房忙活,但依旧吆喝着。
“沈小娘子,立春已经过了,怎得还吃春饼?”
见那春饼皮蒸得又薄又松,而一旁的几盘配菜也是炒得透亮,色泽油润,不少食客纷纷起身,来柜台卷春饼吃。
方才的那些事似是从未发生,如意小馆里依旧热闹与祥和。
“这不是立春的时候,阿福这孩子还未到如意小馆来,我们想着再做一次给阿福吃。”
陈莲摸了摸阿福的脑袋,哄道,“阿福吃了春饼,那这一整年便会事事如意,日后就不要偷偷掉眼泪了,也不要想过去的事了,我们可都在呢。”
“嗯!”
阿福学着沈锦书的样子,用小手仔细地卷了一只春饼,他可从来没有吃过春饼呢。
他选的是酸菜炒银芽。
春饼非常薄,反覆卷上还能看清里头的银芽。咬上一个,饼皮又韧又筋道,麦香扑鼻。
银芽清新脆嫩,酸菜酸爽可口,三者相融,滋味无穷。
“阿福,试试这个!”
阿福才将一个春饼咽下,嘴里又被沈锦书塞了一个。
是酱炒肉丝裹挟着葱丝。
“好吃不?”
沈锦书望着阿福这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捂着肚子咯咯直笑。
软绵绵也吃了几根肉丝,在一旁歪着脑袋瞧他。
“好吃,甜甜的。”
阿福将嘴边沾到的酱汁也全部都舔干净,一点儿都不浪费。
他咧嘴一笑。
好开心啊。
“谢大人。”
孙引章手中握着一个卷好的春饼,扭着腰肢走到谢婴跟前,倚在桌旁,“谢大人,奴家给您卷了一个春饼,您快尝尝看奴家这春饼卷得滋味如何?”
谢婴不语。
张伟给自己一下卷了仨春饼,全然塞入口中,感受着各种味道的盛宴。见这幅光景,笑得险些将仨春饼呛入气道。
“哈哈哈哈!怀,怀风兄你看一眼嘛!”
“谢大人,您不喜欢这个味道吗?”
孙引章又重新卷了一个,温声细语,继续倚着桌角,“那试试这个吧。”
谢婴还是不语。
孙引章挠了挠脑袋,将四种味道的春饼卷了个遍。
谢婴依旧不语。
莫不是谢大人不喜欢吃春饼?
“引章,你不给娘卷一个吗?”
周秀英盯着自己的女儿将四个卷好的春饼全然下肚,本就没用饭的她肚子直叫,口水直咽。
她已经擦了不知多少遍桌子,也不知扫了多少遍地。
只要谢大人的目光落到这儿,她就得动。
青云县,再也不来了!
“娘,谢大人叫你擦桌子,你吃什么春饼嘛!”
孙引章瞥了周秀英一眼,嗔怪道。
“怎么不吃春饼?”
出来喝水的沈雁回捧起谢婴的茶杯,饮了个干净。见谢婴并未去卷春饼吃,便挑了个菜随意卷了,在谢婴面前晃了晃,“吃不吃,是专门给迎阿福的春饼。”
谢婴啊呜一口。
“活爹。”
沈雁回用手指戳了戳谢婴的唇,“要给我手指咬下来是不是?”
“不是。”
谢婴拿出手巾给沈雁回轻轻擦了擦手,“错了。”
望着沈雁回回厨房的背影,张伟长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易达是没有机会了,怀风兄在沈姑娘在时与未在时,竟是两幅面孔。”
“你能幡然醒悟,最好不过。”
“那易达可以与沈姑娘做朋友吗?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
张伟贴心地给谢婴倒了一杯茶。
“管好你的铜锣县。”
“你这个人真是”
张伟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感叹道,“沈姑娘爱吃铜锣县的鸡,我定是要送来呐,那赵娘子与侯三就总盼着我来青云县送鸡,这次送来的鸡,只只肥美,都是他们俩精挑细选的,沈姑娘也说好吃。”
“她爱吃,那你便送,送完你便可以走了。”
“啧”
张伟端着茶杯,忽然笑意全无,并未眯眼。他声音冷冽,“谢怀风,日后你若是负她,我定会将她抢来。”
“张易达,白日里,不要总是做梦。”
谢婴轻笑一声,端起张伟给他倒的茶,唇角微扬。
“谢大人,您看奴家戴这花好看吗?”
孙引章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谢婴为什么不看她。她瞧了一眼一旁盛开的牡丹,灵机一动。
难道是今日她打扮地太过素净,引不起谢大人的注意?
沈雁回端着一盘醋溜白菘,从后厨走出,肺都气炸。
“啊啊啊!我的牡丹啊!我的命根子!”
一朵艳丽的牡丹正簪在孙引章的鬓发之间,而她本人攥着抹巾,在谢婴身旁不断路过,媚眼,路过,媚眼。
“孙引章!你要干什么!我的牡丹!”
沈雁回心痛不已。她的富贵花,她的千金花,她的开张礼!
“哎唷,雁雁。”
孙引章手指摆弄着抹巾,倚在谢婴一旁的桌边,“不就是一朵花嘛,不要这么小气,谢大人就很喜欢看我戴这朵牡丹。您说对不对,谢大人?”
她冲谢婴盈盈一笑,似秋水。
谢婴托着下巴,未看。
“他喜欢?”
沈雁回大步流星,走到谢婴跟前,“来来来,谢婴,你说你喜不喜欢看?快说!”
沈小娘子竟直呼谢大人名讳?
食客们纷纷侧目。
这又在演什么大戏呢?
“喜欢雁雁。”
谢婴偏着头,将目光落在沈雁回身上。
“哎呀,雁雁,你从小就争不过我的,不如日后我们平起平坐,如何?”
孙引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一点儿又未听见谢婴的话。
“如何什么如何?谁要与你争!我的人,这是我的人!”
沈雁回一手搂过谢婴的脖颈,印上了他的唇瓣。
第60章我很听话,不是吗?
惊蛰, 多雨。
细雨如丝,浸润过枝头,引桃杏两花争相竞放。
如意小馆的店门是一整条街上最早开的。
“好大的河豚!”
阿福蹲在厨房的木桶边, 仔细地盯着里头的两条河豚。
这河豚并卖,是沈雁回为了沈锦书第一日去学堂买来庆祝的,光是一条就要一百文。
它们体态圆润饱满, 表皮细腻, 头上的一对眼睛似是警惕地盯着他。
阿福从前只见鱼摊上卖过, 知晓这是时令的稀罕物,他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
“真会变成长刺的圆球!”
他尤为无聊, 将如意小馆打扫地整整齐齐后, 又帮沈雁回摘了菜。待处理完这些事,他杵在原地发了会呆, 便去逗一早送来的河豚。
“雁雁姐姐,今日凤姐儿怎么还不来啊。”
河豚也只是逗了一会儿,阿福又觉得无趣。平日里沈锦书这个时辰早就带着软绵绵来了如意小馆, 与他一块说话。
“阿福忘记了,今日凤姐儿要去书院。”
沈雁回备好菜,甩了甩沾着的水,用叉竿将如意小馆的窗户都支开, “许是在家里手忙脚乱。让我猜猜,她可能还会嘟囔几句不想去了。”
窗外的雨下得并不大, 淅淅沥沥的。东风裹挟着淡淡的桃杏香,将门廊下的风铃与悬着的菜牌吹得叮当作响。
“可凤姐儿的束脩礼不都在这儿吗, 我都给她包好了。”
阿福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放在柜台前的束脩礼, 确保没有一丝疏漏。
两捆新鲜还沾着露珠的水芹,颗颗饱满的龙眼干、莲子、红枣、红豆被装了几大包。当然, 最最重要的还是晒得油光发亮的几条腊肉干。
在阿福叹了不知多少口气后,终于在如意小馆的门口瞥见了那个小脑袋。
“凤姐儿,你今日穿得好威风啊。”
阿福见了沈锦书,登时喜笑颜开,忙去门口将她迎进来。
不同于往日。
她今日穿了一身淡蓝的交袄,衣襟规整,袖口处微微收拢。头发被同色的发带整齐竖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显得精神抖擞。
倒真是一副小书生的模样!
“凤姐儿真威风呐!”
第一次见沈锦书这样的穿着打扮,沈雁回也笑着在一旁开口捧腔。
“这是谁家的小夫子呢?快说我说说学问。”
李芝兰收了油纸伞,手中捧着几支粉艳的桃花。见沈锦书,她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便开口夸赞。
“你们莫要取笑凤姐儿。”
沈锦书的脸颊微微泛起了红晕,可眉头却是皱的。她走了两步,拉住沈雁回的胳膊,“雁雁,凤姐儿舍不得你,凤姐儿不想去了。”
沈锦书那些小心思果然被沈雁回猜了个透彻。
毕竟从古至今,每一个小孩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开学焦虑恐惧症。
“临门一脚,哪能不去。”
沈雁回轻笑一声,摸了摸沈锦书的脑袋,递给她几块切好的梨,“凤姐儿原先可是答应得好好的,眼下学杂费交了,束脩礼也备了,凤姐儿不会要反悔了吧。还记得元日时,凤姐儿在桌前信誓旦旦,说些什么来着?让雁雁想想”
“雁雁不必想了,凤姐儿不反悔,凤姐儿可不会说话不算话!”
沈锦书接过梨块嚼了两口,吸了吸鼻子后长舒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巨大的决定,“日后凤姐儿要读好书,与好官谢大人一起保护雁雁的。”
她转身,拍了拍阿福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阿福,你可得照顾好软绵绵。”
脚边的软绵绵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腿,喵了两声,似是不舍。
阿爹说,做人要守信用。
她可不能说到做不到。
“好了,怎么说得要出远门似的,今日惊蛰,凤姐儿梨也吃了,灾病也远离了。”
沈雁回捏了捏沈锦书的脸,“等凤姐儿下学,雁雁给凤姐儿做河豚与黄金鸡吃,好不好?”
“嗯!”
张伟来青云县时,又带了几只笼子,里头装了不少的鸡。
在谢婴成日里的白眼中,他终于提早回了铜锣县,走时留下黄金鸡秘方一份。
沈雁回将那秘方仔细研究了一番,也懂了个大概。她做出的黄金鸡给明成香哭了,他热泪盈眶,直呼“好鸡,好鸡,好想去铜锣县亲自尝仙鸡。”
谢婴罚他绕着青云县跑两圈再回县衙。
“凤姐儿,咱们快走,第一日去书院,可不能晚了。”
明成亦嚼了几块梨,而后将柜台的束脩礼全然拎在手上,又预备去帮沈锦书背箱笼。
这几日奔跑下来,他似乎清瘦了不少。
“不用的,凤姐儿自己背。”
沈锦书将箱笼往背上一扛,打开油纸伞,踏进雨中,脚步欢快,“高手明叔叔快跟上!”
“咱们凤姐儿可真乖,哎唷我真稀罕。”
明成撑起他的伞,快步踏进雨幕之中,跟上沈锦书的脚步。
他已经答应沈锦书每日接她上下学,反正最近县衙清闲,也没什么大事发生。更何况成了杵在谢大人与沈小娘子身旁,有什么好杵的。
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很快就在烟雨朦胧中消失不见。
“明年阿福也去上学吧。”
沈雁回注意到了阿福注视沈锦书的眼神,全是艳羡。她拍了拍阿福的肩膀,“我们阿福攒上一年的工钱,也是能去莲清书院与凤姐儿做同窗哦。”
“我一定会的。”
阿福收回了发愣的目光,攥紧了手中的抹巾,好好地给自己立了个目标。
攒钱一年上学堂!
“五姨就在莲清书院,我一早同她说过,她可盼着凤姐儿去了。 ”
李芝兰拨动着算盘,将昨日的账再细细地盘算一遍,算珠在她修长的指尖下快速滑动,发出好听的细响。
“苏女夫子学问大,大家都知晓,凤姐儿会喜欢上学的。”
虽为女夫子,但莲清书院名气最大的便是她苏玉环。
前几日发生了周秀英那件事,可如意小馆最近的生日依旧不错。眼下还未到饭点,便有人陆陆续续地踏进来用饭。
“虽说已是春日,但这雨一下,浑身还是寒津津的。”
食客在门廊将雨水使劲甩了甩,再把油纸伞放进沈雁回备好的伞桶中,“沈小娘子,给我弄个腌笃鲜暖和缓和。”
“我好砂锅鱼,这两日不来,馋得很,给我上一锅!”
“马上!”
食客一多,大家都开始忙活起来,整个如意小馆热气蒸腾,吵吵嚷嚷的,全是攀谈。
“沈小娘子这儿的米酒确实好喝。”
一食客喝了一口感叹道,“热乎乎的,今日竟还煮了些圆子进去。”
手中的米酒今日多捞了醪糟,与圆子、枸杞同煮,还撒了些干桂花,仅凭卖相就诱人。又说这倒变得不像是一碗酒,而是一碗甜羹,软糯甜香,带着丝丝酒味,喝碗整个人发暖,浑身都畅快。
“惊蛰嘛,大家都喝碗甜醪糟暖暖,算是今日的靓汤,可不收钱。”
沈雁回的声音从厨房传出,响亮又热情。
“那我得可多喝两碗。”
“莫说甜醪糟,今日的零嘴也是嘎崩脆呢,我也是过上了蚕宝宝的日子。”
零嘴为酥炸桑叶。
春日里油亮鲜嫩的桑叶裹上混了鸡卵的面糊,放到油锅里烹炸,炸到整片桑叶酥脆喷香,咬之有羊签、鸡签的口感。
食客夹起一筷笋块,放进嘴里,见阿福这小身板来回忙忙碌碌,疑惑道,“阿福,前日我还见这儿有个婆子帮忙着收拾,怎得今日就只剩下你了。李叔不急的,你可慢些。”
“嗨,那哪是个收拾婆子,是来闹事的,让谢大人给罚了。她还胡乱攀谈亲戚,说是沈小娘子的婶婶,哪有这般盼着侄女不好的婶婶,就是个挑事的。”
另一食客是那日的在场围观者之一,嚼着梨块解释道,“眼下罚够了,许是回家去了。”
“嗯,回家去了!”
阿福眯了眯小眼睛,咧嘴一笑,继续忙活。
实则不然。
周秀英蹲监一月去了。
谢婴以周秀英寻衅滋事,是去年骗婚一案的潜在同伙为缘由,将她打了二十板子后,与周兰、周成关在了一道,刑期一月。且他告诫周秀英,若是日后再在青云县境地见到她的身影,见一次抓一次,抓一次打一次,打一次关一次。
三个姓周的碰到了一起,大眼瞪小眼。
只不过据热心狱吏赵大哥所述,夜间偶会传来厮打尖叫声。
至于孙引章,也叫她父亲给领了回去,走时抛媚眼无数,未果。
他父亲骂骂咧咧地赔了牡丹钱,数两白银。此钱正好用来给沈锦书置办了笔墨纸砚,箱笼臂搁。
“这鳜鱼做的砂锅鱼倒是好滋味,不过我在汴梁时,这个时节也好吃河豚。”
一行商尝了一口砂锅鱼,大为赞叹,但快又叹了一口气,“我见馆内的菜牌上未见河豚,想想也对,河豚贵价,对于小饭馆来说,一般并不会售卖。还记得以前与阿兄在汴梁的日子,俩兄弟最好点河豚来吃酒,如今阿兄去了漠北做生意,已是多年未见了。”
鳜鱼肥美,却不是当年滋味。
“蒌蒿炖河豚,客官要尝尝吗?”
沈雁回给其他客人上菜,见行商神色恹恹,“今早恰巧买了两条,本是想着给妹妹做。见客官这般想念河豚,我倒是可以试试。”
“当真?”
行商脸上泛起惊喜之色,但很快他的眸子又黯淡下去,“这东西得细细处理好,若是不当,便”
河豚有剧毒,需小心处理。但由于其滋味鲜美,依旧大受追捧。东坡居士就好吃河豚,曾有吃了河豚,“也直一死”之传闻。
“做河豚,自然要厨子先尝,再给客人尝。”
沈雁回浅浅一笑,“我这样说,客官可放心?”
“可值一试。”
行商点了点头。
河豚最鲜美的尝法是做鱼脍,嚼之鲜甜爽滑,十分弹牙。
这毕竟是含毒的鱼,沈雁回虽对自己的刀工自信,还是选择将它炖煮透彻,不必去捧着命吃它。
她将桶中的河豚捞起,熟练去刺剥皮,剖腹取脏。尤其是含毒之处,要剔除干净,丝毫不可留。
切成块状的河豚需换水数次,反覆清洗,不留粘液,洗净余腥。
鲜美的河豚不用浓油赤酱,只需用葱段姜片炖煮。待鱼肉微微卷起,再放切段蒌蒿同煮至熟透调味即可。
“好漂亮的刀法。”
行商见锅里的河豚被切成几乎一模一样的大小,雪白的鱼肉与翠绿的蒌蒿互相映衬,刺激着他的食欲。
沈雁回取了一双干净的筷子,夹起一筷鱼肉,尝了一口。她微微一笑,“请用。”
河豚肉嫩,轻轻一抿便在嘴中化开,滑嫩细腻。蒌蒿清甜,放得恰到好处,脆嫩又不至于烂熟,散发丝丝独特香气。
汤汁雨大浓郁鲜美,喝上一口,唇舌间有淡淡甘甜。
“想不到这样的小饭馆,做出的蒌蒿炖河豚,竟不逊色于汴梁。”
行商又忍不住尝了几块,“滋味甚美,劳烦沈小娘子再给我添上一碗饭。”
是一道能在异乡,让他回忆起从前与阿兄吃酒的闲适时光的好滋味美食。
“这般好吃吗?说得我都想吃了。”
其他的食客纷纷偏头来瞧。
不过也就想想,一顿饭吃一道花费上百文的鱼,他们还是舍不得的。
谢婴来时,不是饭点。
他每日处理好县衙的公务,也会先在那儿呆上一阵,再来如意小馆。
待有空桌时,谢婴不慌不忙地走到属于自己的小圆桌旁,而后喝茶,等着沈雁回忙好,才去管他。
一般沈雁回做什么,他便吃什么,从不忌口。
今日吃清炒蒌蒿,油豆腐嵌肉,糖醋鱼片。
如意小馆内还剩几桌客人,沈雁回腾出空来,坐在柜台旁休息。
小圆桌靠窗,有微风恰巧吹进来拂过他的发丝。
谢婴用饭,每每都是优雅从容,沈雁回是真喜欢看这种现场吃播,叫人特别有食欲。
“每日都看吗?”
谢婴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稍稍抬眸,轻笑一声,“雁雁过来,给你一样东西。”
几张纸被放进了沈雁回的手心。
“这,这,这这是?”
这是几张房契地契啊!
桃枝巷的房契。
“买给雁雁的。”
“买给我房做什么?”
沈雁回惊讶抬眸,见谢婴正注视着她,“待我如意小馆开上个一年,我也能腾出些闲钱买的。”
她的如意小馆生意很好,她预备着干上一年后请个泥瓦匠给家里好好修葺一番,怎么就给她买了个房?这礼也忒大了。
“我,还是不太想当上门女婿。”
谢婴饮了一口茶,慢条斯理道。
傻子都能听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沈雁回握着这几张房契,只觉它灼热无比,怎么握都不得劲。
所以这是,婚,婚,婚婚房。
怎得还不止一张
“雁雁在上元时答应我的。”
谢婴的目光从未在她身上离开,连语气中都不知何时带了几分恳求,“雁雁,要反悔吗?可雁雁前阵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对我负责吗?”
什么负责!
沈雁回那日真是一时气急。
“我不是说”
沈雁回的指尖摩挲着其中一张房契,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开口,“你,你,那,那日在尸体旁,那像样吗!”
见她语无伦次,但并未拒绝,谢婴的眼中笑意更浓。
“等雁雁忙完,我们去这宅子里瞧瞧,好不好?”
“我去炒菜了!”
实则眼下并没有客人需要上菜,但沈雁回还是飞速走进了厨房,一开口便是一长串。
“阿福,你说怎么这么久了,我怎么还未招到厨子,是不是要将工钱再稍稍加一些?整日抡铁锅抡得我肌肉发达芝兰姐,你说明日我们进些个什么菜好,哪家菜摊的菜新鲜便宜来着?”
阿福就站在一旁擦桌子,李芝兰就在柜台前打算盘,自然是瞧见了全部过程。
招厨子告示才贴出去几日,明明雁雁姐姐早上还说不急,她说抡铁锅好,最近真是锻炼了身体。
今早明明才与送菜来的小摊贩商议好,明日还进她家的,连什么菜色都说好了,忘记了?
阿福与李芝兰在一旁窃笑。
“咦,陈大哥这么着急走啊?孙大哥,怎么今日要打包了?许娘子,方才你不还要再点一道酸菜溜鱼片吗?”
待沈雁回呆了一会儿,从厨房出来,却见几桌食客正在李芝兰那儿结账。
“嗨,我吃得快。”
陈大哥飞快抹了一把嘴。
“你说,我,我想我爹了,我就想着,诶,我与我爹一道吃。”
“孙大哥你爹不是今早回乡下选种去了吗?”
“这不巧了,我带回乡下与我爹一道吃!”
孙大哥提溜着食盒一拍大腿。
“沈小娘子,甭问我,我吃饱了,我好像忘记灭灶台的火,我一定要回去瞧瞧,回头见!”
许娘子捡起伞,还未撑好,就溜了。
眼下整个如意小馆只有谢婴正在慢条斯理地用饭。
沈雁回挠了挠脑袋,顺道扫了一眼正在拨算盘的李芝兰面前的账本。
“谢婴!他们怎么都记你账上了!”
由于许娘子等人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而阿福也嘿咻嘿咻地将桌子收拾得发亮。只是两刻功夫,如意小馆焕然一新。
“要不我去洗个碗吧”
沈雁回讪讪一笑。
“嗯?”
沈雁回只觉得双脚忽然腾空。
“谢婴,你放我下来!”
谢婴俯身,单臂搂过沈雁回的腰,稳稳地将她扛到了自己的肩上。
“谢婴,你知晓这儿离桃枝巷有多远吗?”
“我知晓。”
“都是人”
“你前两日在如意小馆之时,不知都是人了?且我用伞挡着了。”
“谢婴,你肩膀硌人!”
“那抱雁雁?”
“那还是扛着吧。”
沈雁回不自觉地抓紧了谢婴的胳膊。
春雨滋润,小河旁所有的桃花都开了。
一串串粉嫩的桃花立在枝头,宛若绯红的脸颊,娇艳欲滴。
桃枝巷算是青云县较大的巷子,临河而立,以春日成片桃花盛放而得名。
而沈雁回身上之所以有好几张房契与地契,是谢婴将桃枝巷倚着的几座小宅全然买下,再请人将中间的墙拆弃,合成了一座较大的宅子。
庭院、荷塘、花园、菜地甚至还有一处地,看起来似乎可以养猪、养鸡、养兔子。
所有的一切,都用尽了心思。
“谢婴。”
沈雁回站在院门口发愣。
“你是清官吗?”
“”
谢婴用手指点了点沈雁回的额角,“雁雁难道没有别的想说的吗?”
“正三品一年能拿多少俸禄,现在的八品一年又能拿多少俸禄?”
“没了?”
“这真得说清楚。”
沈雁回扯了扯谢婴的衣袖,眉眼弯弯,泛起淡淡梨涡,“万一以后我们住进来了,哪日东窗事发,圣上查到这些买房的银钱是你贪污的,让我们搬出去,怎么唔。”
油纸伞被打翻在地。
一地桃花瓣。
沈雁回的话还未说完,整个人都被揽了过去,猝不及防地跌入谢婴的怀中。
他强劲有力的手扣过她的脖颈,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腰肢,急促地吻过她的唇瓣。
“雁雁这样说,是真的同意了,对吗?”
谢婴呼吸浓重,愈发深入,过了许久才缓缓放开。他声音低沉且缱绻,“雁雁,你与我说对吗?”
“嗯。”
沈雁回的手心被自己攥得发白。
谢婴托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脸颊处轻轻地蹭。他皱着眉头,不比方才的急切,是一种
似是害怕,又似是恳求,令人有些捉摸不透。
“我同意了。谢婴,我同意嫁给你了。”
她肯定地点了点头,笑意温柔。
“谢,谢婴!门没关!”
门被一脚重重地踹上了。
“等一下,等一下,里面还没装修吧,不是谢婴”
“梨花木的床,雁雁会喜欢吧。母亲急切,好像买了好几套被褥放在里头了。”
“还未。”
“自然是还未成亲,我也自然不会那样。”
谢婴轻轻地咬过沈雁回的耳尖,“但我知晓,上元佳节,雁雁很受用今日的甜醪糟,好喝。”
“谢婴,你这只色中饿鬼。”
潮湿的舌尖吮过脖颈,留下点点红痕。
指尖打圈触及之处,很快被打湿。
“谢婴,我真的不行,你不要我明日就撕光你的话本子。”
婉转呢喃的声音对谢婴来说尤为悦耳,他忍不住又去吻她的唇。他挤压着她的舌尖,掠夺全部的空气。
指尖慢条斯理地碾压,似是擦一件浸满了泥泞的美玉。
唇齿间的空气在慢慢被掠夺干净,而尾椎的痒意却渐渐传遍全身,让她忍不住去蹭。
察觉到这细微动作的谢婴喉结滚动,所触之处,重重刮过。
沈雁回浑身一颤,用力咬过谢婴的唇。
“我就说雁雁喜欢。”
谢婴擦了擦唇瓣,轻笑一声,声音沙哑,“雁雁想怎么咬都可以。”
新买的被褥又被抓出了痕迹,沈雁回大口喘着气,“谢婴,我们回去唔。”
“还不够。”
谢婴咬住衣带,将指尖搅进她的唇舌,“我得认真做好一个色中饿鬼的本分。一直以来我都很听雁雁的话,不是吗?”
那张平日里古板又风光霁月的脸染上一层重重情/欲。
“你还未回答我,正三品的俸禄”
反抗无果的沈雁回索性放弃。
谢婴的发簪在拉扯间掉落,她的指尖穿过他后脑的发丝。
谢婴抬眸,唇边水光潋滟。
“为他做了这么多的事,还不至于养不起雁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