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后悔了?
马车之外, 风呼啸而过。
马车之内,热茶打翻的瞬间,幼青的手被紧紧包裹住, 牢扣在了榻上,茶水飞溅在了殷胥的手背,顿时烫得微微发红,没有人注意到。
他倾着身, 扣住她的手,吻她的唇。
喧嚣的风,在此刻静止了。
幼青眼前心里都仿佛只剩下, 这一瞬如擂鼓般震耳欲裂的心跳声。
所有的感官都在这刻都失灵, 她只知道僵在原处,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只是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甚至他的吻离开的时候,幼青都没有任何感觉, 直到片刻之后, 唇瓣才后知后觉地变得发麻。
冒着热气的茶水,在虎皮毯上晕开。
幼青仍没有反应过来, 直愣愣地看着就在咫尺之距的殷胥。
对上她的目光, 殷胥微转了头错开,而后极其自然地俯身,将脚边的碎瓷拿锦帕仔细地包好,嗓音一如往常的平静。
“怎么突然要出宫?”
听着他微冷镇静的声音,幼青终于渐回过神来, 紧攥的手指一点点松开,她轻轻垂下了眼眉, 静了静剧烈起伏的心绪。
在幼青垂眼的这刻,殷胥将包着碎瓷的锦帕放在一边, 胸口炙热的温度,耳根的发烫终于都褪下去。
“回禀陛下,并不突然。”幼青道。
幼青放在身前的双手,一点点攥紧,她低头盯着紧扣的手指。
昨夜突兀地说自己要和离,已然极为出格又令人尴尬。
她不能再不懂分寸。
幼青垂着眼:“本就是该出宫的日子,臣女的身份,于宫中久待也有失礼仪。”
所有积聚的热意,都渐冷凝下来。
殷胥的唇角,逐渐拉平。
眼前人低着头,发顶柔软,珠钗颤动着插在鬓间,莹白的珍珠耳坠,在帷裳缝隙落进来的光下,柔软而圆润。
柔软到窥不见,一丝她的心绪,像是团温水,无论打到哪里,都只会陷进去,很快又恢复原样。
昨日说的和离,只是她的一时冲动。
“后悔了?”殷胥蓦地开口。
幼青愣了下,有些疑惑地轻抬起眼。
殷胥薄唇轻动,目光凝着她:“昨夜才说的要和离,今日就后悔了?”
光影从侧面进来,他身着玄黑龙袍,胸前五爪金龙怒目而视,锋利的爪牙闪着寒光,他眉目隽永,薄唇淡而冷,半边落在阴影当中,整个人锋芒毕现。
这一瞬,幼青几乎被夺去心神,很快她深深垂下了眼,缓缓摇头,喉咙轻动。
“不是的,我要和离的。”
她没有抬头,只轻轻呼吸,默了片刻之后,轻声叙述:“听闻宫中要建女医署,臣女想和离之后,通过考核入宫做女医。”
上方沉寂了片刻,才道了声“好”。
他掀起帷裳,起身下了马车,唯余最后一句极轻的“朕等你”,清晰地在车厢之内回荡,又在呼啸的风声中散尽。
徒留幼青,仍坐在原处。
过了片刻之后,玉葛和丹椒终于回到了马车里,这回侍从没有再拦,车马一路畅行无阻地出了宫门。
车马出了宫门,穿过熙攘的闹市,一路往沈府摇摇晃晃行着。
幼青倚着软枕,拿着卷书,极其缓慢地读着,惯来吸引人的一行行字,在此刻都扭成陌生的模样,晦涩得读不下一页。
半刻之后,幼青终于不为难自己,覆手阖上了书卷,放回了匣子里。
玉葛从先前起,就望着幼青,一眼就瞧出来了幼青此时的心不在焉,不由得想陛下究竟在马车里做了什么,怎么又把幼青惹成这副模样。
这般想着,玉葛又仔细地看了几眼。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瞧着没受伤,神情也不像是难过。
玉葛稍稍放下了心,想来陛下也不会在马车里做什么,毕竟还是有脸面的人。
就在此时,她忽地想起倚梅轩那回,顿时警铃一震,忙不动声色地去瞧榻上安静坐着的人,衣领之下脖颈细白,上回的红色印记已经淡了,没有再添新。
玉葛终于彻底放下了心。
上回是因醉了酒,这回都是清醒的,再怎么样,估摸也不会做出出格之事。
真是多虑了。
马车摇摇晃晃,闹市的熙攘嘈杂,都穿过耳畔蒙蒙地作响,风掀起帷裳半角,沿街的叫卖声连同胡辣汤的香气,一同都飘进了车内。
玉葛情不自禁望出去,欣赏着长安城冬日里的热闹,处处都是人烟人气,是简单又满足的幸福。
而幼青靠着软枕,终于忍不住抬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唇。
感觉有点奇怪。
但他瞧起来神色很正常,好像没有在意这个突然的吻。
幼青如此想着,放下了手。
既然如此,她也没有什么好多想的。
她是想着要和离之后,入宫做女医,却也不一定要同他在一起。
当年的事情彼此各有难处是真,可隔了三年的距离也是真,其实他们都未必从前,如果已经不合适,那也不当在一起。
月华门内。
年轻帝王低眉沉目,腰间环珮轻撞,玄黑氅衣在风中仍重重垂着,稀稀的日光下轮廓镀上金色的碎斑。
殷胥提步缓缓行着,一旁的太监宫人皆是静谧地随着。
长宁也跟在后面,偷偷望了好几眼,也不知方才皇兄气势汹汹地做了什么,如今怎么瞧着脸色不大好。
长宁垂下了头,踢着地上的石子儿,受着一路沉闷的气氛,眼前仿佛又浮现,那年除夕,幼青入宫做伴读的时候。
他们已很熟了,一同守着夜摸骨牌。
幼青下棋不好,打牌也不擅长,但撒娇却是很擅长,总是笑得眼睛弯弯,而太子殿下眉眼含着笑,放水放到了八百里开外,喂了整局的牌。
虽没有身体上的接触,却是说不上来插不进去的无声亲密。
而现在,两人说不上来的生疏。
上回,皇兄还砸了东西。
这回,彻底放了人离开。
长宁胸口沉闷,深深呼吸。
现在又是这样沉郁的模样。
殷胥眉目沉敛,脚步缓滞,耳边仿佛仍回荡着,马车里清晰的一字一句。
她会和离,她会入宫做女医。
她说话时轻动的发丝,紧扣的指节,甚至颤动的眼睫,是从未预想过的真实。
最后是,柔软的唇瓣。
是比预想中,还要难得的滋味。
短短一瞬触碰,却如有百转千回。
殷胥在石子路行着,黑眸沉了沉。
长宁终于鼓起勇气道:“皇兄,时过境迁,很多时候,错过、遗憾是难免的。”
殷胥脚步顿住。
他没看长宁,声音淡淡,言简意赅。
“不会错过,没有遗憾。”
长宁懵了下:“?”
在长宁懵然的目光中,殷胥走远了。
回至长生殿中,南窗之下,日光透过窗纱落在黑漆桌案,碎金上下浮动,迷蒙了眼前的所有景象。
殷胥坐在榻上,端起茶盏。
只要她肯和离,肯入宫。
其余的都可以慢慢来。
微黄的茶汤,映出他凝眉的神情,光影在微微的风中轻皱。
殷胥蓦然地忆起,那些遗落的碎片。
隔着三年的分别,三年的错过。
她沉默了许多。
她含笑的唇角,盛满期冀的眼眉,柔软的嗔怪,所有都没有再落向他。
唯余欲言又止的神情,低垂的眼眉,颤动的眼睫,克制又冷淡的话语。
香积寺燎燎的烟气中,她垂首随着沈文观离去;滴翠亭畔,她坐在石凳,仰头望着沈文观,絮絮低语;清篁阁幽幽的竹影下,她匆匆地与沈文观并肩而行。
她当真愿意同沈文观和离吗?
殷胥执着杯盏,缓缓收紧。
黑漆桌案之上,明黄色的圣旨,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他黑眸微眯。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手的。
沈府,兰香院。
冬日的天黑得早,日头已渐落下去,最后一抹余晖在天边晕似火烧,门口的柳树光秃秃的树梢上也落满金红,细雪在夕阳的光下也生起了暖意。
幼青坐在书案前,又提笔落下几字,细细地修改着草拟的和离书。
玉葛在一旁磨着墨,心中万分复杂,这是真的要和离了?和离之后去哪?回扬州还是入宫?
虽然玉葛觉得,回扬州的话,陛下未必会答应,恐怕想着法也会把人留下来,什么下旨强留也好,什么美人计也好,幼青怕是斗不过的。
但是,万一呢,玉葛心想。
幼青正书写着,却又顿住,凝了片刻之后才继续修改。
她与沈文观,未有夫妻之实,也无夫妻之情,从前已达成商议,待合适时机,若有人想和离便就此和离。
现下,一回至长安,二生活安定,沈府众人也接受了柳月,也是时候了。
帘外传来通禀声,“沈二爷来了。”
丹椒打起帘栊,沈文观一身常服,大步走了进来,他才外办归家不久,也是刚从红香院过来,大大咧咧地在榻上坐下,品了品茶,才开口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儿个怎么想起寻我了。”
沈文观正品着茶,忽地想起薛二好似是刚从宫中回来,是发生什么了?不过,听说是长宁公主请人去的,应当不会把薛二怎么样吧。
不过,有陛下在,也不好说。
沈文观绞尽脑汁,还想着如何开口打听宫里发生了什么,若是薛二当真被欺负惨了,他也好对症安慰两句。
幼青道:“你可还记得,你我曾经许下的承诺,互不干涉,待合适之时,即可和离,就此一别两宽。”
沈文观愣了下:“记得,怎么了?你打算和离了?”
这也太突然了。
玉葛将草拟的和离书拿了过来,幼青亲手递给了沈文观。
幼青垂目:“是。”
“我要同你和离。”
声音轻且坚定。
我要开始新的,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第22章同他撒娇。
兰香院内, 灯火葳蕤。
地龙烧得不热,里间蕴着微微的冷,外头又下起了雪, 冷气凝结在窗纱之上,冻上一层薄薄的冰晶。
沈文观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入喉, 他理了理思路,清清嗓子。
“怎么突然说要和离?”
先前都过得好好的,他们互帮互助且相安无事。甚至有被陛下穿小鞋的可能, 他都没有在那种危机时刻放弃她。
她怎么反倒要和离了?
“是不是宫里发生了什么?”
沈文观开始猜测, “长宁公主劝说你和离的?还是陛下?是不是陛下威胁你了?”
幼青捧着茶盏,热意从杯壁,一点点传到掌心, 她轻轻撇去浮沫, 放下茶盏,摇摇头道:“与宫里无关。”
“我一直都想和离, 如今回到长安, 一切都稳定了,沈府也都接受了柳月,不需要我再当幌子,此时是和离的时机了。”
幼青垂目轻饮,眉心微蹙, “你从前不是总说想要和离吗?”
当年新婚之夜,仪式都未完成, 合卺酒未饮,吉时也已过。
沈文观姗姗来迟, 将胸口的并蒂红花,重重地甩在了地上,大声地道:“等有机会了,你我就和离。”
幼青当时也应了他。
随后沈文观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他们之间不说是相看生厌,是从不相见。
直到后来官位变迁,去往扬州之后,幼青没了沈府的辖制,慢慢开起了女医馆,起时疫之后,她随着众多女医,同担起了职责。他为扬州司马,也随着处理时疫一事,他们二人的关系,才略有好转。
不过也只是,好转而已。
沈文观也思及这些,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头,当年是他太年轻气盛,才放出那些狠话,但现在,他是真的不想和离。
薛二,人真的挺好的。
沈文观绞尽脑汁思考了下,终于又想出一个理由:“你和离之后去哪儿呢?”
和离之后回娘家,怕是要受冷眼,指不定没过一阵就要被再嫁,且再嫁的人,还未必有他好呢。
本就有同陛下的那桩恩怨在前,又有同他和离在后,长安城里,还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子,不是更惨了?
幼青道:“我在长安城里有宅院,和离之后可以自己生活。再过一阵子,宫里新立的女医署便开始招人,我可以去一试,若是去不了,也能在长安城开女医馆。”
独自出去生活,也怪危险的,他又不限制她做什么,在沈府待着不是更好?
至于入宫,那就更危险了。
两条路,都不怎么样。
他又不差,还能护着她,跟他继续过着日子,不就是最好的选择吗?
沈文观暗暗点头,还是让薛二就待在沈府里,不和离于她而言就是最好的,薛二又不笨,肯定也能明白这道理。
她如今提和离,估计也是一时之气。
这般想着,沈文观咳嗽两声,放下手中的茶盏,认真道:“我为从前年轻气盛,不懂事时说过的话道歉。”
“但是——”沈文观胳膊支撑在桌案,身体微微向前倾,严肃且郑重:“至于和离一事,不必再提了,我不会答应的。”
幼青:“……”
沈文观把茶饮尽,拍拍衣裳,瞧了眼滴漏之后,起身打起帘栊离开了。
灯火扑朔,烛泪凝固在铜台,滴漏声声碎碎,缕缕烟气从香炉上升起。
长安城外,十里亭处。
重重侍卫玄甲佩剑,金丝楠木马车停在中央,长宁已私同幼青道过别,如今最后同殷胥道了一句,便登上了马车。
近来,安西又起了战事。
陈度要同长宁,一同回龟兹去,待那间事了之后,再抽空回长安。
柳树光秃的枝干在细雪中沾一层白,殷胥立于亭中,抬手倒下一盏浊酒,举杯亲自递与陈度。
浊酒尚温,陈度一饮而尽。
温热的酒水入喉,细雪纷纷扬扬,卷起亭中两人的袍角,陈度暗暗叹息,人生总是这样聚少离多,不过短短相逢,又要离别了。
不过转瞬间,这神伤就在酒意之中,慢慢地蒸腾殆尽,化为满腔的豪气。
陈度举起空杯,挑眉道:“多谢陛下,臣必会战胜而归。”
殷胥同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陈度正要上马之时,忽然又顿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倾身低声含糊问:“陛下……怎么样了?”
殷胥言简意赅:“要和离了。”
陈度惊叹,这么快?
上回见两个人还是在行宫,一个要选秀,一个是要绝了心思。
这才过了多久,就要和离了?
在行宫之时,陈度其实真的以为殷胥死心了,谁知选秀之时,一个也没选,这是死活不撒手的意思吧,也不像是会在意对方怎么想的态度。
陈度蓦地想到,不会是强逼的吧?
殷胥唇角微勾,眉梢轻扬。
“她主动说的和离。”
肃肃风雪之中,帝王执酒而立,眼角眉梢尽是毫不掩饰的笑意,当真是人逢喜事的意气风发。
陈度摸摸下巴,真心疑惑道:“当真要和离了?我好像没听长宁说起这事,前几日两人还见面了,倒是有点奇怪。”
殷胥的唇角,渐渐凝住。
陈度莫名觉得,周遭冷了下来,再一瞥殷胥的脸色,顿时翻身上了马,连忙告辞出发。
还是不戳人痛处了。
陛下的笑话,可不是那么好看的。
有时候,陈度也是想拦住自己的嘴,让自己不要那么嘴快,总是说些让人不高兴的话。
他现在看来,这复合之路倒是遥遥。
再说了,陈度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若是见着人迟迟不和离,陛下不会要下旨赐人和离,毁人姻缘吧。
啧啧,真是凶残。
陈度一夹马肚,催着急行,整支队伍都行进了起来,渐渐消失在了长安之外。
殷胥还立在亭中,侍从在一旁打伞,细细的飞雪落下,漫天遍野尽是银白。
年轻帝王肃肃而立,玄黑氅衣沾湿,连带着眉眼冰冻,腰间青色的香囊,在风雪中摇摇的轻晃。
指节渐渐攥紧,又骤然松开。
殷胥唇角沉冷。
立冬之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即便不下雪,枝头也冻上白霜,日头暖不化,霜花璀璨地星星点点闪烁。
重重红色宫墙之外,清晨的宫门口,乌泱泱地停着车马,宫中办了筵席,众臣携其家眷赴宴同赏冰景瞧冰嬉。
沈府的马车,一路摇摇晃晃。
沈文观先下了马,正要提步之时,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折返回来。
幼青掀起帷裳,正要下车,却瞧见沈文观伸出了手,她默了下,想问这是做什么?从前从没有过这样。
沈文观道:“快下来啊,我扶你。”
幼青道了声谢,再道一声不用,避开他的手,径自下了车马,玉葛紧跟着下来,连忙跟在幼青之后。
远去的那道身影,厚裳也遮不住的身姿窈窈,乌发如云,珠翠轻摇,在深红的宫墙之下,显眼而夺目。
沈文观摸摸鼻子,立在原处。
这几日,他也想了很多。
明明现在日子过得很好,他们不冷不淡,相安无事,偶尔互帮互助,为什么她会想要和离。
他最终得出的结论是——
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怀和尊重。
从前他的确对她有些偏见,所以言行上多有些不好,又是冷待她,又是放些和离的狠话,但他现在真的改观了,内心上也是很尊重她的。
沈文观暗暗想了下。
他应当身体力行,在小事上给予力所能及范围内的关怀,这样才能展现出他坚定的,不想和离的态度。
毕竟和离,对他们都没好处么。
太液池已结着厚厚的冰,池边的柳树都挂上了白霜,日光下晶莹地闪烁,重重的披甲侍从围在其周,太监宫女若干有条不紊地在其间行走。
各色小旗立在围栏,明亮张扬的色彩在日光下飞扬。
冰面上已聚集起,一群一群的少年,着同样衣裳,只是颜色不大相同。年轻俊朗的面孔上尽扬着肆意的笑容,在刺眼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而冰面之外,已有人私下开了赌注,赌哪一队冰蹴鞠能赢,钱投得越来越多,赌盘越开越大。
太监高声唱和,众人皆伏首而拜。
帝王在簇拥之中姗姗来迟,行至高台之上站定,明黄袍角在风中轻卷,玉带勾出劲瘦腰身,俊冷的眉目难辨。
众人视线都随着高台之人,目中尽是仰慕又敬畏之情。
殷胥只简单道了几句,又赞了几句场上少年风姿,不再多言。
冰蹴鞠就此开场,欢呼声霎时沸腾。
女眷所在的棚子里,烧着炉火,宫人奉上茶果,相熟之人已絮絮开始闲话,时有人进来询问是否投注。
幼青只坐了一阵,便裹上斗篷,兜帽也盖下来,几乎挡住全貌,而后到冰场周围去瞧赛事。
沈文观左顾右盼张望着,没在冰场周围看见薛二,本来以为薛二不出来了,却蓦地在东南角看见了熟悉的斗篷。
他顿时高兴起来,挤开人群,快步走了过去。幼青正看赛事入了神,身边忽地响起一道声音。
“你觉得哪队会胜?”
幼青顺着声音一转头,就看到了沈文观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身旁。
沈文观开口问:“你投注了没有?我投了蓝服那队。”
幼青回过视线:“没有。”
沈文观摸着下巴道,“蓝服那队一看就很有气势,你看,又拿了一分!”
不远处的高台之上,明黄色的身影略微偏头,向这个方向望了过来,目光似是似有若无地落下。
常喜本立在帝王身侧,正专注地瞧着冰上的赛事,忽然觉得上方一阵凉意。
送茶的小太监来了,常喜从黑漆托盘上拿起茶盏,小心翼翼地放下,趁此偷偷觑着帝王此刻的神色。
眉目冰冻,唇角冷凝。
常喜思索了下,也没发生什么啊,怎么陛下突然就不高兴了。
下一刻,殷胥蓦地起身离席。
而冰面周围,在耳边愈大的吵嚷中,幼青拢了拢斗篷,转身穿过人群离开。
沈文观正在激动之处喊得高兴,却忽地发现身边没了人影,再定睛一瞧,人已经快走远了。
他顿时憋了口气。
怎么连一声都不说就走了?他说了那么多来逗趣,她也没给一个好脸色。
来不及多想,沈文观忙又追了上去,终于在不远处的小径追上了人。
“诶,你去哪儿啊?”
“外头冷,我回去。”幼青道。
“哦哦。”沈文观应了两声,绞尽脑汁地想说什么话才能表现出关心,半晌终于说出了一句,“那你多烤烤火。”
幼青:“……”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说着幼青已提步往前走,刚走一步,又被沈文观拦住。
幼青脚步顿住,神色疑惑,回望着沈文观,看了好几眼,他到底要做什么?先是不肯和离,现在又是这副行事。
沈文观竭力关心:“天气确实极冷,你穿得太薄了,下回记得穿厚一点。”
正当沈文观还要絮絮的说话之时,小径上行来粉衣宫人,恭敬地行了礼,对着幼青道:“奴婢是太后娘娘宫里的,太后娘娘请沈夫人见面一叙。”
沈文观那些尽力憋出来的关心之词,这回全都没机会说出来了,看着薛二跟着宫人离开了,半晌他摸摸头,不管她了,正好回去继续瞧赛事好了。
幼青跟着宫人而去。
太后为何会突然唤她?是头疾又发作了么?还是有旁的事情?
一进厅内,暖气袭面而来。
宫人有条不紊地穿梭着,行动皆是极其静谧且有素,正中的四方桌上,坐着太后以及几位太妃。
厅内人并不少,幼青还是一眼瞧见,南窗之下的明黄身影。
稀薄的日光照在男人侧脸轮廓之上,在墙面落下剪影,他手执银剪,抬手修着花枝,明黄袖口随之而垂下,龙纹刺绣鲜活夺目威严逼人。
幼青没来得及多看,就被唤着坐下,陪着太后太妃等摸骨牌。
这边幼青刚坐下,那边殷胥已经放下银剪,提步转身往外而去。
错身而过的瞬间,他脚步微顿。
目光向她落下,却又很快移开。
幼青别开视线,抿了抿唇,低头看着牌面,脑中却蓦地浮现,上回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她很快又摈出脑海。
宫人打起帘栊,他微俯身走出厅外。
帘栊落下,那道身影再不见。
幼青心神回至厅内,专注地看着牌,
虽不知道太后怎么会想起她,特意叫她来打牌,但都赶鸭子上架了,幼青也只能硬着头陪打。
安太妃瞥了眼帘栊,又收回目光,缓缓摸着手里的骨牌。
沈夫人一来,陛下就走了,这关系瞧着是当真不和。旧仇隔在当中,共处一室自是觉得烦心,谁都不想见谁。
偏偏太后还把人专门叫了过来,这不是故意给陛下添堵么?
弄得气氛也尴尬。
太后道:“沈夫人医术极佳,哀家的头疾经沈夫人一治,好了一大半,也不怎么发作了,夜里睡得安稳多了。只是近来食欲不振,想问一问沈夫人。”
安太妃生起兴趣:“正巧,哀家最近总是多梦易醒,沈夫人可有法子?”
幼青正摸着骨牌,思索打哪一张,闻言立刻断了思路,一句一句认真回答,手中拿着的骨牌,也打出去得极慢。
日头渐落,厅内亮起灯火。
幼青手执骨牌,略支在下颌,微微侧头思索着,身着红色撒花洋绉衣裙,鬓间斜插点翠凤钗,珊瑚坠子轻晃,更衬得通身肌肤似玉,容色在灯火惶惶之下更盛。
说着说着,太后道起了扬州之事。
幼青又认真地回忆,将扬州的风土人情等都娓娓道来。
她本不擅打牌,加之要费心回话,几番下来,已囫囵输了好几轮钱,手旁的吊钱越来越少。
这牌局本是为太后太妃等逗趣的,输了倒也是无所谓,幼青索性也不算牌了,只专心回着问话。
幼青说话温声细语,不急不缓又不使人觉得厌烦,听来浑身舒畅。
安太妃垂目看牌,不管传言是如何,如今一见却是挺招人喜欢,瞧着极灵秀,言辞之间也很令人舒服。
气氛渐渐热络起来,太后和两位太妃也都闲话得高兴。
一时欢声笑语。
就在此时,奉茶的宫人,撤茶水的时候咣当一声蓦地打翻了。泛凉的茶汤洒在了幼青的裙角,顿时湿润开小小的一片。
宫人连连告罪。
幼青轻摇摇头,道了声无事。
但衣裙已经湿了,幼青只得同太后等赔罪之后,起身随着宫人去更衣。
八角宫灯随着宫人步伐轻晃,稀薄的月色照进红色长廊,幼青本以为会去偏殿更衣,谁曾想却越行越远。
幼青越发觉得不对劲,询问道:“这是去哪里更衣?”
粉衣宫女只答:“就在前面的殿中。”
正说着,已经到了。
她转身想走,却被粉衣宫女结结实实拦住了去路,身后殿门已开,而粉衣宫女的气力几乎不像* 个普通人。
幼青被逼着踉跄着退进殿内的瞬间,殿门咣当一声重重阖上。
顿时满目漆黑,幼青没适应黑暗。
她刚想喊人,却还没来得及出声,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幼青所有的话都在刹那间咽了回去。
“陛下?”
殷胥松开手:“是朕。”
幼青转过身,眼睛终于适应了。
月光从窗台照进来,殷胥换了玄裳,暗纹浮动,玉带轻勾,他略侧倚在窗前,明瓦斑斓的光映下,一半隐在黑暗中,侧脸轮廓明明暗暗,他眸光黑且幽深。
“什么时候和离?”
幼青愣了一下,轻声道:“臣女也不能确定,还在同沈文观商议。”
“商议出了什么?”殷胥问。
幼青抿了抿唇,这几日其实都没能同沈文观好好再商议一回,他一直都是不愿不听不理的态度。
许久没有回答。
殷胥移开了眼,从今日见人起,胸口就积聚的烦躁,连同几日的思虑,一点点都强压下去,化成了平淡的一句。
“朕已拟好了赐你和离的圣旨。”
幼青怔愣了瞬。
下旨和离,倒是简单明了。
不过如此一来,确实有诸多弊处。
“不想和离?舍不得?”殷胥垂目。
“不是的。”幼青轻声否认。
不是不想和离,而是不能让他下旨,纵然他是皇帝,这样下旨赐人和离,也于他的声名有损。
为了和离,有损声名,实在不值得。
“臣女可以同沈文观再商议,想来他是有旁的顾虑。”幼青垂下了头。
殷胥向后退了一步,靠在黑漆长案之上,左手端着已凉的茶水,他立在那里,没有饮下,只是指腹在杯壁上轻轻摩挲,抬目静静地望着她。
“若他绝不肯和离,你待如何?”
幼青轻轻抿唇:“他会答应的。”
殷胥问:“若他就不肯呢?”
久久的沉默。
“到这个时候,还是不肯用圣旨和离吗?”他压抑着声音,眉目彻底沉冷,近乎带上了微怒,“到底有什么顾虑?还是说,你其实根本不想和离,所有都是骗朕。”
“没有欺骗。”幼青低声又快速,“只是下旨和离,于陛下的名声有损,可以有更好的办法。”
殷胥顿住。
他的衣袖被轻攥,力道很小,殷胥却被拽得低头看去,她的手指很轻地勾着他的袖口,微小又不可忽视。
像是在同他撒娇。
幼青忽然反应过来这动作的不妥,有点超出界限的亲密,而今已不是从前了,她很快地收回手,垂下眼眉,低声开口。
“和离本是臣女早已决定好的事情,是臣女想要一个人生活,这是臣女自己的事情,本也不应当劳烦陛下。”
这是在同他撇清关系。
和离,也不意味着会同他在一起。
莹白的月光之下,他望见了她柔和的轮廓,低垂的眼眉,长睫落下阴影,唇上半点朱红是唯一的浓色,在月影中朦胧。
殷胥顿了顿,目光凝在朱唇。
他蓦地忆起滋味。
柔软的,湿润的,温暖的。
他忽然很想,放肆的再尝一回。
第23章没有比他更好的。
漆黑的殿宇之内, 灯烛未明,唯有月光静谧地照进来。
他目光迟迟,落在她的唇。
幼青不明白这意思, 忽然想到什么,忙从袖中拿出锦帕,轻轻擦了擦唇,胭脂顿时在锦帕上晕开, 殷红色泽鲜艳夺目。
是胭脂花了吧,幼青想。
半抹绯红的胭脂色,落入殷胥眼中。
月影朦胧之中, 大红色的衣裙在黑暗中显眼得瞩目, 几乎夺去了所有的视线,点翠发钗微摇,金丝攒珠轻坠, 唯独肌容似玉, 眼眉轻垂,唇瓣因着用力的擦, 原本浅淡的唇色也泛起红。
幼青又仔细擦了擦, 确定没有胭脂了才放下,暗暗心底松了口气,将锦帕轻轻攥在了掌心,还有点隐隐的窘迫。
殷胥忽然开口:“上回那个吻——”
“陛下放心。”幼青手指紧扣,抬起了头轻轻望着他, “臣女没有多想。”
那个吻突然又短促,他既没有多言, 想来也是觉得尴尬。
既然如此,她也不当多提多念。
幼青又道:“臣女已经忘了。”
殷胥神色僵了下, 但很快凝滞的神情便恢复如常,他只望着眼前人。
她忘记了,可他没有忘记。
他不仅没有忘记,他还渴求更多。
他想不管不顾地下旨赐她和离,想下旨要她入宫,仅仅待在身边都不够。
他不止想要她做女医,他想要沈文观那样的身份,可以光明正大站在她身侧的特殊位置。
想见她,像方才一样,同他撒娇。
想要肆无忌惮地,同她亲密地贴近。
殷胥阖了阖眼,喉结微动,压下心中愈演的燥意和渴求,半晌,他缓声开口。
“干净的衣物已备在内殿了,外边有宫人候着可唤。”
说罢,殷胥推开殿门,提步离去。
幼青愣愣地站在殿内,望着已经阖上的殿门,那道身影再看不见,连同幽幽的檀香也都消失殆尽。
半晌她垂下了头,盯着月影良久,才转身进了内殿,果然在桌案上瞧见了备好的整齐衣物。
大红洒金洋绉裙,月光下光泽流转,和她身上的这条近乎相同。如此这样,出去之后,乍一眼也不会被旁人瞧见,衣裳已经换了一身,省了许多麻烦。
幼青抱着衣裙,在原地怔愣了许久,脑中蓦地想起方才的场景。
年轻帝王侧身靠在窗前,月光连同窗影一同落在他的容颜,他手里端着茶盏,修长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杯壁上轻轻叩击,动作是少见的随意。
他落向她的目光,有点特别。
幼青下意识摸了摸唇,有种他会再次吻上来的错觉。
马上,幼青就摇了摇头,把这奇怪的念头摈弃出去,上回的吻,是意外吧,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再做那种事?
摈弃所有杂念之后,幼青脑中终于又只剩下一直以来都萧萧如玉的太子殿下,到现在沉稳内敛的陛下。
她一直都仰望着的人。
幼青很快换好之后,走出殿门,外面只候着粉衣宫女,没有再见熟悉的人影,她轻轻垂下了眼,随着宫人一同回厅。
不远处的石子路上,殷胥缓缓行着,玄黑衣袍随着步伐微动,他望着近乎萧索的冬景,胸口热意没有褪去。
她柔软的手指,仿佛还勾着,像是羽毛轻挠过心底。
他的唇角缓缓勾起,却又很快落下。
只是还不够。
殷胥脚步顿住,眉目低垂。
想要的太多,太重,太珍贵,这些本就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需要慢慢图谋。
她已经在慢慢亲近他了。
当务之急是沈文观。
沈文观在她心目中的印象太过于好,若沈文观执意不和离,甚至于做出些讨好至极的事情,她就心软了,该如何?
他根本不在乎,她所担忧的声名。
更不介意强取臣妻。
殷胥目光沉了沉。
幼青回至厅内之时,太后的目光很快就落了过来,在瞧见人完完整整之时,才渐渐收回了视线,唤人坐下。
安太妃执着骨牌,支在下颌,忽然像发现了什么,唇角缓缓勾起。
出去更衣这般久就罢了,怎地唇脂都不见了踪影,做什么去了?
幼青坐下之后,灯火晃晃之下,因着唇脂拭去,现出了原本的颜色,唇色略显轻淡,更显几分清丽脱俗。
太后明显也注意到了,甚至又反复多看了几眼,才终于确定,唇脂的确没了。
幼青意识到了什么,忙低声解释:“方才更衣时弄花了唇脂,故而擦去了,有失礼之处还请恕罪。”
安太妃哦了一声,幽幽的檀香轻蕴,她不动声色嗅了下,这味道倒是有几分熟悉,随即她笑着垂目看牌。
只是去更了个衣裳,怎地还沾了皇帝身上的味道,唇脂也没了。
太后闭了闭眼,额角跳了跳。
上回还以为皇帝是放下了,终于不惦念这那等不道义的事情了,结果今日真是给了她好大一个惊喜。
若只是见一面,什么都不做也罢了,太后觉得自己还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什么都不知道。可如今,竟然放肆失礼到吃人唇脂了!
滴漏声声,天色已晚,很快牌局散去,太妃等也离去,太后特意留下幼青,二人相携一同走出厅外。
宫人在前面打着灯笼,地上的积雪也已经清除干净。
虽是黑夜,也极为明亮。
太后携着幼青缓缓行着,轻握了握幼青的手,戴着的佛珠也随之落在幼青的手背,温暖而干燥:“受了什么委屈,便同哀家说,哀家一定会替你做主。”
幼青愣了下,恭敬地道谢。
太后等了半晌,没有等到下文,又看了幼青一眼,只望见恭顺垂着的模样,又思及方才略显红润的唇瓣。
握着佛珠的手一顿,太后望着前路,这怕是心中有委屈也不敢说出来,毕竟那欺负人的混账是皇帝,谁敢说他的不是。
太后脚步微迟,拨动手中佛珠。
还是佛经抄得少了。
不然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情。
混账,太混账了。
幼青又陪着太后走了一段,一路上闲话了几句病症治法之类等等,幼青皆是认真以回,待又行了一阵后,太后便遣了宫人送幼青出宫。
大部分女眷已散去了,幼青算是离开得最迟的,至月华门处之时,刚巧沈文观正在拜别官场友人。
幼青本不欲上前,刚提步登上车马,谁知沈文观推开了搀扶的小厮,带着几分微醺的醉意,摇摇晃晃地行了过来,瞧见幼青之后,辨认了下,以手指着喊起来。
“我是不会和离的。”
幼青没有说话,只看向了小厮,以眼神示意了一下,小厮挽着沈文观,连忙劝说道:“二爷,先回府吧。”
小厮越拦,沈文观越不满。
他一手就挥开小厮,只望着幼青:“你还记得刚去扬州的时候吗?”
“当年刚去扬州的时候,人生地不熟,那段艰难的日子,都是我们一起扛过去的,那段日子,我没齿难忘。”
她嫁给他这两年,打理内宅,大大小小内内外外都料理得周全,又勤勤恳恳,又不图回报,操劳了这么久。
她为他付出这么多,想来定然对他,还是舍不得的。
思及至此,沈文观越说越激动,拍着胸脯道:“我沈文观还是有点气节的,我是喜欢柳月,但也不能在日子越发的好起来,已经渡过最艰难的时候,就把共患难的糟糠之妻抛之脑后。”
附近来往的宫人都听见了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小厮也根本拦都拦不住。
幼青没有再让小厮拦,只下了马车,望着沈文观平静道:“既然已经渡过最艰难的时候,一切都好起来了,你我也该分道扬镳了,各自过各自的生活。”
沈文观没有在幼青眼里,看到一丝一毫的犹豫和不舍,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深深地疑惑,真是奇了怪了。
他好歹是京官,虽然俸禄在长安不算高,但胜在稳定,而且地位也不低,还对她有几分歉疚。
她是真的,想同他和离?
沈文观还是不信:“薛二,不是我说,你别在这种事情上轴,在这种时候犯傻,同我和离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
幼青声音平静:“和不和离,于我而言,没有很大的差别,我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更无论有没有好处。”
一个人怎么会过得好?而且,有跟皇帝的旧怨在前,又有同他和离在后,就算想再成婚,能找到什么好东西?
“薛二,我说实话,从你的角度考量。”
沈文观深深呼吸,“我觉得,你最好不要跟我和离,要是和离了,你肯定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了。”
幼青忽然觉得,有点无法沟通。
“我说真的,别犯傻了,薛二。”
沈文观话音落地的瞬间,不远处传来一阵清嗓的咳嗽,他抬头一看,顿时傻愣在了原地。
宫道之上,来了一群人,尽是甚少得见的高品官员、武将,而正中的年轻帝王在人群簇拥中,向他瞥了过来。
在宫人恭声的请安声中,沈文观吓得酒都醒了,连忙拉着幼青叩拜行礼,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道被听到了多少,这下丢人也是丢得彻底了。
帝王经过沈文观时,脚步微顿,沈文观低垂着头,只瞧见半片龙袍一角,银线暗纹恍若浮动,龙纹栩栩如生。
殷胥望着沈文观,蓦地笑了声。
和离之后,找不到比他更好的?
第24章她不能吃茯苓糕。
长长的宫道之上, 宫人手执灯烛,映照得有如白昼,太极宫都在灯火中映照得煌煌如晖, 朱红宫墙巍巍峨峨。
沈文观跪在青石地砖上,忽地瞥见龙袍一角竟在他的跟前停住。
顿时他冷汗都冒了出来,头垂得更低,脑中飞速运转, 竭力回忆方才醉酒后可是说了什么对陛下不敬的话,不慎落到了陛下的耳朵之中。
好像也没说什么。
不过都是在劝说薛二不要和离之类的话语,还说薛二和离之后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这也没什么吧。
顶多是丢了个人。
上方蓦地响起一声冷笑。
这下不仅是沈文观, 是随从的一众官员都悬起了心, 或多或少,不动声色地都望了过来,心里头盘算, 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一回事, 触了陛下的霉头。
有人的目光,忽地落在了沈文观旁边一同跪着的窈窕人影, 怎么又有这位传言中的薛二姑娘, 是同她有关?
殷胥收回目光,提步向前而去,只淡淡地道了一句:“沈大人醉酒之后,倒是有十分的狂妄。”
沈文观额上渗出了汗,忙诺诺地因酒醉失言告罪。
帝王没有回应, 已经越过他走了。
随即,随从的一干大臣以及一众太监宫女等等乌泱泱的人, 都在所有人屏息凝神中渐渐远去了。
行在最末的是沈文观的顶头上司,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剜了沈文观一眼, 一天天的净会给他惹事。
沈文观讪讪一笑,神情忐忑。
直到人走远了,沈文观还跪在原地,等到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之后,才胆战心惊地起了身,顺便擦了擦额头的汗。
后怕终于浮上来。
沈文观神情恍惚,险些站不稳,被小厮搀扶着上了马车。
车马一路摇摇晃晃,终于行至沈府。
幼青回至兰香院后,卸去钗环粉黛,待沐浴出来已是二更,却没有分毫困意,拿干帕子擦着湿发,缓缓走到榻上坐下。
玉葛拨弄了下灯芯,顿时稍黯的灯火明亮了起来,光影映在窗纱之上,勾出朦胧的一道。
瞧见幼青的神情,玉葛也忍不住想,这沈二爷在和离一事上,竟然固执得超乎人的意料。
沈二爷既不喜欢,也不肯和离。
而且玉葛不太理解的是,沈二爷固执地觉得,幼青和离之后就会过得不好。
可是幼青有医术有余钱,就算在长安也买得下宅院,怎么着都可以过得很好,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幼青擦干头发之后,仍没有睡意,就拿起了棋子,复原这上回对弈的棋局,一点一点复盘,她究竟是怎么赢的那盘棋。
玉葛奉上茶水之后,就坐在杌子上描着花样子,抬头只见榻上的人影,安静地垂首望着棋盘,长发柔顺地垂下,柔软的轮廓像是在发光。
整个里间,唯余时不时的落子声,还有灯花在窗台下轻爆的声响。
这样的时光,其实也很好。
玉葛正如此想着。
幼青已一颗一颗地捻起棋子,坐在原处,垂目思索。
其实不和离,似乎没有什么不好。
但于她而言,她从被强压上喜轿的那日就在等着和离,她其实很讨厌这样,一切都身不由己的感觉。
成婚的这两年里,不愉快是居多的,她的一切都是被束缚在框里的,直到她的医术渐渐救了很多人,她才慢慢有了一点自己选择的权力。可实际上,她真正的权力还是很少,甚至于,很多的决定,如果沈文观不同意,她是没有办法的。
三年前,她被丢在了长安,被强逼着嫁人,是别无选择。
可三年后了,她有安身立命的本事,有可以傍身的钱财,她有选择的余地,她想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和离,是必然的。
只是她要想一想,如何才能劝动固执的沈文观。
幼青放下棋子,终于去歇息了,玉葛也灭了灯烛,小声地退出了里间。
帘栊落下,玉葛忽然想起,今日在宫道之上,她隐约听见陛下说的话,不由得心中隐隐生起一些预感。
总觉得沈二爷接下来会不大太平。
沈文观宿醉一夜之后,头痛得欲裂,浑身都乏力,眼睛都布满红血丝,第二日还要当值早起。
晨起,在柳月的服侍下,沈文观换好官服,路上还买了个馕饼,一路去到了大理寺中,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随手翻起了案子的卷宗。
他才回长安不久,也是刚入大理寺,并不做什么重要的活计,不过整理整理卷宗罢了,同僚也都和善,日子很顺心。
吃罢馕饼后,沈文观连饮几盏茶水,终于分出心思回想昨夜陛下说的那句话,心中愈发忐忑不安,为什么说他狂妄?
是为他说的那句,薛二和离之后找不到更好的人吗?可问题是,陛下为什么会因为这句话而生气?
薛二和不和离,和离后嫁什么人,又同陛下没有关系。
不过也不一定。
沈文观仔细地想了一下,照陛下每回见薛二,都泛着杀意的眼神,指定是想让薛二和离之后过得更差。
所以其实,那句话是在警告他——
不要再多管闲事,速速同薛二和离。
这样,陛下就可以看着,薛二和离之后过得生活悲惨,如此一解心中之气。
沈文观思及至此,逻辑已通畅。
一面是后怕,一面心里又忍不住唾骂,陛下真是个小心眼的,如此那般折磨了人还不够,还要毁人姻缘,非要看着人失去夫君,孤苦无依。
他脑中蓦地想象出来,和离之后,薛二身着荆布钗裙,吃不饱穿不暖,一瞬间从天上掉在地下,受尽冷眼的伶仃模样。
沈文观胸口忽然多了分激荡。
他将茶盏重重地掼在桌案上,他一定要扛住这种强压。
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能多扛一阵是一阵,不到最后绝不答应和离,如此才是大丈夫的气势。
就在此时,桌案被人敲了敲。
沈文观抬头一看,顶头上司王勤正站在他面前,他正要起身行礼,却被挥了挥手示意不必。
王勤脸上露出,难言又同情的神色。
敢在陛下面前,都胡言乱语。
不说仕途了,这是不要命了。
正当沈文观疑惑之时,王勤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下回还是别喝酒了,嘴上没有把门的,在官场上可太危险了。”
沈文观忙点头,他当然不敢喝了。
而后,王勤声音更低:“圣驾来了。”
沈文观顿时后背发凉,心口猛跳。
陛下竟然亲临了?为了什么?难不成真是因为昨晚的事?
话音这头刚落地,太监已经进来了,笑着走到沈文观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之后道:“陛下有请。”
沈文观忙拍拍衣袍,站起了身,在王勤同情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跟着太监穿过长廊,走进了一间屋中。
其间装饰简单,却不失贵重,红木白玉四扇屏风搁在其中。
沈文观垂首走进去,步伐小心,绕过屏风之后,恭声叩拜行礼。
听得上方一声,“起来,坐吧。”
沈文观才敢起身,理好衣袍,顺着宫人的指引在座椅上坐定,紧张地接过宫人奉上来的茶水。
他盯着茶水,心中正胡思乱想,陛下今天来是为了什么,难不成真是要敲打着让他和离?没必要吧,真就这么恨?
上首传来声音,“沈文观,你与你夫人的感情很好吗?”
沈文观咯噔一声,深吸一口气,咬着牙硬是回道:“臣与夫人的感情很好,昨夜其实就是闹脾气而已。”
所以陛下,就不要非要为难我,让我做出那等休了薛二的不义之举。
思索片刻,沈文观又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些话:“臣的夫人就喜欢使小性子,她就喜欢这么跟臣闹脾气。”
“其实也就是很小的一件事,上回臣没给她带茯苓糕,她跟臣在生气,臣也是一时情急,所以才不慎在御前失仪……”
殷胥直接打断他:“她不能吃茯苓糕,吃后会长疹子。”
沈文观愣了一下。
上首顿了片刻,才开口问:“你知道你夫人喜欢吃什么糕点吗?”
沈文观真愣了:“呃,臣……”
上首接着问:“她喜欢喝什么茶?”
“最喜欢什么花?”
“最喜欢什么颜色?”
“平素最爱做什么?”
沈文观彻底傻眼了,他怎么会知道薛二都喜欢些什么?
“陛,陛下,这有点为难臣了。”
殷胥平静地问:“你当真与你夫人,感情甚好吗?”
沈文观简直想大喊,这谁会知道?他连柳月喜欢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薛二喜欢什么吃的喝的?
上方再次响起声音。
“糕点,她最喜欢透花糍。饮茶,最喜新制的阳羡雪芽。喜欢兰花,喜欢天青色,平素最喜读书。”
一字一句,自然到平常。
不知道为什么,沈文观脑中忽地浮现起那回清篁阁出来时,薛二身上幽幽的檀香,以及分明没饮酒,却淡淡的酒气。
所有的一切都刹那间连接起来,电光火石一般连成一片。
组成一个,他从没想过的可能。
沈文观蓦地抬头望向上首。
年轻帝王一身玄黑龙袍,龙纹在日光下张牙舞爪,怒目而视,银线在光影中斑斑驳驳地流淌,而眉目俊冷,威严使人不可直视,高到不可攀折。
帝王黑眸幽冷,薄唇轻启。
“同她和离,你给不了她最好的。”
第25章和离。
冬日阳光温暖地照下, 树梢的积雪都渐渐地化了,总有种蓬勃的新意从其下迸发出来,暖洋洋的很惬意。
沈文观走出门的时候, 脚下似踩了棉花一般,有种悬浮的不真实感,一路神情恍惚地回到了厅中。
王勤正坐着喝茶,听见脚步声, 一抬头却见沈文观这幅模样,顿时吓了一跳,忙走上前扶了一把。
“怎么了?丢官了?”
王勤心道, 不至于吧, 陛下素日都极宽和待下,不至于因为昨日酒后失言,就摘了人的乌纱帽吧。
沈文观摇头:“不是丢官, 但是……”
是比丢官还要震惊的事情。
对上王勤好奇的神色, 沈文观心中生起了一种,谁都不知道, 只有他知道的诡异快感。
外面什么沸沸扬扬的, 陛下对薛二恨之入骨,什么百般折磨……
谁知道背地里竟然是这样。
不过这种事,怎么也不能说出去,只能憋在肚子里了。
“没什么,陛下就批评了两句, 只是下官发现了一件极为震撼的隐秘之事。”
王勤正还等着下文,却久久没了声。
沈文观理了理领口, 拨开王勤的手,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拿起剩下的半个馕饼啃了两口,翻看起了卷宗。
只要他速速和离,乌纱帽还是稳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切都说得通了。
瞥见沈文观脸上诡异的笑,王勤一时都发了懵,就算没掉脑袋,没掉乌纱帽,被批评了两句,怎么还笑起来了,神神秘秘地话也说一半。
王勤一直想不通,陛下看那位薛二小姐的眼神,明显就是不一般。
他这下属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分明知道陛下和薛二的那桩旧事,更能明显瞧出来这余情未了,不和离就算了,还敢当着陛下的面说那种话。
真是想不通。
往日见他还是很能屈能伸,结果在这种事情上竟然这么硬?
王勤莫名奇妙地摇摇头,一甩衣袖提步走了出去。
沈文观一到了下值的时候,立刻马不停蹄地往回府里赶,径直往兰香院而去。
午后的阳光,洒下一层金光。
丹椒正坐在石阶上,认真读着医书,时不时望一望院子里晒着的药材,好不容易得这一日晴,要好生晾一晾。
忽地院门推开,沈文观官服都没换,快步走了进来,形色匆匆,像是有什么极为要紧的事,但脸上又不是很紧张。
丹椒正疑惑着,起身进去通禀,沈文观已经掀起帘栊而入,帘子甩出一阵响。
幼青一身深衣,袖口挽起,面前是两口大箱子,她正扫着书籍上的落灰,顺便整理有没有蛀蚀的,毁损的。
听见这一阵响动,幼青才抬起了头。
瞧见沈文观来了,她起身净了净手,略掸了掸身上的尘灰,刚想问有什么事,沈文观已经开口。
“和离书呢?”
幼青愣了下,叫玉葛去取。
“笔墨也备一下。”沈文观道。
玉葛将和离书交予过去,又研好笔墨递至沈文观手中,沈文观接过狼毫,很快在和离书上落墨。
书好之后,沈文观又通读一遍,拿起和离书吹了吹,放回了书案。
幼青望着这张薄薄的纸,白纸黑字的和离书末尾,清晰地落着沈文观的名字,她神情顿了一瞬,显现出了一分呆愣。
“怎么突然答应了和离?”
幼青这么想,也说出了口。
沈文观端起茶盏,大饮了一口,想起今日瞧见的,陛下那时看他的神情,他下意识摸摸脖子,幸好脑袋还在。
他敢不和离吗?再不和离,怕不是乌纱帽保不保得住,是脑袋保不保得住。
跟陛下抢人,他也真是不要命了。
沈文观咽下茶水,又有些神色复杂,陛下竟然亲自来见他,就是为了那件事。
还是不告诉薛二了吧。
“我想通了,反正就是答应和离了。”
说罢沈文观站起了身,只道,“如今只是和离书签了,后头还要一堆事要处理,什么嫁妆之类的,你慢慢收拾吧。”
至掌灯时分,兰香院一直在忙碌。
既要和离,确有诸多东西要收拾,玉葛和丹椒一直忙碌着跑前跑后。幼青也在整理书籍,其余的倒不是太重要,但两箱子书是不能有损或丢失的。
翻到小匣子里的书信时,幼青拿起来贴在胸口半晌,才小心地放回了木箱。
幼青在里间转了一圈,除却书籍,再重要的就是母亲留下的遗物,还有就是他曾送的一些东西。
直到最后,幼青才从箱柜里取出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
匣子里是一些银票,还有地契。
这些都是幼青这几年攒下来的积蓄,虽称不上极多,但在长安不太繁华的地段租赁个院子,供给花销是足够的。
到此时,幼青才有要和离的真实感。
整个院落都忙碌了极久,灯火久久地没有熄灭,至二更时分,才渐渐地灭了。
又是个冬日的艳阳天。
近来天气都在回暖,料峭的寒气都在日光中多了暖意,门口柳树上的鸟雀,叽叽喳喳叫着,仆从来来往往地匆忙。
幼青头戴兜帽,怀里揣着手炉,立在门前的柳树之下,瞧着箱笼搬上车马。
刺目的阳光落下。
沈文观今日休沐,从门里走了出来,瞧见柳树下的人影静静地立在那里,大红色的斗篷更衬得,其下露出来的半张脸似雪般冷白,未施粉黛的唇浅淡,依旧难掩其中姝色。
他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有种人真的要离开了的真实感。好歹也相处了两年,虽说也有些不愉快,但临到分别之时,还是免不得有几分不舍。
沈文观走过去,对着幼青嘱咐。
“既然以后一个人住,可要小心一点,虽说长安城很太平,但也免不得有小偷小摸的,平日里注意一点。”
幼青认真地道了谢。
沈文观想了下,又道:“如果要再嫁,可要看清楚人了,仔细想清楚了,再好好地做决定,别被些别有用心的人哄骗了。”
比如,不可说的那位。
当然,沈文观没明指,只是暗示。
说着说着,也唠叨了半天。
沈文观摸摸下巴,虽然还没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出嫁女儿的既视感,但和薛二相处两年,确实能看出来,虽然她医术高,瞧着冷淡,但实则很一根筋,其实单纯好骗得很。
而陛下那头,可未必这么简单。
男人么,不都是那样。
现在瞧着对人用心,谁知道再过一阵又是什么态度,冷淡了,厌烦了,又是另一番判若两人的模样了。
沈文观摇了摇头,拍拍幼青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凡事留着根弦。”
最后说了一阵话,箱笼也都收整了。
沈文观终于拍拍衣袍,提步往回走,登上了台阶,都要进入府门时,他又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他目光顿住。
沈府门口的角落处,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瞧着很普通,但细看之下,首先是很大,其次所用木材上等,以及帷裳面料等等皆是极上乘,低调中透着奢华。
这辆马车不简单。
沈文观没往进去走了,就立在门口,观察着这辆马车。
很快,那辆马车旁的小厮,走至了柳树下薛二的旁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而后薛二就向那辆马车望了过去。
然后,薛二就提步往那辆马车走了。
沈文观暗暗提起了心,但理智又觉得不大可能,陛下怎么会特意来这儿。
幼青抱着衣裙,登上了马车,帷裳掀起半角,她弯腰走了进去。
而里面的人只露出个手背,即便如此,也足够引人注目,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青筋若隐若现。
只见这手,也可猜其主是何等风姿。
可又过了好一阵,都没有任何动静。沈文观急得抓心挠肝,到底是不是陛下,两人会在里面说些什么?
下一刻,风掀起帷裳半角,沈文观探着头的霎那,看清了隐约的龙纹。
而马车旁的侍从瞥了过来,顿时沈文观缩回了脖子,终于转身往府里走了。
果真是陛下。
沈文观一边走,一边深深思考,薛二那么个冷淡的人,陛下到底怎么追的?薛二怎么就叫陛下给套走了呢?
这么想着,沈文观又不禁担忧。
薛二这一看,也不像是能斗得过陛下那种面善心黑的,千万别是被骗了吧。陛下虽然瞧着* 冷,谁知道背后是不是说些甜言蜜语哄骗小姑娘。
沈文观深深吸气,暗暗咬牙。
马车之内,幼青捧着茶盏,茶汤升起腾腾的热气,隔着朦胧的一层,她看向不远处坐着的人。
幼青抿了抿唇,放下茶盏,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先小声地开了口。
“我和离了。”
“嗯。”
幼青不明白他这一个嗯,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不说话,她没有抬头,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神情,现在心里又在想什么。
停顿片刻之后,幼青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望向了对面之人。
年轻帝王身着紫袍,胸口的龙纹张牙舞爪着怒目而视,玉带轻勾,佩带轻垂,眉目沉黑,薄唇轻敛,仿若回到了少年,在冬日缝隙里的阳光下,静静地望着她。
幼青心跳蓦地漏了一瞬。
片刻之后,她匆忙垂下头,略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饮了口茶,激荡的心绪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幼青轻声:“陛下,怎么来了?”
殷胥眉梢轻挑,唇角勾起,很快又消失不见,但目光一直望着她,低声道:
“接你回家。”
第26章留在她这里。
冬日的暖阳, 从缝隙中落下,照进马车里的黑漆桌案,汝瓷茶盏中茶汤泛黄, 清澈的映着细碎的光影。
幼青仰起了头,看着眼前人。
手心茶盏的温度,透过杯壁,一点点地烫入心口。
殷胥放下茶盏, 望向了马车之外,树梢的鸟雀扑腾着,他收回眼道:“你新置宅院, 朕来送你一程, 顺便瞧一瞧,或有可帮衬之处。”
“不用了。”幼青道。
殷胥目光顿住,直直地望着她。
幼青手指在衣裙扣紧, 她有些不自在地别过眼, 轻声解释:“没什么需要帮忙的,已迁过好几回, 都很熟练了。陛下素来日理万机, 不必为这种小事烦忧。”
殷胥道:“朕不忙。”
纵是再忙,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幼青也不好再拒绝,只能胡乱地应了声之后,又道了句外面需人看着,随即起身掀起帷裳下了马车。
确实没有说谎, 从长安到扬州一回,在扬州时迁过一回, 从扬州到长安一回,这短短两年里, 幼青已迁了三回。
如今也算是十分熟练了。
幼青下了马车之后,仆从已将所有的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主要都是箱笼,家具之类近乎没有。
玉葛又清点了一遍,遥遥地朝幼青打手势示意,而后随着丹椒一同登上马车。
幼青也想上去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思索片刻之后,抿了抿唇,往沈府门口角落里的那辆马车走去。
殷胥此时侧头望着窗外,左手端着茶盏,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在杯壁上轻叩,似是在思索。
幼青进来的瞬间,他抬眼望过来,唇角微不可见地轻勾又落下。
殷胥倾身抬手,边倒茶边询问。
“新宅是在静安坊?”
幼青并没有同他坐得很近,双手都放在膝盖之上,她略有些紧张地垂眼,眼睫长长地垂下,喉间轻声应是。
随即又说了详细位置。
说罢之后,幼青就停下了,殷胥略略颔了颔首,随即拨起帷裳一角。
立在马车旁的侍从,瞧见帷裳下忽然露出的手,手背骨节分明,而拇指的碧玉扳指在阳光下浓郁而瞩目,侍从迅速恭敬地靠近垂首而听。
殷胥复述了一遍位置,侍从低声应是之后就行至了马车前面。
一声鞭响之后,马车缓缓行驶起来,行得极为平稳,几乎没有任何颠簸,就连外面沿街的叫卖之声,都有点模糊遥远,整个马车之内显得异常安静。
幼青自说罢上句话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而他也没有说话,为了缓解这种莫名的尴尬,幼青只能找点事情做,她目光落到了桌案上的书卷,于是低声开口,问能不能读这卷书。
殷胥应了一声:“可以。”
幼青终于拿起这卷书,打开的瞬间,翻着书卷的手指停住,是《昭明文选》,她和他第一本同读的书,已读了很多很多遍的一卷书。
“陛下,还在读昭明文选?”幼青轻声。
殷胥嗯了声,道:“总读总有新意。”
幼青垂头望着书页,忽地忆起从前,她与他同坐在石头上读书的时候,她那时真的很跳脱,不好好读书,撷了朵海棠偷偷别在太子殿下的鬓发,本想看他生气,可自己先愣了神。
少年一身白衣萧萧,俊眉修目,容颜如玉山倾颓,眉梢唇角轻扬,鬓边的花反倒是,平添陌上少年足风流的意气风发。
当然,太子殿下发现之后,幼青的鬓发上就被迫别满了花,摘都没敢摘下,她就顶着这满头的花,回至了家中。
马车内的静谧之中,幼青回到了眼前泛黄的纸页,殷胥静静地端着茶盏,而她静静地看着书。
幼青想起,其实从前他们无话不说。
车马嘎吱一声停下,幼青回神道了声告罪之后便下了马车。
很快,新宅就占据幼青的全部心神。
虽说迁了多回,但每回都还是费神,许多物件需要收整,纵然不需幼青亲自来来回回地收拾,但也需调度指挥。
而幼青也习惯于,自己去整理清点一些比较重要的物件,尤其是书籍之类有无丢失损坏。
宅院并不算大,门口立着两棵杨树,虽然光秃秃的,但总有种蓬勃的新意,鸟雀在嘈杂的声音中扑腾着飞走,日光暖暖地落下,照得人浑身都暖和起来。
幼青正坐在杌子上,整理着箱笼,殷胥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的身侧,要接过她手中的书籍,像是要帮她整理。
幼青忙道谢,却没有递过去,只握着书卷垂下了头,轻声道:“没事的,臣女自己来就可以,今日陛下亲来一趟已是极为费心,臣女不敢再烦扰。”
说着,幼青又忙让丹椒奉茶,让他来理这些东西,未免也太过失礼。
丹椒忙里偷空,匆匆过来奉茶。
殷胥接过之后,放在桌案之上,没有饮一口,只立在原地,垂目看着幼青。
幼青望着眼前玄黑衣袍一角,在微微的风中轻动,刺绣栩栩如生,暗纹在光影下如水波流转。
在头顶无法忽视的视线中,幼青轻轻攥紧了书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他好像生气了。
丹椒在一旁,瞧着这一幕,左看了一看右看了一看,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种剑拔弩张的悬心感。
玉葛见状忙走了过来,唤了丹椒出去帮忙清点金银器物,自己也跟着离开了。
里间一片寂静。
殷胥没有再说话,只坐在她身侧,抬手拿起书卷,一卷一卷地整理起来,这回幼青没有再出声回绝。
日头渐渐西移,光影随之轻转,滴漏一声一声,时间就这样过去。
两个人一同整理,确实快了很多。
幼青先放下书卷,望向对面之人,他也坐在杌子上,袍角逶迤在地沾了尘灰,他抚平折起的书角,擦灰整页放回匣子,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
哪怕是做这些简单至极的事情,他也是极为认真,俊美的轮廓陷入光影之中,如切如磋也形容不出万一之风华。
如今却屈居于此。
幼青一时看入了神,半晌想起什么,轻轻起身走了出去。
殷胥再抬眼的时候,里间已经无人,而夕阳彻底沉下去,唯余一片空荡诧寂。
他放下手中最后一卷书,望着眼前昏暗的一切,他阖了阖双目,心口无名地生起隐隐烦躁。
今日的种种浮现在脑海。
是马车上她说着不用了,不必烦扰,是先前她说着不敢因这种事打扰他,是她久久的沉默。
殷胥忽然生出了一种无力感,她从前不会总是这样生疏地拒绝他,以这样一种客气的话语划下清晰分明的界线。
她明明已经和离了。
却好像还没有靠近他。
他蓦地忆起,她其实从前很爱撒娇,无论是哭还是笑,明眸总是望向他,躲闪的时候会用丝帕遮住眼,着急的时候,会忘记礼仪规矩,下意识抓住他的手。
丹椒进来点灯,又来换茶。
里间顿时亮堂起来,桌案上的茶水,也重新变得热气腾腾。
殷胥垂眼:“你家主子呢?”
丹椒方才一直在清点东西,倒还真没注意幼青去了哪里,她还一直以为幼青就在里间待着呢,于是只能摇摇头。
“回禀陛下,奴婢不知道。需要奴婢现在去找我家夫人吗?”
殷胥默了片刻,道了声不用。
丹椒有点莫名地退了出去。
殷胥抬眼望着这里,终于有空隙细细观察,很多物件都没有收整好,多宝架上零散地置着东西,书籍叠放着,砚台狼毫搁在书案,镇纸摆在一旁,妆盒在铜镜前,耳坠子遗落在了榻上,白色的珍珠在灯火下发着莹润的光泽。
很凌乱,却处处都是她的气息。
心口的燥意渐渐消失,所有的褶皱都像是被这一瞬抚平。
殷胥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意识到,他踏入了她的私有领域,他在见着她不为外人所见的一面。
他俯身拾起那枚耳坠,起身放在妆台的时候,隔扇门被推开。
来人鬓发稍乱,白皙脸颊上泛着红,是有些匆忙的样子,她缓了缓气,手里还端着个红漆托盘,慢慢走了进来。
红漆托盘上,是碗热腾腾的汤。
幼青将甜汤放在桌案上,略显紧张地抿了抿唇,低声解释道:“劳累了陛下大半天,臣女担心陛下会饿,所以去煮了碗汤略垫一垫。”
其实本来该做点别的,但幼青厨艺实在不佳,从以前到现在,唯一做得好的,就是这种甜汤。
殷胥望着眼前的陈设,望着眼前人。
所有回忆中鹅毛般的大雪,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冰冷,醒来只见孤灯一盏,帐外金戈之声的萧肃都远去。
只剩下此刻温馨的里间,桌案上热腾腾的甜汤,还有眼前真实的人。
幼青小声地问:“所以,陛下要喝吗?”
她仰头望着他,胸口起伏着,右边耳坠随着呼吸轻轻晃动,而左边空荡,唯余浅浅的耳环痕,柔嫩的染着微红。
殷胥终于有了,她就在他眼前,哪里都没有去,没有离开的真实感。
幼青望了眼滴漏,又看了眼天色。
好像是太晚了,再耽搁下去,回宫恐是不大方便。
“要不还是别喝了,陛下尽快回去吧。”
殷胥端起了甜汤,轻饮一口,微甜的汤水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不着急。”殷胥道。
不回去,就留在这里,他也可以。
第27章他不欲回宫。
天色已彻底暗下来, 烛火摇晃着映在窗纸之上,映出一立一坐的两人,坐着的身影高大, 立着的身影娇小,却是无声又莫名的和谐。
殷胥极慢地饮着甜汤。
幼青本在收整着东西,实在忍不住偷偷去看他的神色,是她做得很难喝吗?
这已经是她做得最拿得出手的, 最能让人下咽的食物了,她自己虽然尝不出这汤的好坏,但玉葛方才尝了味道还不错。
是不合他的口味吗?
幼青咬了咬唇, 锦帕在掌心攥紧, 她垂了垂眼,很低声地道:“陛下若喝不下,可以就放在那里, 没关系的。”
殷胥望着眼前人。
她柔软的发顶近在咫尺, 连同她圆润而饱满的耳垂,轻轻晃动的发梢, 还有颈侧那颗小小的红痣。
带着暖意的甜汤, 昏黄温暖的里间,还有面前之人,温柔乡也不足以形容。
眷恋、贪念、渴望……
一同都如潮水般浮上来。
这一瞬他生出了,想不管不顾留在这里的念头。
殷胥近乎鬼使神差,指节轻叩提醒。
“天色已晚了。”
幼青心情不大好, 只闷闷地嗯了声。
殷胥想说什么,又顿住, 只能以目光望着眼前之人。
久久的安静沉默。
幼青感受到他的目光,看了眼滴漏, 忽然明白了什么。
悔意一点点泛上来,她不该做那一碗甜汤的,平白给他添了麻烦。被强逼着喝完一碗并不好喝的甜汤,还为此耽搁了时间,任是谁也不会太高兴。
“是太晚了,陛下快回宫吧。”
幼青抿了抿唇,起身唤玉葛拿灯笼,又取下架子上的氅衣。
殷胥默了片刻,放下瓷碗,从幼青手中接过氅衣,缓缓提步往外而去。
候在外面的侍从,瞧见里面出来的身影顿时都如蒙大赦一般。总算要离开了,夜里如不回去,在起居注上记下一笔,倒又是一桩麻烦事。
幼青提着灯笼,直送到了门前。
月明星稀,静谧的月光洒下,照在青石的台阶和稀落的树梢,影子在随着夜里的风微微晃动。
直到此刻,殷胥心口终于渐渐平息,胸口的燥意也在夜风中冷却。
待登上了马车,都快走远了,殷胥拨起帷裳去看,那道身影还立在府门前,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光影晕开模糊一片。
温暖而安定。
所有连日以来烦杂的思绪,无法确定的酸涩,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她是还没有习惯靠近他,还有些生疏地分明着界限,但一切都可以慢慢来,至少现在没有沈文观掺和其中。
殷胥坐在榻上,侧头支着下颌,指节在杯盏上轻叩,目中是飘忽的灯火。
他垂目敛了敛,端起茶盏轻轻饮下。
凡事不能操之过急,反正已经和离,感情可以慢慢培养,等她进了宫,相处之下迟早会回到从前。
和离了,就是最好的开始。
车马已停至宫内,殷胥下了马车,侍从安静有素地跟在其侧。
夜色之下,帝王行得稍快,玄袍在风中微微翻飞,眉梢笑意分明。侍从都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怎么出宫一趟,不过见了个人,坐了一阵,瞧着心情就这么好了。
侍从摇摇头,不是很明白。
第二日。
幼青本来物件就不多,人手虽不多,但收整得快,很快一切都安定下来。
午膳之后,玉葛正做着针线,丹椒坐在杌子上读医书,而幼青坐在榻上,缓缓落着棋子,苦思冥想精进自己的棋艺,时不时回答几句丹椒遇上的疑惑。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一声通禀。
“外头来了个人,说是夫人的父亲。”
幼青放下棋子,眉头轻蹙,玉葛也放下手中的针线,心中生起警惕。
薛标在外间的椅子上,饮了两盏茶,坐了好一阵,终于见隔扇门打开,幼青以及玉葛走了出来。
“好等。”薛标道。
幼青走到对面坐下:“父亲怎会来此?”
薛标隐隐微怒:“和离这样的大事,你都不知会你的父母,私自就做了?若不是亲家公母知会,为父还蒙在鼓里,你也是知礼的,如此可合规矩?”
幼青没有说话,垂目望着茶盏,她守规矩,她的母亲守规矩,换来的是什么。
薛标看见幼青平静的神色,又抬眼环顾了一周这屋里的陈设,难得胸口压抑着的火气愈烧愈旺。
“你和离是为了什么?就住这种地方?沈文观还不够好吗?沈府还不够你住?锦衣玉食你不要,非要出来吃苦?”
茶盏搁在桌案,磕出清脆一声。
听着这些,幼青没有抬眼。
薛标几乎气得不顾风度,连素日的面子都装不下去了。本来沈家还算有助力,现在和离之后,什么都不剩了。
“本来名声就差,好不容易碰上了沈家这么个忠厚老实的,你上赶着和离了。你说说,你到底要什么?”
幼青终于开口:“送客。”
说着,幼青已起了身,小厮上前请薛标离开,薛标深深呼吸,胸口剧烈起伏,抓起手边的茶盏就摔了下去。
顿时,碎瓷飞溅。
“又是声名差,又是二婚,放眼望去,长安城里还有哪个人家会娶你?”
帘栊打起,一人背光走了进来。
一身月白衣袍,腰封轻束,青竹纹在日光下如水波流动,当真是翩翩如玉。
看清的瞬间,薛标愣了一下。
随即整屋的人都跪伏下来,薛标反应过来的瞬间忙叩拜行礼,一同躬请圣安。
月白袍角掠过薛标的身侧,薛标额上渗出了微微的汗意。
上方传来淡淡的一句。
“薛大人真是好大的火气。”
薛标再叩,额头贴地:“微臣不知分寸,不慎冲撞了圣驾,罪该万死。”
久久的没有等到回应,更没有等到平身的话语,薛标依旧跪叩着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懈怠,心口始终高悬。
殷胥越过薛标,径直走至幼青面前,抬手将人扶了起来,没有看见一丝伤口,稍稍放下了心,但怕有些细微的地方没有瞧见,他还是开口询问。
“可有受伤?”
幼青摇摇头,轻声道:“没事。”
殷胥终于分神,落在薛标身上,淡淡地一瞥:“火气如此之大,于家休养去,诵读抄写佛经,收敛收敛脾性。”
薛标沉默半晌,指节缓缓扣紧,额头紧贴在地上,跪谢君恩。
“退下吧,薛大人。”侍从提醒道。
薛标正要起身退出去,侍从又想起了什么好心提醒道:“既是薛大人扔的茶盏,走之前也当收拾干净。”
碎瓷很快收拾干净,薛标拿衣袖把茶盏碎片都包好,躬身垂首缓缓退了出去。
院内已立许多侍从,皆是便衣行走,薛标没有敢看一眼,只垂目快步离开,直走出宅院好一段,他才停下,默了半晌,狠狠地把碎瓷都掼在地上。
胸口剧烈起伏,嘴唇有些发抖。
薛标站在树下,缓了好一阵,才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和神色。陛下那边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了,唯一能挽回的就是二娘。
他理了理衣袍,捋平褶皱。
有从前那种种旧事隔在其中,永远都会是陛下,也是二娘心中的疙瘩。
厌弃只是迟早的事。
爬得越高,跌得越惨。
那个时候,二娘就会知道,她到底该怎么做,听谁的话,才能过好日子,重新做回他手中乖乖的棋子,好好为他所用。哪怕不能入宫为妃,也能嫁与他人,算是发挥她最后一点作用。
薛标最后回望了一眼,一甩衣袖提步彻底离开了。
宅院之内。
幼青立在原地,抿抿唇,垂下了头。
又被他瞧见了这样的丑事。
缓了缓心神之后,幼青忽然反应过来他还在这里站着,忙吩咐人奉茶。
玉葛应声转身去沏茶,心里还想着那茶盏,胸口隐隐作痛,那可是汝瓷的,还是成套的,摔一个不知损失了多少钱。
待走至桌案旁坐下,玉葛奉上茶来。
幼青才从先前的境地之中,彻底缓过了神来,捧着茶盏,低声开口。
“陛下,怎么过来了?”
殷胥抬眼望了一眼,立在不远处的侍从走上前来,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玉葛,玉葛打开来看,是新鲜的茶叶,还有一张礼单之类的,她还没细看。
“新得了几两进贡的茶叶,朕尝着味道还不错,送你也尝一尝。”
殷胥顿了顿,又道,“还带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不大值钱的,你留着玩一玩。”
幼青没有多想,轻声道谢。
玉葛低头看那张礼单,瞥见上面一长串像是物件的名字,什么金,什么玉,她深深呼吸,蓦地阖上。
殷胥思及今日之事,又饮了口茶,半晌开口道:“留几个侍从在这里如何?他们身手都不错,万一有事,也能护人平安。”
而且,他也能迅速知道。
幼青愣了一瞬,刚想回绝,忽然又想起了昨日回绝了他两次,好像也没什么,她没有必要总是拒绝。
顿了片刻后,她点了点头。
殷胥垂目望着茶水,唇角轻轻勾起,指节在杯盏轻叩,眉间也泛上笑意。
日头轻移,转眼已至掌灯时分。
殷胥执着书卷,望着泛黄的书页,心思已不在其上,生出了时间如此之快的飞逝之感,他抬眼看向了对面之人。
她垂着头,很安静地在看书。
明明已经靠近了很多,可他却仍觉得还不够,还想要更多,想要她的笑,想要她无话不说,想要她肆无忌惮的撒娇。
想要离她更近。
甚至于,越是靠近,越是渴望。
“天色已晚,回宫不大方便。”他道。
幼青怔愣了下,瞧了一眼天色,确实太晚了,她蹙起了眉头,回不了宫吗?那确实会很难办。
她下意识咬着唇瓣,有点自责,她一时竟也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提醒他。
下一刻,殷胥开口询问。
“朕今晚可以留在这里吗?”
第28章红梅掩映。
夜里飘起了细雪, 细细碎碎的静谧,屋内烛火在窗前轻爆,香炉上蕴起幽幽的暖香, 整个里间都暖意融融。
殷胥望着她,似是在等她的回答。
幼青握着书卷的手攥紧,头脑一片空白,她抬眸望着眼前人, 眼睛微微睁大,略显紧张地抿了抿唇瓣。
他说想留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是要一起歇息吗?
玉葛明显也想到这里,立在一旁虽是屏气凝神, 但眼瞳都因着震惊而骤缩, 这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昨日和离,今日就登堂入室。
“这里应有厢房吧。”
殷胥放下书卷,眸中蕴了笑意, 近乎戏谑的眼神, “朕于厢房暂住一晚而已,明早就离开。”
对上他含笑的目光, 幼青呆了一瞬, 反应过来之后,仓促应了声是,都不敢再抬头,放在身前的手指一点点扣紧,隐隐的尴尬浮上心头。
是有厢房, 怎么也不会在一起歇息。她方才都想到哪里去了。
而且陛下这样的人,也不会做这样突然又失礼的事情。
幼青低声唤玉葛, 玉葛倾身侧耳听,是让提前把东厢房收拾出来, 听罢后,玉葛就快速转身出去了。
做罢这些后,里间又陷入了安静,而且只剩下两个人,总有种微妙的气氛,幼青匆忙低头看书。
殷胥却没有看书。
垂头读书的人,在昏黄的灯火之下,长长的眼睫轻垂,看起来是很认真的样子,唯独耳根染上绯红。
殷胥唇角忍不住缓缓勾起。
从前她气恼或是窘迫的时候,耳根就会偷偷的红了,怎么都不看他。
如果实在是恼极,还会冲他发脾气,在他的面前,是旁人从来没有见过的真实又肆意,让人怎么都移不开目光。
温暖的里间,热意氤氲着,凝结在窗纸之上,湿湿的水汽一滴滴滑落,在窗台上滴出清脆的声响,烛火时不时轻爆。:
殷胥垂下眼眉,看着手中的书卷。
一排排的黑字,都仿佛在眼前跳动,却没有一个字入心。
幼青也没有看进去,脑海里在不断地回想方才那一瞬的窘意,整个里间,静谧得落针可闻,谁也没有说话。
玉葛进来的时候,瞧见这一幕,察觉到其中无声的尴尬,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话,半晌低声道:“东厢房已收拾好了。”
幼青轻应了一声,垂目盯着书卷。
而殷胥已起身,提步往东厢房而去。
不知道为什么,幼青舒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微微愣神一阵,终于起身随着玉葛去净室沐浴更衣。
待从净室出来,已是夜深,细雪还在静静地落着,里间的暖意驱散了寒气,灯烛已都熄了,分明是很好眠的夜晚。
而幼青抱着衾被,睁眼望着帐顶,不仅没有分毫的睡意,反而愈发清醒。
眼前的装设,再与沈府的不同,这种微微的陌生感,恍然使人发觉,原来她真的已经和离了,她真的离开了沈府,她住在了这三年来想了无数遍的自己的宅院。
而不远处的东厢房里,住着他。
幼青不知道为什么,脑中蓦地浮现,先前他坐在西窗下,手里执着书卷,眸里含着戏谑的笑意望过来,灯火跳跃在如玉般的俊颜,像是回到了从前。
真实又生动。
幽幽的檀香似乎还残留着。
隔着两道墙,半个宅院,幼青还是有一种被侵入生活的,不可忽视的存在感。
越想越清醒,幼青拉起衾被,彻底蒙过眼前,整个人躲在里面,那无处不在的檀香才像是渐渐消失了,她才沉沉睡去。
天还漆黑着,没有一点亮。
殷胥已经起身离开了,走之前瞧见了正房依旧是漆黑的,也没有再打扰,只唇角略勾了勾,携着侍从静悄悄地回宫了。
随行侍从互相对视,皆是松一口气。
今日还有早朝要上,若是无缘无故突然不出现,朝中恐是又要起一些议论了,虽然昨夜没回宫已是逾矩了,但幸好陛下还没色令智昏到这个地步。
不过也有好处,陛下的心情极佳,这几日是所有人可见的春风满面,无论是臣子还是随从都是轻快许多。
下朝之后,殷胥就被唤至了慈宁殿。
殿内日头正好,光影下尘灰浮动,而太后正在帘后抄着佛经,听见宫人通传,才净了手后,缓缓地走了出来。
殷胥请了安后,在榻上坐下,瞧见了桌案上一沓佛经,还没开口说话,忽然觉察到了此刻的微微不对劲。
太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望着皇帝。
殷胥抬起了眼,忽地思及应当是昨夜没有回宫传入了太后的耳朵里,正欲开口解释一番糊弄过去。
太后近乎于直白地开口:“不道义的事情,不能做,臣下之妻不可欺。”
殷胥端着茶盏的手一顿,垂目饮了一口之后,才回道:“没有做。”
太后目光犹疑。
殷胥道:“儿臣当真未做。”
太后直接问:“和离是怎么回事?上回宫宴更衣迟迟未归怎么回事?昨夜彻夜不回宫是宿在了何处?”
殷胥沉默下来。
太后瞧见这神情,顿时已知,这是八九不离十了,绝对是同沈夫人在一处,她猜得是一点都没错。
“看来抄经无用。”
殷胥道:“佛法通透,儿臣习得许多。”
太后沉默了瞬。
都习了些什么?
佛法中是教他迫着臣妻和离了?教他上回吃人唇脂?还是教他待人刚和离了,就彻夜不归地在那里宿下?
殷胥只饮着茶,垂目轻思。
和离是有他在其中作梗,半是强硬地逼着沈文观和离,但她本也是愿意的。上回宫宴她更衣迟迟未归,是同他在一处,但的确没有做什么,只是说两句话而已。昨夜彻夜不归,虽是同她在一处,但也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的确没有做不道义的事。
太后道:“陛下逾矩了。”
殷胥轻应了一声,这条罪名他的的确确是犯了的,半晌,他轻声开口。
“很快就不算逾矩了。”
在太后惊疑的目光中,殷胥饮尽了最后的茶水,也没有再解释,只起身告罪离开了慈宁殿。
日头正好,暖暖地照在宫道,夜里铺下的薄雪化成水珠,凝在含苞待放的红梅之上,总似是有些蓬勃的新意。
殷胥望着枝头的鸟雀,忽地想起了昨夜昏昏的灯火之下,眼前人轻颤的眼睫,轻抿的唇瓣,还有绯红的耳垂。
是很真实的小情绪。
在那一瞬,所有的生疏,好似都冰消溶解,但也只有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从前无论是哭是笑,是嗔是喜,她只会在他的面前展现出最真实的一面。
殷胥忽然无法抑制地想。
这分别的三年以来,她同沈文观成婚的两年以来。
她是不是已经习惯了依赖沈文观,是不是只会在沈文观的面前,放肆地展现自己所有的情绪。那双盛满笑意的明眸,是不是只望向沈文观,不会再望向他。
殷胥停住脚步,阖了阖双目。
她已经同沈文观和离了,一切都在重新开始,纵然从前心仪沈文观,往后也不会再有这一天了。
她会慢慢习惯他。
待回至两仪殿,处理罢政务之后,天色尚且不算迟。
殷胥轻车熟路地出了宫,往静安坊的方向而去,停至了熟悉的宅院门口,侍从也驾轻就熟地守在了门口。
宅院之内,丹椒正坐在阶下,瞧见来人之后顿时站起了身,垂首行了礼,还没来得及说话。
殷胥已越过她,提步往里而去,随手解下氅衣递给身后的侍从,一边问:“你家主子如今可是在忙?”
进入屋内的瞬间,肉眼可见的冷清。
丹椒慢了一步回答:“回禀陛下,我家夫人午后就出门了。”
殷胥问:“何时回来?”
丹椒摇摇头:“奴婢不知道。”
殷胥问:“去做什么了?”
丹椒仍然摇摇头:“奴婢不知道。”
殷胥垂下眼,望着空荡的外间,什么都没有交代,就独自出门了?
丹椒奉了茶上来,忽地想起什么,补道:“我家夫人是同沈二爷一同离开的,听着好像似是要出城去,不知道要做什么。”
茶盏蓦地碎裂,茶水混着碎瓷飞溅。
微黄的茶汤在地上聚起小水洼,映出年轻帝王冰冻的身形,彻底凝住的神情。
整个屋内,温度降下。
丹椒有点懵然,看着帝王踩过碎片,离开了外间,走出宅院上了车马。
“出城。”
午后飘起细雪,昏黄晚霞烧在天边,京郊之外,乌泱泱的人马飞驰,腰间佩剑在风雪中深寒。
为首之人高头大马,一手挽着缰绳,玄色氅衣随风而扬,俊冷眉目在细雪中愈发冷冽,身后随从亦是通身玄黑。
最终勒马停于,一所梅园之外。
梅园青瓦石墙,红梅枝斜生,细雪细细密密地落下,雪中红梅愈盛灼,肃肃地立在风雪之中。
殷胥翻身下马,侍从前面开路,拿出袖中的令牌,腰间佩剑漆黑。
本来要询问有何事的守门小厮,一见这便不是一般人,顿时连走带跑着去开门,连一下都不敢耽误。
梅林的长亭之中。
沈文观坐在石凳之上,捧着一盏热茶饮了一口暖身,又放在石桌之上,今日也真是够倒霉的。
也是怪对不起薛二。
扬州的部分田产,很多是薛二辛辛苦苦置办下的,和离的时候忘记分这些了,他就去静安坊找薛二分田产,她看了之后也没要多少。
沈文观就想着补偿一下,但薛二这人性情固执,恐是又不要。
他想起京郊有座庄子,专门种些稀有的药材,便想问薛二要不要。
幼青想亲去看看,沈文观想着她一个人去恐是不大方便,他正好今日空闲,不如带她去庄子上瞧一回,结果雪崩堵了路不算,回来的时候马车也坏了。
这下他跟薛二被困在半路,只能在这处梅园暂* 且歇歇脚。
沈文观直叹气,一阵懊悔。
今日出门就该看看黄历的。
幼青立在不远处,望着天色,这雪怎么瞧起来又愈下愈大的趋势,她眉心轻轻蹙起,拢了拢斗篷。
沈文观端着茶盏:“坐吧,你着急也没什么用,马车还在修,应该快了吧。要么你实在着急,骑我的马回去好了。”
幼青思索了下,摇了摇头,骑马在长安城内行走实在太显眼了。
她是有点担心太晚了,宵禁一下,回城都回不了。
沈文观吃着茶,忽然想起什么,目中露出些许八卦的神色:“你同陛下如何?”
幼青顿住,缓缓转过身。
沈文观想了下,咋咋舌,煞有介事道:“我看陛下是个心黑的,你反正长点心吧。”
幼青垂下眼眉:“他是很好的人。”
沈文观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他就说薛二是个单纯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上回被威胁和离还历历在目,他当时都觉得他若不答应,根本走不出那道门。
再说头一回入宫觐见的时候,沈文观现在回想起来都恍然明白了,陛下那分明就是挟私而报,他又是被灌酒,又是挨了一顿揍。
陛下一看就不是简单的角色。
还有退婚那桩旧事摆在前面,就算薛二是说有旁的缘由,可不管是什么缘由,退婚是真的,心里肯定是有疙瘩的。
现在瞧着陛下很热络,等过一阵子,新鲜劲,热乎劲过去,变心了厌弃了,旧事再重提上来,薛二日子怕是不好过。
还不如不和离呢。
沈文观又饮了口茶,语重心长地道:
“别看陛下现在对你好,那要看以后能不能一直对你好,日久见人心,谁能保证得了以后的事,你要想想退路。”
幼青没有回话,走入了梅林之中。
雪地之中,红梅初绽,丛生的斜枝上点缀着点点秾艳深红,幽幽的暗香缓缓侵袭而来。
这样的安静之中,心绪也平静下来。
三年的别离,三年的流言蜚语,三年的辛苦生活,还有当年弃她而去的背影。
幼青其实很想忘记,可也没有办法彻底地忘记,就算说着不在意,心底还是会有一点在意。
可还是不争气地,会想要靠近他。
梅林之中,红梅灼灼欲放。
幼青仰头望着,脑中蓦地浮现,重逢以来的点滴,他们总是沉默着一言不发,他的心绪难以捉摸。
昏黄灯火下,他放下书卷笑着看她,目中染上戏谑的笑意,也只有那一瞬间,后来又是久久的沉默。
今早的东厢房已经人去楼空了。
他们之间,不温不热,不冷不淡。
和离之后,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
幼青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样处理,完全不知道方法。
手足无措,仓促又茫然。
背后传来缓缓的脚步声,是踩在落雪之上的嘎吱嘎吱声音,却有些莫名熟悉。
幼青回头看去。
那人一身玄色大氅,立在红梅之中,落雪沾湿了他的眉眼,俊冷的眉目在此刻竟显出了微微的冰冻。
“陛下?”
幼青望着殷胥,她本还想着,他今早走得那么匆忙,应当是有要事,现在怎么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殷胥缓步走近,幼青仰头望着他,心中生起了隐隐的奇怪,他怎么了,怎么瞧着有点不太对劲。
“你要跟沈文观去哪里?一走了之?”
幼青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他误会了她要走?她什么东西都没带,宅院也在那里,怎么会突然离开?甚至丹椒也在院子里,没有同他解释吗?
“我不去哪里,我跟沈文观出来——”
幼青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手腕已经被紧紧地扼住,殷胥望着她,眉目沉冷中蕴着怒意:“是要回扬州?还是说只想着离开朕,同沈文观去哪里都可以?”
“不是的,我没想回扬州。”
幼青急忙想要解释,话都没说完,啊的一声,她的手腕被攥着,连同整个人被压到梅树之上。
并没有疼痛,但太突然了。
殷胥冷道:“已经落了宵禁,你根本没有打算回城吧。”
“是马车坏了,不是——”
下一刻,她的瞳孔蓦地睁大。
唇瓣被人咬住,所有话语都被堵住。
近乎凶狠的吻,根本不像上回一样的一触即分浅尝辄止,他撬开了她的唇齿,侵略性地攻城略地。
幼青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甚至有点无法呼吸。
这样强烈的侵略,一阵麻意从唇瓣相触之处一直传到头顶。幼青身体上下意识想要后退,可刚后退一分,大手握住她的脖颈,扼着她去迎合。
她眸中带着慌乱,眼里只剩下这张冷冽的俊容,甚至容色在愠意中更盛。
这回再不能用“意外”二字解释。
此刻的他没有分毫往日模样,沉黑的眸子里是怒,是渴望,是浓浓的欲色。
幼青喘不上气,伸手推了一下。
殷胥停了一瞬,眉目沉沉地压低,抓着她的双手,蓦地压在了梅枝之上。
他欺身上前,簌簌落雪都砸在了他的发梢肩头,落上一层白,他吻得更深。
红梅掩映之下,玄衣背影近乎完全盖住了其下的纤细人影,只剩下月白的衣角在微微的晃动中若隐若现。
半截皓腕映衬在白雪红梅之上,被大手牢牢握住,修长的手背之上青筋分明。
幼青眼前一阵发蒙,竭力后退着分开了些许,新鲜空气终于进来,她侧着头大口地喘气,嘴唇红肿着发麻,像是被咬破了皮,双腿都在发软。
她踉跄了一下,险些站不稳摔倒,腰上又横过一条结实的手臂,将她牢牢地揽进一个坚硬的胸口。
他钳着她的下巴,又低头吻了下来。
唇瓣被肆意地碾磨,她舌头都捋不直,只能被迫喉间吞咽,脸颊因着无法呼吸涨红,眼里无法抑制溢出了泪花。
殷胥眉目俊冷,细雪落在他的眼睫,眸中尽是怒意甚至夹着渴求的占有。
他是误会了她要走。
“殷子胥……”她想说话。
幼青想解释都解释不了,眸中含着呛出的泪望着眼前人,她根本没有要走。
不要再吻了,让她先说清楚。
第29章唇咬破了。
细雪纷纷扬扬地洒落, 整个梅园盖上层层的白,红梅灼灼着,也沾上星点雪, 天色已经彻底昏暗,但半边天空都染着如烟如雾的霞光,衬得所有一切都是橘红。
殷胥终于冷静下来,分开了些许。
幼青骤然能呼吸, 侧头大口地喘气,只是揽在腰肢的手臂依然没有松开,她抬手撑在身前的胸口, 缓了好一阵, 失神的眼眸才终于重新聚焦。
缓过来之后,幼青垂着眼眉,别过脸抿了抿唇, 耳根发红:“先松一下手。”
殷胥顿了片刻, 终于松开幼青,向后退了一步, 但仍望着她。
幼青一字一句轻声解释, “今日出城是为了看郊外的庄子,结果路封车坏了,才被困在了这里。”
她也没想到会产生这样一个误会,她本以为他今日应该不会来了,而且去郊外看庄子一事也来得突然, 但又不会花费多少时间,本来很快就能回去, 幼青就没有想着同他说一声。谁知道耽搁到了现在,他还刚巧来寻了她, 才弄成现在这样。
幼青垂着头,低声开口,“所有的东西都没带,我会去哪里呢?”
殷胥彻底冷静下来,忆起宅院里以及屋子里的场景,她的婢女还在看医书,药材也没有带走,她惯来看的书也在,甚至于一切装设都如常。
她的确不是要离开。
空气陷入沉默,唯余细雪落下声响。
幼青发烫的耳根,终于也在雪中渐渐冷却下来,片刻之后,头顶响起声音。
“是朕的错,朕误会了。”他道。
幼青轻声道:“没事的。”
殷胥望着眼前人的发顶,围领之上一圈绒绒的白毛也落上了雪,长长眼睫上的雪花都变成了白霜,鼻尖脸颊都被冻红了,再往下,柔软的唇瓣红肿破皮。
他顿了顿,别过眼。
“天色已晚了,朕送你回去?”
幼青紧扣着手指,轻点了点头,殷胥先转身往园外走,她将兜帽盖上,又抿了抿肿痛的唇瓣,一定是破了,她想拿锦帕遮一下,又觉得也很奇怪,只能将头垂得更低了些,提步跟上前面那道身影。
殷胥停了片刻,等她跟上来,才继续往外而去,行得不快不慢。
幼青就小步地随在他的身后。
直登上了马车,幼青才想起沈文观还在里面,正要掀开帷裳说话,车厢之外已经响起他的声音。
“已遣人同沈文观说了。”
整个马车车厢之内暖意融融,桌案上是新沏的热茶,顿时驱散了所有的寒气。
幼青又劳累又惊吓了一日,靠着软枕在暖意之中,在困倦中渐渐阖上了眼,忽然混混沌沌地想起什么。
怎么这么久了,他还没有回来,车马也没有出发。
梅园之内。
沈文观正于亭中赏雪,红梅开得极盛极灼,茶水都渐渐凉了,他终于想起薛二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回来。
突然一道身影向石亭走过来。
看清的瞬间,沈文观咯噔一声,连忙撩起衣袍而拜,得知薛二已上了马车,他诺诺地应了一声。
罕见地,帝王同他一起而行。
沈文观实在忍不住想。
薛二不过是出城看个庄子,陛下就突然出现在这里了,是不是管得太严了些,这薛二的日子能好过么。
其实如果不是有陛下横插其中,他是一定不会和离的。
现在陛下强硬着把人抢到手,可这一看也不像是对人好。外人面前都管束得这么严,背后不知又是多严苛,若是气极说不准还要折磨人,简直可怕。
薛二又是个傻的,简直是任人磋磨。
他要让陛下知道薛二是有退路的。
这样陛下心中有了危机感,平日里也会顾忌着点,少欺负人,多点关心。
沈文观这般想着,觉得他必须发挥最后一点余热:“微臣与薛二有两年夫妻的缘分,于扬州两年,互相扶持举案齐眉,当真是共患难的情谊。”
殷胥脚步顿住,回头看了过来。
沈文观顿觉一阵后背发凉,但他还是坚持着把话说完了:“若日后薛二日子过得差了,微臣还是愿意再纳她的。”
“夫妻情谊?愿意再纳?”殷胥反问。
沈文观硬着头皮道:“是。”
殷胥蓦地笑了起来,轻捋袖口,眉目沉敛而锋芒毕现:“难不成沈大人说的夫妻情谊,指的是成婚后不日就纳了妾室,同妾室缠缠绵绵?”
沈文观顿时面色尴尬。
“微臣,微臣……与妾室不过是表面情谊而已,臣与薛二才是真情。”
“那沈大人的情意,还真是廉价。”
沈文观此刻也是豁出脸面:“不廉价,毕竟相互扶持两年,一同走过最艰难的时候,这情谊是谁都比不了的。”
空气骤然冷下来。
殷胥冰冻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常。
“不过两年而已,倒不至于情厚至此。朕与她年少相识,而今也有八年,往后更有许多年要走。”他淡淡道。
没有再等沈文观回答,殷胥提步走出园外,又在石阶之上略停:“不过,确实比不得沈大人一心二意的道情深。”
言罢,帝王的身影已经快走远了。
沈文观站在原地,摸摸鼻子,低声道:“再如何,我也不过一个爱妾,你可是三宫六院。”
“不会。”
骤然听到这么一声,沈文观顿时浑身都是一凛,隔了这么远,还能听见?
不过转瞬,他又回过神来。
倒是说得好听,可背后还不知道怎么欺负人呢,也就会面子上装一装。
薛二也真是可怜。
这般想着,沈文观又摇摇头,暗自叹气又舒气,目中露出怜悯之色。
他也就能帮薛二到这里了。
希望陛下知道薛二还有他这么一条退路之后,心中稍微有几分顾忌吧,可不要再多加欺辱了,多几分关切吧。
算是他对薛二的最后一分情谊。
马车之内,幼青等得犯了困,靠在软枕上昏昏沉沉地处在睡梦之中,忽听得厢壁轻轻敲了两声,她清醒过来,喉间有些疑惑地轻嗯了一声。
车外响起他的声音:“回城?”
幼青轻轻应了一声:“好。”
车马终于缓缓行驶起来。
天边烧红的晚霞映衬下来。
一旁随着的侍从,止不住余光偷偷瞟正中骑马之人。
萧萧的风雪之中,帝王挺拔的身形,玄黑衣袍的云纹在晚霞之下浮动,朗朗如云间明月松下清风,身姿风采皆是照人,眉目沉冷而轻敛。
就是唯独,嘴唇怎么破了。
明明方才进梅园前,还是好好的,不过才过了半个时辰不到,怎么成这样了?
像是被咬出来的。
侍从又瞥见帝王冷淡的俊容,一如既往没有波澜的神情,甚而多了几分微愠,忙又回过神,这倒像是心中憋了火气。
他可不敢在这时候触霉头。
车马行至静安坊时,已是夜深。
幼青下车之时,抬头环顾了一圈,已经没有再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了,她收回目光,略动了动,垂下眼眉。
鞋袜都已经在雪地之中湿透了,雪化成了水,仍在冰冷地贴着。
待回至屋内,幼青换下湿透的衣裳,更衣沐浴之后,窝在了榻上,垂下了头,捧着茶盏,轻轻饮了口热茶。
微烫的茶水碰到唇上时,微微的刺痛蔓延开来。
强烈的,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幼青突然想起来,红梅枝掩映之下,他倾身覆上来,垂首凝着她,眼睫微阖。露出的微微眸光,沉黑得有些烫人。只是稍分开了些许,他的唇又追了上来,更深地侵略而入。
不过回忆着,那种无法抗拒,喘不上来气的,深深的麻意侵袭而来,甚至鼻腔都像是嗅到了无处不在的檀香。
她后知后觉地摸了摸唇瓣,呆滞地凝神思索片刻。
这感觉有点特别,和上回很不一样,但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同,都让人有点懵,只是这回时间很久。
这回好像是因为误会。
他一路上也没有再提,好像是没有太在意这个事情。
她好像还不慎咬破了他的唇,他一点都不觉得痛吗?
他没什么感觉?算是很平常吗?
思索了半晌之后,幼青缓慢地动了动眼睫,放下了手,爬上床榻,盖好衾被,整个人蒙在里面。
睡着了,就不用想了。
月光从明瓦窗格映下,透过纱帐照进明黄的龙榻。
殷胥看了眼滴漏,手背遮在额头,胸口深深起伏几回,起身下了榻。
他端着茶盏,靠在桌案上,脑中蓦地浮现,红梅枝下,她发髻微微散乱,明眸惊慌中含泪,可却只倒映着他一个人。
月影落在青石的地砖之上,落下一道拉长的孤影,孤寂而冷清。
从前的日子如镜花水月般闪过,她情急之时抓着他的手,央着他再陪她下一局棋,明眸笑得弯弯,似桃花般灼灼。
殷胥忽然觉得有点难熬。
耳边仿佛又响起,沈文观今日的话,他们两年相伴,风雨同舟共患难,殷胥不信他们情深如许,可他不能确定,是不是她心中还是留有眷恋。
他确实错过了她这几年。
殷胥低垂眼眉,深深沉敛,执着茶盏望向了窗外,树影映在窗格之上,似有风雪轻坠,细枝随着轻晃。
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他放下茶盏,蓦地忆起快要到选拔女医的日子了,也就是说,她就要入宫了。
只要入了宫,朝夕相处,她彻底倾心于他只是迟早的事情,倾心之后,嫁与他也就很快了。
沈文观根本不足为虑。
月光静谧地落下,光影朦胧。
殷胥唇角勾起,他饮尽最后一点茶,心情极好地提步坐在了榻上,望着扑簌的灯火,闲闲地敲着棋子。
第30章不扰她歇息。
天色碧蓝, 连云卷着日头,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暖阳驱散了寒冷, 整个太极宫内外的梅树都开了,暗暗的幽香弥漫。
清晨时分,还有些冷。
贡院之外,已围了许多人。
经过县州重重选拔以及举荐上来, 最终的一批女医都在尚书省参与策试,后几日是其余内容的考核,由太医署主持, 不合格者则不予以录用。
幼青和丹椒一同下了马车。
玉葛已备好了些许干粮, 给两人都带上,又唠唠叨叨地嘱咐了一番。
大抵是些不必紧张,专心考试, 尽力而为即可。殿内恐是有些冷, 若是身子坚持不住,也不必强撑, 弃考出来也罢。
幼青拢拢衣衫, 眉梢轻扬,眼睛弯成月牙:“放心,一定会通过的,不仅要过,我还要拿头名。”
不远处的楼阁之上, 半开的窗扉后,话语沿着缝隙飘进来, 而坐着的人影手中端着茶盏,唇角微不可见地勾起。
他又低眸垂目, 从窗扉望下去。
冬日的清晨里,她一身雨过天青色,湘裙如花般散开,一圈雪白的狐绒,下巴尖尖,明眸灵动含笑,唇角张扬,沉稳都褪去,显现出了难得的轻松肆意。
像回到了少年时分。
丹椒在下面连连点头:“夫人一定可以拿头名,我的话,要求不高,过了就行!”
玉葛瞧着两人欣慰地点头。
旁边也是一同来赶考的考生,已经来来回回瞥了好几眼了,一边暗暗地想,不管这最后考得如何,士气倒是挺旺。
这种心态还挺值得学习。
就是着实狂妄了一点。
也不知道最后会考多少名次,敢说出这样的放肆之语,这般想着,那考生又着重多看了几眼,记住幼青的相貌。
再叙了一阵,幼青丹椒二人就同玉葛话了别,通过层层搜检,入了贡院之中。
幼青所在的位置,已算是不错的了,没有处在风口,也没有味道。她将干粮放在桌案左上处,待核实了姓名相貌,医科考卷终于发了下来。
考题大都不是很难,只有少数需得认真思索反复斟酌,最后是举一道实例,予以证候、脉案等,需答辩证,如何开方。
不知不觉,已至了午后。
答毕后,幼青又仔细翻阅了一遍考卷以反复斟酌用词等等,已有考生交了卷,本朝惯有此例,甚至甚喜如此,答得快且绩优之人方为更好,不少人为拔得头筹,会如此行为。
幼青待到稍晚,才出了贡院。
“如何?难不难?”玉葛迎了上来。
“还好,很正常,就是有点冷。”
幼青正说着以帕子掩住,打个喷嚏,这种考试都不好穿得太厚,因着还要搜身之类的,考得时间又长,其间也有人撑不下去晕倒了离开。
玉葛忙将斗篷裹上来,又将手炉塞到幼青的怀里,二人一同又候一阵丹椒,三人一同往家中而去。
幼青即将离开前,又停下环顾一圈,垂下了头,抿了抿唇,提步登上了马车。
马车车厢之内,丹椒翻出了平日里看的医书,凭着记忆回对,不时叹一声,拿书扣在眼前。
“悬了,好悬。”
看得玉葛直笑,又是劝慰。
幼青吃着茶果,正在发呆。
丹椒又想起了什么,忙问一些写时极不确定的,幼青回过神来,一一回答了,又道:“你从前习医不久,能答成这样已经很好,你灸法习得不错,还有机会。”
“这才只是第一日,后面接着几日还有针灸、方剂、以及辨认药材等等,好好准备,定然可以的。”幼青道。
有这番话,丹椒浮躁的心,也终于慢慢地静下来,又望着幼青微微失神。
其实就算入不了太医署,跟着幼青习医也不会差。
幼青严格又耐心,又不藏私,近乎是全心全力。只是跟着短短的一段时间,她已习得良多。但若是能和幼青一同入太医署,从学徒做起,日后定然能学到更多。
这是次难得的机会,她一定要抓住。
正是这般想着,丹椒习得愈发刻苦。
又过了几日,终是最后一科了,虽是有日光,但气候极冷,冻得人手脚冰凉。
太医院院正亲自来了,来回走着看诸位考生辨识中药的答卷。本来就不多的白须掉了更多,张院正眉心越蹙越紧,半晌长长地叹气。
顿时被看过的学生心中咯噔一声。
张院正只摇头。
往年是只观其形而辨,今年的略有所不同,尝其味而辨,不过稍有变动而已,怎么瞧着答得不好?
正当此时,张院正忽见来了一人。
他霎时惊得要跪伏而拜,却又在示意中停声,只静悄悄地上前。
帝王并未说话,只走下去看着考生,张院正紧随其后,殷胥缓缓地踱步其间,一身鸦青衣袍,玉冠佩带,身姿卓然。
诸生本在思索着奋笔疾书,却忽地瞥见龙袍一角,霎时都提起了神,坐姿都比往日要端正,连字也书得更认真。甚而有人大着胆子偷偷去看。
帝王负手立在窗前,衣袍暗纹浮动,爪牙锋利闪着寒光,而日光又模糊轮廓。
即便如此,也能瞧出来其容貌之俊美,堪称如玉如松,灼灼风华。
幼青就在靠窗的地方,当袍角都轻轻拂在了她的袖口,她都垂着头,似是无知无觉,完全沉浸在其中。
殷胥眉梢轻挑,忽地又注意到什么,唇角渐渐地凝住,她的眼睫轻垂,眉心微蹙,就连唇角也有点紧绷。
今日考得很难吗?不应当。
她医术极好,怎么也不会尝不出汤药里的几味药材。
殷胥正在思索之际,就见眼前人搁下笔墨,抬起胳膊枕在桌案上,像是困倦地阖上了双目。
张院正看见之后,顿时眉头紧蹙,这般重要的场合,竟然睡起觉来了,还是当着陛下的面睡着了,着实不像话。
他走上前去,正想叫醒人,肩膀上已经落下一只大手,轻轻按住他的动作。
上方响起声音:“莫要打扰了。”
想来是太累了。
睡一阵,天也不会塌。
殷胥只略站了一阵,就提步离开了,近来有天寒之地闹了雪灾,又临近了年底,诸多事务繁杂。
徒留张院正在原地,左看看右看看,又神色复杂地看了眼睡着的这学生,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
不得不说,这还真是好运气。
在考场上睡熟了,偏偏碰上陛下,本来这罪名不小,偏偏陛下今日心情好,饶了这胆大的学生一回。
瞧着副模样,也不像是学艺精的。
张院正又看了一眼答卷,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果真不如何。
这懒学生,还是莫进太医署的好。
幼青再醒的时候,天色已晚。
周遭点起了灯,待檐下的铜板敲响,幼青随着众人退出了这里。
远远的,玉葛丹椒都在踮着脚尖望,瞧见幼青的瞬间忙挥了挥手。
幼青笑了起来,穿过人群走了过去。
三人上了马车,丹椒先是絮絮地说了许多考场上的小岔子,所幸再紧张,也都结束了。回府的路上,玉葛还去买了些点心茶果之类的算作庆贺。
待至了掌灯时分,玉葛和丹椒还坐在杌子上围着炉子闲话,幼青也没有睡,一同吃着茶果闲闲叙话。
倒真是难得的时光。
里间温暖地烧着地龙,熏香燎燎,笑语声声从窗缝透出去,连冬夜都染上了暖和明亮的色彩。
幼青还拆了封长宁寄过来的信,上面写了许多近来发生的事情,战事已渐渐平息下来了,入冬的西域更有别样风情,再过些日子兴许就能归来了。
这般说说笑笑着,幼青已研了笔墨,于书案之前凝思落笔。
书了近日以来的寻常趣事,长安城里新开了什么铺子,哪家的汤面做得不好吃了等等,将长安的近况都细细写在其中。
笑闹之后,夜也渐渐深了。
幼青靠着软枕,将书好的信折好,放至信封里后,以蜡封上,先暂且存下来,待明日再寄出去。
灯台上烛火轻摇,蜡泪沿着一滴滴流淌下来又在其下凝固。
烟气笼向窗纱,一点点浸透氤氲。
里间静谧而深,玉葛进来之时,就瞧见西窗下的人影,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封信,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玉葛恍然忆起,陛下好似有好些日子没有再来了,自从那日从梅园回来之后,就再没有联络。
是闹掰了吗?
玉葛想过两人会冷淡下来,没想到竟会来得这么快,那正好了,什么劳什子的太医署也不去了,省得再伤心受气。
正当此时,外面传来通禀声。
“宫里来了人。”
幼青等人匆匆出去迎接,着靛蓝衣袍的太监正笑吟吟地立在正厅,又着后面的小太监将红木食盒交予这里的婢女,随即恭声开口解释。
“御膳房新制了点心,宫里头派人特意送了来请薛二小姐尝一尝,道一声庆贺。”
幼青谢过隆恩,又差玉葛打点了些碎银子以慰深夜来跑一趟的辛劳,为首的太监也笑着收下了。
浩浩荡荡的太监仆从,出了府邸,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了,所有人才终于松下了心神。
玉葛打开红木食盒。
最上层是宫中制的状元饼,其次是一层幼青最喜吃的透花糍,最后是从未见过的极漂亮的点心。
再一拉,里面掉出张纸条。
幼青探头过来,缓慢地眨了眨眼,从玉葛手里接过纸条。
玉葛面无表情地阖上食盒。
又搞这些七拐八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