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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封槐,你睁眼看看,求求你看看。

    封槐长相俊美, 刚进去就被人围住,上了二楼才好些。

    他倚在楼梯栏杆上,下面各样的少年纷纷对他抛去媚眼, 他挑眉, 丢下去一把金叶子。

    楼下顿时一阵哄抢声。

    他进了包厢, 没一会,有个腰如柳枝、小意温柔的男人进来, 见他坐在案前,如蛇般俯在他膝盖:“奴叫青青,来伺候大人。”

    说着对方白皙细瘦的手便蜿蜒而上,封槐原本还不动声色,被他碰到身上, 便忍不住厌恶地躲开:“等等,不要碰我。”

    对方面上一怔,接着就柔情蜜意地笑起来:“大人?是奴哪里做得不好, 还是大人有别的要求?”

    “站起来。”封槐说。

    对方照做,只是眼睛依然有情地粘在他身上。

    “好,就这么站着。”封槐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你就是店里最受欢迎、最懂事的倌儿?”

    “这倒是自夸了呢。”这位青青站在不远处, “不过,定能叫大人流连忘返。”

    他最后几个字念得婉转暧昧。

    封槐喝茶:“那你教教我。”

    青青露出会意的笑容:“好呀,大人要学什么,都可以在青青的身上, 一、一、学、到。”

    “我要让对方离不开我,永远看着我, 跟我在一起,有没有办法?”封槐说, 有点走神。

    他瞒着他哥跑出来,就留了个纸条,也不知道对方正在做什么。

    青青神色凝滞了,他甚至怀疑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出错:“大人您说什么?”

    封槐重复了一遍,补充道:“教我怎么让他喜欢我。”

    “……您要学的,就是这个?”青青现在开始怀疑自己的魅力了。

    封槐有点烦,拿出钱袋:“能不能教?”

    “能,怎么不能?”青青温声道,“那您喜欢对方?”

    封槐道:“我不知道。”

    青青被他噎了一下:“那对方对您什么态度?您这样俊美,想必……”

    “也不知道。”封槐想了想,“他看上去就像块木头,看所有人也都像木头,我最多是块比较特殊的木头。我看不出来他心里怎么想。”

    “您这么说,我倒是有个办法。”

    “人的心会骗人,身体不会,男人的身体最老实。”

    封槐看上去对他这套论调有了点兴趣,青青赶紧凑过来,拿亲身经历给他讲……

    房间内红烛燃了大半,青青讲得口干舌燥。

    封槐“唔”了一声:“我明白了。”

    青青简直要眩晕了……您明白什么了呀?!

    难道他真是想给对方讲两个男人怎么相爱、怎么做|爱吗!他是为了勾引对方啊!

    还说那个不知名对象是个木头,他看这最大的木头是他这位客人才对,而且……他忍不住看向房间里的茶壶和红烛。

    “多谢。”封槐留下几片金子,起身就准备离开。

    青青欲言又止。

    封槐走到门口转身:“对了。”

    “你们的药效果似乎不太好,把犀牛角粉换成华黄好一点。至于蜡烛……味道太重了,熏得我头晕。”

    论制药制毒,凡人中哪有比他强的。

    他还得趁着哥哥没有回家,抓紧把身上味道去去。

    之后,封槐又偷偷去了这家南风馆几次。

    他最受教育的便是那句,“人心会骗人,身体可不会”,比起让封无为爱他,他更需要对方离不开他——他本来也是这样想的。

    但他心中总是隐约不安,所以一直没有行动。

    直到封无为又一次在他面前提起剑宗之事,封槐与对方吵了一架,仍然没有结果。

    封槐像上次一样到酒馆喝酒。

    天黑之后,封无为来接他。

    小二都已经了解这套流程了,这次见着封无为,没有再害怕和躲避,只是指给对方:“他在最里面,又喝睡着了,今日比之前喝得多。”

    封无为走到里面,果然见封槐趴在桌上,枕着手臂,露出小半张还残留着泪痕的脸,对方嘴唇张合,喝醉了还在咕哝。

    封无为轻轻地叹了口气:“封槐。”

    他伸出手,正要将对方扶起来时,封槐口中忽然吐出一股药粉,封无为顿时意识到什么,想要躲开。

    可惜受药粉影响,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拍,封槐凑上来将嘴里的药渡过来。

    “封槐。”封无为在晕过去之前,拧紧眉头喊了他一声。

    封槐接住他,应了对方的那一声喊:“哥哥,你怎么不长教训?”-

    封槐下的药剂量很大,就算是普通的修者,这么直接吃进去,也要晕上半日。

    封无为却只要了两个时辰便从昏睡中找回了意识。

    他在床上,身上绷带都被拆下来,手脚则被什么粗粝的东西绑住了——应该是麻绳。

    这里很黑,门窗都被死死封住了,没有透进一点光线。

    忽然,封无为呼吸古怪地一滞,他身下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人伏在他腿根,被子拱起来一小块。

    “封槐。”封无为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如同风雨欲来的压抑,“停下。”

    封槐才不,他既然做了,就绝不会半途放弃,更不会后悔。

    他又轻又软、黏糊的声音从被子底下传来:“哥哥……呃!”

    他似乎被吓了一跳,没有办法再发出声音,封无为皱紧了眉头,却动弹不得,他的呼吸变得沉重。

    直到封槐从被子里钻出来。

    封无为夜视能力很好,即便是这样黑的情况,他也能看清,对方嘴角红了,沾着水亮的光。

    封槐捂着嘴咳嗽了两声,他笑起来,声音沙哑:“唔、我还以为哥哥你不会有反应呢。”

    封无为冷冷看着他,封槐在黑暗里对上他的眼睛,忽然极不高兴,假作伤心:“哥哥,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他想到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天真道:“是不是不够舒服?”

    封槐间歇性发疯,这次疯得厉害。

    他笑着从旁边拿酒壶,仰头喝了口带回来的酒,俯身含了上去。

    封无为牙关咬得作响,发出野兽般压抑的沉重吐息。

    他仰着头,喉结滚动,唇齿间带着怒意与野火,偏偏声音又冷又平静——

    “封槐。”

    “哪里学来的。”

    封槐不说话,咽下酒,从喉咙里发出闷哼,眼睛偷偷红了,他只见过别人做,哪知道这样难做。

    过了一会,他挑着眼睛去看对方,含混道:“哥哥。”

    床上发出巨响,封无为眼含怒意,没扯断粗绳,差点把床弄坏。

    封槐松口,看了看封无为,又看了看身下。

    “……也够用了。”

    他凑过去,抚着对方冷硬的脸,亲昵地蹭了蹭,然后退开,他在黑暗里摸索了一会。

    封槐手上拿着一个玉瓶晃了晃,药丸碰撞的声音在黑暗中很明显。

    他笑眯眯道:“哥哥,我特制的药,效力比外头那些好多了,副作用也小。”

    封无为意识到什么:“封槐!”

    封槐伸手摸他,像是猫一样握着他的手蹭了蹭:“别生气,我不会给哥哥吃这种东西。”

    封无为呼吸一窒。

    他看见封槐慢条斯理地倒出所有药丸,像是吃糖一样,吃下那瓶子药。

    像小孩儿,含着药丸在嘴里滚来滚去。

    封无为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他很早很早的时候,从外面给对方带了一户雇主给的糖。

    小封槐尝了一口,眼睛瞪得圆圆的。

    对方含着糖,看着他,眼泪无知无觉、大颗大颗地落下,他现在犹记得那个眼神。

    “哭什么。”封无为意外又难以理解,“不好吃?”

    小封槐含着糖,含糊道:“好吃的。”

    “我喜欢这个。”他珍惜道,“但是吃完就没有了,所以觉得好伤心。”

    封无为在黑暗中沉默下来,他盯着面前自己捡到的、已然长大了许多的小孩——现在称得上少年——头一次陷入了迷茫。

    封槐一颗接一颗吃下药,最后犹嫌不够,在他面前晃了晃空药瓶——

    倒不是有意,只是封槐也不知道多少药在自己身上能够生效,只好往多了算。

    他终于含化、嚼烂了那些药,吞了下去,嘴里和胃里一片翻滚的苦涩。而他的身体滚烫。

    封槐翻身跨上去,贴近对方:“哥哥,用了药,我会既软又热。”

    封无为脸上的茫然骤然消失,他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似乎被这句话刺激到,怒斥道:“滚下去!封槐!”

    封槐被吓得抖了一下,他有点茫然地抬起头,在黑暗里看对方。

    过了一会,他带着笑的声音响起:“哥哥,你这么不喜欢?没事、你会喜欢的。”

    他竭力装得娴熟而游刃有余,攀附在对方肩上坐下,既痛且快,唯独不痛快。

    “封槐!”封无为惊怒。

    封槐像是没听见,他柔软得像是一块烤得融化的糖糕,死死缠着对方。

    他忽然想起他曾见过的那场爱欲的戏。

    原来并没有那样快乐和亲密,他只觉得痛,胸口像是缺了一块。

    一切都很混乱、很不堪。

    封无为只能看见那块疤,那道美玉独瑕,在黑暗中起伏。

    他盯了许久,忽然狠狠咬住了那块瘢痕,仿佛要撕下那块血肉。

    封槐痛得闷叫一声,对方没有松口。

    封槐声音带着笑:“哥哥,你要吃了我么?”

    他一边喘息一边道:“我经常想一块、一块,把你吃下去。”

    他笑嘻嘻道:“这样吃也可以。”

    “身体不会说谎……”他腰肢摇晃,“哥哥,我舍不得吃你,我们这样就算是最亲密了。”

    封无为松开了牙齿。

    “封槐。”封无为说,“现在下去,我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什么都没有发生?

    封槐凑过去亲他,被他躲开。

    “我不要。”封槐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声音在黑暗里一如往常,“别离开我,也不要去剑宗……”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

    下一秒,他浑身的热都凝固了,因为封无为的眼神,对方冷静地看着他,不再同他说一句话——对方不要他,至少不要这个。

    封槐心中隐约的不安长成了要吞噬他的巨兽,他重复了一遍:“哥哥,你答应我……好不好?”

    封无为偏开了头,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封槐又气又恼又恨,用所有学到的知识来撩拨对方,对方的身体仍然回应他,却不说话、不看他,仿佛他只是一块石头。

    他几乎把自己弄到受伤。

    他咬着下唇,滚烫的水珠落到封无为身上,对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哥哥、你理理我……”他有些慌乱和茫然道,再一次凑过去,衔着对方的唇,央求般厮磨,再一次被避开了。

    封槐其实不爱哭。

    没有人会在乎怪物的眼泪。

    唯独在封无为面前眼泪像是不要钱,变成了一种撒娇的武器,绝大部分时候都奏效。

    他喜欢对方困惑接他眼泪的样子,喜欢对方用手背给他擦眼泪。

    现在他的眼泪不再奏效。

    “封槐。”

    封槐打了个冷颤,神思回到了现实,他有些茫然和恐惧地去看身边的封无为。

    你看,他这一百年毫无长进。

    他还是只会拿“我什么都给你”作为筹码。

    但他知错了。

    他已经反省了一百年。

    封槐竭力笑起来,道:“哥,你的幻境就这个?一百年前我做的荒唐事,有什么可看的。”

    封无为只是抓着他,没有说话。

    封槐终于撑不下去了,他脑子里混乱,仿佛忘了自己刚说过什么,只知道他不想再看了,想要躲开。

    他无法再待下去了,央求封无为:“哥、哥,我不看这个……我不看你的幻境了……”

    他实在怕看见对方冷漠的、无动于衷的、厌恶的神色,那个眼神。

    封无为反手握住他发抖冰凉的指尖,轻声道:“要看。”

    封槐又不央求了,他冷笑了一声,嘶哑问:“看什么,看我犯贱,还是看我作践你。”

    那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强迫……与爱、与感情、与他渴望的东西无关!

    他知道了,这是一场报复!

    忽然,床上传来一声巨响,少年封槐吓得发出气音。

    一百年后的封槐面露恐惧,他蹲下捂住耳朵,闭眼不肯再看。

    “嘘、封槐。”

    封无为把他从地上半抱起来,搂在怀里,掰开他的手,紧紧握住,“封槐,你睁眼看看。”

    “求求你看看。”

    封无为第一次用上示弱的口味,封槐怔住。

    第52章把另一个怪物的真心告诉对方。

    黑暗中, 狭窄破旧的木床发出吱呀的响声,封槐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挣开麻绳的封无为冷冷地推开了那时候的他。

    少年封槐捂着嘴发出惊喘,往后摔倒在床上, 他身上赤裸, 下半身狼狈极了, 甚至沾着血。

    封无为看上去几乎要揍他,牙齿咬得作响, 手已经扬起来,最后却放下来,只是盯着他冷声道:“清醒了吗?”

    封槐仰躺在凌乱的被褥上,笑起来,眼神看上去有些迷蒙, 他半遮半掩挡住自己,含糊地发出暧昧的气音:“……唔。”

    他像陷入了药物的控制之中,热情高涨, 甜蜜柔软。

    他看着封无为,犹然觉得不满足般,靠近对方,爬到对方身上。

    “……”

    封无为沉默地看着他, “封槐?”

    他原本想一走了之,此时却伸出手,碰了碰对方的脸颊,滚烫得吓人。

    之前对方吃下一整瓶药物的画面犹在眼前,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 封槐已经无意识用脸磨蹭他的手掌。

    他如果离开,封槐会因为药力烧死在这里, 或者……找个旁的谁,交欢平复。

    封无为最终扯开了对方,却也没有离开。

    封槐记得,封无为全程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沉默地帮他,他在对方手下闷声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他曾经无数次观察过封无为的手,手掌宽大、手指有力修长,骨节突出,关节处覆盖着不厚也不薄的茧。

    可以轻松地单手把他搂起来,可以拿起沉重的杀猪刀,杀死所有试图伤害他们的人,也曾替他捋顺卷发,抚摸他的脸颊额头。

    他从未想过这只手可以变成烙铁一般的刑具。

    给他无上的快乐和比之更深的痛苦。

    第二天,他因药力反噬高烧昏迷,等他再次醒来后,封无为已经离开了这里。

    他那时候先是慌乱,后来就冷笑起来,他不会让封无为逃走。

    他跟在对方身后,一路追到长阳城。

    其中纠葛无数。

    再后来,尸魇之乱,他们一别百年。

    封槐已不愿再想。

    “封槐,你看一看。”

    可封无为的声音总是带着足够安抚他的力量。

    封槐眼睫颤抖,终于睁开眼睛,看过去……

    那个百年前的少年“封槐”摔落在被褥,“封无为”却没有扬起手。

    那个“封无为”赤裸地下床,在房间中摸索。

    一阵窸窣,“咻”的一声,他手中烛台点燃,房间逐渐亮起。

    他点着灯,回到床边,手中烛光照着床上“封槐”惶然无措、布满泪痕的脸,他张着红肿疼痛的唇,无法理解事态般“阿”了一声。

    “封槐”其实早就清醒了。

    不如说,他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

    那些药唯一的作用,只是让他变得柔软、滚烫、兴致高昂,不会感知到疼痛。但他从未因药物意乱神迷。

    现实中的封槐脸上神色茫然:“为什么……”

    封无为垂眸看他一眼,又看向那边的幻境:“这是我的幻境,不是过去。”

    他的幻境又怎么会和过去一样。

    封槐逃避着这段年少时这段不堪的记忆,他又何曾与之和解。

    封槐尚未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就看见幻境中的“封无为”放下了手中的烛台。

    少年“封槐”下意识往后退了,下一秒又要用那套熟悉的方法蒙混过去。

    在烛光下,回过头去看,封槐才发现自己当时的动作和神态都是多么拙劣。

    像个廉价的……

    他那声讽刺的笑声刚要出口,就被封无为的手轻轻捂住了嘴,他有些不解,却听见了对方低而轻缓的声音:“不要这样……那是过去的你。”

    “不要后悔。”封无为和他对视,黑沉的眼睛里,有许多他看不懂的情绪。

    封槐不知为何,总觉得那其中有祈求。

    祈求……祈求他什么呢?叫他不要后悔自己那时做的荒唐又低贱的事情吗

    封槐仍然想说什么,想要用熟悉的尖锐的言语去刺痛对方和自己,却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封槐。”

    他下意识抬头,才反应过来这是幻境中的那位“封无为”在说话,他看过去,苍白的脸色骤然变得有些微红。

    那边“封无为”抓住了少年“封槐”那只半遮半掩的手。

    他不粗暴却不容拒绝,将那两只被“封槐”自己咬得满是伤口的手按在“封槐”头顶。

    “封槐,这是什么?”

    “封无为”山雨欲来的声音响起。

    那厢少年“封槐”脸色已经惨白如同一张纸,唯独药性叫他脸颊带着不正常的红,他牙齿因为发抖碰撞发出声音。

    “封无为”伸手碰到那可怜的、没有任何反应的东西,问对方:“这样痛苦,还做这样的事情做什么?”

    少年“封槐”回答不上来,也不想回答,他只是疯狂地挣扎起来,像是一只立刻要被人扔进水里的不会水的弃犬:“滚!放开我……封无为!封无为!”

    他挣扎了一会,挣脱不开“封无为”铁钳般的限制,疯了一会后神色又变得茫然起来。

    他看向旁边,小声呢喃出一句:“哥哥……”

    “哥哥——!哥、哥哥……”他仿佛忽然反应过来了,开始尖声地求救,“哥哥,救我——”

    “封无为”沉默地看着“封槐”,忽然俯下身捧住了对方的脸,和对方对视:“封槐,我就是你哥哥。”

    他平静而确定地说:“你幻想中的哥哥和封无为不会救你,也救不了你,而我可以。”

    “封槐”倒抽了一口气,惊惧非常又可怜地看着他,眼睫上还挂着欲落不落的眼泪。

    “我就在这里。”“封无为”见他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别哭。”

    “封无为”不再执着于那个答案,他将“封槐”搂在怀里,轻轻地安抚着对方:“封槐。”

    “封槐”仿佛终于回过神,他慢慢道:“哥哥……?”

    “药里有什么?”“封无为”问,手指轻轻捋顺他被泪水打湿又在挣扎中变得乱七八糟的卷发。

    他的手指、他的声音仿佛拥有了一种新的魔力,“封槐”下意识回答他:“犀牛角粉、华黄、淫羊藿……不空蛇的蛇胆。”

    不空蛇是一种极其淫性的蛇类,因其特点常被人戏说。

    “封无为”似乎叹了一口气,无怪他手中抱着的这团软绵绵的年糕滚烫,连呼吸都是灼热的。

    “算了。”

    “封无为”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小腹,“封槐”顿时瑟缩了一下,他之前凭着一股疯劲胡乱做了一通,仿佛还残存着痛感。

    “封无为”凑过去和他接吻,“封槐”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有点受宠若惊,乖乖地张开了嘴,伸出舌头。

    接下来的事情便令他更加不解,像是一个巨大的免费馅饼砸在了他的头上。

    他既不安又恐惧地咬着馅饼。

    挣脱的“封无为”没有生气到与他恩断义绝,没有责骂他,没有一走了之,不仅如此,对方……

    对方和他接吻,像是情人一样和他交|缠,近乎温柔地安抚着他,吞吃他的眼泪。

    “这才是……”“封无为”大概也是第一次说这样直白的词语,他这样从不意外的人,竟也卡顿了一下,才道,“欢爱。”

    “封槐”抓着他,咬着他的衣角,遮掩着自己不稳的呼吸和压抑的哼声。

    “封无为”靠近他,说:“……对不起。”

    “封槐”从浪潮中短暂回神。

    “我没有打算丢下你。”“封无为”说,“之前想要去仙门……是想在乱世中,找一个我们可以一起生活的安稳之处。”

    他凑过去,轻轻咬住那块曾经伤口深可见骨的皮肤,野兽舔舐彼此一样,舔舐那处瘢痕和他咬破处的血迹。

    “封槐”受不住地哭起来。

    “我不想你身上再有不属于我的伤口。”“封无为”说。

    他好像是第一次如此明显的表现出独占欲,他总是沉默地看着“封槐”,看着对方在自己的领地范围内。

    “封槐”眼睫都被泪水打湿了,此时就艰难地睁开红肿眼睛,看向对方。

    “封无为”说:“你是普通人吗?封槐。”

    “封槐”瞳孔一瞬间收缩,他下意识笑了一下道:“我是啊,哥哥你……”

    “我知道你不是。”“封无为”仿佛要撞碎他的假面,听见他闷哼后说,“不要说谎,封槐。”

    “封槐”脸上仿佛自主防御机制般的笑容消失了,有些怔忪地看着对方。

    “封无为”捡到他,已经过了十年了。

    他以为对方那样自我的一个人,不会探究这些,曾经一度安心过。

    但现在,对方说,封槐,我知道你不是常人。

    若他的秘密被发现,他会如何呢?

    “你会活得很长久,变得很强大。”“封无为”说,陈述事实般承认了自己的弱小,“我护不住你。”

    “所以我要去剑宗,我要长生不死,我要功高盖世。”

    “我要成为天下第一。”

    “封槐”抓着他的手臂,看他用平静的神情和声音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

    若他人来说,这样自大恐怕要惹人笑话,偏偏“封无为”说这样的话,“封槐”却觉得理所应当。

    “我……”“封无为”说,“我第一次有自我的意识,是在长野一场大战之后。”

    “尸横遍野,那一片变成了被遗弃的乱葬岗,我就是在那里醒来。”

    “我没有过去,没有姓名,在战场上借了一个死人的名字。”

    “我也没有任何想做的事情,我只是凭本能活着,然后不断往前走,我不知道我在找什么。”

    他似乎意识到这些事情不太适合在当下说,简略过去:“我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了,你是一个……你不是普通人。”

    “封槐,普通的孩子,是不可能在战时、在哪样的地方活下来的。”

    “但我觉得不重要。”“封无为”说。

    “封槐”究竟是什么,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他似乎想起什么,忽然俯身到“封槐”耳边,衔咬住那块圆润的软肉,带着回忆般的笑意:“我之前想过,也许你是年糕成的精怪。”

    “封槐”抖了一下,眼泪扑簌簌流下来:“……是吗?”

    “是啊。”“封无为”说。

    而正看着两人的封槐早已泪流满面,他转过身去看属于自己的、现实里的封无为,声音颤抖:“哥哥、我是……”

    他流着泪,声音断断续续。

    他像是许多年前,两人之间还没有发生任何龌龊一样,说:“哥哥,你甩不掉我……我、我会像牛皮糖一样死死缠着你。”

    封无为看着他:“你不是牛皮糖。”

    封槐几乎嚎啕,他咬着牙想,啊,在对方心中,他不是讨厌的牛皮糖。

    是他们只有过节的时候才能吃到的珍贵的年糕。

    是成为天下第一也要保护的怪物弟弟。

    而另一个“封无为”仍然在红烛乱影中,竭力剖析着自己。

    他说:“我对正常人的情感并不清楚,所以总是难以理解你的不安。”

    他说:“我会理解的。”

    他说:“不要伤害自己,让我回来找你,要说出来。”

    他说:“相爱的人,才算是欢爱。”

    他说:“封槐,我从不说谎,我的每一条诺言都必定践行。”

    ……

    他一条一条,一点一点,掰碎了揉烂了,艰难地把另一个怪物的真心告诉对方。

    他是兄长,即便无法理解人正常的情感,也要教会封槐。

    封槐痛苦逃避了一百年,他封无为未必不悔。

    现实中封无为的声音和幻境重叠,他垂下头,和封槐接吻,在最后说:“我从不说谎,无论任何,我不会离开你。”

    “封槐,我很后悔。”封无为说,“这一百年。”

    封槐的舌头像是被毒素麻痹,长大后那些伶牙俐齿、巧言令色的本事,忽然统统消失了。

    封无为这样强硬的、古怪孤僻的人,封槐以为无欲无求的人,会平静告诉他,我很后悔。

    真无赖,明明叫他不要后悔……

    封槐似哭似笑。

    封无为从不说谎。

    他用了一百年来反复咀嚼、反省,一遍一遍敲打过去发生的每一件事,遍及天下地寻找对方,决不会再让对方逃走。

    他用拇指擦掉对方的泪水,和对方对视:“那现在,告诉我,封槐。你想清楚答案了吗?”

    “为什么这样痛苦,还要做那样的事情?”

    “又为什么要吻我?”

    封槐的泪水又落下来。

    他看着封无为的眼睛,那个幻境结束后,房间里又昏暗下来,他又开始恐慌。

    他忍不住蹲下来,捂着眼睛想,他不应该看对方的幻境。

    他第一次吃糖,会因为糖果消失落泪,喜欢的东西终要消失,还不如从未得到。

    但是……

    “无论如何,我不会离开你。”

    “我很后悔,这一百年 。”

    “相爱的人在一起,才叫欢爱,封槐。”

    ……

    他有无数手段强留封无为在他身边。

    但他不想要苦果,他想吃糖。

    对方给了他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题,只要他点头,那百年前的伤疤就不再是伤疤。

    是两个欢爱之人留下的吻痕。

    “……我吻你,和你上|床。”

    封槐没有抬头,他几乎要把自己埋进地板,“为什么,我不知道。”

    “但我一见到你,就想要和你接吻。”他说,“……我就是想。”

    封无为看着他,那张缠满绷带的脸近乎温情地笑了一下,转瞬即逝。

    封无为说:“我也爱你。”

    封无为说完,却见封槐仍然死死埋着头,只是含糊地咕哝了一声。

    明明已经成年许久,偏偏这么孩子气、像鸵鸟一样蹲在那里,封无为忍不住也蹲下,牵住他的手:“封槐,说话。”

    两个人像是傻瓜一样。

    在这个昏暗的、破旧逼仄的房间里蹲着牵手。

    封无为等了一会,两只手捧着封槐的脑袋,逼他抬起头来:“怎么……”

    他和一双湿润又躲闪的眼睛对上,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神色变得微妙起来。

    满脸通红、茫然羞耻的封槐顿时挣扎着想要挡住自己的脸,他声音闷闷的:“不要看我。”

    封无为偏要看,他看了一会,看得一颗心软下来:“封槐。”

    封槐偏着脸“嗯”了一声,下一秒就微微睁大眼睛,被他转过脸按着下巴亲起来。

    “嗯……唔。”

    封无为的舌头一如他本人,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技巧,干脆直白长驱直入,吻得既深且重,封槐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呻|吟,手指抓着他的袖子。

    他渐渐坐到地上,封无为膝盖分开他的腿,有些意外地顿了一下,不明显地笑了一下,喊他:“弟弟。”

    他手指不明显地摸着对方脖颈起伏的脉搏,那种脉动很迷人。

    封槐明显有些情|动,胸口起伏地喘息着,他眯着眼享受了一会,搂上封无为正要贴上去,就被封无为按住唇推开半尺。

    封槐有些不满,他“唔”了一声:“哥,不行吗?”

    “你还没对我坦白吧。”封无为松开他,扶他站起来。

    “什么?”封槐一时经历太多事情,有些反应不过来。

    封无为说:“很多事情。”

    “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先回剑宗。”

    第53章你要是被别人抢走的话,我就杀了你。

    “我确实是尸魇, 哥哥。”

    封槐说,他趴在封无为大腿上,身上衣服终于换了合身的, 衬得他腰线特别漂亮。

    他们回到了剑宗内封无为朴素的院子, 封槐几乎是急切地黏着封无为, 没想到却被对方带去洗了澡,擦干头发, 换了干净衣裳,又被打包抱回了床上,然后……谈心。

    当然更像是家长和叛逆少年谈话,主打一个“坦白从宽”。

    封槐翻了个身,仰面看着封无为棱角分明的下巴, 和灯光下又长又直的睫毛,终于有勇气回忆——

    那时候,他脑子不正常, 和他哥滚上了床,准确说,逼他哥滚上了床。

    第二天他便吃了苦头,因药力反噬高烧昏迷, 浑浑噩噩,等再次醒来后,房间里已经只剩下他一人。

    少年封槐头痛欲裂,身上也疼, 四肢酸软得不像他自己的一部分。

    他从床上撑着手坐起来,扶额阴沉四顾……他在家里, 身上已经换了干净亵衣。

    家里还是同之前一样,封无为收拾得很整齐。

    最早的时候, 他们露宿野外,封无为还没有表现出自己的古怪癖好。

    等后来,两个人渐渐有了固定的住所,封槐才发现对方对家里的整齐度要求很高,每一样东西都有固定的位置。

    封槐总是乱丢乱放,没什么章法,对他来说,东西还在就行,哪必须规规矩矩。而且……

    他喜欢看封无为把自己弄乱的房间,一点一点收拾整洁。

    但是唯独今天,这样整洁的房间让他极其不安。

    封槐赤脚下地,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被地上碎石划破了脚也未曾发现。

    哈……他哥没在这里的任何一个地方。

    “哥?”封槐喊了一声,他前两日叫的太厉害,嗓子还哑着,一出声就发疼。

    院子里还是那样沉默。

    封槐就这么阴沉地盯了一会,回到房间,在床脚看见了叠得很整齐的衣服。

    是他常穿的那套,洗得很干净,晒得刚刚好,又干燥又保留柔软。

    封槐忽然拿起衣服丢到地上,他道:“封无为!”

    “封无为、哥、你出来——!”

    他怒气冲冲,一边四处喊封无为的名字,一边砸东西,砸得到处乱七八糟,地上都是瓷器碎片。

    最后,他扯掉床单被褥,丢到地上,忽然没了力气。

    他眩晕地扶着床沿,眼泪落下来砸到他的手背,他有点茫然地抬头:“哥……哥,你在哪里……”

    “哥哥!”他哭得几乎要呕出来,“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你说过的!”

    “哥、别丢下我……你在哪!我……”

    “封无为、封无为!!!”

    “我把家里弄得这么乱,你为什么不回来?”

    封槐几乎要被自己的眼泪溺毙,喉咙里全是铁锈的味道,他吐了出来,只呕出一点带着血的水。

    他知道的,封无为忍受了他这么多年的任性妄为,终于忍无可忍,在他做下这样的错事后,离开了他。

    封槐躲进了床底,他在黑暗里蜷缩着。

    如此不知多久,昏昏沉沉的封槐忽然听见了推开门的声音。

    他几乎是立刻从床下爬了出去,踉跄跑到院子里,一声哥还没出口,就看清了来人。

    “哎哟,你哥让我隔两天来看看你,说他要出远门……我今日才得空来,你没事就好。”酒家的小二见到他松了口气,下一秒仔细一看又愣了,“你这是?”

    封槐一头卷发乱七八糟,身上白色亵衣沾了褐色的血,他脸上也有伤口,一双眼睛又阴沉又红肿。

    这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

    简直和之前那个漂亮讲究的封槐判若两人。

    “你说谁让你来的?”封槐干裂的嘴唇张开,发出沙哑的声音。

    “呃、你哥?就是那个缠着绷带的。”

    店小二不懂他为什么要明知故问,又不敢惹这祖宗,只能老老实实回答。

    封槐沉默了一会,忽然笑起来。

    他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闷声笑了一会道:“我就知道,我哥不会不要我……他还关心我……”

    “所以我可以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他咬着手指,神神叨叨、颠来倒去,含糊又嘶哑地自言自语:“他会去哪里……剑宗,他肯定去剑宗了,我知道路线……去那边只有一条官道,嗯、嗯……我可以追上他。”

    “你、你怎么了?”店小二看得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开口打断他。

    封槐心情仿佛很好,展颜一笑:“我准备去找我哥哥。”

    他说完,就哼着歌回了房间,店小二摸不着头脑地站在原地……算了,算了,他收钱办事,也算是来看过了。

    封槐仿佛被鼓舞了,又重新获得了一股生气。

    他乐滋滋地回房间,收拾好行李,正要出发时,他哼歌的声音忽然顿了一下,他打量这座空空的院子……

    点了一把火。

    他在熊熊火焰中离开了。

    “你为什么烧掉了那座院子?”安静听到这里的封无为忽然开口问。

    封槐正把玩他的头发,闻言就笑嘻嘻道:“我看它不高兴,看着就让我伤心。”

    封无为不置可否,听见封槐补充了一句。

    “而且,我去找你不知多久,要是有人占了我俩的院子怎么办?我不安心,一把火烧了正好,省得像鱼刺卡着我难受。”

    他就是这样的人,属于他的就必须完全、安全、永不背叛的属于他,否则他宁愿毁掉。

    封槐翻身跨坐在封无为身上,捧着他的脸,甜蜜地笑起来:“哥哥,你怕不怕?你要是会被别人抢走的话,我就杀了你。”

    封无为搂着他的腰,把他往里带了一点:“嗯。”

    封槐不满地扯他头发:“嗯是什么意思?”

    “可以的意思。”封无为说。

    封槐那股嚣张任性、趾高气昂、顺杆上爬的气焰顿时偃旗息鼓,他乖乖地软下去,窝回他哥怀里,含糊应了一声。

    他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道:“听我继续讲!”

    那时候他吊着一股气,脚程又快,日夜不眠不休,竟真让他追上了先出发数日的封无为。

    少年封槐在人群中看见背着行囊穿行的封无为时,简直立刻惊喜地瞪大了眼睛,他下意识要喊,却忽然反应过来,止住了声音。

    他去清洗干净,又换了身衣服,才堂堂地出现在正准备住店的封无为面前:“哥哥,我……”

    封无为闻声转身,沉默地和他对视,他后面的话忽然说不下去了。

    那边掌柜见他们二人似乎认识,便问:“这位是您弟弟?您看是再开一间房,还是我给您换间宽敞的?”

    封槐立刻转头道:“换间宽敞的!”

    掌柜正要安排,封无为却打断:“不必管他,他不住店。”

    “我怎么不住,我……”

    “封槐,回去。”

    封槐的话说不下去了,他眼睛有点红,瞪着封无为:“你说不丢下我的!你说你从不说谎的!”

    封无为一边交钱,一边平静地回他:“我没有丢下你。”

    “等我处理好,我会回去。封槐,我现在不想见你。”

    封槐忽然笑起来,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哥哥,我没有地方可以回去……我已经烧掉了,院子。”

    “你收留我好不好?”

    下一秒,他嘴唇微张,呵气如兰,可惜小手段还未用出来,封无为已经反应迅速地急退了好几步,对方遥遥看着他。

    封槐呆呆和封无为对视,忽然有种难以直面对方的羞耻,他仓促又无措地“阿”了一声。封无为已经转身上了楼梯。

    “喂、后生崽,你到底住不住店?不住可别挡着了。”

    掌柜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智,“你在这哭什么,影响我们做生意了,要么去旁边的桌子坐会。”

    封槐擦掉眼泪:“……不住店。”

    他仓皇狼狈地逃离了这家旅店。

    原来,封无为不是每次都上当,当对方防备自己的时候,他就再也没有办法药到对方。

    封槐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楚地意识到,他在封无为那里,不再那样特殊了。

    对方不再纵容着他的时候,他那些手段也不过是可笑的小把戏。

    “封槐,你一脸委屈做什么?”封无为看着成年后的封槐,对方正拿牙齿试验他手指皮肤的坚韧程度,“我不应当生气?”

    封槐不说话,像是小狗和人玩闹一样叼着他的手指,不轻不重地咬着磨着。

    “同一种逃避的把戏使三遍,我得多笨才会上当。”封无为手指在封槐嘴里按住了他的舌面,轻轻玩弄那柔软又狡猾的东西,直到把对方主人的眼睛得逼得湿润。

    封无为抽出手指,一边擦拭一边低声道:“我当时,还没有想清楚,也很生气。”

    “封槐,我也迷茫的时候,有不知道如何面对你,如何对待你的时候。”

    他虽然如剑,却不是真的剑。

    心硬如铁,到底是有心的。

    封无为似乎笑了,胸腔轻轻震动。

    封槐于是放下心来……

    他哥好像比一百年前,他们最亲近的时候,还要无条件地纵着他……他简直喜欢死了!

    有之前那段惨烈的分别,这样熟悉的特殊对待,让他几乎有点不真实,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团白云轻飘飘、蓬松松、软乎乎地包裹住了。

    封槐得寸进尺,得意洋洋道:“你当时太坏了,还好我够粘人,够狗皮膏药,不然我们说不定就……”

    那时候,他离开了封无为住的旅店,找了个地方买醉……也许是久不曾放松,又困惑又难过又迷茫,他竟真的喝醉了。

    醉后让他醒来的,是封无为冷冷的声音:“封槐。”

    他迷茫地睁眼,发现自己正跨坐在窗沿,封无为站在窗户里面,看着他,眉头皱着:“……你喝太醉了。”

    封槐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喝多了竟然无意识跑回了那家旅店,甚至试图从窗户闯进去。

    “下来。”封无为道,揉着眉心,似乎很是疲惫,“在这里待着。”

    封槐于是乖乖坐在了他的床上。

    封无为离开了房间,过了一会,就在封槐又开始焦躁不安时,他端着一碗汤回来了。

    “醒酒的。”封无为说,“喝了就回去。”

    封槐也许真是脑子不太清醒,他下意识说:“哥哥,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你别丢下我。”

    他真的从未长大,还是当年那个无家可归,叫封无为给他取名,说自己一定会乖,可以帮很多忙,所以不要丢下他的孩子。

    “我这次真的会乖的。”封槐捂住眼睛,泪水从他的手指间落下,他的神色一如当年可怜又依恋,“我再也不那样做了。”

    封无为沉默了一会:“……封槐,你已经不是当年的孩童了,依赖这种药物,是不会让你得到想要的结果的。”

    少年封槐怔住,脸色流露出慌张。

    “不要再试图在我身上用梦魂香。”封无为似乎有些失望,却仍平静道,“你我都尚未想清,不如等想清再聊。”

    第54章日也哀哭,夜也哀哭。

    又惹对方生气了。封槐想, 他再一次被丢下了。

    封无为这一次心肠格外硬,没有再回头,即便知道他一直跟在身后。

    封槐简直要疯掉了,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想, 怎么会呢,梦魂香怎么会没有作用。

    当年可以, 这一次为什么不可以?

    他也想,到底是什么没有想清呢?他想清了,哥哥就会回到他身边吗?他要怎么办,他现在根本没有办法留住对方……打不过,药也不起作用。

    他焦虑地咬着手指, 躲在后面,看着前面在和人问路的封无为。

    他不知道,他想不出来, 哥哥到底要他回答什么。

    他只能跟在对方身后,一刻不停地看着对方,才稍微感到安慰——至少对方还在他的视线之内。

    他几乎不眠不休,也不怎么吃东西, 被封无为曾经精心养出的肉迅速消下去了,下巴消瘦脸色苍白,眼窝明显,显得戾气很重。

    封槐已经不太记得清, 那时候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合眼,对他来说, 那段时候唯一的记忆,便是封无为的背影, 或远或近。

    他记得……他和哥哥有过一次短暂的接触。

    那时候,他短暂地走了一会神,回过头便没有见到封无为,几乎应激,所幸不过半刻钟,他就幸运地找到了对方。

    封无为在茶摊休息,正坐在靠外的一张木桌上,匕首搁在一旁。

    他松了一口气,远远地看了一会,忽然觉得好累。

    他想……就说一句话,就打一个照面。

    这一次他一定不会让对方生气的。

    所以他走过去了,隔着两张桌子安静地看着封无为,忽然又不想说话了。但对方还是注意到了他。

    封无为正仰头喝下一碗劣质的茶汤,要放下碗时看见了他,动作悬停在半空。

    他就那么看了一会,缠着绷带的脸上近乎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怒意。

    封槐有些无措,他走过去,喊了一声“哥哥”,想要解释点什么。

    下一秒,对方重重撂下茶碗,发出一声响,周围人都看过来,封槐的话也只能卡在喉咙。

    封无为沉默地盯着他消瘦的脸,在桌上放下铜钱,转身离开了。

    “哎哟,那位客人怎么走了?”摊主的妻子端着一碗面条出来,“他点的面刚上呢。”

    封槐看着那碗点缀了猪油和小葱的面,忽然道:“面……给我吧。”

    那妇女犹豫了一下,收走桌上的钱,放下碗:“反正也付了钱……行。”

    他在封无为原本坐的位置坐下,小心翼翼地喝掉了碗里剩下的茶汤,又低着头去夹面条吃。

    “那碗面条盐放多了,好咸的。”

    封槐仿佛不在意一般道。

    封无为用指尖捋顺对方压乱的卷发,一边回答:“封槐,井盐珍贵,那种穷人吃的茶摊,不会放很多盐。”

    “哥哥,有时候有的话可以不讲明的。”封槐靠着他,感觉暖烘烘的,一面说,“是啦,我哭得可惨了,眼泪好咸。”

    封槐低头玩自己的头发,咕哝:“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呢……”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回头。”

    封无为平静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他靠着的热源传来胸腔震动的触感。

    封无为的手指绕到前面,捏住了封槐的脸,抬起来仔细看了一眼,果然看见对方红红的眼睛。

    封无为道:“你倒真是眼泪做成的……那时候,我回过头。”

    “若我不回头,你跟不上我。”他客观地说。

    “旅店那一次,你去喝酒醉死过去,是我把你带回来的。”封无为说,“只是回了旅店你突然开始闹,一个劲往窗外走,说要捞月亮。”

    “一个没看住,你就跨到窗柩上了,所幸你当时清醒了。”

    “至于茶馆那一次……”封无为打量他,捏他手感颇好的脸颊,坦然道,“我只是生气你折磨自己,想让你吃点东西。”

    “回过头看见你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里掉眼泪,差一点就心软了。”

    封槐看着他问:“所以没有讨厌我、没有恨我?也没有厌恶到一眼都不想再看见我?”

    封无为:“嗯。”

    “但我很后悔自己回了头。”封无为手指一路从他的脸颊滑到脖颈,再落到锁骨和更下面,摸到了无数凹凸不平的伤疤,“若我没有回头,你是不是早就厌倦了,离开了。”

    那伤疤仿佛新生的,还带着刚愈合的红,格外刺眼。

    封槐说:“我没有后悔……你不回头,我就一直追,追不动了就爬,直到我死。”

    “而我不会死,所以,我会一直抓着你不放的。”

    封无为把他按倒在床上,封槐笑起来:“哥哥,我过关了吗?”

    封无为吻了吻他身上缝合线般的疤痕:“没有。”

    “好严格哦。”封槐玩笑般道。

    封无为没有说话,他的心情不太好。

    他没有骗封槐,他真的后悔了,若没有心软,若没有回头,对方没有跟着他前往长阳……

    修仙之人只道长阳尸魇之乱,却很少提起,奉天九年夏,长阳曾经出现过严重的洪涝。

    那段时间,天气总是不好,被封无为丢在茶摊后的封槐,心情变得更低落和阴沉。

    久不进食让他变得极其虚弱,肩胛骨的伤口被他重新撕开了,因着暴雨连绵,在湿热的环境中化脓发炎。

    所幸他不会死。

    他跟在封无为身后慢慢走。

    直到那日,封无为进了离剑宗仅有百里的小城长阳,他慢吞吞跟进去,在里面走了小两个时辰。

    封无为补给行囊,去了长阳最热闹的东市。

    他挤在人群中,偶尔还有人投来古怪的目光,都叫他心情更加差劲。

    封槐被人群一挡,跟掉了人,正要找,忽然感觉到地面不正常的震动和不远处传来的喧哗声,他心底忽然升腾起不安……有水汽?

    “决堤了——洪灾来了!!!快往高处跑!!!”

    不知是谁气若洪钟地大吼了一声,顿时整个东市都混乱起来,震动起来,人群涌动着开始往一个方向涌。

    封槐怔愣在原地,他手指按住颤抖的腿。

    他怕水,尤其怕……这样奔涌而来的洪水。

    他应该跟着跑的……快跑,快跑,他还要去找他哥,洪水来了,他哥怎么样了?

    封槐在人群中央茫然地四处看:“哥哥……啊!”

    他被后来人撞到,下意识跑起来,却被人群推搡,不过一瞬息,就摔倒在地。

    后面的人还在一个接一个蜂拥而来,无数鞋底踩过来,封槐近乎恐惧地尖叫了一声,他死死抱住头,不断发出痛苦的闷哼。

    好嘈杂。

    奔腾的可怖水声、人的尖叫和哭喊、脚步错乱的声音,还有他自己的惨叫和骨头碎裂的声音。

    封槐几乎快死了,浑身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也许有的还刺入了他的脏腑,他完全动不了,只能在跑过的脚的缝隙中,看着外面。

    他眼睛大概也受伤了,彻底看不清了。

    他数不清有多少人从他身上踩过去。

    好熟悉。

    在遇到封无为之前,许多许多年,他都这样,在黑暗里,被无数人踩过去。

    也是洪水多发的年节。

    那时候,他还真正活着的时候,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的时候。

    村子气候诡异、或旱或涝,年年歉收,饿死的、淹死的数不胜数,于是就有那么一个人提出——要不我们用古法试试。

    许多人说:也没办法了,死一个总比所有人都饿死好。

    他就是被选中的,死的那一个。

    没办法,抽中签的是他养父母的亲儿子,他们哭着忏悔着把那根签塞在他手里,把他推出了房间。

    他亲生的父母抛弃了他。

    养父母抛弃了他。

    这个村子抛弃了他。

    他懵懂地被带去河边,看着他们把自己捆住……

    最恐怖的是,他太痛了,他的恨太强烈,他没有死成。

    他还活着。

    他是被活生生地砌入了石桥的柱子里,每日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人从他身上踏过去。

    他在全然的黑暗里,只能感知到痛。

    但他听见许多人幸福的声音。

    “真的有效果,今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太好了!我家这个姑娘不用送走了。”

    “爹、娘!打了麦子我想吃白面馒头!”

    “今年不搬迁,省了不少钱,年底说不定能修一间屋。”

    “姐姐,我们去田里找地瓜,还有田鼠!”

    ……

    那他呢。

    他日日夜夜哀哭,谁记得他,谁听见他,谁在乎他!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日也哀哭,夜也哀哭。

    他熬啊熬、熬啊熬,熬到此地战乱四起,投石车砸断了桥,他从中逃出来,杀光了此地所有人。

    所有人都以为那个村子是在战争中被践踏覆灭的,不是,是他。

    哈、他只是拿回了他们偷走的东西。

    后来他遇到了封无为。

    他原本只是想伺机杀了对方,抢走对方的那把小刀的。

    可是对方分了他一半吃的。

    封无为有没有一瞬间后悔过,好心给了他一块骨头,就被他这样的怪物死死缠上了。

    但是……

    “那里是不是有人?”

    “别管了!没救了!这种时候谁管得了!”

    “快跑——!”

    ……

    “哥哥……”他用气声喊,被那些嘈杂的声音遮盖,他嘴唇翕动,以为自己在说话,其实没有,“疼、我害怕……好黑……”

    他只有对方了。

    别丢下他。

    好矛盾……他为什么既想要对方跑远些,逃开洪水,又想要对方冒险回来救他。

    他咳出一口带着碎肉的血,闭着眼小声道:“快跑啊……哥哥,别、别回来了。”

    快跑吧,把他丢下,就可以获得……

    幸福。

    他成为了那么多人走向“幸福”的桥。

    只有一个人渡过他。

    他要渡那个人才对。

    “洪水来了……快跑……”

    他小声地重复,反反复复地念,鲜血从他的眼睛和鼻腔里流出来,他在耳鸣声里,忽然哭出来,“哥哥、救我……”

    “我害怕,我不要……好多水……”

    “好黑、救救我……!”

    他咬牙痛哭:“哥哥、救我……不救我,我就让所有人都陪我下地狱……”

    “是他们欺负我……你救我我就原谅他们……”

    “快走……”他说。

    第55章“哥哥、别生气……对不起。”

    “……打生桩。”封无为念出这个词。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封槐的过去。

    在封槐的口中, 这仿佛是个很常见、很普通的事情,讲起来轻飘飘的。

    封槐跟着重复了一遍,嘴角的笑容忽然落了下去, 不高兴道:“他们知道生生灌进滚烫的浆里有多痛吗!我都快痛死了!”

    然后他仿佛想到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 乐滋滋地讲给封无为听:“哦、我死不了, 所以这是一种夸张的手……唔!”

    封无为手指捏住他的脸颊,挤压出柔软的形状, 叫对方讲不了这样的疯话,只能含糊地呜呜两声。

    封槐无辜地看过去:“哥各,泥捏窝做什么?”

    他当然是明知故犯,故意讲些可怜的话叫封无为听得不舒服,然后他就舒服了——

    他一面笑得甜甜的, 一面在心里冷冷想,看吧,爱他这样的东西就是这样的。

    封无为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只是看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忍不住俯身下去。

    封槐盯着他,不闪不避地、有点得意地挑眉……然后脸颊一痛。

    他顶着一个浅浅的牙印,有点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似乎反应不过来:“啊……”

    封无为仿佛也有些意外,他皱眉:“你是不是又用什么药了?”

    封槐顶着牙印和蔓延的红色,下意识道:“我应该……没有……”

    他说到后面自己都变得有些不确定起来。

    他没有下药,他哥为什么……

    封无为看着他脸上仿佛盖章般的牙印, 心里那股气又消了一些,他问:“疼吗?”

    封槐“唔”了一声:“不算疼、就是感觉好奇怪……”

    “小的时候。”封无为问, “疼吗?”

    封槐怔了一下,然后立刻笑起来, 伸手去戳对方胸口:“哥哥你是在心疼我吗?”

    他以为封无为会否认,对方却抓住他作乱的手吻了一下:“嗯。”

    封槐顿时像是被抓住了翅膀的蜻蜓一样,慌乱含糊地“唔嗯”两声,他偏开头:“还、还好……哥哥,你还听不听了!”

    他恶人先告状,仿佛在叙述时故意用言语去刺伤封无为的不是他。

    “那些都不重要。”封槐扯自家哥哥衣领,叫对方躺下,而自己滚进他怀里。

    他最喜欢这样,从小养成的习惯。

    他把玩着对方衣角道:“重要的是后半段,你难道不想知道当时,你从天而降……”

    当时……

    就在封槐快要失去神智的时候,周围人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

    “哎哟!你撞什么!疯了吧往回跑什么?”

    “你这人怎么回事、快让开!”

    ……

    “封——槐——!!!”

    封槐已经沉下去的神智忽然被一声熟悉的、沉而有力的声音唤醒,他竭力睁开半边肿起的眼睛。

    血色朦胧中,封无为逆着人群挤过来,仿佛风雨飘摇中的巍峨不动的山峰,完全没有被撼动。

    下一秒,对方飞快捞起他,搂着他滚到一边,摔进集市两旁已经翻倒的摊位,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那木摊位彻底报废,而垫在他身下的人发出了一声闷哼。

    他想扭头去看,却动不了,张开嘴刚发出一个声若蚊蝇的“哥”,就呕出一大口鲜血。

    封无为捂住他的嘴:“别说话。”

    封无为就这么搂着他,将他转过来面对自己,封槐痛得快死了,竟还有精力想……啊、哥哥的手指在发抖,他也会发抖么?

    然后对方站了起来,封槐看不见自己什么样子,但是想也知道,估计都快变成一滩烂泥了。

    他苦中作乐,也多亏封无为天生情绪淡,竟然这样都还能镇定地用绷带固定住他。

    封槐久违地锁在封无为怀里,对方抱他很用力。

    这样勉强的久别重逢,竟然封槐有一种终于回到了自己该待的位置的感觉。

    所有人都应该感谢他哥。他想。

    他们已经被人群落下很远,封无为抱着他狂奔起来,封槐睁开眼,在模糊的摇晃中,看见对方的脸,隔着绷带看不清神情。

    封无为没有低头看他。

    封槐就这么傻乎乎盯了一会,他忽然动了动唇——脸肿得和猪头似的,讲话都有种麻麻的感觉——他无声道:“哥哥。”

    封无为不知为何看上去很生气,他重复道:“别说话。”

    “……别生气。”封槐发出嘶哑的声音,他看不清东西的眼睛倒还能哭,他道,“哥哥、别生气……对不起。”

    “封槐,你不要说话。”封无为脚步如常,唯独他自己知道,他嘴里全是血气。

    封槐却固执道:“之前……对不起,惹你生气,对不起……”

    “我原谅、咳、我原谅他们了。你别不要我。”

    他讲话有些混乱,自己却没有意识到。

    封无为抿唇不语,下颚线条绷出了一条凌厉的弧线。他像是想要说什么。

    下一秒……

    洪水来了。

    两个人被洪水卷起,在湍急的水流中翻滚浮沉,封无为用身体护着他,抓住了一块浮木。

    封槐被他死死抱着,竟没有吃进多少水,只是在冰冷的河水中,意识逐渐模糊了。

    他埋首在封无为怀里,断断续续地讲话,也不知道有没有出声,对方有没有听见。

    “哥哥,我好害怕……”

    “我做了好多好多坏事……我不后悔。”

    “水下面好黑,好冷。”

    “他们好吵……哥哥、要来接我……”

    仿佛回到了过去的一个夜晚,他们还没有住所,流浪在外,夜里寒冷,他就会钻进封无为怀里,两个人暖和地挤着、拥着。

    他一个人小声讲一些没什么营养的闲话,封无为不怎么回答他,但会听,他就这样慢慢睡去。

    仿佛他只是在和往常一样任性地撒娇卖乖。

    在狂风骤雨与急湍洪流中。

    封无为一只手抓着浮木,一只手搂着他,听了许久,忽然垂头去看他,封槐脸上感觉到温热的水珠。

    但不是错觉……正因为河水太冰冷,才衬得那点温热像是滚烫。

    那滴眼泪滑落进他干裂发肿的唇,也是咸的。

    封槐也跟着哭了。他说:“哥哥,丢下我吧。”

    他不甘心、痛恨着这一切、恐惧害怕,想到冰冷的、幽暗的河水就会发抖。

    但他必须留在这。

    封无为能带着他在洪水中坚持多久呢?何况……最可怕的不是洪水。

    “封槐,慎言。”封无为说,他的声音平静而笃定,“我会死在你前面。”

    封槐抓着他的衣角,又哭又笑,在茫然中慢慢地昏睡过去。

    封无为手上全是被划出的口子,被泡得发白,却依然很稳,他低头去看,他苍白消瘦的、不成人形的弟弟,脸上的神情是恐慌的。

    等到封槐再一次醒来,封无为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个更大的浮木,把他绑在了木板上,自己在水里泡着抓着。

    封槐眼睛好了一点,侧过头能看清对方的脸了,封无为见他醒来,疲惫地叹了口气:“醒了。你睡了两个时辰……我们已经快出长阳地界了。”

    封槐看着他:“我们会被带到哪里去?”

    “不知道。”封无为的话变得多了一点,“去哪都行。”

    “你不生我气了吗?”封槐却问。

    封无为无言一会,终于叹了口气:“不……”

    他刚开口,脸色便骤然一变,看向浑浊洪水下若隐若现的阴影——那是成群的、扭曲的尸魇。

    他抽出随身的匕首横在身前。

    封槐却仿佛早有预料,他偏着头喊:“哥哥。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有点……不甘心,你能不能只记得我平时的样子。”

    封无为脸色黑下去,瞪向他,声音沉沉:“封槐!你想做什么?”

    封槐不知道什么时候割断了身上的绷带,他环视四周密密麻麻、蠢蠢欲动的“水鬼”,又看向封无为。

    他仿佛回光返照。

    或者说,他休息的那两个时辰,就是为了这一刻。

    “哥哥,你去过仙门,你知道的吧。”

    “死而不僵,心魔生魇,每逢大祸,必然会伴随尸魇之灾,没办法……人嘛,都想活着。这是最深刻的执念。”

    “这样的洪灾,长阳死了起码几千人,他们可都在水里呢。”封槐扯着嘴角笑了起来,看着尸魇的眼里却满是厌恶,“怎么可能不生尸魇。”

    他看向封无为,在对方恐惧的神情里说:“哥哥、剑宗距此不足百里,去剑宗求援吧。”

    “封槐!你敢!”封无为伸手抓他,却被他躲开。

    封槐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哥哥,没有必要坚持……这一路水中都是这样的怪物,就算你现在没有丢下我这个拖累,等到后面,等到没有办法的时候,我……”

    封无为的眼神变得极其恐怖,他问:“封槐,你是这样觉得的吗?”

    封槐没有看对方:“……人性而已。”

    “我只是提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哥哥,不要生气。”

    “你敢!”封无为近乎是怒吼般打断他,他一字一顿道,“你敢做,我就永远不会再原谅你。”

    封槐已经松动的心怔了一瞬,似乎还想说什么,那些伺机而动的怪物却没有再继续耐心等待。

    它们也很清楚,面前的两个人都是强弩之末,他们的盘中之餐——

    几乎是刹那,那些东西缠绕过来,掀翻了木板,封无为在混乱中抓住了封槐,爆发出近乎恐怖地力量,一脚踹翻了四五只扑上来的尸魇。

    但是没有人,它们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在水中不死不痛,封无为很快就落了下风,浑身都是深可见骨的伤口,他被尸魇们拖往洪水深处。

    封槐被他护得死死的,看见他在此时仍然冷静地闭气,精准地用匕首插进每一只尸魇的魇晶。

    即便如此……对方仍越来越被动,被困得越来越深,唯独抓住封槐的手没有。

    “哥哥,我当时真的想过让你就这么死在那条河里。”封槐仰躺着看着封无为笑起来,“每一次叫你走,我心里都在想相反的事情,我应该留住你,我们死在一起,方是有始有终。”

    “我的脑子里,一边想你丢下我的事情,想你那么生气,你走了之后,还会回来吗?”

    “一边又忍不住想你回来救我的时候,想你给我洗澡擦头发的时候……”

    封无为垂下头问他:“那你为什么最后还是送我走了?”

    封槐想了想,露出个天真而神往的笑容:“我想看看你会不会回来,你要是没回来,我就把你变成尸魇。”

    “而且,你的鲜血流太多了,有个怪物伤了你的脸,血滴到我身上的时候,很像眼泪。”他说。

    封无为仿佛没有在戳破两人的伤疤,声音很平静:“你不该给我机会,你不是说……人性经不起考验。”

    “是呀。”封槐说,“我把你推出去的时候,你脸色好难看。”

    比他懵懂无知,强迫对方时,脸色还要难看,看上去恨不得杀了他。

    “封——槐——!”对方的声音久而不散。

    他记得对方的眼神。

    他在那样的眼神里,被尸魇席卷分食,在洪水中化作残尸四散。

    “嗯。”封无为说,“我当时明白了一种心情。”

    封槐期待道:“是什么?”

    封无为垂眸,说:“……恨。”

    第56章我找到你的时候……几乎不敢认。

    这个词远比爱叫封槐心里一震。

    他忽然咬牙切齿道:“难道我就没恨过你么?”

    封无为“哦”了一声, 封槐被他的反应噎住了,脸上神色就要变。

    封无为笑了一声,早有预料般, 按住封槐正要开闸的眼睛, 对方顿时变得迷茫起来, 封无为问他:“那你恨我什么?”

    封槐正要哭呢,被他一套连招憋回去了, 因此看上去有点呆呆的。

    封无为重复了一遍:“恨我什么?”

    “多了去了呢,哥哥。”封槐说。

    封槐没有继续说,趴在他身上,咬着他的衣角,像小时候那样——

    他那时候总喜欢含着封无为的衣角睡觉, 于是封无为的衣服总是坏的。

    偶尔有胆大的人问,是不是家里生了老鼠,应该怎么怎么防治, 咬坏衣服事小,偷吃了粮食可就不好了。

    可巧叫封槐听见了,当天回去好一通阴阳怪气的闹腾,封无为叫他吃饭, 他就瘪瘪嘴,装可怜道:“我吃粮食可不好。”

    封无为当时还是一块石头,不是每次都能反应过来他弯弯绕绕的心情。

    他过了一会才想起白日的事情,皱眉道:“什么不好?那些人妄言而已, 你听进去做什么?”

    封槐当时年纪尚小,不怎么能挣钱, 靠封无为养,被无心之言气得赌气绝食, 半夜饿醒咬着封无为的衣角哭——这次咬得更狠了。

    封无为被他吵醒,看着他湿漉漉的花脸和饿得瘪瘪的肚子,起身下了床。

    此时又聊起这件事,封无为道:“讲讲道理,弟弟。”

    封槐哪是偷吃粮食的小鼠,分明被养在米缸里的,封无为从不短他吃穿。

    他自己不怎么花钱,赚得多赚得少都用在了封槐身上。

    封槐又不想哭了,他得意洋洋道:“你和小孩子讲什么道理。”

    他那时候才十岁呢!谁叫他比封无为小呢,谁让他是弟弟。

    “除了这个,还有呢?”封无为说。

    封槐又想了想:“有一次你跟着商队运镖,回来的时候肚子破了个大洞,面无表情地塞给我外地带来的特产。”

    是那个时候。

    封无为想起来了,那点伤对他来说不算重,商队额外给了费用,他也就没在意。

    只是回家的时候,封槐在门口跟个小鸟似的,绕来绕去、探头探脑地等他回去。

    看见他时眼神变得很迷茫,看上去像要哭,所以他先把带的礼物给对方了。

    对方果然不哭了。

    下一秒把还温热的点心砸了,瞪着他,又瞪他的伤口,负气而走——走到了隔壁房间。

    这院子有东西两间卧房,只不过他们住习惯了,往往都是一起睡。

    第二天早上封无为醒来的时候,脚边蜷缩着一团温热,他坐起来,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背,果然是凉的。

    仿佛睡梦中有感应一般,那一团冰凉迷迷瞪瞪地顺着他脚边的被子钻进去,钻到他腰侧躺下了。

    封无为上了药,被子里全是药味。

    封无为叹气:“这又恨我什么?”

    “不知道。”封槐想了想说,“我脾气古怪,哪里知道自己不高兴什么?”

    什么都能让他不高兴,什么都能让他高兴。但那次确实十分生气,按理说对方出远门记得自己,带了礼物,他应该是高兴的。

    “你不来找我。”封槐想到了一个点,“我一个人在那边睡,睡不着,后半夜我才偷偷回去的。”

    “找你了。”封无为说。

    他处理好伤口后,去找自家气性又大、脾气又怪的弟弟,却发现地上砸得稀巴烂的糕点没了。

    走到西厢窗前,他站在那,看着封槐坐在床上,一边掉眼泪一边往嘴里塞点心。

    他原本心中那点不多的气,顿时消散了,心又软下来。

    “你看见了?”封槐脸有点发红,他瞪道,“那你当时怎么不……”

    封无为説:“我进去,你岂不是要羞愤而亡,再砸我一身糕点,跑出院子,不知道去哪个地方躲着。”

    封槐哽住……对方说得一点没错,真是他会干的事情。

    “还有吗?”封无为问。

    封槐想了想,他说:“很多很多,偶尔会恨你一小段时间,然后气消了,又不恨你了。”

    “而且那次,你弄坏了我的东西。”封槐很自然地补充道,“我不喜欢你受伤。”

    封无为点头:“所以你只是生气我受了伤。”

    “那封槐……”封无为说,指尖轻轻敲击过他身上关节处的缝合线,“要是受伤就恨的话,这些年我该多恨你。”

    封槐闻言顿觉不对,心虚要跑,被轻松按住。

    封无为从背后咬住他后脖颈,仿佛野兽般叼住了自己的幼崽和雌兽,封槐叫了一声,被他轻轻捂住嘴——

    “嘘。”封无为说,“你以前总抱怨我不认真听你讲话。因为我总是不说话。”

    “不是的,正相反,我总是在听你讲话。”

    最早的时候只觉得叽叽喳喳地在身边绕着,总感觉很热闹。

    晚一些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的时候,对方喋喋不休的话、哭声、笑声,构成了他与世界唯一的联系。

    他只有在封槐身上,才能感知到情绪,封槐以外的内容对他而言就像是隔着水帘雾里看花。

    封槐的脖子上也有缝合的伤痕。

    封无为含着他脖颈一块软肉,隐忍地磨蹭,并不用力,即便他面对封槐时,总是有微妙的破坏欲,被理智和更强的保护欲遮盖。

    “封槐,你的话都讲完了……”

    他的声音穿透皮肉,顺着骨头响起在封槐耳边,“是不是也该难得地听听我讲话?”

    封槐正要开口,被他警告般更用力地捂住了口舌。

    封无为松开了牙齿,只是仍然不允许他擅动。

    “最早的时候,你设计被肉贩子抓走,这倒没受什么伤。”

    “后来,你掉到水井里,在水里哭得要断气。当然,我很后悔,正是这一次让你发现这一招有效果,于是我常常发现你弄伤自己。”

    “再后来,你故意招惹那些马商的人,我回家的时候,找到床底躲着的你……浑身是伤、青紫一片、狼狈的你。”

    “我去替你找场子,杀人,带着你逃走,换一个地方生活。”

    “不久之后,我们的生活中第一次出现尸魇,你的态度让我意识到——我的弟弟,似乎瞒着我什么。”

    “那些东西必然是一个巨大的隐患,有一天会将我们的生活搅烂。我决定主动去接触它。”

    “当然,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你到底是什么。”封无为说,“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秘密,没有试图去探究,因为无论怎样你总是在我身边,那就没关系。”

    “……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封无为说。

    他提起那件事的语调格外微妙,对他而言,这也是他和封槐关系的转折点。

    “哥、我……”封槐要争辩,只听到封无为“嘘”了一声。

    对方捏着他的脸偏过来一点,纵情地和他接吻,结束后才继续说话。

    “嗯,你什么也没有想清楚,在神像里横冲直撞地要和我接吻——嘘、嘘,别解释。”

    “你看了别人交欢,便要拿自己哥哥试验么?封槐,你拿我当什么。我不该生气?”

    封槐顿时偃旗息鼓。

    “再后来,你与我吵架,和我上|床。”封无为平静地补充,“当然,你还是什么都没有想清楚。”

    “你昏过去之后,我一度想过……扼杀掉令我混乱的源头。”

    封槐明显不愿意回忆那场混乱,即便他已经被迫仔细又清晰地旁观过了。

    他脸上流露出难受的神情,眼睫颤抖。

    封无为吻了吻他的脸颊:“听我说话,不要哭。”

    他不是为了审判或者伤害封槐,只是他们之间的诸多伤口,不清理、不上药,是不会好的。

    一百年前他放任伤口化脓溃烂,已经吃到了苦果。

    再有这样一百年,他们二人未必还有重逢的幸运。

    “我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强大、镇定、无所不能。”封无为说,“我无法面对你我二人混乱的关系,我需要想想——至少它当时不是我想要的、稳定的关系。”

    “而且,更令我无法忍受的是……那一团我直觉到的阴影,离我们越来越近,我拿它没有办法。”

    “即便我与你在一起,这样的威胁也不会就此消失。”

    “我猜测你不想去剑宗的原因,与你的秘密有关。”

    “但我不能再次妥协了,封槐,我要去解决那些令我不安的源头。”

    封槐张了张口,有些说不出话。

    封无为所说的背后,只有一个最根本的逻辑,那就是对方没有想过和他分开,所有的分开都是为了他们能够永远一起。

    “但我做错了。”封无为说。

    封槐想反驳,被他轻轻看了一眼,又闭嘴了。

    “发生洪水的时候,我找不到你在哪里,我在想……你这样怕水,洪水来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我找到你的时候,脑子里那根弦忽然断掉了……我几乎不敢认你。”

    封无为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但他的手却在发抖。

    他一字一句说:“地上不成人形的那个是我弟弟吗?他们踩过去的那个是我弟弟吗?”

    “是我任性妄为,稍微得不到优待就要闹翻了天的弟弟吗?”

    “是我受一点点委屈就能把自己搞得乱七八糟,吃半点苦头都要和我嚷上半天的弟弟吗?”

    “我听见你在喊我,我耳力一直很好。”

    “你在哭,一边哭一边咒骂,喊我的名字让我救你。”

    封无为忽然笑了,他极轻地摸了摸封槐的脸,封槐下意识乖巧地蹭了蹭。

    对方讲话的声音柔和下来,内容却截然相反:“我那时候很想杀了你。”

    “与其看着你痛苦,看着你不受我控制的受伤、吃苦,不如杀了你。”

    第57章“封槐,我的无情道早就碎了。”

    封无为对世界的不以为意, 反衬在封槐身上,就是绝对的占有欲。

    对他来说,他领地之内的事物, 归他管, 领地之外的东西, 就算大浪滔天世界末日也无所谓。

    而他的领地内,只有封槐一个人。

    他捡到的, 亲手养大的,永远注视着的。

    封槐自称是怪物、疯子,被很多人厌弃畏惧着,但对他而言,那是他无意得到璞玉……而璞玉不应有瑕。

    所以封槐刺伤自己后, 那块伤疤对他而言格外刺眼。

    他那时候以为自己是因为这样,才无法忍受对方身上的伤口。

    封槐忍不住笑了一声。

    “很傻?”封无为问他,“笑什么?”

    对方挣扎了一会, 封无为便让他转过来对着自己,封槐躺在他身下:“我只是想到了很早的事情,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换牙吗?”

    封槐换牙晚,准确说, 他从没想过自己还会有小孩子的换牙期,他是死了的人,是尸魇,怎么会换牙。

    所以他掉了第一颗牙齿的时候, 简直吓了一跳,连蹦带跳地跑到封无为身边——

    “哥哥、哥!呜、牙齿没了!”

    正在修葺他们的小家, 踩着木梯子,抱着一大堆干稻草和麻绳的封无为闻言转身, 垂头看他。

    封槐顿时张开自己的嘴,“唔啊唔啊”地指给他看。封无为视力好,隔着这么远还能看见,对方靠里的一颗牙没了。

    他松了口气,转过身继续加固屋顶,一边问:“牙呢。”

    “唔、不知道……”小封槐在他背后道,“我睡醒就没啦!”

    封无为头也不回,面不改色:“撒谎。”

    封槐眨眨眼,被发现了端倪,反而倒打一耙:“我没有……哥哥、你一点都不在乎我,我牙没了你还修你的屋顶。”

    “你帮我看看!为什么我牙会掉啊?我不会变成没牙老头子吧……呜呜!”

    他叽里呱啦讲一大通,下一秒听见自己身前传来声音:“头抬起来,给我看看。”

    封槐抬头吓一跳:“哥哥你不是修屋顶吗?”

    封无为捏着他的下巴,一边仔细观察,一边说:“修完了……张嘴。”

    “啊——”

    “……封槐。”

    “各各……肿么啦?”

    “你吃了多少糖。”

    封槐张着嘴,左右看看,半点不心虚地含糊道:“没有啊……我没吃多少?不信哥哥你去检查糖罐子。”

    封无为不用检查糖罐子,他走到水缸边洗手:“你嘴里还有黏牙的糖。谁给你的?”

    封槐垂头丧气:“隔壁那家人的孩子,我和他打赌赢的。”

    不过这里面丧气十分至少有九分都是装的。

    他哥哥什么谎话都看得穿,但封槐不讨厌,确切地说,每次封无为很了解他、轻而易举地揭穿他的小把戏,他其实很高兴。

    “别和他们走太近。”封无为说,一边走进草屋里。

    封槐跟在他身后,蹦蹦跳跳的,他嘿嘿道:“哥哥,你不喜欢我和别人走得近?你是不是吃醋!”

    封无为停下,少年老成、不明显地叹了口气,警告道:“不要胡说。他们家不太平,不要惹祸上身。”

    封槐撞到他身上,“唔”了一声后退,封无为转身:“藏到哪里了?”

    封槐知道他说什么,悻悻地从柜子里翻出一小张叠好的草纸。

    封无为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他那颗“消失”的牙齿,被粘在一小块芽糖上——果然是吃糖的时候掉的。

    封槐泪眼汪汪,看着对方皱着眉打量他的牙齿,呜呜地装哭道:“哥,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吃糖牙齿自己掉了。”

    少年封无为看了一会,平静道:“没有,只是掉了颗牙齿……你在家等着,我要上街一趟。”

    然后转身出了门,小封槐就眼巴巴看着他带着自己的牙齿消失。

    “我那时候伤心得超级真情实感。”

    封槐乐不可支,抓着封无为撑在他脸侧的手腕,笑得犬牙若隐若现。

    “没办法,我虽然知道小孩子要换牙,但我没想过自己会长大、掉牙、长出新牙。”

    “所以牙齿松动,又在吃糖时掉了……我第一反应是,自己是不是执念松动,快要死了。”

    封槐又笑,他捂着眼睛看着封无为:“结果谁知道哥哥你什么都不懂。”

    “面上说着没事,实际上拿着牙齿跑去问医馆的大夫,对方还以为你要打劫呢。”

    封无为没有对年少时自己干的蠢事发表意见,他抓住自己在乎的部分问:“封槐,为什么觉得是执念松动?”

    “我那时候以为自己就和画本子里的恶鬼一样,要是不恨了,就会魂归西天。”封槐想了一下,回答他。

    封无为又问:“为什么觉得自己不恨了?”

    封槐笑了一下,然后用手臂挡住眼睛,仿佛畏光一样。

    他似乎想说什么,没能说出口,他的笑容消失了,过了一会他才慢慢道:“因为……我那时候觉得很开心。”

    那段时光,回想起来,就像是躺在轻飘飘的一团棉花里一样。

    掉牙那天,封无为晚上才回来,他一迎上去,对方就先去水缸洗了手,叫他:“张开嘴。”

    封槐乖乖张嘴,一根冰凉的、带着井水的手指探进来,在他缺了牙的地方摸了摸,封槐顿时想躲,被封无为捏住了后脖颈。

    他只能含糊地抱怨:“各个你做什么,好痒!”

    封槐摸到了只露了一点点的新牙,确认了,收回手指,对他道:“你要换牙了,新牙已经长出来了。”

    封槐顿时瞪大了眼睛:“换牙?”

    封无为“嗯”了一声,换下衣服:“小孩子长大都会换牙,不想长烂牙,就少吃糖。”

    封槐眼睛亮亮的:“真的吗,哥哥,我长新牙了吗?”

    封无为只好无奈重复:“是的。”

    封槐高兴死了,他兴奋地把糖罐子搬出来交给封无为:“哥哥,你拿着!”

    他在屋里转了几圈,对着水面看,看不出来,就拿手去摸,真的摸到了一小块硬硬的东西。

    封无为不理解他的兴高采烈,不过也没有泼冷水。

    过了两天,封槐的新牙已经蹭蹭往外长,他总是忍不住摸自己的牙,又时不时就叫封无为看看自己的牙长得怎么样。

    “有点歪了。”封无为检查完说。

    封槐顿时紧张起来,他看自己牙齿的频率直线上升,不说糖了,连硬东西都不吃了。

    封无为在他第无数次找到自己时,终于叹气道:“封槐,只是一颗牙齿,长歪了也行,也可以撕下肉块,也可以咀嚼,没关系。”

    封槐问他:“真的吗?”

    封无为笃定道:“真的。”

    这事勉强算是了了,等封槐的牙长好时,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只不过下一秒,封槐就苦兮兮地望着他哥,张开嘴,吐出了另一颗牙齿。

    “那时候最大的苦恼,好像就是牙齿掉了,新牙齿长得好不好……但那只是假象,哥哥。”封槐说。

    “我们之间有许多许多瞒着对方的事情,有许多跨不过去的坎。”

    “后面那些事情,总会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形式发生。”

    封无为平静地接受了这段判词:“我知道。”

    封槐有些意外地睁开湿漉漉的眼睛看他。

    在他心中,封无为是个从不怀疑自己,不迟疑、不胆怯、不在乎所谓命定的人。

    但对方已经能说起后悔……

    封无为说:“所以,我做出了改变。”

    “我不能接受你再一次在我面前受伤,变得不成人形,变得四分五裂。”

    绝大部分时候他都不干涉封槐的任何举动,只要能够确认对方在他的领地内,在他的视线下,是完好无损的、健康的。

    他总是沉默无声,而封槐是个需要声音、需要直白的内容去填满的,心里一片空白的被独自留在了痛苦中的孩子。

    所以过去的一切必然发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但现在,他不会让那些事情重演,也不会让封槐逃走。

    房间里一时沉默下来。

    封槐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对方,他擅长逃避,不擅长这样坦然与残酷地剖析。

    他皱着眉想了想,终于找到了转移话题的借口,他自然道:“我都忘了为什么提起这茬了……哥哥,说什么美玉无瑕,你看,你都不在乎我牙齿长歪了。”

    封无为坦然道:“嗯,那只是误以为。”

    “实际上,我只是爱着你——如果世俗对爱的定义与我对你的感情相符。”

    “是希望对方永远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听见对方的声音就会平静。”

    “是对方兴奋而开心地讲话就会忍不住微笑,对方痛苦就会忍不住皱眉,心脏会像是受伤一样抽搐。”

    “无论这种爱是出于什么……我无法接受你受伤,你痛苦,也没有办法对求救的你视而不见。”

    他早就明白了,他弟弟是个任性的、眼泪做的、满肚子心事的撒谎精,同时也只是个被一个人留在旧时代的、长不大的孩子。

    所以他的沉默,只会被误读,他的顺其自然,只会成为两个人之间鸿沟的开端。

    所以他要告诉对方。

    封槐许久没有说话,封无为低下头,才发现他已怔了许久,神色古怪而扭曲,仿佛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话语。

    过了一会,他终于干巴巴道:“爱……爱、什么……你为什么讲得这么轻松?”

    他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供他怀疑和攻讦的点,松了口气:“哥哥,你是不是偷偷和其他人练习过了,太熟练了!我会真的上当……”

    封无为说:“嗯,练习过很多次。”

    明明是自己说出的猜测,结果对方一承认,封槐心脏又变得极不舒服。如果他有,他没有剖开看过。

    他伪装的、或者说短暂的平和柔软顿时消失了。

    封槐翻身将对方压在身下,眼睛里燃着怒火和妒火。

    他忍耐地重复咬牙笑起来:“哥哥,是谁呀?他现在在哪,我不得见一见?”

    “见他做什么,杀了他?”封无为用指腹轻轻摸他的脸颊,过了一会说,“他正气得快掉眼泪,坐在我身上。”

    封无为说:“不会有别人,封槐……我言出必践。”

    他声音那么笃定。

    封槐又迷茫起来,也许对方说的任何话都是真的呢。

    他也很想相信,他知道的,他哥哥一诺千金,说的话从来算数。

    唯独一次,没有赴约……

    不对,从来没有约定,没有谁承诺过他一定赴约。

    可是即便对方说着“恨他”“如果这样做,就会杀了他”,即便对方脸上的神情写着暴怒与厌恶,他也觉得对方会赴约。

    他哥说过的,无论怎样,都会来救他。

    那为什么不来……是有苦衷的吗,他曾经又暗恼自己贱,又忍不住替对方找无数个理由。

    他想不出来,他想不通。

    如果他是个真正的疯子就好了,或者是个傻子。

    偏偏他是个敏感多疑的假疯子。

    “说不了爱,那就说回恨吧。”封无为替他缕开垂下的发丝,问他,“之前一直在逃避,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封槐,你真的没有恨过我吗,恨到如今,也无法和解。”

    封槐沉默地盯着他,忽然笑起来:“好呀,哥哥,我喜欢聊这个……我们就聊这个。”

    “我啊,我最恨你,当年离我而去,我每每梦回,都只能看见你的背影。”

    “而最最恨你……最后一次没有回来,我赌输了。”

    “救我这样的,或者用你说的,’爱’我这样的人,一定很累吧。”封槐不知为何有种快乐。

    就像是很多年前,他刚回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手刃了仇人,可是只觉得麻木。

    所以他用刀在身上留下了深深的一道伤口,每每无聊空虚,便撕开那道口子,他又回忆起自己的痛苦,杀人的快乐。

    他再一次撕开伤口般,盯着封无为道:“升米恩,斗米仇……哥哥。”

    “你救我那么多次,只有一次没有回来,我就什么好都不记得,只记得那一次。你值不值得啊?”

    封无为平静道:“你我之间,不是恩人……没有值不值得,封槐。”

    “更何况,我每一次都会去,你说的情况实际上不成立。”

    不成立……好一个不成立。

    封槐的眼睛在烛光下闪动着水光,他问:“那你为什么那一次没有回来呢?”

    他那时候沉入水里,如饵分尸,只剩下一缕神识,在水里等待着封无为回来——

    就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对方肯定会回来,也许会生气,也许会厌恶他的真身,但是一定会回来。

    可是没有。

    他等了很久,久到那条被洪水冲出的分流,因为上游重新修起堤坝,慢慢干涸。

    而这一片区域,当年留下的尸魇太多,即使处理完,死气太深,只要有人在上面生活,就容易被执念引诱,成为新的尸魇。

    当年封槐所在的村子,其实是差不多的情况,因附近战乱而死气深重,他死时才会成为尸魇,否则以一个懵懂小孩的执念而言,在太平的地区,实际是不足以转化成功的。

    之后,他独自被践踏许久,执念才越来越深,足以支撑他一直活着;再后来,他的执念不再是……恨。

    那都是旁的话了。

    总之,长阳之乱后,洪水区域成为剑宗划分的禁区,以四处阵眼封印,等待此地自行净化,所以这里实质上,成为了寸草不生,满是死气与尸魇的地区。

    而当时他被吞吃得太过弱小,原本的身体又被分尸,不知四散到何处,根本无法化成人身。

    他要活下去,开始不断地吞吃别的尸魇……

    吞吃,吞吃,吞吃。他的记忆变得很乱,脑子总是不太清醒,比以往更甚。

    有的时候他看这自己,会开始怀疑,他还是不是他。

    他其实很早就有了离开封印的能力,只是不敢出去。

    直到后来,慢慢在无数泥沙中找到了自己没有丝毫腐朽的尸体,一点一点拼凑回来……拼凑成一个“人”。

    直到他足够强大,长阳禁地中再无任何一个别的尸魇。

    直到他听说,镇岳剑君封无为,无情道圆满,不日将渡劫升仙。

    他终于离开了只有他一个囚徒的“监牢”。

    “哥哥,我破坏了你的渡劫。”封槐笑起来,“我倒是想起来了,骗子,骗子。”

    他像是唱曲一般,凑到封无为耳边,念出他听见外界喜气洋洋传递的消息——

    “镇岳仙君,无情道圆满,不日将……渡、劫、飞、升。”

    “你这样,也要骗我说你爱我吗?”封槐仿佛要哭了,神情却骤然变得扭曲,他问封无为,“你若是爱着我,未曾忘记过我,为什么、为什么会修成无情道?”

    “我想,我应该……我应该破坏你的渡劫,我不会让你飞升。”他回忆一般,露出了迷惘的神色,“我偷偷地、偷偷地潜入了你渡劫的地方。”

    “我本应该杀了你,我应该借机杀了你。”

    “但我看见你的时候,又忽然不想杀你了,没有那样恨你了。”

    他那时候看见,看见封无为站在雷劫中央,沉默地看着高台之下出神,仿佛他不是渡劫,而是赴死。

    所以封槐改变了主意。

    他还活着,封无为也活着,他为什么不抢回自己的哥哥。如果对方不愿意,他就把对方带回去,关起来……

    他那时候已经是天下尸魇之主,承载着另一方天平,不死不灭无穷无尽,所以他吞吃了对方的雷劫。

    封无为此生不可能再以无情道飞升,无论对方多强,对方都不可能离开此界、离开他。

    “哥哥、为什么……为什么你的修为尚在,你的道仍然稳固……”

    封槐痴痴地说,泪珠砸在封无为衣服上,留下血一般的深色痕迹。

    封无为沉沉看着他,牵过他的手按在自己丹田。

    “封槐,我的无情道早就碎了。”

    第58章“哥哥,你想怎么奖励我?”

    封槐吓了一跳, 就要收回手,被封无为死死按住:“你不是在意么,那就看。”

    那一块皮肉滚烫, 上面的血脉搏动。

    但即便是封槐这样未曾真正入道的人, 也能很清晰能感受到, 对方的丹田里空荡,并没有任何灵力存在, 更遑论元婴。

    “哥哥,你的……”封槐神色顿时茫然起来,“元婴呢?”

    他显得有些慌张和无措,面上还残留着刚刚的泪痕。

    “雷劫消散那一刻,我忽然无情道破, 修为开始消散,便自碎了元婴。”封无为说,“将修为封入定诫之中。”

    封槐膛目结舌:“怎么可能……”

    天下从未有这样的事, 哪有人可以将修为转移到一把剑中!即便这个人是镇岳剑君,这把剑是天下定诫。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灵脉回路,吸纳天地灵气到自身灵脉回路中运转,并逐步开拓、完善, 自成一体,逐渐圆满,这就是修炼的本质。

    而一个人如果丹田元婴消散、身上记载着道的回路破损,灵力只会回归天地之中, 想要有另一个物体来承接……

    除非世上真的存在一模一样的人。

    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封槐下意识把质疑说出了口,他捂住自己的嘴, 有点犹疑地看向封无为。

    他因着无情道的事情胡乱发了一通火,现在对方切切实实把证据摆在了眼前, 他还要计较,是不是……

    封无为倒没有生气,只是安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说:“晚些带你去见一个人,你便知道了。”

    封槐眨眨眼:“哥哥、什么意思?”

    “关于,我的诞生,我的过去,我回到长阳的事情,乃至于你的诞生和过去,都可以得到回答。”封无为说。

    封槐从这句话中嗅到了几分不同寻常,他趴在对方身上问:“我们不能现在去吗?”

    封无为咬住他的指尖,叫他发出一声痛哼,才看着那圈咬痕,声音低哑:“封槐,你还没过关呢。我们要,一一清算。”

    “先来说……雷劫吞哪儿去了?”

    封槐偏开头:“吞了就是吞了,你怪我也没有用……总之你是生是死都别想离开这个世界。”

    封无为抚摸他平坦的、此时甚至有些凹陷的可怜腹部,笑了,问他:“封槐,谁怪你了。”

    “胡乱吃什么,怎么吞得下的……雷劫炼心,对尸魇伤害巨大,你就吞了。”

    “我是天下尸魇之主,吞了自然就消散在诸多尸魇之中了。”封槐一面说,一面凑过去亲他,按住他的手往下移,“而且……我吞不吞得下,哥哥你不是最清楚么?”

    “撒谎。”封无为反客为主,一面进攻一面平静道,“你在故意转移话题,封槐。真的这么容易,你的魇晶怎么碎的?”

    封槐被揭穿了,无话可讲,干脆不讲,打定主意嘴硬到底,却在下一刻惊慌地闷哼出声——

    封无为抱着封槐的腰,轻松把对方往上一托,叫对方坐在自己的腰腹上,他的鼻尖与唇舌正巧对着对方的胸膛。

    下一秒,他垂头,轻轻咬住了对方其中一道又深、又可怖的缝合伤口。

    “哥哥!”封槐尖叫了一声,推他,可惜对方巍然不动,只是用濡湿而粗糙的舌尖舔过伤口,触感既痒又奇怪,“别、不许,等一下……”

    封无为叼着他那块皮肉,掀起眼皮看他:“这道,看着不像是肢体缝合的……怎么来的”

    封槐只能喘息着道:“和人打架没打过……”

    封无为判断着伤口的走向与深浅,像是刀伤穿刺,他“嗯”了一声:“谁伤的?”

    封槐舔了舔嘴角:“忘了,反正被我吃了。”

    “少吃脏东西。”封无为说,“这道?”

    “哥哥,你问就问,咬我做什么……嗯……好像是摔到尖石上划的。”封槐哼着断断续续地讲话。

    他自上而下观察封无为的神情:“当时伤得好严重,肠子内脏掉了一地,还以为要死了,还好沉睡许久又好了。”

    “尸魇这点倒是挺好,除非魇晶破碎就……”

    封无为脸颊抽动了一下,封槐笑起来:“哥哥,你既听不下去,还问我作什……啊!”

    下一秒就被重重的、带着惩罚意味地咬了一口。

    封无为黑沉的眼睛看着他,换了一道挨着肋骨的,那儿皮肉薄,随着呼吸起伏:“这里呢?”

    封槐回忆了一下说:“差点被别的尸魇吃了。”

    ……

    “这一道是什么?”

    “打架摔下去,被下面的树枝贯穿了。”

    “这道呢?”

    “发疯自残的,清醒过来就这样了。”

    “……这一道?”

    ……

    封无为的手指和唇舌一道、一道抚摸过去。

    共计四十七道伤口,十二道是肢体缝合的时候留下的,十六道是尸魇留下的,意外留下的贯穿伤有七道,封槐自己留下了十二道。

    他的璞玉,从那年的第一道伤疤开始,从命运走向歧途之后,在过去的百年之中……

    裂出无数细小的裂痕,勉强粘合着,摇摇欲坠的,只需要一下就会四分五裂。

    “哥哥,干什么,你也要哭一下?”封槐脸颊有些红,还带着余韵般的喘息,他笑嘻嘻道,捧着封无为的脸左右看。

    过了一会他语气一转,阴沉道:“不许哭,哥哥,我不喜欢看见你的眼泪。”

    上次见过了,这次不想见了。

    “不哭。”封无为说,他手指点在其中六道,“这几道,你说谎了,你自己入刀,切口不会是这样的。”

    封槐阴沉的脸色顿时僵住,一物降一物般的,他悻悻道:“不是、就不是……那又怎么样?”

    “它们的位置,呈溅射状态,像是从丹田处炸开……”

    封无为平静地分析,最后道,“吞下雷劫之后,你没有办法完全吸收它,它在你的体内炸开了,你的魇晶四分五裂,嵌入了躯体和内脏。”

    封槐“啊”了一声,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困惑道:“哥哥,你非得弄明白做什么……自讨苦吃。”

    “我做什么自讨苦吃,封槐,你不明白么。”封无为看着自己遍布伤痕的弟弟,复而继续问他。

    “我原本以为,最早的时候,剑宗内针对尸魇的法阵发现不了你,那些修士测不出来,定诫对你似乎也没有反应,是因为你有自己的隐匿之法。”

    “但当时你因雷劫重伤,恐怕没有办法完美地隐藏……你剖出了你碎裂的魇晶,对吗,封槐。”

    封无为说,“你不知道藏在哪,干脆以它们为阵眼,设置了河边镇只进不出的阵法和幻阵,也可以借助土地的力量吸雷劫残存的部分。”

    “你猜得太对了……但那又怎么样呢,哥哥。”封槐说,“知道这些又怎么样,现在我已经把它们拿回来、放回去了。”

    他甜甜地笑起来:“与其担心我这……”

    “你知道我只是在担心你,就不要说尖锐的话。”封无为手指放在他咽喉,轻轻地梳下去,“封槐,呼吸,冷静下来,你在发抖。”

    封槐一怔,他下意识的笑容、伪装的强势、风轻云淡都骤然消失。

    过了一会,他说:“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我知道……但是……”

    “嗯。”封无为说,“封槐,我们只是在聊天,没关系。”

    “魇晶破碎离体,对你有影响吧。”

    封槐犹豫了一会:“……有一点吧。”

    “但不重要,只是力量会暴动,我找个地方闭关几天就好了。”

    “哥哥。”封槐艰难地、缓慢地说,“会有一点难受,我希望到时候你离我远一点,但是要来接我回家。”

    “好。”封无为问,“要在哪里闭关?”

    “长阳?那边还在封印中,比较方便。”封槐说。

    “换一个地方?”封无为说,“我准备了一处无人的秘境。等见过那个人,我就带你去看看。”

    “什么?”封槐问。

    封无为却只是道:“秘密。”

    封无为的神情没有变化,但封槐就是能感觉到对方提起那个地方时,柔和了一瞬。

    “你会喜欢那里的。”封无为说,换了个话题,“讲讲你破坏了我的渡劫之后。”

    “我太久没见你,又恨你修无情道。”封槐垂下眼睫,有一圈深色阴影,“我找到了娥女,设计骗你去河边镇,原本想借设下的阵法将你掳走,带回长阳,囚禁起来。”

    “那为什么没有将我掳走。”封无为问。

    封槐咬着被褥磨牙:“娥女骗了我,她没有按照我们的计划来,竟然将你选做新郎。”

    “原本……原本是要选你徒弟,骗你参加婚礼,用幻境困住你。我想看看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又想到那场封无为幻境中的情|事,声音低下去,狡猾地换了个话题,“也不全是娥女背叛的问题……”

    “嗯,和你重逢之后,我一直都在动摇,看见你的时候,又恨你又想你。”

    封槐毫无自觉地露出柔软神色,“那一百年,一直都很想你。”

    “我好矛盾……”

    “去了河边镇后,一度想叫你离开那。”

    “还有呢?”封无为问。

    封槐想了想,有点委屈和不甘心道:“原本是因为……娥女和我有同样的过去,才轻信她的。”

    封无为吻他委屈的眼睛:“嗯。”

    “好了,封槐,你过关了,现在可以获得你的奖励。”

    封槐被他一如既往的语气逗到,他喜欢封无为平静地讲一些哄他的话。

    他倒下去,搂住封无为的脖颈:“哥哥,你想怎么奖励我?嗯……”

    封无为没有熄灭灯火,在明亮的室内,极尽一切手段地照顾他、安抚他、爱他。

    封槐第一次接触到这样柔软温吞的情|事,简直像是掉进了甜蜜的蜂蜜罐子里,口舌耳鼻都被溺毙。

    原来是这样的滋味。

    他那时候真是给他们的关系开了个坏头。

    “哥哥,我好想你。”封槐说。

    他被整个按在封无为怀里,仿佛此时他们才终于真正重逢。

    封无为咬他后颈柔软的皮肉,手指轻轻按在对方可怜的、起伏的腹部,让他哭起来。

    过了一会才在混乱里回答他:“嗯。”

    第59章“绑来这里,你出不去,谁也进不来。”

    封槐醒来的时候, 封无为还在他里面,他想转身、稍一动,咬着对方指节哆嗦了一下, 哑着嗓子求饶:“哥……”

    封无为“嗯”一声:“不舒服?”

    封槐想了想, 摇头:“不想做了。”

    封无为于是抽身离开, 带他去洗澡,院子背靠温泉, 至少不用像小时候那样露天里袒身露体地冲凉。

    封槐靠在他怀里昏昏欲睡,任由他摆弄,像是被顺毛撸得呼噜呼噜的小狗,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小憩。

    封无为安静地替他洗头,把又长又厚的卷发拆散, 用皂角一点点捋开抹开。

    他手指长而有力,不轻不重按压过发顶,很是适宜。

    “哥, 你手艺真好。”封槐闭着眼道,下一秒就被封无为警告地捏了捏耳垂,他改口问,“要是你捡到了别人, 也这样给他们洗澡、梳头吗?”

    “没有别人。”封无为舀一瓢水,冲洗下去。

    “唔、水要进耳朵里了。”封槐侧头,接着固执问,“万一呢。”

    “没有你这么麻烦的。”封无为给他把那一把吸了水又沉又重的卷发用帕子包起来, “不会和他们上|床,也不会伺候他们洗头……满意了吗?弟弟。”

    “唔。”封槐似是而非地应了, 只是脸上神色明显是高兴的,他耳朵沾着水泛着盈润的红。

    他忽然睁眼, 在月色下像是狡黠的狐狸,转身看着封无为,手指打着圈绕进对方湿透了的亵衣里:“哥哥,你对我真好,我也要帮你洗澡。”

    “封槐,别胡来。”封无为声音沉下去。

    封槐反而更兴奋了,他那股懒散劲过去,食髓知味般觉得肚里空空,需要些别的填满。

    比如封无为只在他面前露出的、不一样的神色。

    他就是铁了心地、偏要叫封无为在他面前变成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个怪物。

    封槐“噗通”地扎进水里,埋首进去,封无为刚替他绑好的头发撒落下去,像是缠人的水草,一片片浮沉。

    封无为眉头皱起来:“封槐。”

    封槐含糊的、不知死活的哼笑声隔着水池传来,封无为额头青筋跳了跳。

    两个人在温泉池子里胡乱闹了一通,封槐自己非得手贱招惹人,到了后来又哭着求饶告错。

    封无为这次没心软,把人扣在岸边,好生教训。

    等到天亮的时候,封槐哭得囫囵,半睡半醒地捂着可怜的、皮肉单薄的小腹。

    他恍惚有听见他哥的声音:“睡一会。”

    于是便彻底、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全然是白天,封槐茫然地看了眼对面昏暗的马车内饰,还能听见马蹄哒哒之声。

    “快到了。”封无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封槐转回头,从他哥的腿上坐起来,头晕脑胀道:“快到……我们去哪?”

    “去看你的奖励。”封无为说,“还有你之前想知道的一切。”

    封槐现在听不得“奖励”这个词,下意识就腿软发酸,想捂着肚子逃走。

    他问封无为:“昨天……不算吗?”

    封无为抓过他的腰,把他放回自己怀里,似乎笑了一声,似乎没有,坦诚而客观地说:“昨天的,算情之所至。”

    封槐顿时老实下来,面红耳赤地缩回他的龟壳——他哥的怀抱里,埋着头装死,发出些含糊不明的气音:“唔唔、嗯……”

    天知道,他那个刻板、不动如山、不解风情的哥哥,去哪里学来这些直白的情话。

    “到了。”封无为率先跳下灵力驱使的马车,封槐披着他的外袍,也跳下去——

    山丘落拓环绕,四野无人平静,在景色最好的地方落了一座四方的篱笆院子。

    里面是东西两面厢房,后面一座主屋,背后还有小厨房,院中梨树蓬勃,印出斑驳的树影。

    树下水缸还漂着西瓜,竹编的藤椅在风里摇晃。

    比他烧掉的那一座院子,更漂亮、更合他心意。

    封槐怔怔开口:“给我的?”

    封无为轻轻地弹了他额头一下:“给我们的……所有的布置,都按着之前的院子来的。”

    他拉着封槐绕过篱笆,走过院子,像是他们当初终于攒够钱,买下自己的家,第一次走进去时一样。

    他沉默无声地告诉封槐,他和封槐一样,都曾深深地想念过那座院子,那时候亲密无间的时光。

    “我一直想,等你回来的时候。”封无为拿起桌上翻得破旧的画本,随手翻过,平静地说,“就把你绑来这里……环山之中,我设了七十一道阵法。”

    封槐像是吓到了,呆了一会开口:“为什么选这里?”

    封无为因他奇怪的关注点,看了他一会后,转瞬即逝地笑了一下。

    “绑来这里,你出不去,谁也进不来。”封无为说,然后才慢慢道,“这里是当年的长野附近,你我诞生的地方。”

    他用的词是你我,而不是他。

    倒也没错,封槐在附近的村子为人收养,他从长野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

    封无为拉着他,在藤椅上坐下:“封槐,你有想过自己的出身吗?”

    封槐当然想过,小时候想得尤其多。

    收养他的人家,最早就告诉了他,他并非亲生,收养他,也只是家中尚有余粮,儿子又不多,捡个劳动力。

    封槐和他们格格不入。

    他从小就阴沉、寡言,不讨人喜欢,和后来的性格大相径庭——

    很难否认,他之后是否刻意模仿了那些受欢迎的孩子,只是学得不那么好。

    总之,他那时候宛如幽灵般在村子里生活,干活、吃饭、睡觉。

    偶尔空闲下来,他就会茫然地想象,自己的父母是谁,是怎么样的,又为什么丢下他,是否还有别的兄弟姊妹。

    等再后来,他成了洪水里、石桥下的怪物,看着那些人幸福地来来往往,也无数次怨毒地憎恨丢下自己的人。

    等到遇到封无为,他就很少想了。

    没有亲人,那封无为就是他自己选择的血脉相连的亲人,他的兄弟,他的爱人。

    “没怎么想过。”封槐不大老实,两个男人躺在藤椅上,直压得藤椅摇晃作响。

    “早死了吧他们,都一百多年了……再说,我有哥哥你不就够了么?”

    “够了么?”封无为反问他。

    封槐说:“够了,多了我这疯也发不过来呀。”

    他乖的时候,简直真是个温驯又可爱的,软绵绵、甜蜜蜜的沾糖年糕。

    此时他蜷缩在封无为怀里,一个指节一个指节玩着对方手指,一边垂着头重复:“我有哥哥一个就可以了。”

    封无为说:“这样就好。”

    “你昨夜不是想知道,为什么我的灵力可以暂时续存在定诫之中吗?”

    他声音沉而缓和、像是讲一个睡前故事:“几百年前,尸魇忽现,众人混乱担忧之时,逍遥君从天道处得到了一道启示……”

    “天时地利之时,能定天下之剑,将在此间出现。”

    封槐“唔”了一声:“定诫?”

    “我听说了,他们说,镇岳剑君得天神佑,化神渡劫之时,从雷云中获得了本命剑定诫。”

    “不是。”封无为説,“那只是一个借口。”

    “真正的神剑已经在百年前诞生了,吸收了战场的血肉,成为了空有躯壳没有灵魂的‘人’。”

    封槐和手拍掌,笑眯眯:“我知道了,哥哥你就是那把神剑,好像我看的话本子哦,里面都这么写……怪不得说你天生剑骨呢。”

    封无为沉默地看着他,看得封槐笑容淡下去,封槐问他:“哥哥,你看着我做什么?”

    “是你。”封无为说。

    封槐下意识道:“是我什么?”

    “那把剑化身为人,被人捡走。”封无为说,“成为了一个普通的、被收养的孩子……他化为尸魇,久封于石桥。”

    “哥哥,你在开玩笑吗?”封槐愣了一会后笑起来,“就算预言的神剑真变成了人……你天生剑骨、光风霁月的镇岳仙君不是,我这个尸魇之主是?”

    “你是。”封无为重复。

    封槐笑了一会,问他:“那我吃的苦、被囚地下的百年算什么?”

    封无为没有办法回答他,命运阴差阳错,他用尽全力,也不过堪堪抓住一根浮萍。

    “难道还想要我去定天下吗?”封槐看上去气得不轻,“我把天下所有人都变成尸魇还差不多!”

    “嗯。”封无为被他孩子气的话逗得笑起来,“把他们都变成尸魇。”

    封槐被他一句话安抚好了,偃旗息鼓,蔫蔫地掀起眼皮道:“那我是神剑,哥哥你是什么?”

    封无为神情柔和下来:“我只是剑鞘。”

    他出现在世上,就是要找一把剑,他天然的责任,就是要成为那把剑的鞘。

    “我失去了我的剑,陷入沉睡,直到战争在此地重响,你从石桥下离开,我就此醒来,我们在一处废墟重逢。”

    明明是令人生气的事情,叫封无为这么一讲,像是小孩子听的童话故事。

    封槐反刍了一会,满意道:“要是这样,那还不错。”

    封无为闷声笑起来,搂着他和他接吻。

    他们最近总是接吻,视线相对的时候、手指触碰的时候,这样的时候。

    “我不会想让你去定什么天下。”封无为说,“做什么都行,怎么样都行,只是想告诉这世界上不会有第二把能让我为鞘的剑。”

    封槐少爷脾气,闻言追问:“那假如,我不是那把剑,你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我从前也不知道你我的身世。”封无为平静说。

    那时候他照样拿封槐没有办法。

    封槐轻轻哼道:“那谁知道……要是你先遇到了自己的剑,再遇到我呢?”

    封无为不明显地叹气:“不会有那种情况。”

    “万一呢!”封槐的脾气一上来,那就得刨根问底。

    他有时候就那么钻牛角尖,就那么矫情,吃了苦头也没学会,有的事情不能追问。

    所幸封无为足够坦诚直白,足够包容,他有的,就都可以摆出来。

    封无为说:“没有万一,没有你就不会有我。”

    “而且……”封无为揉了眉心,松开手,看向他说,“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你这样坏脾气、粘人、依赖我、泪水做成的人。”

    他并不是因为封槐多好、多强大爱上对方,相反,他看过封槐糟糕的很多面……那确实是很坏的,像是尖刺一样,刺伤着彼此。

    但如果有另一个人,被封槐这样紧密地、哭着笑着、笨拙地爱过,恐怕也会爱上对方。

    他弟弟,是笨拙的刺猬,粘人的糖糕,一百面坏的地方,都抵不过那几面好。

    “咳——”

    门外传来咳嗽声,封槐露出敌意,一只手死死抓住封无为,以一种保护的姿态,警惕地看出去。

    门外站着个忍俊不禁的鹤发老人:“小老头我打扰你们了?”

    第60章神魂交融是这样可怕的事情。

    封无为将封槐拉到身侧:“逍遥君。”

    封槐反应了一下, 逍遥君……

    那个剑宗老祖,封无为的师父,外出仙游毫无影踪被传为仙逝的逍遥君?对方还活着, 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那逍遥君看上去完全是个普通的瘦弱老头。

    对方在两个人注视下, 从善如流地到旁边藤椅, 非常自如地坐下。

    “这就是我说要带你见的人。”封无为道。

    逍遥君乐滋滋转向封槐道:“想必你就是无为的弟弟封槐?”

    “原本我们约定,当神剑再次出世时, 在此会面,没想到一拖竟是几十年。”

    他忍不住疑惑:“按照我们的估计,你恢复力量,离开结界,最多不过七八十年……”

    封槐抓住了重点:“什么叫, 你们的估计?”

    逍遥君看向封无为:“你还没告诉他?”

    封无为“嗯”了一声,逍遥君头大道:“你‘嗯’什么嗯?你什么都不告诉他,你弟弟若不同意怎么办?”

    “没有必要。”封无为道, “我也不需要他去做什么……他想知道的,我自然会告诉他。”

    “与你碰面,也不过是还当年的恩情。”

    逍遥君摇头:“你的无情道已毁,竟还是这般独断自我。”

    封槐不高兴了, 他眉头一挑便出声道:“我兄长哪里独断自我,你这老头儿忒主观。”

    管他什么逍遥君还是快活君,在他这都是老头儿。

    封无为无奈:“封槐,他于你我有大恩, 不要妄言……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年我前往剑宗求助, 发生了什么吗”

    封槐脸上三分真七分假的不高兴和气焰,肉眼可见地萎顿下去, 他惺惺然嘟囔:“也不是非得知道。”

    这倒是真心话。

    他一面吵着闹着恨着,对那时的事情耿耿于怀,又惶恐拒绝。

    封无为自分别百年后,自发在缄默中修成了“封槐情绪翻译”大家,他读懂了封槐的犹豫,平静道:“不想……也没事,本来也只是怕你多心。”

    他看向逍遥君:“当初应你,封槐回到我身边时,你与他一面之诺,现在也已完成。”

    “既然封槐无意多问……逍遥君,离开这里。”

    逍遥君无奈地捋了捋胡子:“虽然当年确实只要求这一面,但你也太不近人情了……哎,别拔剑,老头我走就是!”

    眼见着封无为手已经放在剑柄,逍遥君只能后退……

    下一秒,封槐忽然出声:“等等。”

    他像是叹气,又像是笑,按住封无为的手,同对方握一柄剑:“哥哥,我又有点儿好奇了。”

    “想想这事搁置,万一哪天午夜梦回,我想起过去,又恨上你,稀里糊涂伤了杀了你,哪可怎么办。”

    他收敛情绪,笑嘻嘻道,“那我得心疼死了。”

    “还是唠清楚好……但我不要你和我讲。”

    封无为看他,像小时候无数次听到他古怪、多变、任性的要求那样,问:“那你要谁和你讲?逍遥君?”

    “不,我也不要他讲。”封槐不长骨头似的,往后靠着他,“我不相信转述,人的语言天然就带着虚假的成分。”

    封无为垂眸看他:“你想如何?”

    封槐笑起来。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语言太贫瘠,描述出来的真相总是变形的,夸大、美化、删减、掩饰……

    唯有亲历,才够真实。

    “我要……搜魂看你的记忆。”封槐语气甜蜜,并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耸人听闻的话。

    好像他下一秒并不是要为了自己的多疑与恋人用搜魂的法子,而是要与对方共赴极乐。

    逍遥君看得目瞪口呆,他对封槐的认知来源于一些传闻、还有封无为不多的追忆。

    在对方口中,封槐是个粘人、有些不善表达、仅有一点点任性的弟弟……这只是任性?

    下一秒,他就听见封无为的声音——

    “可以。”封无为点头说。

    逍遥君掐着虎口,对方不仅只觉得那是一点可爱的任性,还十分纵容无度,将神剑化身纵成了混世魔王。

    他正要开口,就见封无为看向他,面无表情、眉头轻锁,理所应当道:“逍遥君,为何不回避。”

    逍遥君翻了个白眼,又想到自己的目的,忍气吞声:“那我过几日再来拜访。”

    情理之中没有得到回应。

    随着大门关上,封无为垂首,平静道:“搜吧。”

    封槐仰着脸和他对视,忽然笑出声,紧接着乐不可支地倒在封无为怀里:“哥哥,你还真信。我哪会什么搜魂?骗你们玩的……”

    虽然是假话,但封槐承认,他被封无为什么都纵着他的态度哄好了,他现在心情很好。

    封无为抓着他作乱的手,放在自己脸侧,很平常地问:“我会,教你?”

    封槐愣了一会,从他怀里起来,拉着人熟门熟路往里走——照着他过去的家建的,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他道:“我有别的法子。”

    他是尸魇之主,最懂玩弄记忆与心魔,琢磨了百年的阵法,想窥看某个人的回忆,再简单不过。

    他带着微妙的痛快、解脱,将封无为按在床沿,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只要封无为……只要弄得清清楚楚,他就不再这样折磨自己也折磨封无为。

    封无为在小事上一向顺着他,不怎么反抗地、安静地和他接吻。

    这种安静与他平时的沉默不同,是一种更轻松、随意的姿态,像是某种回到巢穴、四肢匍匐的猛兽,发出缓而深长的鼻息。

    封槐挺吃他哥这套,觉得自己犬牙发痒,有种非要摸一下老虎屁股的欠感。

    他想什么是什么,便真的垂下头去咬他哥的喉结,被捏着脖子拉开,就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哥。

    封无为也看他,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

    封槐挑了一下眉,视线盯着对方脖颈,得意劲儿挂在他眼角眉梢。

    封无为忽然凑过去……

    下一秒,封槐脸色轻轻一疼,他退开些、捂着脸,瞪大了眼睛,他哥做什么?

    封无为说:“忽然想咬就咬了。”

    他哥竟也有孩子气的时候。

    封槐顶着脸上的红印,凑过去也咬了封无为一下,他咬着咬着,忽然松了口,垂下头亲上去,渐渐的,连抓着对方衣襟的手也松开了……

    分明是他自己非得玩这游戏,过了一会顶着一身牙印恼怒发脾气的还是他。

    封无为这时候又不顺着他了,捂着他的小腹,感受着里面的痉|挛,以一种缓和却不容拒绝的姿态,将他按在怀里。

    封无为伸手,在他脸上摸到一片湿漉,于是停下来,问他:“哭了?”

    封槐不肯认,缓了会道:“……本来不是做这种事的。”

    他是想……想……

    封无为明白了,他说:“你想跟我双修,借神交窥看我的记忆。”

    封槐没声了,过了会从他怀里起来,赤条条下床,漂亮的长发落下来像是绸缎,脸色还带着潮意,声音沙哑道:“哥哥,什么双修?我只是想看你的记忆。”

    他有时候嘴甜得跟掺了蜜和毒,有时候涉及到真心,又硬得像是石头,磨得嘴里血肉淋漓还不肯松开。

    封无为问他:“会吗?”

    封槐端着水杯,眨眼:“什么?”

    “双修。”封无为平静道。

    封槐一口水呛着:“咳、哥哥,都说了……都说了不是为了双修,是想知道当年的事情,但我又不信别人嘴里的说辞。”

    他声音越来越小,过了一会自暴自弃般嘟囔:“谁不会,我也是活了一两百年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封无为“嗯”了一声:“要做吗?”

    封槐想了想:“……都这样了,做吧。”

    他仿佛不是很情愿,只是事到临头,那就这样吧。封无为没有揭穿他。

    两个人上次之后胡来了好几天,熟悉得很,双修一点儿阻碍都没,水到渠成般……

    封槐没动,跨坐在封无为腿上,灵力在两人之间,潮水般冲刷与来回。

    他眯着眼缓了一会,含糊道:“感觉好怪……不是说双修得双方都心甘情愿,不能有一点那个吗?”

    封无为挑眉,脸上身上的绷带早拆了,此时瘢痕都显露出来,灵力流转间竟有黑光,倒显得封无为有些邪气。

    一开口还是那个死板的剑君。

    他问:“你不愿意?”

    封槐顿时闭嘴,他的手指落在对方额间,箭在弦上有些犹豫:“那我就……”

    神魂相交,封槐在书上见过,说得很神奇,什么宛如一体啦,什么情绪相通啦,什么……什么也藏不住。

    他沉默一会,笑起来,盯着封无为的眼睛:“哥哥,你怕不怕?”

    封无为问:“怕什么?”

    封槐嘟哝:“是我在问你……”

    下一秒,他笑起来,莽撞地将额头抵上另一个额头,神识相接、灵魂触碰……恍若潮汐,浪花与碎光纷杂,眼前目眩神迷,小腹为磅礴的灵力和碾压而发酸,他闷哼了一声。

    封槐有些晃神和惊乱,喘息与沙哑的泣声压抑在齿间。

    书上没有说,没有说神魂交融是这样可怕的事情——

    现实里身体的感知仍然存在,他能感受到肌肤相贴的热度、封无为缓和的动作与对方也压抑不住的沉重鼻息。

    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抓着他皮肉的手指,钳子般过度的力道,还有相贴的嘴唇细微的颤抖。

    一切感官都被放大了,到了过度的地步……

    但同时,无数的情绪与碎片也如同洪水涌入。

    现在的、过去的,此时的、彼时的,他的、封无为的,他们彼此的……难以承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