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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哥哥,这一次不要再失约。

    天地寂静, 若有人能站在比昆仑更高之处,就能看见——

    以昆仑山为中心,以天下灵脉为路, 无数蜿蜒盘桓的金色符文显现, 逐渐没入四野, 恐怖的灵气在向这里汇聚。

    濯尔清牵着宁祐的手,慢慢走到室外, 隔着若隐若现的金线与高空之上无情的眼睛对视。

    即使他知道,在阵法扰乱下,那只眼看不清他。

    宁祐没有挣脱他,震撼得说不出话,过了一会问:“这是什么……你要做什么?”

    对方刚刚什么都没有解释, 只是将他带出来看。

    “我想让你、让我自己、让玄枵、让我曾经见过的那些人,都不必再躲。”濯尔清说,他声音轻柔, 却让人不由自主相信,“由天而生,与天一战。”

    “我与玄枵为此筹备了百年,以死水连接起过去的扶桑, 以天下灵脉和昆仑山为道,形成了能够前往过去的阵法——名曰‘南柯’。”

    “天地规律,已成的因果无法逆转,跳脱因果之外的事物却可以被改变, 我将会回到扶桑未灭、我诞生之时,也是天道虚弱之时, 诛杀天道,取而代之。”

    他神情很平静, 好像自己说的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而是如同之前一样,在给宁祐念竹简上的道经。

    自见天下、心魔生后,他就一直在想,无法自抑地想……而今终于成行。

    这是他必然会做的事情,无论成功失败。

    但他唯独担心……

    如果他死在过去,他亲自取名、曾经珍爱的小孩,他现在所钟爱的人,要何去何从呢?

    “如果你失败了呢?”沉默半响的宁祐扯住濯尔清的衣襟,叫刚刚开始一直未曾看自己的人低下头,与自己对视,“你会被诛杀吗?”

    “……是。”濯尔清说,“我会死,天道本就忌惮我,只因我生于祂,我死祂伤,才许我一丝怜悯。”

    宁祐问:“你死后呢,会怎样?”

    “身死道消,魂归天地。”濯尔清轻轻道,“到时候我们的存在就会从世界上消失,所有人都会忘记我们。”

    “听我说,右右。如果身死,我会在时间之外,为你留下一道后门,改写你所有人生,你会幸福的……比现在更好。我会尽力保下玄枵。”

    保下玄枵?宁祐神色变得古怪。

    “如果成功……”

    “没有如果。”宁祐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他,“我不需要改写人生,那些过去,每一件、每一样我都……我都很珍惜。”

    “无论是你还是玄枵,我都记得。我都会记得。”

    他声音比平时更沙哑,松开濯尔清发皱的衣襟,拉住他手腕,扯着对方回到房间。

    他来到书桌边第二个柜子旁。

    啊,那是他当时告诉玄枵的、放礼物的地方。

    濯尔清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此时无论宁祐做什么,他都会纵着对方。但仍不可自抑地心脏泛酸。

    宁祐深吸了一口气,拉开柜子,濯尔清愣住——

    柜子里放着两个木盒,两份礼物,都是打磨得十分光滑明亮的木制无事牌,挂着精心编织的红绳,虽然简单,却不难看出制作者的用心。

    濯尔清喉咙忽然变得干涩,心一下子软了,变得有些发疼。

    ……他以为,只会有玄枵的呢。

    但如果,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死了之后……

    “如果成功,我会怎么样?”宁祐问。

    濯尔清回神,良久说出来一句话:“你会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我的身体?”宁祐皱眉,“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濯尔清似乎不愿意告诉他,但最后还是开口道:“你自杀后,神魂脱离身体,按照世俗说法,确乎是死了。”

    “但有人用阵法吊住了你最后一口气。”

    “也就是说,你的肉身尚且存在。”

    他说:“如果我成功了,便没有机会再偷偷为你改变过去——唯有我死去时,才会有这样多的能量。”

    “但我会稍微做一点手脚,改变一点无关紧要的东西,并非过去而是未来的内容。比如你自杀后的结局。”

    “你需要多久?”宁祐问。

    濯尔清眨眨眼:“很久很久,几百年。但是对现世来说,可能只是半刻钟。”

    “那我等着。”宁祐说,“我就在这里等着,等被拉回肉身,就继续在肉身里等你,你要带着礼物,去接我。”

    “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哥哥。”

    “这一次不要再失约。”

    他被打磨太久,不再是年幼时那样直白热烈的性格,没有办法再那样坦然地表达自己的爱和心情。

    这样的表达,已经竭尽全力了。

    他希望濯尔清,希望玄枵,能明白他那点残存的真心。

    濯尔清看着他,终于难以自抑,俯下身,按着宁祐后颈,轻吻了一下他的唇:“我会的,不会等太久。”

    “所有人都会等着的。”宁祐说。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弱小的、贫贱的人过着如何的生活,他只是千千万万人之一。

    所以他明白濯尔清,也真心地期盼新世界——即便他要回到牢笼,要再一次面对自己的过去。

    濯尔清松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笑起来:“跟我去禁地?还是在这里歇一会?”

    显然宁祐只有一个答案。

    他钟爱之人,是个十足勇敢、坚强、善良的人。

    禁地中的阵法早已启动,此时连死水都是流动的金色,底下的扶桑比上次更为清晰。

    濯尔清回过头看了宁祐一眼,对方坐在岸边,安静地看着自己。

    他回过头,走进了水中,消失了。

    ……-

    进入水中后,周围景色倏然一变,变成了一条金色的长廊。

    长廊不见尽头,一头空白虚无,另一边则满是结果的枝桠,每颗果子都是透明的、印照着不同的画面。

    这就是扶桑的内部、时间的内部。

    濯尔清没有着急往过去走,而是割破手腕,血液滴入地面,红色泛开,变为翻滚的黑色。

    他神色冷淡:“还不醒来?”

    那黑色越来越浓稠,逐渐增多,凝聚成与他相似的人形。

    人形身上的黑色逐渐褪去,显现出原本的模样……那是玄枵。

    他动了动僵硬的四肢,发出噼啪的声响。

    “你太不谨慎了。”濯尔清冷冷道,“竟然叫祂抓到了你的尾巴。”

    玄枵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右右那么乖,那么甜蜜,我可躲不下去了。”玄枵讲,“难道你没有动心?”

    “但你险些叫他神魂破碎!”濯尔清冷冷道,“你的冲动,反而叫他来替你承受后果。”

    “回去之后我会道歉的。”玄枵说。

    “祂尚且不清楚你的存在,和以前一样,我会让你躲藏在我的神魂中。”濯尔清说,“如有意外,便是你出手的时候。”

    他并不担心玄枵临时倒戈,天道是他们的共同的敌人,何况他们性命一体。

    “那走吧,仙首大人。”玄枵懒洋洋道,“我想死右右了,赶紧搞完收工回家。”

    他说完,化作一道黑光,潜入濯尔清身体内。

    濯尔清开始沿着长廊往回走。

    下一刻,两侧景色一变,寒气传来——

    他看见了昆仑山白雪皑皑,梅树枝头挂得沉甸甸的。

    看见自己赤足走过雪地,在一棵树边停下,一团白雪骨碌碌滚下。

    濯尔清笑起来,是他捡到宁祐的时候。

    下一刻他的笑容忽然消失了,神色便紧绷起来。

    随着他的脚步,长廊天光渐暗,广阔的山野消失,逐渐步入了昏暗的、潮湿的土道。

    两侧变成了密密排布的监牢,他听见了嘶哑的哭声。

    他最终在其中一间牢房停下了脚步。

    “你在犹豫什么?”玄枵冷讽的声音在长廊响起,“你不准备看看吗?那就让我去……”

    “啪”一声响,打断了他的话。

    濯尔清匆匆往前两步,监牢内一览无余,他隔着栏杆看见里面瘦弱蜷缩的少年。

    对方套着宽大囚衣,枯黄头发垂在印着红印、高高肿起的脸侧,一只手垂在身侧。

    仔细辨别,才能听清对方虚弱的言辞:“对不起……母亲。”

    濯尔清张了张口,伸手握住了栏杆,看上去很想喊他。

    他看着对方崩溃,在黑暗里笑着,用瓦片划开了自己的脖颈——瓦片粗砺,得反复磨拉才穿透皮肉。

    ……多痛啊。

    濯尔清第一次见到宁祐的伤口,便猜测过无数次它的来历,想过背后是怎样的故事,但当他亲眼见到,仍然觉得无法呼吸。

    他听见少年如泣的嘶哑声音,因为失血逐渐低哑:“若……若是真的有天道!为何不去惩罚那些恶人?为什么、放任这些事情存在上百年!”

    ……

    “娘、不要怪我……我好冷。”

    气息微弱,那具靠墙坐着的单薄身体即将摔下来。

    濯尔清穿过栏杆,接住了对方。

    对方失血冰凉的握住了他的手,沾满鲜血的苍白脸庞抬起来,终于笑起来:“啊……你来接我了。”

    濯尔清知道对方应当看不见自己,只是临死前的幻觉,见到的应当是自己的母亲。

    但无论如何……

    那双眼睛心满意足地闭上了。

    濯尔清将他轻轻放倒在地上,凝视片刻:“再等等我,我会回去接你。”-”走吧。”玄枵说,“回到三百年前。”

    “不……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濯尔清看着长廊,他在其中寻找他要寻的那一颗果子:

    “我已错过太久……大道生死在前,便让我最后为私心、为私情停留片刻。”

    他仔细地辨别,在树上找到了唯一的、属于宁祐的那颗果子。

    第22章小孩晃晃脑袋,甩了仙首一脸水。

    天璇十六年, 冬天。

    南浔城连下了好几天大雨,雷声轰鸣不断,众人都说这一月的暴雨, 必定有异, 怕不是有仙人渡劫。

    流春楼白日里冷清, 加上天气,更是行人寥寥, 只有个半大的侍女在外头看着,名叫长春。

    “你又私自出去了罢?”

    长春看着一身湿、正取下斗笠整理衣裳的秦娘,“都说最近不太平,小心惹了天公,收了你去。”

    “我去给阿宁买药, 省不得。”女人貌美,年纪不算轻,却别有一番温和柔美。

    长春问她:“你家那小子, 你还要养着,笨又笨的,如今四五岁了,还不会讲话走路。当时便劝你, 生不得,怎么偏信了男人的邪。”

    “怎么会?”秦娘笑起来,“和男人什么关系,阿宁是个乖宝, 我舍不得罢。”

    “算了,你便小心些, 外人来问,就说是捡来的, 可不许胡说。”

    “我晓得的。对了……”秦娘看着有些犹豫,长春疑惑地看向她,她又笑着换了话题,“没什么,就是待会我去陪陪阿宁,你帮我看着些。”

    “晓得啦,你去吧。”长春说,“先换衣服,省得生病,我又得和你一起挨一顿训。”

    秦娘连连应是。

    她左绕右绕,穿过前楼,进了后院中最偏僻的一隅,那里围了墙,刚靠近便听见了小孩子傻呵呵的笑声。

    秦娘忍不住面露笑意,站了会,才推开木门进去。

    里面是个很简陋的小院子,就种了一颗梨树,树下放了三五个凳子,旁边有大口水缸,已经灌满了水,连之前的杂乱也被整理好堆在了角落。

    院中有两间屋子,还有个小小的灶台。

    而屋中俊美、苍白的青年男人正抱着个半大的孩子,举起放下地玩,那孩子被逗得哈哈大笑,嘴里咿咿呀呀在说什么。

    这孩子和秦娘长得七分相似,便是她们口中的阿宁。

    男人似有所感地转过头,见她来了,温和解释:“我听见他在床上哭,便擅自进屋了,实在……”

    身为客人,擅闯主人家的屋子,实在是失礼。

    秦娘摇摇头,笑了一下:“没事,你能照看他,我在外头还安心些,之后若有需要,直接进来便是。我们这种人也不管什么男女之别。”

    这男人是她前两日从桥上捡来的,当时看着一副快要病死的样子,浑身是血,却又气质不凡,她绝不该多管闲事,但是……

    她有个那样的儿子,怎么能不信些因果,平日里行善积德——虽然没用——但万一这一次见死不救,叫原本想帮她孩子的神仙记住了,从此不帮了怎么办?

    所以她还是偷偷救了人,藏在院子里。

    因阿宁的原因,这没人来,倒也藏得住。

    男人浑身是伤地躺了两天,第一日她还想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第二天人家便好了大半,第三日……第三日都能来替她照顾阿宁了。

    但她是个善解人意、又懂得保全自身之法的人,因此对这样的异常也视若无睹。

    她把怀里的药拿出来,一一清点:“这些是给阿宁的补剂,这些是治疗外伤的药,你拿去用吧。”

    男人犹豫片刻,收下了:“对了,前两日一直未曾同你道谢。多谢。”

    “我姓濯,濯尔清,恐怕还得叨扰一段时间。”

    【那时候你还真是装模做样的。】

    玄枵讽刺的声音响起。

    站在不远处看着过去自己的濯尔清没有回话,他安静地看着在“自己”怀里乱动的、瘦小的宁祐——此时他尚未为他取名,他还叫阿宁。

    他看着宁祐出生,小小的一个,险些难产,因此发育得不大好,又出身在流春楼,不得不藏在院子里。

    但秦娘待他十足用心,因着小宁祐学不会说话走路这事,到处想办法。

    有空闲时,便陪着哄着,一字一句教,教了半天,那孩子也只会含糊地喊一句亲亲,似乎是学不会娘的音,但也足够秦娘开心。

    有时候楼里人说闲话,说宁祐这是不该出生的孩子,所以才会受到惩罚,她还会难得地生气与人吵一架。

    渐渐地,便也没有人再说这事。

    他一路看着,直到过去的自己与宁祐相逢。

    “院子里的东西是你收拾的?”秦娘从他手里接过开始因为两个大人的谈话而昏昏欲睡的小阿宁,忽然问。

    过去的濯尔清点头。

    秦娘一边将小阿宁放在床上,一边道:“那就再呆一段时间。”

    “我平日里不常在,阿宁就拜托你照顾了。”

    于是濯尔清便顺利留在了这里。

    他那时候正是道心动摇、茫然之时,一时间无处可去。

    他没办法回他的昆仑山,当无知无觉的仙首;也不敢再看人间,睁眼闭眼总是想到那些苦闷的人。

    何况他一时半会还用不了灵力,与凡人无异。

    这个小院像是被世界遗忘的一隅,叫他得以躲藏起来。

    “啊、一啊呀!”

    过去的濯尔清回神,床上的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

    对方揉着眼睛,傻笑着爬到床边,两颊肉乎乎,还有酒窝,就这么傻乎乎看着他,用手扯他衣服。

    濯尔清心软,将他抱起来:“怎么了?饿了吗?”

    这孩子只有脸上还有点肉,身上就干巴巴的,听他讲话,也不知道听懂了没,反正就点头。

    “我在灶台蒸了包子,是你母亲带来的,你在这等我,我去盛来。”濯尔清说。

    他刚要起身,就感觉头皮一疼。

    那孩子理解不了,恐怕只以为他要走,扯着他的长发,嘴一瘪就哭起来,那声音,清亮得很。

    濯尔清赶紧手忙脚乱地哄:“嘘嘘,别哭、别哭,我不走……”

    小阿宁哭了一会,“啊啊”地要往他身上爬,濯尔清无奈,只好单手抱着他一起去外面。

    这小孩虽然痴傻,却分得清好坏,唯独对他似乎意外亲近,好骗得很。

    濯尔清别扭地单手取锅盖、取盘子,夹了两个包子,用筷子串好、吹凉了才敢递给小阿宁。

    此时小阿宁已经流着口水眼巴巴看了许久,小眼神渴望得要命,却乖乖在他怀里没动。

    他轻笑出声:“快吃罢。”

    小阿宁才像是得了命令一样,撒欢小狗似的啃包子,啃一会就幸福地咀嚼,一边笑得眼不见缝,一边看濯尔清。

    濯尔清问他:“看什么?”

    “嗯、嗯……”小阿宁乌拉乌拉一顿比划,饶是天下第一的仙首也听不懂,只能顺着应声。

    站在不远处,谁也看不见的未来仙首却明白了,抿唇笑了一下。

    四个字表达就是“秀色可餐”,那傻小子估计是觉得看着仙首吃饭香,小孩子的思维总是很奇妙。

    小阿宁人小胃口大,足足吃了三个顶天的大肉包子,才舔着手指停下,濯尔清那时候还有点没治好的洁癖,赶紧抓住小孩手腕,不许他舔了。

    然后把人抱到水缸旁放下,小阿宁好奇地、摇摇晃晃地靠在水缸上,傻傻盯着倒影里的自己。

    那时候的濯尔清还太年轻,没发现端倪,只是半跪着专心致志地给小孩洗脏手,一只手掬一捧水,另一只手给他搓一搓,直到变得白白净净。

    “噗阿——”

    年轻的仙首听见声音抬头,发现小阿宁已经半个脑袋埋在水里去了,他赶紧把人捞出来。

    小孩晃晃脑袋,甩了仙首一脸水,一脸无辜地看着仙首,头发还在啪嗒啪嗒往下滴水。

    刚给人换了干净衣裳的仙首:……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埋进去?”濯尔清无奈地伸出手,用袖子给小阿宁擦脸,对方猫儿似的,动来动去地躲,“下次如果我不在,不可以来这边。”

    小阿宁完全没听懂,傻呵呵乐,还伸手指着水面,咿咿呀呀要濯尔清也看:“泥……”

    濯尔清凑过去,看见水池里倒映着自己与他的脸,他那点无奈也散了,变作酸软:“是看见自己觉得有趣才探进去的?”

    “好吧,不怪你。”濯尔清叹口气,把小孩儿抱起来,“回去擦干净。”

    大概被水凉着了,小孩一回到他怀里当挂件,就“嘿嘿”笑着把柔软泛凉的脸与他的脸相贴,像某种草食动物,用脸颊相贴表达爱意。

    濯尔清愣了一下。

    “哈阿!”小阿宁贴完就把脑袋埋在他脖颈,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却一边发出得意的笑声。

    他一点都不愚钝,他只是有点笨拙,鲜活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不懂事,却天然懂得爱。

    那是濯尔清第一次养什么东西,为某个人所全然亲近与依赖。

    如果说从昆仑南下的所见所闻,对他来说是万物生灵之恶,那么,被秦娘救回,与小阿宁相处,对他来说便是对生命之善的体悟。

    他怎么就忘了呢。

    来自未来的濯尔清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阿、呕——”

    “什、什么……等等。”

    未来的濯尔清闻声抬头,看见过去的自己正手足无措拎着小孩,身上全是脏污,原本柔和的脸也变得震惊,仿佛发生了灭世一般的大事。

    而小阿宁刚吐完,仿佛也知道自己犯了错,心虚地捂住了嘴巴。

    濯尔清先是愣了一下,下一秒忍不住笑起来。

    原来那时候也吐过一回,给比后来还要爱干净的年轻仙首折磨得够呛,好几天闭眼就想起这件事。

    “呜呕……”

    “别吐!”

    年轻的仙首没来得及阻止,最终面色有点扭曲地闭上了眼睛,好一会才终于平静下来,拎着小孩进屋子。

    “呜啊!”

    “别乱动,给你洗洗……我也得洗。”

    第23章旧牙掉了,新牙长了。

    过去的濯尔清经过呕吐事件, 深觉应当教小阿宁一些基础的常识。

    秦娘知道这件事时,反常地有些犹豫。

    濯尔清疑惑,她方道:“你看着是有才气之人, 愿意教阿宁我当然万分高兴, 只是……”

    “阿宁愚钝, 我以前为他请过不少教习先生,要么是看不上我们秦楼楚馆的地儿, 不肯来。”

    “要么是好不容易来了,教不会,过不了一两天便请辞,阿宁虽不记事、也不懂事,但每每有人离开, 他就很伤心。后面我也就不再请了。”

    濯尔清那时候想,阿宁这样的孩子,竟也会伤心么?

    对方总是傻笑, 摔倒了笑、干了坏事笑、吐了也笑,偶尔哭一声,也不走心,很容易便哄好了, 把糟心事丢到后头。

    秦娘说:“但我也理解那些教书先生。”

    “毕竟,即便阿宁是我的骨肉,我也时常会因为他记不住东西而挫败,好像无论怎么努力, 他都只活在他自己的世界”

    “……他连娘亲都喊不明白呢。”秦娘轻轻说完,意识到自己不对劲, 收敛了情绪,笑了笑, “你倒是可以试试,只是阿宁这孩子常常记不住,你不要生气才是。”

    于是,濯尔清便正式成为了小阿宁新任先生。

    他教的第一课便是讲话,不需要很复杂,至少能够表达自己的情绪或者需求,是不是饿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累不累,痛不痛……

    一个极其钝感的孩子,又不受人关注,秦娘若不在身边,恐怕有什么也没人知道。

    “这是痛。”

    濯尔清不重地拍了拍阿宁的手心,力道控制得很好,小孩儿皱了皱鼻子,没有哭,他重复,给对方看口型,“如果有同样的感觉,就这么说,说‘痛’。””烘!”阿宁重复,“烘!”

    “不对。”濯尔清捏着他的下巴,轻轻扯着他的舌尖放到上颚,“这样弹一下,痛。”

    阿宁被他扯着舌尖,觉得好玩,哈哈大笑,濯尔清无奈,跟着他面对面笑:“好了、好了,继续学,痛——”

    阿宁看着他,歪了歪脑袋,自己扯着舌头:“唔、同”

    濯尔清轻笑:“对。”

    虽然音调不对,发音也很含糊,但努力了两三天,好歹终于能好好表达出来了……

    “咕……”

    阿宁低头看自己不听话的肚子,抬头看濯尔清,濯尔清看懂了,但难得没有理他。

    “我们学下一个。”濯尔清说,“饿。”

    “阿?”阿宁茫然重复。

    濯尔清伸出手,按在他的肚子上——小孩子再怎么瘦,肚子上总是有点儿软肉,捏起来手感特别好——他收回乱飘的心思:“肚子叫了,这就是‘饿’。”

    “呜啊!”阿宁并不配合,转身就要去找吃的。

    他有种天然的兽感,因为世界中只有简单的‘饿了要吃’、‘困了要睡’基本规则。

    濯尔清拉住他,先一步拿走桌上的小点心,阿宁就不高兴地挣扎起来,对着他龇牙咧嘴地威慑:“哈!”

    濯尔清:“……”

    他叹气捂脸,总觉得这有点眼熟,而且很可爱,完全没有任何威慑力。而且对着对方那认真的黑眼睛,他实在难以让对方失望。

    他把点心掰开些,伸手要喂给对方,阿宁看了他的手一会,就乖乖张开嘴。

    “饿。”濯尔清却停在对方嘴边,没有继续,他晃了晃手上点心,“饿。”

    阿宁和他对视,下一秒:“啊呜!”

    直接伸长脑袋,一口咬住他的手,连手指带点心一起吃,濯尔清默默无语、抽回手指,寻思下次再教吧。

    阿宁就得意地当着他面,鼓着腮帮子嚼巴嚼巴。

    濯尔清无奈,却听见对方中气十足、因为含着食物而含糊的:“饿!”

    他忍不住笑,纠正:“这个时候,应该说‘好吃’才对。”

    ……

    就这样教了几日后,又迎来了一件大事——

    阿宁长了新牙,旧牙却摇摇晃晃还没有掉落,每日痛得蔫巴巴,还发痒,就巴巴抱着濯尔清的手,皱着眉道:“痛……!”

    “我……帮你拔掉?”濯尔清问。

    他天生地养,哪里有过这样的时期,自然也无从处理。

    阿宁张嘴,不知道是听懂了叫他拔,还是单纯想指给他看:“痛!”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他好像真的学会了说“痛”。

    濯尔清反而犹豫了,他按住那颗松动的牙齿,总觉得自己也牙齿发痛——他特意打听过,这儿的人拔牙,都是用线系在牙齿上,另一头随便系在门上或者石头上,再那么一扯,牙齿就下来了。

    要不算了,新牙再长长,也许旧牙就自己掉了。

    阿宁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不满地哼哼两声,拉他的手,又强调了一遍“痛”。

    濯尔清摸摸他刚长出的牙尖尖,又碰了碰他的旧牙:“拔牙更痛。”

    秦娘回来看见他们在那犹豫纠结,忍不住笑:“你管他作甚,叫他自己闹,过几天就掉了。”

    真给秦娘说对了。

    阿宁那颗旧牙,不出三天,便在对方啃馒头时,自己掉了。

    小孩愣愣地看着卡在馒头里的小白牙:“啊……”

    他把馒头递给濯尔清:”啊。”

    “……谢、谢谢?”

    濯尔清哭笑不得,仙首收了那么多礼,倒第一次收到一个人的牙。

    没人能看见的未来仙首有点想笑,又忽然疑惑起来,他问:“这牙后来去哪了?”

    玄枵道:“谁知道。”

    他其实知道。

    旧牙掉了,新牙长了,好像是一种成长的讯号。

    小阿宁开始慢慢能够下地,虽然只能走几步,学话也学得快起来。

    “娘——亲。”濯尔清教他。

    “年——亲。”阿宁一比一学习。

    娘的发音对他来说有点复杂,教了几日也没学会。

    “是‘娘’。”濯尔清掐着他慢慢长了肉的脸颊,对方被他捏得嘟嘴,一讲话,又被捏住舌头,濯尔清摆弄了下,“这样放,然后发,你昂——娘。”

    阿宁放好舌头:“娘——”

    他大悟:“……啊,娘亲!”

    终于对了,濯尔清把准备好的蜜饯喂给他,阿宁就乐滋滋舔着糖,叫那圆滚滚的东西在嘴里滚来滚去,脸颊鼓囊囊的,看着非常可爱。

    等白天,秦娘回来。

    小阿宁好久没看见娘,就摇摇晃晃走过去,扯她的衣袖,秦娘知道他又要给自己展示新学的词了,就蹲下来和他对视,小阿宁咧嘴笑起来,露出缺了口的糯糯白牙:“嘿嘿、娘……娘亲!”

    秦娘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她甚至看向濯尔清去求证。

    “娘亲!”小阿宁被忽视了,不满地重复,然后忽然呆住,“……啊。痛、痛?”

    秦娘反应过来,一摸自己的脸,才发现满是泪水。

    她抱住小阿宁:“不是痛,不是痛。我不痛,我只是很高兴,阿宁。”

    阿宁笨拙地回抱她,像她们哄自己一样,拍拍她的背:“嗯、嗯……”

    他是一个不大聪明的孩子,养在院子里的孩子,但他是个非常好的孩子。

    她从未后悔生下的孩子。

    “娘亲。”他拍拍秦娘,又去看濯尔清,“亲亲。”

    “哎。”秦娘擦干泪水,摸了摸他的脸,抱着他站起来,也看向濯尔清,“阿宁这孩子,因着天生的问题,我实在怕他早夭,一直未曾取大名,怕被阎王听见收了去。”

    “您是文化人,又对阿宁这样好,请您为他取一个正式的名吧。”

    ……

    “便叫宁祐。”最后他说,“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平安顺遂,便是好的。”

    窗外忽然电闪雷鸣。

    只是一个名字而已,竟要祂如此警告自己。那时候濯尔清在心中想,竟大不敬地有些想笑。

    他是天道分神,天下仙首,言出自有法随,他承认的名字、他念出的名字,便可以得到认可与庇佑。

    但他话已出口,绝不愿收回,他若无其事去关上窗户:“要下雨了,您与阿宁早些去睡吧。”

    “轰隆——”

    又是一声巨雷,仿佛比刚才还要愤怒。

    濯尔清此时忽然生了反骨,碰了碰懵懂的小阿宁的眼:“宁祐,晚安。”

    他偏要喊。

    “唔、唔!”尚不知道自己拥有了新名字的阿宁从母亲怀里挣脱下来,似乎察觉到他的低落,走到他面前,伸出爪子拍了拍他。

    濯尔清蹲下来,对方软乎乎地抱住他,忽然往他脸上印了个大嘴巴子,好大一声响,然后“嘿嘿”笑,拿脸蹭他:“痛,不……”

    大概是叫他不要伤心的意思。

    濯尔清已经完全顾不上那些乱七八糟都事情,他顶着个口水印子,张了张嘴,陷入了迷茫。

    秦娘赶紧尴尬地把自家孩子抓回来抱着,轻轻打了两下:“不许随便亲人,知道没?”

    “不讲卫生,人家尔清哥哥嫌你呢!”

    她教训完,看向濯尔清:“要不我去给你烧点热水……”

    濯尔清还在发呆,过了会忽然回神道:“没有嫌他。”

    他捏住小宁祐因为被母亲责骂而瘪起的嘴,像小鸭子:“但是,还是不能乱亲。”

    小宁祐看他一会,然后转过头往母亲脸上也大亲了一口——

    呸!

    他偏亲。

    秦娘想教训他,又心软,最后弹了他额头一下,弹得他捂着脑袋咿咿呀呀哭:“痛……娘亲。”

    濯尔清长长叹气,笑了一声。

    第24章小孩仰头看他,又笑起来:“多多。”

    濯尔清为宁祐取名的那天晚上, 离奇地下了一整夜的大雨……电闪雷鸣。

    连往常没心没肺的小宁祐都吓到了,一个劲钻进被子,不肯出来。

    第二日, 雨过天晴。

    秦娘白日休息, 傍晚离开院子时, 仍没有见到濯尔清,她保持着分寸, 没有去探寻,只是检查了院里的东西,锁好门,保证小宁祐不会出事。

    小宁祐坐在屋门口,看着她走远, 支着脑袋发呆。

    过了一会,确定娘亲走远了,就跑去拍濯尔清的门, 没人应。

    他“嘿咻嘿咻”地推过来一张椅子,把留了缝的窗户推上去些。

    紧接着慢吞吞爬上窗台,下一秒脚一滑,骨碌碌滚进去。

    他摔到桌上打翻了不少东西, 没停住,又骨碌碌滚下去,摔到地上,懵懵地捂着屁股坐起来:“……啊, 痛。”

    “亲亲?多多?”他四处看,找濯尔清, 最终在不远的、拉上了蚊帐的床上,看见了心心念念的尔清哥哥——

    濯尔清双手放在胸口平躺着, 闭着眼神情平静,若不是胸膛还在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简直像是一具尸体。

    小宁祐爬过去,爬上床,拉起濯尔清的手贴在自己脸侧嘿嘿笑起来:“多多,玩!”

    濯尔清教的,“吃、睡、玩、痛、好”五件套,足够他表达自己的日常需求。

    而且,他现在不止能讲娘亲了,还无师自通学会了娘嘴里的“哥哥”,只是讲不标准,听起来像是多多。

    “多多?”他疑惑问,爬到濯尔清身上,下一秒忽然被掀翻,“哇——”

    那只手按住他的脖子,掼到被褥上。

    宁祐也不怕,只是迷茫地看着对方,那个分明是哥哥又不是哥哥的人,看清四周后,长长叹气:“哈……是你啊。”

    ……那是玄枵。

    【我那时候这么凶?不过他怎么一点都不怕。】

    未来的玄枵嘀咕,【早知道未来这么喜欢他,那时候一定对他好点……也不算坏吧。】

    过去的玄枵把小孩提拎起来,打量一下:“乱闯什么。”

    他那时候在濯尔清身体里也有意识,已经认识宁祐了,换个不认识的小孩,早给丢出去了。

    宁祐不知道是以为他是濯尔清,还是天生愚笨啥都不怕,和他对视,忽然咧嘴笑出缺了一块的牙,含糊道:“多多!”

    玄枵:“……”

    “算了,我和你这种小毛孩子计较什么。”

    玄枵活动了下身体,忽然发现手中攥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锦囊,他拆开一看,面色古怪:“这什么东西?你那天给的牙齿?”

    “啊……”

    宁祐张嘴给他看,点头——没错,是他的牙齿——他伸出肉乎乎的爪子去抓,玄枵笑了一下。

    玄枵拎着他下床,把他放在门口当蘑菇,转身回房间穿衣服,就听见小孩在门口挠门:“啊、多多……!玩、玩!”

    他开门,小孩仰头看他,又笑起来:“多多。”

    他挑眉笑起来:“好,玩。我们来玩找东西吧。”

    老实说,比起濯尔清,他实在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不大适合带小孩。

    但怪不了他,得怪濯尔清自己没用,才会因为忤逆天道,而道心第二次崩溃,陷入沉睡。

    他拿出牙齿,在小孩儿面前晃了晃,看对方懵懂的眼睛跟着他的动作转来转去,他笑了一声,将牙齿丢出去,划过一道弧线落进乱糟糟的杂草丛里。

    对方顿时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和不解,还很伤心:“……啊!”

    “去吧,去找回来。”玄枵说完,冷酷无情地转身进屋躲清净,小孩嘛,给对方找点事情做就行。

    【年轻时候这么混账呢?】未来的玄枵哭笑不得。

    濯尔清冷静地回他:“现在也不遑多让。”

    然后走到屋外,看着正撅着屁股,在草丛里找东西的小宁祐。

    他那时候全无意识,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么一遭事,无怪乎后面回来后宁祐总躲着他,后面不知为何又重新与他亲近起来。

    小宁祐翻两下,就用手背擦擦脸。

    濯尔清原以为他在擦汗,过了一会才发现对方正哭得一抽一抽的,努力忍耐地瘪着嘴,过了一会忍无可忍就呜呜哇哇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找。

    他又心疼又好笑,怎么那时候就这么倔。

    小宁祐这里翻翻、那里找找,忽然没维持住平衡,整个团子滚进了草堆:“呜、坏……哇!”

    “啊……”濯尔清看得胆战心惊,发现他没摔着哪,才松了口气。

    小宁祐滚了两圈,屁股着地,他头顶着乱七八糟的草屑呜呜哭了两声,干脆直接在草堆上躺下了。

    等到玄枵感觉很久没有小孩动静,找出来时,对方已经在草堆里面睡着了。

    “这也能睡着?”

    他嫌弃地戳了戳对方脏兮兮的脸蛋,觉得手感不错,又捏了捏,对方不高兴地往里滚,他偏要把人家转过来,“躲什么躲。”

    小宁祐被弄醒了,顶着一头鸡窝头坐起来,抖了抖头发上的草屑。

    他左右看看,看清楚蹲在自己面前的人,嘴一瘪“呜”了一声,去抓他的手,抓过来放在自己脸侧,委屈巴巴地蹭蹭,咕哝着讲些玄枵听不懂的话。

    “还真笨,一点不长教训。”玄枵叹气。

    濯尔清怎么教的,连谁干的坏事都记不住,还能贴上来。

    “呜啊。”小宁祐指指自己的牙,又指了指草丛,抓着玄枵不肯松手,“不玩……”

    不玩这个游戏,他要他送出去的牙齿。

    玄枵翻白眼:“一颗牙齿,丢了就丢了……”

    他懒散的抱怨戛然而止。

    “呜、呜呜……哇——”

    大概是感知到了他的不以为意,下一刻,小孩儿一张嘴,发出掀翻天穹的清亮哭声。

    玄枵吓了一跳,眼见着这声音越来越大,他不得不去捂小宁祐的嘴:“喂、喂,别哭了!不就……算了算了,我给你找!给你找可以了吧。”

    那哭声骤然收敛。

    玄枵默默硬了拳头,他就说濯尔清小孩养得一般,惯成什么样了。

    他叹口气,在草堆里翻找起来,身后跟了一只亦步亦趋的、摇摇晃晃的小尾巴。

    最后两人在角落的淤泥里找到了那颗牙。

    宁祐捧着已经变得脏兮兮的牙,眼见着又要哭,玄枵眼疾手快,拿去水缸旁冲洗干净,顺便把小脏孩子也洗干净。

    那颗牙齿又变得白白净净。

    但小宁祐不认,还是不愿意要。

    玄枵被折腾得够呛,已经完全失去了和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讲道理的力气,他认输道:“我给你打磨一下……就是,把外面那层磨掉,脏的地方就不在了。”

    小宁祐不哭了,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跟在他身后,看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工具,在树下石墩那打磨,直到那颗牙齿被磨成圆珠子。

    小宁祐:“……哇。”

    玄枵咬牙切齿:“哇。”

    天都快亮了,能不哇吗。

    他就不该造那个孽,直接无视多好,或者把这小孩宰了,不知道濯尔清醒来会不会直接崩溃……哈,那他也算是达到了……

    “吧唧!”

    玄枵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被一声轻响和脸上湿乎乎的柔软触感打断。

    那小孩乐呵呵看着他,捂着刚亲过他的、缺牙的嘴,缺心眼地哈哈大笑。

    玄枵不知为什么,平静了下来,那些烦躁忽然消失了。

    他看着小宁祐叹气,从怀里取出一根红绳,把圆珠套上,系在对方手腕上:“嘘、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不知道濯尔清找不到那个锦囊,会不会急,哈哈。

    小宁祐似懂非懂地点头。

    好,那这事就彻底解决了,他也不是容不下这么个小东西,若不烦他,留着便留着。

    玄枵抬脚往屋子里走,没抬动,回头看见小宁祐拉住了自己的裤腿,傻笑着:“坏、多多……饿。”

    玄枵:……

    但小宁祐最终还是凭借“实力”,吃上了一顿不怎么好吃的饭。

    后面甚至被玄枵哄着睡了觉。

    无他,玄枵实在是拿他没办法,感觉睡着了落个清静。

    秦娘回来时,在屋里找着了靠在一起,睡得正香的宁祐和“濯尔清”。

    玄枵察觉到了,但没有睁眼。

    他是懒得在别人面前装,现在用不了太多灵力,也不好暴露。

    他如是想,绝非借口。

    宁祐如此这般与“坏多多”相处了几日,濯尔清终于恢复了清醒,他睁开眼,被在自己怀里睡得乱七八糟、流口水嘟囔的小孩儿吓了一跳——

    他无须睡眠,多数时候只是守着对方,自己打坐修炼,少有这么亲近的时候。

    他又高兴,又想起与对方这样亲近的恐怕是自己的心魔,那份高兴变得酸酸的。

    他捏了捏对方微张的嘴,轻声道:“小白眼狼。”

    换人了都没认出来,还这么亲近。

    小白眼狼睡梦香甜,翻身往他怀里拱,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沉沉睡着了。

    【现在回来看才发现,小宁祐蛮聪明的嘛,分得出来,他喊我都喊坏哥哥,喊你就喊哥哥。】

    【长大后怎么不喊了,太可惜了,回去了有空哄他喊两声听听。】

    玄枵乐滋滋道。

    未来的仙首耳朵有点红,斥骂了一句“慎言”。

    第25章哥哥、救……咕噜噜噜噜。

    过去的濯尔清很快发现了锦囊丢失, 偷偷找了几日,没找着。

    最后在小宁祐手腕上发现了那个圆珠子手链,追问了一番。

    小宁祐腼腆、羞涩地嘿嘿笑, 但就是不肯说, 濯尔清只好放弃。

    ……

    时间过得很快。

    转瞬便要到夏天, 院子里热得很,小孩也长大了一截, 已经可以傻乎乎喊着字正腔圆的“哥哥”追在仙首后面跑了。

    “哥哥?”这是茫然的。

    “哥哥……”这是心虚的。

    “哥哥!”这是开心的。

    “哥——哥!”这是有事要求的。

    反正有事没事,喊尔清哥哥总没错,有时候那个坏哥哥也会出现,不过次数不多。

    对小宁祐来说,这几个月日子可过得太好了, 有人陪有人教,他活生生圆润了一圈。

    “哥哥!”小宁祐笑嘻嘻地跑过来,趴在正在看书的濯尔清膝上, 仰着脑袋看他,“玩。”

    濯尔清垂眸问他:“玩什么?”

    小宁祐摇头。

    濯尔清思索片刻,放下书,从树上折了一只沉甸甸的梨枝, 小宁祐就趴在原本的石凳上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他轻弹一下枝条,梨枝晃动,仿佛有剑音铮鸣。

    长绝起舞,剑似春光, 去若白虹飞星,收如惊鸿游龙, 矫然翩翩。

    一剑飘然。

    他突如其来生了坏心眼,收招时脚步轻动, 一剑正指宁祐。

    小宁祐看得入迷,此时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圆圆的。

    下一秒,收剑凝光,轰然间树上梨花四散,沉甸甸落了两个人身上肩头。

    “……哇!”小宁祐立刻开心地大笑起来,跳起来去接那些花,濯尔清笑着看他,见他用衣摆兜了一兜梨花,跑过来给自己看。

    他正要夸,就见对方狡黠地眨了眨眼,一抬手,一兜梨花都撒在了他身上。

    濯尔清当然躲得开。

    他没躲开,听见了小孩一边跑开一边发出的得意洋洋的笑声,他也笑了一下。

    然后轻而易举追上对方,单手捞起小孩转过来,看着宁祐左转右转的眼珠子,轻轻敲了他额头:“小白眼狼。偷袭我。”

    “嘿嘿。”宁祐露出白牙。

    他也不怕,反而跳起来挂在濯尔清身上,小牛皮糖、小粘人精,粘着对方手臂晃来晃去。

    “有这么开心么?”濯尔清失笑,“喜欢的话,有空教你。”

    濯尔清大概不知道,那是宁祐第一次有“漂亮”的概念。

    即便宁祐总是忘掉许多事,在后来的漫长年月里,也一直记得对方在梨树下舞剑、一剑落千花的身姿。

    很难说他后来想象中那种仗剑人间的未来,有没有受到濯尔清的影响。

    玄枵偶尔出来,就带着小宁祐上蹿下跳,爬树捉知了、下水捞青蛙,拿草根给他编一个又一个栩栩如生的小动物。

    有时候也作弄他,骗他水里有月亮,叫他自己去捞。

    小宁祐“嗯嗯”两声,乖乖趴在水缸边去捞,够不着中间的圆月,就搬个凳子踩上去够。

    玄枵得以偷闲,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酒,就躺在旁边梨树上喝酒。

    他那时候第一次喝酒,很喜欢醺醺然的感觉,就放任自己醉去,摇摇晃晃,从树枝上落下去,很没有包袱地直接躺在铺了落花的地上。

    所谓“醉倒落花前,天地为衾枕”,实在疏狂、实在年少自在……

    “扑通——!”

    “哥、哥哥、救……咕噜噜噜噜噜噜。”

    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他的享受。

    小宁祐踩在凳子上,够得太深,直接一头栽进了水缸,在里面翻滚。

    玄枵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把人捞起来。

    他拎着湿漉漉的、吧嗒吧嗒往下滴水小孩,像是拎着一只调皮捣蛋、被水打湿的小猫,长长叹气。

    小宁祐咳嗽两声,睁开了被水打湿黏在一起的长睫毛,他小鸭子一样噗噗噗吐水,糊了玄枵一脸。

    玄枵:……

    他还在那断断续续:“噗噗噗、哥哥……噗噗,坏……”

    玄枵黑着脸把他拎进房间:“洗澡。”

    什么疏狂、什么闲适、什么自在,统统见了鬼,他还在倒霉地给小孩当限时娘亲呢,管喝管吃管睡管玩,还得管他掉进水缸。

    至于他落在树下的酒,后来被好奇的小宁祐偷喝了,又是另一桩鸡飞狗跳的事情了。

    又过了月余,小宁祐快要迎来六岁的诞辰。

    因着他之前不通人事,诞辰过得很简单,难得今年小宁祐像是开了窍,秦娘和流春楼里其他人便准备为他办一次小宴。

    宴会在白天,秦娘接着教书先生的名义请了濯尔清。

    对方并未拒绝,但秦娘敏锐地嗅到了他与往日的不同,对方似乎很犹豫困扰。

    “哥哥!”宁祐跑过来。

    秦娘先一步将他拦截抱起来:“不许老是随便打扰你尔清哥哥。”

    濯尔清摇摇头:“无妨……不过今夜确实有事要外出。”

    他捏捏宁祐的脸:“那明日再见。”

    濯尔清这一日其实也没做什么,只是四处打听了一番。

    仙首几月未曾有任何声响,最近连连出现天罚,仙门内谣言喧嚣,已经传到了这一座小城。

    濯尔清知道,自己已经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这几个月,不过是从他漫长的命运中偷来的一段奇遇,他终归是要回去的。

    他已经不能再欺骗自己……陪宁祐过一次诞辰,算是他最后的私心。

    他回到院子,才发现此处已经挂上了秦娘精心准备的装饰。

    流春楼人不多,只摆着一桌饭菜,小宁祐原本乖乖坐在椅子上,此时看见他,立刻哒哒跑过来。

    桌上其他人第一次见他,看到他的脸忍不住窃窃私语,偶尔善意地笑一声。

    濯尔清若无其事地抱起他入座:“我来晚了吗?”

    秦娘摇头:“刚开始。”

    宁祐喜欢热闹,头次这么多人一起陪他吃饭,因此很是开心。而且还有很多礼物!

    诞辰……真的是可以实现愿望的一天。

    他傻笑,就连尔清哥哥也是,什么都依着他,往常不让玩的,也陪他玩了。

    甚至在他的央求下,陪他出门逛了门市。

    好热闹啊。

    他玩得开心,在街上跑来跑去,这里吃吃,那里看看,偶尔跑远了,回过头就看见哥哥正慢慢跟在后面。

    最后,宁祐是傍晚时沉沉睡着,被濯尔清抱回家的。

    濯尔清给他盖好被子,听见他咕哝了一句,凑近才发现是:“哥哥……玩……”

    睡着了都还想着玩。

    濯尔清忍不住笑了一下,那笑容却很快消失了。

    他坐了一会,终于站起来,走出了房间,恰好撞上秦娘,他冲对方点点头。

    外面不知何时下了小雨。

    秦娘问他:“你要走了吗?”

    濯尔清一时没反应过来:“嗯,小宁祐睡着了,你去陪他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秦娘似乎很犹豫,“你要离开这里吗?”

    濯尔清与她走到离屋子远一些的地方:“嗯,这段时间多谢你收留。”

    秦娘道:“仙人、等等、我知道你来路不凡,必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也知道你我无亲无故我接下来的请求实在失礼……”

    濯尔清意识到她要说什么,想要打断,在看见对方祈求的神色和带着哀意的眼角细纹时怎么都无法开口。

    秦娘继续説道:“我儿天生之病,我本已放弃,只想着有我一口饭,便有他一口饭,有朝一日我死,我便带他走,不叫他一个人留在世上吃苦。”

    “但你来之后,特别是为他赐名之后,他竟渐渐有了好态……我怎么再忍心叫他跟我去死。”秦娘声音慢慢带了嘶哑,“我怎么忍心,他还那么小。”

    “仙人,我知你不凡,求您给他一条生路!”

    濯尔清张开嘴:“我……”

    秦娘知他的犹豫,便问:“仙人见我,尚有多少寿命?”

    濯尔清看了看她,不说话,凡人寿数不过寥寥,更何况这样的女子。

    他不忍说,秦娘却猜着了,下一秒“扑通”跪在他面前。

    他要拉,这倔强的女子却不肯,埋首叩拜道:“我若死了,我儿仍是这样痴傻,如何活得下去!我怎么忍心他受磋磨?求仙人成全!”

    雨不知什么时候下大了,打在地上屋檐噼里啪啦,秦娘一身狼狈。

    濯尔清看着面前的女人,又想到屋里沉沉睡着,尚不知命运的孩子。他分明可以改变它。

    现在,过去,很多次,他可以去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他有这样的能力,但是,天道均衡之道,牵一发而……

    “那就成全啊。”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用一种轻飘飘的、带着疯狂笑意的语气说。

    “成全一个自己偏爱的孩子。”

    “天下秩序的崩坏便从此刻、从这样一个小城、这样一个小小孩子身上开始。”

    这是第一次,他清醒时,玄枵能夺走他的身体,濯尔清看着“自己”扶起了秦娘,对方似乎察觉到什么,神色变了。

    玄枵心情很不错,他说:“你是聪明人,那便在此等着,我来成全成全。”

    “那个小孩,我也蛮喜欢的。”

    他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推门进去。

    反正不是宁祐也有李祐张祐陈祐,仙首魔心已生,便不可能相安无事。

    第26章他在这一刻,真正知痛了。

    室内很安静, 玄枵走到床边,看见没心没肺睡得四仰八叉的小宁祐,忍不住戳他两下:“没心肝的。”

    “明日起来, 可就不一样了。”

    他天生心魔, 怎么会看不出来对方的痴愚是因为神魂缺失——

    这样的人倒不少见, 转世投胎,少点什么很正常嘛。

    而之前他与濯尔清在, 便好似此地多了一株天才地宝,即便只是呆在身边,也可以温养神魂,加上仙首起名,宁祐才显出好转之势。

    现在他们要离开了……

    那只要留下一丝半缕神魂碎片, 把宁祐缺的那部分补上,不就好了。

    反正他们天生地养,神魂与天地间一缕灵气无异, 就像是水进入海一样,绝不会排异。

    这要是叫外人知道,恐怕濯尔清这仙首就不那么好做了——弑神食神,天下绝无仅有的天材异宝, 吞噬掉就可以没有任何后果地拥有天下第一的力量。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低下头去,额头与对方相抵,渡过去温和的灵气与一小部分神魂之力……

    最后, 他说:“再会,小没心肝的。”

    小宁祐睡得迷迷糊糊, 朦胧间被他亲了一下额头,嘟囔一句“坏”, 捂着脑门又睡着了。

    不过半个时辰,窗外的雨尚没停下,玄枵就走出了房间,秦娘在门口焦急地站着,见到他,欲言又止。

    玄枵挑眉:“今日之后,他便会逐渐开启灵智,不出一月,就能和他人一……。”

    “轰隆——”

    话音未落,忽然惊雷乍起,电光狰狞,他“哎呀”了一声:“被祂发现了。”

    只是这样小小的行为,天道便已察觉他尚存活在世……不好办。

    他笑眯眯道:“那我就先走了。”

    下一秒,秦娘面前之人神色气质顿变,濯尔清捂着头闷哼一声,环绕四周,雷云已经密密布在小院顶上天空,他自己身上有细微电光忽隐忽现,顷刻便要雷劫加身。

    他只来得及仓促之间回身看了一眼,便只能匆匆化为一道光离开。

    以后若有机会,再来看看他吧。

    事已至此,无论是他还是玄枵,都真切地改变了这个孩子的命运。

    秦娘捂着嘴,没有惊叫出声,看着雷云轰隆隆随着那位,曾借住在这个破落小院、愿意教她家孩子的“先生”离开。

    “呜、呜呜。”屋里传来小宁祐含糊的哭声,她才从怔怔中回过神,刚刚所见所闻都只是一场梦,只有这道哭声真实。

    她急匆匆回到屋内。

    小宁祐并没有醒来,只是在睡梦里呜咽哭泣,似乎有所感。

    不久后,小宁祐发起高热,昏迷不醒。

    这样过了一日,他才汗淋淋地从苦梦中醒来,整个人通红通红,迷迷瞪瞪发现自己被裹得严严实实,旁边秦娘正守在床沿,他张嘴:“娘……”

    秦娘摸他脸,确认已经退烧了:“终于醒了……吓死娘了。”

    她又忍不住问:“你感觉怎么样?”

    在这一日内,她既担忧,又忍不住心怀期待,这场不正常的高烧,会不会就是小宁祐开窍的开始。

    可惜……

    “唔、唔?”小宁祐茫然地啊啊两声,并没有一朝就变成那种聪慧的孩子。

    秦娘忍不住叹气,又笑起来。

    好吧,仙人说慢慢变好,那便慢慢来吧,左右她还能守着对方许多年。

    小宁祐放空发呆,过了一会爬起来:“哥哥?”

    往常母亲应当去流春楼里了,是哥哥守着他。

    “没有哥哥了。”秦娘不忍心,但不得不说,她知道,濯尔清一定是极其特殊的存在,比她想象中的仙人还要特殊,因此……

    “妹……有?”小宁祐不解地重复。

    秦娘严肃地和他对视,强调道:“哥哥去很远的地方了,有坏人正在找他,所以我们得忘记他,得当做从没有这么个哥哥出现过,听见没有?”

    “谁来问,你都当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小宁祐没听懂,但老老实实应了。

    秦娘忧虑地看着他。

    他那样迟钝,即便听了秦娘所说,也理解不了,什么叫“没有哥哥了”。

    第一日他什么也没察觉,只是一个人玩耍时总是想找哥哥。

    第二日他依然没有察觉,时不时到濯尔清住的房间里看看。

    第三日……

    第四日……

    濯尔清离开第五天 ,小宁祐忽然回过味了,他在小小的、一眼就能看到头的院子里找了一遍又一遍。

    白日里秦娘回来陪他吃饭的时候,他慢吞吞咀嚼、吞咽,忽然说了话,一句完整的话:“尔清哥哥,不会再回来了吗?”

    就像之前的教习先生们一样。

    秦娘怔愣,忽然站起来,盯着小宁祐,声音颤抖:“右右、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尔清哥哥,不会再回来了吧。”他重复,他本来对着母亲乖巧地笑了一下,却忽然落下泪来,茫然地、手足无措地抹眼泪,“母亲、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

    “但是……”

    他像个普通孩子一样,结结巴巴地、竭尽全力地、正常地沟通。

    被困在院子里数年,他终于在这一年的苦夏之后,长大了。

    秦娘又感动又伤心,她一方面高兴自己的孩子不再痴愚,一面又担忧……

    人一旦懂得,就无可避免要受在世之苦,爱恨痴缠、别离死散,所有凡人的一生,都逃不开这苦。

    “娘……”她听见自己的、小小的孩子坐在对面喊她,捂着心口,茫然无措道,“好痛啊。”

    濯尔清教他的一个字……痛。

    他似懂非懂,直到此刻,终于知痛了。

    【哈……】空气中传来玄枵似笑非笑的叹息,他问濯尔清,【你有没有后悔过,教他“痛”、教他“饿”、教他“开心”,若你没有教他,他此时便不会痛。】

    【那时候……那些大家族都传你死了,要去昆仑仙宫一探究竟呢。还有的找到了这座小城。】

    【你又有没有后悔过,没有杀掉那些追来的人?】

    未来的濯尔清视线追随在小宁祐身上,看对方坐在石凳上抹眼泪,没有回答他。

    【你若不管不顾,一心在此,也没人能拿你怎么样。】

    【你可以看着他长大,教导他,让他成为你门下最受宠的弟子,叫他不必吃任何苦,就这么……】

    玄枵这是假话,即便濯尔清不走,天道也不会容忍他的叛逆。

    “……我不能。”濯尔清,或者是仙首,沉默良久后道。

    他不能这样做,他无法视天下百姓为粪土,他放不下。所以无论如何,他必然会离开此地,回到仙首的位置上。

    “但我后悔。”濯尔清说,“我当年应当带他走。”

    过去的濯尔清因变离开,不得不回到昆仑仙宫。

    后来受到天道影响,逐渐忘记了与自己有一层因缘的小宁祐,只朦胧记得南下时路过许多小城。

    那时候他与玄枵达成一致,以昆仑为据,遮掩玄枵踪迹。

    按照盟誓,若他百年后,仍决定遵循古道,老老实实做他的仙首,那玄枵就会自毁消失,再不出现。

    但就像宁祐那时候的醉话一样——

    若濯尔清真的不想、真的无动于衷,又怎么会有玄枵呢。

    【那还继续看吗?】玄枵问。

    濯尔清说:“看。”

    他错过许多,这一次无论如何,即使对方无从感知,他也可以陪在对方身边一次。

    他陪着,看着小宁祐逐渐忘记了那个只来过几个月的、奇怪的哥哥,那个会给他煮一碗面,会特别厉害的剑术,会很多很多东西的哥哥。

    小宁祐渐渐长大,懂了事,每日也在楼里帮忙端茶倒水,他机灵讨喜,又随秦娘长了张白生生的俊俏小脸,楼里姑娘谁不喜欢他?

    于是又渐渐在姑娘们那认了些字、学了些杂七杂八的曲舞手艺,第一次偷学时被秦娘拧了耳朵——

    “我生你养你,是叫你学这些的?我看你也别在楼里呆着了,我送你出去读书。男孩子家的,整日混在烟花之地,算什么?”

    宁祐躲来躲去,躲她的打,讨好道:“哎、娘!娘!别打了!”

    “你还喊!”秦娘一甩袖子,“你是我捡来的,喊我秦娘,懂不懂?不是我亲生的!”

    宁祐赶忙喊:“秦娘、秦娘!”

    他知道秦娘的苦心,若只是楼里收养的孩子,虽然受些非议,到底不真的影响什么。

    但他总心疼对方,私下里不肯改口,秦娘却怕他喊顺口了,漏了陷。

    秦娘心不硬,他一服软,便收了手。

    宁祐笑嘻嘻过来给她捏肩:“那些怎么了,楼里姐姐懂的多着叻。去什么别的地读书,我看就姐姐们教的字啊诗啊也不错。”

    “别吊儿郎当。”秦娘翻他一个白眼,叹气道,“你以为认字就可以?送你去别人门下读书,为的是个正经身份,你以为光认字就可以考学啊?”

    “那就不考学啊!”十一二岁的中号宁祐理直气壮,“我就一辈子留在流春楼不出去了,总得需要端盘子的吧……哎哟!”

    秦娘狠狠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孩子话。”

    所幸小孩子的心思一天一个样,过不了多久,他又有新的想法了,央着秦娘说要学武。

    说什么学好了去仙门,学差了也能参军不是,被秦娘好一顿揍——个不省心的,修仙问道、当兵打仗是那么简单的?!死了活了都不知道!

    宁祐笑嘻嘻应了,等到空闲时,不知从哪里自己打了把木剑,半玩半耍地练着玩。

    他就这么在流春楼度过了十个春秋,从六岁到十六岁。

    他抽条成了高挑的少年,身上有着薄薄的、平日里体力劳动而来的肌肉,他晒了太阳也不黑,还是白,在人群里鹤一样显眼,笑起来露出犬牙,还是一如既往讨喜。

    这时候的他和一百年后濯尔清再见到的宁祐已经很像了,只是脾气迥异。

    【这时候怎么这么招人疼,后面犟得很,挠人疼……】玄枵看得津津有味,不忘点评。

    他心里发痒,很想把人群里那只乐滋滋的小鹤抓过来好好揉巴揉巴,给揉进血里肉里。

    濯尔清没有说话。

    他仔细看着。

    “阿宁,你又从哪回来?一身脏。”长春已经成了楼里的老人,脸上也生了皱纹,还是看着楼,说话依然不好听,“当心秦娘子见了又罚你。”

    “我去打柴卖呢!”宁祐笑起来,“待会就去冲个凉,你可别叫我娘知道,她啰嗦。”

    今日赚得不少……

    他盘算着,他这么大了,打柴也好、干杂活也罢,或者去哪里当个学徒,总能养活他娘了,再攒攒钱,就可以接秦娘出去过日子。

    要不是秦娘不乐意他去参军,他攒钱还能更快。

    “哎呀,右右!”后门那边闯出一个小姑娘,一面跑一面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你还不去院子里看看!秦娘不好了!”

    宁祐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直到他看清那小姑娘着急的眼泪,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一场闹剧,而是真的。

    他来不及整理,急匆匆往家里跑去。

    濯尔清叹息一声,跟在他身边。

    这么些年,楼里的人来来去去、去去来来……终于,秦娘在这一年也去了。

    第27章我是宁家的长子,也是你的兄长。

    宁祐确乎已经是个能够抗事的少年了。

    他冷静地处理完秦娘的后事, 对方给他留了不少余钱,加上他攒的部分,风风光光给秦娘下了葬。

    “你傻呀, 你把钱都花了, 后面怎么办?再说我们这的人, 搞得再好,人家也要指指点点的。”长春看着心疼, 私下里偷偷跟他讲话,“秦娘子知道你孝顺,给你留钱是想你好好过日子。”

    宁祐笑了笑:“怎么会,我有手有脚的,怎么都能活, 何况一辈子也就给她花这么一次。”

    他看上去并没有多伤心,叫众人稍稍放了心,直到有一日他和送菜的伙夫打了架。

    据说是伙夫和人闲聊, 讲什么“哎哟,听说是得病去了”“这楼里还能有什么病啊”,两人一阵大笑。

    路过的宁祐便问:“什么病呢?”

    “风月场里的人,得花柳病呗的, 千人骑,脏得嘞。”那伙夫是新来的,不认识他,见他年轻俊俏, 调笑道,“毛都没长齐, 就来问这些啊?”

    另一个人倒是认得宁祐,扯伙夫叫他快别说了, 伙夫疑惑:“你扯我做什……啊!”

    宁祐已经一拳揍上去了。

    他看着瘦,但很会打架,使了几下巧劲便将人狠狠掀翻在地上,他翻身骑上去,一拳一拳打在对方脸上,问:“怎么脏了?你说说看呗。”

    打一拳问一次,下面挨打的人被打懵了,旁边看的人看傻了,过了一会才想起来拉架。没拉住。

    最后是楼里的姐妹们听了消息急匆匆派长春过来,给宁祐劝住了。

    宁祐坐在已经昏过去的伙夫身上,抬头看她,扯了扯嘴角:“没事,我有数,你不来我也不会把他打死。”

    你有数个屁啊。

    长春把他扯起来,招呼店里帮工:“快把他送医馆。

    “也真是的,嘴里不干不净,还舞到别人门口,活该!就是告了官,也是他有错在先。”长春呸呸骂了几声,又看宁祐,正要数落他,却骤然停了嘴——

    宁祐满脸是泪水,捂着脸无声哭:“我……啊,秦娘原来真的不会回来了。”

    他总是迟钝,现在方真正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不再有秦娘子了,在外人口中,那只是一个模糊的、因病死去的歌伎。

    他终于从恍惚中回神,开始面对这个只剩下自己的世界。

    濯尔清站在他身边,俯身伸手接他脸上的泪水。

    此后又是数月,宁祐好像又变回了之前的那个宁祐,在流春楼里帮忙,直到有一天,楼里姐姐们忽然给了他小半袋子金叶子。

    长春作为代表说:“喏,我们给你凑了些盘缠。你不是一直想出去么,之前秦娘子在,你舍不得走,如今可以走了。”

    “姐妹们看着你长大,如今也算尽了心意。”

    宁祐接下袋子,给诸位姑娘叩了个头。

    “算了,也、也不用着急走,不是赶你啊,你在留些时间也可以,收拾收拾东西。”长春又说。

    宁祐忍不住笑出来:“正好我也舍不得各位姐姐,再呆上几日。”

    诸位姐妹给他挑了个吉利日子,正巧是三日后。

    可惜第二日的时候,便起了变故。

    宁祐砍完柴,回来时发现白日里的楼里竟有客人,排场还大得很。

    楼里站了两排护卫,中央坐着一个面容英俊却神色冷漠的年轻人,穿着华贵,正不紧不慢支颐品茶。

    忽然,那人似有所感地抬头,冷淡地偏头,看向他所在之处,两人四目相对,对方薄唇动了动。

    宁祐吓了一跳,立刻收回视线,匆匆从侧道跑回后院,却被长春拦住,对方一脸喜色:“你可算回来了!你要飞上枝头当凤凰了你晓得不?”

    飞上枝头变凤凰……怎么越听越怪呢。

    宁祐替对方拍背:“你跑慢些,说罢,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

    长春喘匀了气,一口气道:“你父亲派人来寻你了!外面坐着的正是你的兄长!你父亲所在的家族好像是个很厉害的修仙世家!你不是一直很想修炼么?”

    宁祐眨眨眼:“父亲?兄长?”

    他面露古怪之色,长春是个急性子,拉着他就往外走:“快走、快走,你这兄长已经等你一下午了!”

    两人吵吵闹闹,刚转身便撞到了人。

    宁祐后退两步,发现面前比自己高上一头的人正是刚刚大堂中见到那位。

    “跑什么。”对方冷淡地和他对视,“弟弟。”

    宁祐被那个称呼震了一震。

    他不算艰难地从对方脸上找到了一些和自己相似的地方,比如他们眼睛就很像,但对方的显然更细长,有着成年男子的成熟。

    难道他真有个修仙大家的父亲,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我姓宁,宁裕空。”男人说,“我是宁家的长子,也是你的兄长。”

    “这次过来,是希望你跟我们回宁家生活。”

    男人讲话不紧不慢,既不逼迫也不亲和,只是没什么感情地在陈述。

    宁祐本能地不大喜欢这个兄长。

    至少他和自己想象中的兄长实在相去甚远。

    “我到南浔还有事情要办,各类事务他们会详细告知你,等处理好,便会带你回宁家。”宁裕空说。

    他身后的两名护卫往前,站到了宁祐身边。

    “我就先走了,等你到宁家,我会为你接风洗尘。”宁裕空对他点头示意,转身离去。

    这就走了?宁祐难以理解。仿佛对方在这里等了一下午,只是为了例行公事地看他一眼。

    他以为,亲人相聚,至少该有些……

    因着这个初见,他对宁裕空的印象不大好。

    “五少爷。”那两位护卫喊他少爷,眼神却不是那么回事,打量了他脏兮兮的麻布衣服,并没有太将他放在眼里,“你住在何处,不如过去收拾物什,我们一边给你讲下具体的情况。”

    宁祐确实也不想在楼里掰扯,便将两人带回了小院,倒了三杯凉茶,自己咕咚咕咚喝了一杯——他可是刚打柴回来,一口水没喝。

    两个护卫皱了皱眉,没接他的茶,只是自顾自地开了口:“我们宁家,是修仙界五大家族之一,司掌平江以南地界……”

    ……

    宁祐渐渐搞明白了,他父亲呢,是这个劳什子平江宁家的家主,与妻妾生有四个孩子,他则是对方来南浔时,慕母亲歌声而来,意外留下的私生子。

    原本他们不知道有这么个孩子,后来查到了,便想把少爷请回本家生活,到底是家主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

    何况家主对他的母亲还有一些感情。

    总之就是需要他回宁家。

    宁祐心里好笑,宁家这样一个所谓的大家族,若真有心,早就能找到他与母亲,何必留到现在,想必找他一事并不重要。

    至于他们具体想干嘛倒并不重要,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回宁家……他想去昆仑。

    听说那有天下第一仙宗天衍,最关键的是,他曾经背着秦娘打听,听城外道观的老道说,天衍宗有位仙首,名叫濯尔清……

    那才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和兄长。

    他准备去找找看。

    “不好意思,容我拒绝。”宁祐喝完一壶水,冲对方友好地笑了一下,解释道,“我已与他人有约,近期要北上一趟。回宁家的事,容我考虑考虑,等回来后再作决议,可以吗?”

    【北上……】玄枵轻叹,笑了笑,【他那时候不会想来找我俩吧?之前还偷偷打听过你名字。】

    【还是只是不想太强硬地拒绝,找了个借口。这时候脾气真是好。】

    濯尔清冷笑了一声:“脾气好?”

    不,宁祐这时候并不是脾气好,他此时更多是因为敌众我寡敌强我弱,怕激怒对方,才小心斟酌词句。

    那两个护卫显然没有想到宁祐会拒绝,顿时脸色一变:“你说你要考虑?”

    “铿锵”一声,其中一个护卫佩剑出鞘一小截:“小子,喊你一声五少爷,那是少主仁慈,不要给脸不要脸。”

    宁祐也来了气,他好端端活到现在,宁家未曾对他或者秦娘有任何恩情,对方叫他回去认祖归宗他就非得回去吗?

    “我不用你们喊五少爷。”宁祐冷冷道,“我要是不愿意回去,你刀架我脖子上也没用。请回吧,要谈也是和那个少主谈。”

    他那时候年少气盛,以为自己赤条条一条命,什么也不怕。

    可是却没想到,这把刀没有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却架在了无辜之人身上——

    当夜,流春楼起了大火,一片混乱,诸人惊逃,却发现大门紧锁,四面围墙不知为何出不去,哭声嚎啕震天,楼外却无任何人听见。

    宁祐出去采买回来时,看见的就是熊熊火光,而道两旁其他人仿若未闻。

    两个护卫站在门口,抱着剑,对他笑了起来:“这是真的火,不是幻觉。要么跟我们回宁家,要么这地儿被烧成灰,选吧。”

    他顿时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紧紧咬住了牙,他不愿意就这么屈服,本来若好好谈,也许等他去完昆仑,也会回宁家,但……

    他跑起来,去旁边借水灭火,一边大声喊人救火,那些人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有个与他熟悉的阿婆拉住他:“哎哟,娃儿你喊什么,那哪有火嘛。”

    但对方还是借了他水桶,许他在自己这打水,宁祐往返几次,火势却不见小,门口的木梁烧断了砸下来,里面顿时传来惊叫,是长春她们的声音。

    有人从木梁下伸出手,宁祐顿时丢开水桶,冲了过去,他不怕火一般伸手去够,自己要只身冲进火海,却被结界弹了出来,狼狈地摔在地上。

    他不死心,又往里跑,再摔,他听见了那两人的讥笑声,门里又传来女子的尖叫和哭声,那只伸出门的手也落下去。

    宁祐咬了咬牙,他爬起来跑到两人面前:“……”

    “我愿意回宁家,可以灭火了吗?”

    那两人对视一眼,笑了,又看向他:“那是刚刚的要求了,现在嘛,涨价了。”

    “我们要灭火,也是很麻烦的,施展术法可是很累的。你这样求人可不行。”

    那火越发大了。

    宁祐扑通一声直接跪下,给他磕了个头:“求你,救她们。”

    第28章他终于找到了逃走的机会。

    【右右!】玄枵几乎是下意识, 【濯尔清你他妈拦他啊?你让他跪?!】

    濯尔清已经有点麻木了,他问:“拦得住吗?这是过去。”

    他是这样说,可仍然无法克制地去拽宁祐的手臂, 想去扶起对方, 又在最后收手。

    这和最初在地牢时不一样, 他此时动作,一定会对过去造成影响, 被天道察觉,那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他只能看着——

    宁祐跪得如此痛快,反而叫两人愣了一下,悻悻然不知说什么,唾其中一个人说:“……行了, 他都跪了,灭火吧。”

    另一个嘟哝了什么,宁祐跪在地上看着对方……

    那人只是轻轻一挥袖子, 忽然风来云至,大雨落下,刚刚还熊熊燃烧而不能灭的大火,骤然被倾盆雨水熄灭, 发出嗤的声响。

    如此轻易。

    “是雨!快趴下、当心!”

    “火、火灭了?!太好了我们能出去了……”

    “怎么突然下雨了、咦!流春楼怎么成了这样?”

    ……

    宁祐听见雨中传来声音,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觉得难以理解。

    他擦掉脸上的水,其中一个护卫说:“好了, 收拾干净跟我们走吧,至于这个什么春楼, 我们留了足够的金银财物。

    宁祐很难说那一天对他的影响。

    他最震惊和难受的事情,并不是他给某个人跪下——对他来说, 为了救人而下跪或者屈服,也不算什么屈辱,他应当骄傲才是。

    但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能轻易燃起大火、又轻易熄灭大火,翻手覆手之间,便能决定一个、甚至很多个人的命运,生或者死,不过是对方一念而已。

    不过半日后,他便被带回了宁家。

    那个所谓的父亲,现身讲了几句话便推称身体不适离开了,奢华的大厅内只剩下宁祐与宁裕空两人,他的兄长置身主位,招招手让他过去。

    对方打量他一会,问:“腿怎么了?”

    宁祐说:“摔了。”

    “流春楼的事情我知道了,我已经请人复原,你的朋友们也没有事情。”宁裕空收回视线,“至于那件事,那两个人我已经处理了。”

    宁祐下意识问:“处理?”

    宁裕空没有说话。

    “你把他们杀了?!”宁祐有些吃惊,“可是他们不是很厉害吗?”

    “我比他们更厉害。”宁裕空冷静地说,“你在同情他们。他们身为修道者,确实比凡人高一级,但他们让你下跪,便是侮辱宁家的血脉。”

    “你是我的弟弟,他们受了你的跪,便是蔑视我。”

    他并不是为宁祐出气,他只是认为自己受到了蔑视,认为那两个修道者挑战了宁家的权威。

    宁祐忽然明白了他们的逻辑。

    大概也是从这一刻,他明白了,面前这个和自己有着相似面孔的男人,绝不可能时自己的兄长。

    ……他们不是同路人。

    “去休息吧。”宁裕空看上去并不是很在乎他内心是否认同自己,一如既往冷淡道,“明日我会将你介绍给宁家其他人。”

    那是一场不那么让人感到舒服的欢迎会。

    宁祐从在场人的眼睛里看出了无数不同的情绪,或是不屑轻蔑,或是困惑,或是……怜悯?他们在怜悯什么?

    不过从这一场宴席中,他很轻易地发现了,宁家之中,宁裕空才是真正掌握权力的家主,他们那个懦弱的“父亲”不过是傀儡而已。

    宁祐毫不怀疑,如果那位父亲有丝毫把柄,宁裕空会毫不犹豫抓住这个机会将对方取而代之。

    “右右,你来。”宁家“家主”喊住他,见他时宽慰地笑了一下,“听说秦娘亡故,如今见到你,倒觉得她还在似的。你和她长得倒是像。”

    “你心里一定恨我,我一直没有去接你们。当年我曾提出带你娘走,她却不愿意。”

    宁祐笑了笑,内心却冷冰冰想,你妻妾众多,子女成群,她当然不愿意。何况,这话死无对证,讲得好听罢了。

    但他的心里那种预感越发明显……对方接自己回来一定有所求。

    “但这么多年,是我对不住你。”宁家“家主”说,“我一定会尽量补偿你,”

    “您有什么事,就直说罢。”宁祐实在受不了这样虚伪的对话了。

    对方说:“其实你兄长,之前为歹人所伤,每逢月中,就会受彻骨之痛,唯有其血脉相通之人的血可以缓解。”

    “我们都是修道者,血中灵力互相排斥,唯有尚未修炼的凡人之血可行。”

    看来是要他的血……他们这样有所求,反而让宁祐放下心来。左右他是要逃的,取几个月血而已,不算什么大事。

    只是逃之前,总得再打算打算。

    “我的血?”宁祐面露犹豫。

    “一个月只取几滴便可,你放心。”宁家“家主”赶紧道,“绝不会伤到你。”

    宁祐摇摇头:“倒不是此事,我只是担忧,若我月月都待在此,楼中亲友要怎么办。我来之前的事情,您也知道。”

    “所以我希望,你能立誓,宁家会保护流春楼,绝不让她们任何一人遭受意外。”

    宁家“家主”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和楼上扶栏的宁裕空对视,对方神色冷漠,宛若伺机的毒蛇。

    下一刻他面露恐惧,仓促收回视线,看向宁祐:“好,我愿意立誓,以煌煌天道为证,宁家会保护流春楼,绝不让她们任何一人遭受意外。”

    “若违此誓,天打雷劈、身死道消。”

    宁祐松了一口气,如此他也可以安心了,哪怕他之后离开此地,宁家想必也不会视家主的性命于无物,去为难一帮凡人。

    此后数月,每逢十五,宁家都会派人来取血。

    宁祐在宁府中还算自在,大部分时候他都宛如府中的隐形人。不知道是不是宁裕空提前下过命令,宁家人不怎么接触他,那些侍女仆从护卫也只履行自己的职责。

    他那位便宜父亲不常出现,宁裕空偶尔例行公事般来看他,确认他的情况,对方每月月中那几日会闭关,宁祐猜测和那个所谓的诅咒有关。

    他如此在府中观察了几月,终于找到了逃走的机会。

    宁裕空闭关,府中没几个人盯着他,连护卫都因意外被调去守着宁裕空。

    而他最近找到了府中到后山的一条旧路,极少有人前往,出府的侧门为一把铜锁封住,守着几只巨狗。

    宁祐偷偷用泥堵住锁眼,套了模型,打了钥匙——

    【他这时候手艺就这么好了,怪不得后面偷偷给我们打无事牌。】

    玄枵道:【只是我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呢,宁家后山特意留了一条路,不知是要通向哪里……】

    濯尔清看着宁祐小心翼翼从匍匐打鼾的几条巨犬旁绕过去,那几只狗都被他药了个彻底,起码得晕上半刻,足够他开锁离开。

    宁祐关门跑路,一路狂奔。

    门后的路线他没探过,只能凭借直觉穿过草丛,很快那座灯火辉煌的府邸就远了。

    他机灵,还伪造了往另一个方向的印记,自己避开那条小路,直往树林里钻。

    不知狂奔了多久,背后已经只能看见数不尽的树,他才在林中空地停下来,气喘吁吁地抹了一把汗,慢慢往前走。

    林中昏暗,树影沉沉,时不时窜过一只鸟啊兽啊,宁祐胆子大、好奇心也强,没被吓到,反而颇有兴味。

    他身上背了自己做的弹弓,轻松一拉弓,就听见石子击中物体的沉闷声音,他高兴地挑眉,得意地吹了声口哨,直看得空中的濯尔清与玄枵忍俊不禁。

    他那时候真的就是个刚刚接触外面世界的少年,一颗脑袋里全是好奇和不服气,又鲜活又可爱。

    后来又如何……变成那样呢。

    宁祐正跑过去捡起那倒霉小鸟,刚弯下腰便一愣。

    刚刚没有注意,此刻躬身探草,才听到了地底传来令人不太愉快的、沙沙的声音,隔得远,仍不太清晰。

    濯尔清面色一变,他几乎是立刻分辨出来这是什么……这是千面蛾蝶,而且是成群的、大量的千面蛾蝶。

    这种蛊蝶与普通虫蛾不同,振翅时会有尖锐啸声夹杂其中,宛如孩童嚎哭。

    宁祐忍不住他的好奇心,又疑心是否有谁在哭,最终循着声音慢慢走过去。

    草丛愈深,竟渐渐显露出一条铺了石头的羊肠小道,尽头是一道地窖,铁制的门挂了锁,里面传来哭声,门被撞得作响。

    宁祐顿时加快了脚步:“有人在里面吗?你别急我给你开门!”

    他那时候那么年轻,吃了一点不多的苦头,尚没有学聪明,这荒郊野外的,一心急就什么都顾不上。

    如果他没有被宁家带走,而是前往昆仑,被养在濯尔清和玄枵手下,他们一定会仔细地教导他,要如何分辨危险。

    可惜没有如果,此时濯尔清尚远在极北之地,而未来的仙首只能徒劳地看着,对活在过去的少年大喊:“右右!别开门!这里……”

    宁祐已经打开了门,他几乎和冲出来的人面的虫子面对面,吓得踉跄摔倒,往后退,却忽然撞到了一双鞋,退无可退。

    他呆呆抬头,宁裕空不知何时出现,正冷漠地看着他,然后……

    一把将他推进了地窖。

    “你太好奇了。”宁裕空平静的声音传来,“弟弟。”

    第29章这份大礼,如何?

    宁祐如坠冰窟, 正要往上爬,却听见吱呀一声,那铁门关上了, 他最后看见的是宁裕空转身离开的身影。

    “等、等等!宁……啊!”

    他意识到什么, 正开口, 就被四面八方振翅而来的东西埋住,宁祐发出闷哼, 被带着摔倒在地,他下意识打滚,挣扎中摸出口袋的火折子点亮——

    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一种蝴蝶状的东西,却背着狰狞的人脸图案, 有着血肉般的突出。

    宁祐抽出木棍打掉了一些,但仍源源不断般涌来,他举起火折子, 脸色发白……

    整个地窖,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这种东西,后翅上的人脸充满怨念与怒气、齐齐盯着他。

    “不……”宁祐咬牙。

    他往后退,手中的火折子却逐渐暗淡……那些因为火光下意识退却的蛊蝶, 反应过来后再一次冲了过来。

    他最开始只是闷哼,把自己蜷缩起来,露出背部、护住头胸,咬得嘴里鲜血淋漓, 指甲抓在地面,用力过度翻翘起来。

    再过不久, 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忍耐,无意识地惨叫, 含混地夹杂着求救,但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因为宁祐的耳边全是孩童哀嚎般的振翅声。

    下一秒……

    万籁俱寂。振翅声消失了。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濯尔清念完最后半句咒文,手指点在他额头,“封。”

    宁祐终于昏死过去。

    濯尔清死死地、徒劳无功地将宁祐抱在怀里,那些蛊蝶穿过他、啃食着他怀里的少年。

    【你救他啊,你封闭他的五感顶个屁用!醒了不还得痛,痛了这次还有下次。】

    玄枵咬牙切齿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你不愿意做,就让我来,犯禁叛逆,我一个心魔怕什么!】

    “我不会让你上身的,只有……”濯尔清看着面前数不清的蛊蝶,眼前发红,他说,“只有什么都不做,才是真正地救他。”

    他只有一次机会。

    必须留给天下人,而这天下人中,有他最偏爱的一个。

    他还记着呢,宁祐气哼哼地醉话,说所谓自愿都是“狗屁”;也记着宁祐坚定的声音,说自己会等,所有人都会等。

    对方还在未来等他,他不能停留在过去,更不能死在天道之下。

    他明白,但是……

    濯尔清闭上眼。

    就算闭上眼,仍能听见蛊蝶振翅蜂拥而来的声音,封闭听觉也能感受到怀里人身上增多的伤口、留下的鲜血和恐惧颤抖的身躯……他恨不能代受之。

    他忽然懂了多年前,秦娘所说。

    若她死,那便带走小阿宁,不留他受苦。可临到头,又无论如何不忍心,这也不忍、那也不忍。

    他刚刚心中忽然有个疯狂的念头,不如……不如就这样带走宁祐,与他活到天道发现为止,到时与对方一起共归尘土……

    但念头到底是念头。

    ……

    无论对过去的宁祐还是未来的濯尔清而言,这都是一段极其漫长的时间。虽然事实上,这不过半个时辰。

    蛊蝶缓慢褪去,爬回黑暗中,看过去只有一张张皱巴巴、闭上眼的人面。

    下一刻,门开了。

    宁裕空站在上面,身边的护卫下来将宁祐带了上去。

    他打量宁祐半晌,便割破手心,按在宁祐额头,纯净而浓郁的灵力顺着他的手流入他体内。

    护卫此时方敢说话:“下面那些都安静下来了,五少爷体内灵气很充足,恭喜少族长。”

    宁裕空收回手,说了一句:“不错。”

    只有未来的宁祐知道,这一句两个字的批语,对他来说是多么残酷。

    这意味着,他作为一个道具,确乎是可用的。

    而使用者本人给予了“可以继续使用”的标签。

    那时候快要满十七岁的宁祐却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疲惫地昏迷着,直到第三日,才堪堪睁眼。

    即便是抬手都觉得费劲,他努力转过头,看见了旁边的宁裕空。

    “醒了。”宁裕空说。

    宁祐想要破口大骂,没力气,最后哑着嗓子骂了个:“混账,草。”

    “不对。”宁裕空坐下来,冷静地纠正,“你应当称我为兄长。”

    ……他到此刻还能说出这话!

    宁祐心里冷笑了一声,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对方于是耐心地附耳过来,宁祐忽然死死咬住了宁裕空的耳朵,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

    宁裕空仿佛是个怪物,这样也不躲,反而用一种不认同的神色看着他,直到宁祐失力摔回床上。

    然后宁祐就知道对方为什么不躲了。

    他正呸出一口鲜血,下一秒耳朵忽然剧痛,发出无法承受般的嗡鸣。

    宁裕空收回施法的手:“这次便算了,再有下次,你的耳朵也不必要了。”

    说得好像是什么恩赐一样……宁祐没力气再争辩。

    宁裕空一边愈合耳朵上的伤口,一边道:“叛逆无度,忤逆兄长,是一罪;私自出逃,闯入禁地,是又一罪;最后一罪,是你的弱小和愚笨。”

    宁祐刚吃完亏,不敢再惹他,闭着眼装死,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睁眼:“弱小和愚笨算什么罪”

    “弱小本身就是罪。”宁裕空说。

    宁祐反驳:“那总有人比你强,那你也弱小,你也有罪。”

    宁裕空没生气,他似乎很认同:“是。”

    宁祐气结。

    “若你没有选择逃跑,也许不会这么粗暴就让你接触千面蛾蛊。”宁裕空说,“不过既已如此,也不必再瞒。”

    他道:“宁家接你回家,是因为我需要一位替我承担每月反噬的至亲,也就是说,你每月需得入禁地一次。”

    “所以不要再逃跑,你逃不走。懂了吗,弟弟。”

    宁祐回想起所谓禁地的遭遇,几乎要打一个寒颤。

    宁裕空说:“晚一些会有人送来药浴,你可以选择泡不泡。”

    说完便离开了。

    他总是看似给人选择,但其实没有。

    说什么不逃的话便不会如此粗暴,但宁祐被强行待会宁家,怎么会不逃;又说什么可以选择泡不泡药浴,但宁祐几乎连说话都费劲,怎么选不泡。

    而且宁祐渐渐回过味来了。

    说不定连这次逃走,都是宁裕空故意留给他的“漏洞”。

    之后一个月,宁祐在藏书阁中找到了关于宁裕空口中所说千面蛾蝶的记载——

    “天玑九十年,有修者于墓葬中寻得一种人面为纹、可以吸食他人灵力生气的蛊虫,后流行于修者中,常有修者以蛊虫吸收他人灵力后,汲取蛊虫灵力,并辅之以蛊虫伴生灵草。”

    “后又一年,仙首震怒,肃清千面蛾蝶之患,一是严禁使用,一经发现就地诛杀,另则釜底抽薪,将需要与其一起使用的伴生灵草灭尽,只在仙宫留有部分。”

    ……

    后面还有一些别的记载,总而言之就是,千面蛾蝶就像是蜜蜂,吸食灵力后回到伴生灵草处,将维系生存之外的灵力注入其中,灵草便是他们的居所。

    有灵草时,修者只要吞吃炼化灵草,没有灵草时,还想吸收灵力,便只能成为“灵草”。

    所以宁裕空借助蛊虫吸收他人灵力修炼,因为没有伴生灵草,每次吸收灵力都必须忍受痛苦,而且,没有灵草作为中转,灵力未免斑驳,易走火入魔。

    他们宁家就琢磨出个用人来当灵草的法子,但这人选很特殊。

    非得是血脉至亲,还得是没有修炼出自己灵力的凡人,否则两人体内灵气不合。

    于是便有了倒霉的凡人宁祐。

    此后数月月中,宁祐都不得不进禁地,然后再泡上一遭药浴。

    濯尔清陪他到后面,甚至想过不要再看下去了,他应当离开,但他又舍不得留下少年宁祐一个人。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第二年春,宁家忽然变得热闹起来,所有人都忙于筹备着什么,听说——

    当世仙首濯尔清要闭长关,闭关前想来宁家取一宝物。

    过去的宁祐偷听到消息,眼睛亮了亮,几乎要雀跃起来。

    而未来的濯尔清怔愣在空中。

    他确实在闭关前来过宁家,为了取扶桑残枝,但却不曾记得与宁祐相遇过……

    更重要的是,那时他应当已经忘记了曾经在南浔城的经历。

    濯尔清看着宁祐找到机会,避开看守跑到过去的自己面前,看着他急切地想要说什么,却被宁裕空施了法无法言语。

    最后看着自己拿到扶桑残枝后离开,而宁祐被宁裕空拦在身后。

    宁祐眼里的亮光慢慢消失,直到自己的背影彻底看不见才垂下眼睛。

    他把更为重要的宝物落在了此处。

    那时候宁祐一定恨死自己了。

    濯尔清不敢深想。

    宁祐是记得自己的。

    那当候困于痛苦和囚禁之中的宁祐,听到他的名字,看见他时,那样急切而期盼,是因为那个曾消灭千面蛾蝶之患的仙首来了……

    还是因为记忆里依赖的兄长来了。

    是后者罢。

    但他心心念念的尔清哥哥仿佛不认识他,也没有救他。

    濯尔清呕出一口鲜血,落到地上时,如同未曾存在过。

    令濯尔清意外的是,那时候的宁祐希望落空后,仿佛没有任何改变。

    对方如往常一样,白日呆在藏书阁,日落后懒洋洋地在被允许涉足的区域闲逛—

    他之前逛到了地牢,撞见了许多被养来让蛊蝶吸取灵力的低阶修士,然后杀了一个求死的人,于是许多地方去不了了。

    等宁祐逛累了,他就会回院子里沐浴休息,第二日再去藏书阁,如此日复一日。

    直到下一个月中,宁祐再一次进入禁地。

    这一次他没有失去意识,准确说,从第三次进入禁地后,他就没有再昏死过。

    任谁痛多了,都会耐受。

    宁祐盘腿坐在角落,被万虫吞噬,却也吸收着那些蛊虫体内的灵力,他嘴里艰难地念着什么。

    这一次结束得很快,他照常被护卫拖出去,宁裕空照样伸手吸取他的灵力,忽然,天地风云骤然变色——

    这是有人渡劫。

    宁裕空万年不变的面色忽然扭曲,他面如阴云般看向宁祐。

    宁祐回看他,虽然动弹不得,却咧嘴大笑起来:“如何?”

    这份大礼,如何?

    这么多次了,他怎么会一点长进没有?你看,他控制得刚刚好。

    早一些入道会被宁裕空提前发现,晚一些则会灵力不足,他入道的时间刚刚好。

    而濯尔清忽然明白了,宁祐不是没有改变,只是许多事,并没有发生在明面上。

    第30章心意相通之人。

    宁裕空呕出一口血, 在宁祐面前摔下去,身边的护卫才忽然反应过来,一掌击在宁祐后心。

    宁祐狠狠摔出一大截, 爬不起来, 他就躺在地上看着那边的混乱大笑……被人拖下去。

    一时间宁家陷入了混乱, 一向独|裁的代家主宁裕空因体内灵力紊乱,重伤昏迷不醒。

    宁祐被押入他曾闯进的监狱, 关在最里面的一间。

    他实在是伤敌八百,自损八千,入道被硬生生打断,内伤严重,识海混乱, 恐怕这辈子绝了修道的路。

    何况宁家不会放过他。

    那些人反复讨论要不要救治他、要怎么处置他,也有宁裕空那一派的人来折腾他,来来去去、去去来来……

    直到三日后的晚上, 宁祐正在用稻草折小鸟,听到了散乱的脚步声。

    宁裕空穿着宽松的长袍,独自走进这长长的地牢,他情况并不好, 长袍内缠满绷带,头发披散零乱,脸色苍白神色冷漠。

    他隔着玄铁的牢门,自上而下看着仰面躺在地上的宁祐, 对方身上还有吐的血,比那日又多了些伤, 想来也无人会处理。

    宁祐和他对视,轻笑:“没死啊?”

    宁裕空打量了宁祐一会:“……你不听话, 弟弟。”

    “你不是我的兄长,我也不会是你的弟弟,宁裕空。”宁祐支撑着坐起来,认真地反驳。

    他年幼的时候,和母亲独自生活,未必没有想象过父亲、兄长、姊妹一类,后来在一个人身上满足了自己所有想象,也就渐渐忘了。

    直到后来哥哥失踪、母亲离世,他孑然一身。

    最初得知家人找来时,也未必没有期待过,他还记得他穿堂而过时,与坐在楼中、与自己几分相似的宁裕空对视。

    只是这些现在都不必提起。

    他与宁家、与宁裕空不是一路人。

    “不,你天然就是宁家的儿子,我的弟弟。”宁裕空说,一面打开了牢门,他俯身走进来,“你这样说话,我不大喜欢,下次不要再说了。”

    宁祐正要反驳,却发现自己被一股灵力控制无法动弹。

    宁裕空在他面前蹲下来,手指如钳般卡住他的下巴,逼他张开嘴,塞入了一颗药丸。宁祐要吐,被他按住咽喉,被迫吞咽下去。

    【……那是双元定灵丹?】玄枵难以置信。

    “此物名为‘双元定灵丹’,作用于神魂,分子母两份,服子丹者将永远臣服母丹,不得有忤逆谋害之举,否则……”

    宁裕空轻轻道,凑近他耳边,声音无情,“否则,灵气逆流,痛苦而亡。”

    他松开宁祐,看着对方趴在地上扣自己嗓子眼不断干呕试图吐出子丹。

    “站起来。”他说。

    宁祐正吐得眼眶发红,下一刻,他不由自主站起身来转向宁裕空,他嘶哑道:“你他……呃!”

    还未出口,就感觉到自己体内一股难以忍受的剧痛。

    “礼貌一点,宁祐。”宁裕空看着他,“你应当喊我兄长,不应该出言无状。”

    宁祐张了张嘴,喊了一声:“……兄长。”

    宁裕空似乎心情不错:“嗯。”

    “我重伤未愈,你还要在此反省几日,过几日我接你出去。”

    他走到门口,又转过身看向在原地的宁祐:“你应当高兴,你流着宁家的血,比那些低劣之人高贵许多,也幸运许多。”

    宁祐不想,却无法抵抗,脸上背离自己的意愿,露出挣扎的、痛苦的笑容。

    他应当高兴……他高兴个屁。

    宁裕空离开后,宁祐软倒在地,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他怎么敢?】玄枵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我都没舍得……我都没舍得用子丹,他凭什么如此糟践右右!】

    濯尔清只是隔着虚空給宁祐拍着背,他好像在这段过去中千锤百炼出来了,比玄枵冷静。

    濯尔清垂眸说:“……那他为什么还愿意吃下你给的丹药?你想过吗,玄枵。”

    “他分不出来子母丹,他只知道那是双元定灵丹,他只知道又要给他喂那种东西,但他没有挣扎吧,没有伤害你吧,甚至没怎么躲吧。”

    “……他记得你。”

    “他是抱着什么心情,被你喂下那颗药?”

    玄枵哑口无言。

    濯尔清说:“死水可以让三种人的心声被听见,我一直以为,右右要么属于死而有冤,要么属于口不能言。”

    “但其实,仔细想来,他尚未真正死亡,也未真正成为有口难言之人。”

    玄枵怔怔:【两者都不是,那只有……】

    心意相通之人……

    心意相通之人。

    宁祐从最初来到昆仑的时候,也许心中有恨有怨……但未必无情。

    “你我要把这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濯尔清说,“然后,回到他的身边。”

    ……

    本就重伤在身,又遭受刺激,宁祐不多时就靠在角落里昏睡过去,眉头紧皱。

    濯尔清靠坐在他身边,一只手与他紧紧握着,对方浑身烧得滚烫,不多时摔下来滚到他怀里,脸颊贴着他。

    濯尔清默不作声地用运转灵力将手指变得冰凉。只有此时,他方能够与对方有所接触。

    再过界,恐怕天道与宁祐本人都要有所察觉了。

    “睡罢。”濯尔清拢着宁祐的手指,盖住他的眼睛挡光。

    醒了睡、睡了醒,牢中无光,只有灯火,不知年岁。

    宁祐身体好了些,便又开始活蹦乱跳地折腾,和监牢里其他犯人混了个熟——

    那些人都是低阶的散修,原本听说宁家招客卿和弟子,没想到来了后便被喂了药,日日得受蛊虫煎熬,替宁家子弟当“原料”。

    是的,“原料”,蛊虫肚子里的那些灵力当然不会是白来的,这些人便是他们的食物。

    等到喂得撑了,再由蛊虫将灵力灌入“灵草”之中。

    那又是另一批“自愿”吞下丹药,只求一些粮食、碎银,甚至只求几两草药、一口棺材的凡人了。

    而且因着非是血亲,最后取走灵力后,基本苟延残喘几日便死了。

    怪不得,宁裕空要说他“幸运”呢。

    宁祐心里燃起了怒火。这群高贵的宁家人凭什么?

    他呆了不过半个月,这牢中人少了好几个,估摸着不会回来了。

    而他最早闯入这里时,所见到的那批人,早就一个都不剩了,其中一个……

    当时见到他,见他一脸被吓到的神情,立刻跪下朝他磕头,一边哆哆嗦嗦道“救救我、救救我”。

    他疑惑要怎么救,那些人挤在牢门前死死盯着他说,给我们一把武器就可以!

    他递出了自己的刀。

    然后看着那群人欣喜若狂,先是跪着的人,一刀捅进了自己的脖子,再是旁边的人……他们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欣喜若狂地自杀了。

    宁祐差点疯了,被闻讯赶来的宁裕空带走——他至今不知道他闯入这里,是不是宁裕空又一个用来让他认清的陷阱。

    他那时候大病一场,又乖了几日。

    他永远不长记性,记不得打……现在刚吃过苦头,又蠢蠢欲动想要做些什么。他开始偷偷地筹备。

    濯尔清却看得很心痛。

    他痛恨命运捉弄,叫他没能救下宁祐,若他在身边,宁祐可以永远不记打,没有谁可以伤害他,逼他长记性。

    再半月后,宁祐被带出了监牢。

    服下双元定灵丹之后,宁祐驯服了许多,宁家人虽然想惩罚他,但宁裕空用了双元定灵丹,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

    日子过得很快,一日一日,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

    宁祐没有再长大,他几年前就察觉到了,去质问时,宁裕空也不否认,只是看着他,告诉他,那是药浴的作用,他暂时不会老,也不会死——暂时,因为没有人知道这种药到底能延续寿命多久。

    第二十二年,宁祐又做了一件大事。

    他在宁家家主——此时家主已经是宁裕空了——的诞辰宴席,无数仙家来贺之时,放出了所有被关押的凡人和低阶修者。

    那些人闯入宴席,或哀嚎大哭、或求饶求助、或愤怒质问,把一切都搞砸,大厅上一片混乱。

    主位上的宁裕空看向下方:“宁祐。”

    宁祐从席间走出,他行礼道:“兄长大人。”

    “不喜欢我送的礼物……唔!”

    他的话戛然而止,脸颊被打到一侧,他吐出血沫,看着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自己面前,正收回手的宁裕空。

    对方似乎很苦恼、很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弟弟,为什么总是给我找麻烦?”

    然后下一刻抓住了他的头发,逼他抬起来,强迫他去看四周的宾客:“你以为,在这个时候放出他们,就可以让这些人讨伐宁家吗?”

    宁祐头皮发痛,和那些宾客的眼睛对上,却忽然如坠冰窟。

    那些人冷漠地看着他,看着这场闹剧,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在得知这些荒谬的真相后有什么反应。

    “噗——”

    他闻声回头,看见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修士,一脸不认同的笑意,手中剑插入了一个凡人胸口。

    宁祐脸上镇定的神色忽然消失。

    他开始慌乱起来,四周越来越多的修士动手,那些凡人和低阶修士宛如地上的野草般轻易被割下一茬又一茬,血流成河,流到宁祐与宁裕空脚边。

    有的人死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脸难以置信,也有的人开始往外逃,被赶来的护卫一剑穿心,或者被身后人随手甩出的一道灵气碾死。

    “不……不,等等!”宁祐发出惨叫,“住手——!住手!”

    宁裕空制住他,轻声说:“是你的错。”

    “你非要带他们逃走,才会如此。”

    【放屁!】玄枵怒吼,好像这样他的声音就能传到过去的、一脸泪水的宁祐那里。

    但宁祐听不到。

    他只能流着泪,看着那些逃出来的、充满希望地来到宴席求救的人,一个一个倒下。

    直到最后一个。

    那个中年人擦拭着手上鲜血,看向宁裕空:“你这兄弟,不大懂事。”

    “我会罚他。”宁裕空说,“诸位见谅,我家弟弟年幼,难免顽劣。”

    “来人。”

    有仆从附耳过来,他说,“把这里打扫一下,不要扰了各位的雅兴,请些舞女上来。”

    “我先带我这弟弟回去。”

    宁裕空拖着还久久无法回神的宁祐离开了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