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之前,姜翎等人抵达济都,可去的并不是紫霜堂,而是张南星在这里租下的宅子。
夏且歌云游的时候,多半是寄宿在各地的紫霜堂里,后来身边多了个张南星,他不喜与人接触,每到一个地方就寻一处合适的宅子,变成家一样的地方。
只是这一次,夏且歌远远看着那房子,却好似不认识了一般。
“这些红绸……是做什么的?”她问道。
姜翎笑道:“你进去就知道了。”
说罢,便硬是拉着她朝门口走去,莫齐轩不紧不慢走在后面,若有似无瞥了张南星一眼。
夏且歌一头雾水,脚刚踏上台阶,大门就蓦地敞开,熟悉的面孔熙熙攘攘涌来。与此同时,周围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不知谁点燃了炮仗,冷清的宅子瞬间热闹起来。
风吹动红绸,夏且歌看着喜气洋洋的百姓,恍然明白了什么。
她下意识地扭头去瞧张南星,后者并不意外,只是看着她浅浅地笑。
姜翎眨眨眼:“不是说了吗?会给你一个惊喜。”
“可是……”夏且歌下意识想要拒绝。
张南星却上前一步,牵起她的手,不容置喙地跨过门槛,走进大门。
“别浪费他们一番好心。”他说。
夏且歌被迫跟着走,心怦怦直跳,没一会就出了汗。比起抗拒,她更多的是紧张。
“夏大夫,别怪我们自作主张哦!”一名妇人走过来揽住她胳膊,笑眯眯地说,“张公子说你们就要走了,我们舍不得啊!”
夏且歌不知该该做什么表情,只好笑道:“我明白的,李婶,谢谢大家。”
李婶听了,喜笑颜开:“我做了十年媒婆,早就想给你们准备亲事啦!走走走,咱们换新娘子服去!”
说完,就扯着夏且歌朝西厢房走去,张南星待在原地,被另外一人带去了东厢房。
姜翎跟在后面,把莫齐轩的芥子袋拽了过来,将里面的糖一把一把往外掏,分给周围看热闹的小孩。
宅子里的人越聚越多,有不少人恰好路过,见里面如此热闹便四处打听。
“这不是夏大夫的房子吗?怎么这么热闹?”
“我听说啊,是夏大夫要成婚啦!”
“噫,夏大夫和张公子吗?”
“是咯!咱们现在进去,说不定还能沾沾喜气!”
于是不消一会,这宅子便里里外外挤满了人。
婚礼办得很粗糙,可平民百姓,哪有那么多讲究,更别说修仙之人从没有成婚一说。
鞭炮声逐渐停歇,新郎和新娘走出房间,被拥簇着来到人前。
这一刻,在场之人无不感慨,眼前这对男女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夏且歌洒脱自在,好比清风;张南星孤高清冷,恰如明月。
此时他二人均身着大红婚服,全无一丝俗气,反而更衬托出尘拔萃的气质。这红色热烈明丽,光彩照人,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燃烧进人的心里。
夏且歌白皙的面庞透出红晕,神色无比柔软,就连张南星古井一般的眼眸,都流淌着温和的光。
姜翎睁大了眼,站在人群前方,朝着夏且歌扬起笑脸。
在百姓的见证下,夏且歌和张南星牵着花绸,一步一步走入大堂。
高堂之上,座位空悬,可已经没人在乎。
“一拜天地乾坤福!”
夏且歌和张南星微微俯身。
“二拜高堂期颐寿!”
他们对着空位鞠了一躬。
“夫妻对拜恩爱久!”
这一拜,两人都深深地俯下身,时间一下被拉得很长,喧嚣都恍惚远去。
起身的时候,夏且歌微微垂首,略显羞赧,张南星含笑凝望她,神情温和。
周围群众一齐高呼:“——送入洞房千万孙!”
声音未散,新郎和新娘子已被团团围住,在善意的哄笑声中携手走向新房。
姜翎随着人流,看着他们被推搡到屋内,跟着一起欢呼。莫齐轩紧紧握着她的手,怕被兴奋的人群冲散。
这屋子一看就被精心布置过,房梁挂朱缎,窗户贴双喜,一派喜气洋洋的春光之色。桌子上摆满烛台,脚踏雕刻着多子葡萄,红烛摇曳生辉,暖黄的光晕盈满屋子。
床榻之上,被褥都是崭新的大红色,锦缎背面绣着璀璨花纹,上铺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汇成百合花的形状。
李婶拉着夏且歌到梳妆台前坐好,嗓音响亮:“来给新娘子梳头喽!”
张南星走到椅子后,伸手接过梳子,轻柔地梳过夏且歌那满头白发。
他曾亲眼看着她千青丝成白雪,那时的无动于衷,终究变成今日的丝丝抽痛。
“一梳梳到头。”张婶高声说,“二梳梳到尾。”
最后一句,张南星呢喃地附和她的声音:“梳梳到白发与齐眉。”
周围爆发一阵热烈的欢呼。
他们被注视着喝完合卺酒,然后人群一哄而散,笑着把房间留给他们,姜翎走在最后,贴心地关好房门。
偌大的房间重归寂静,夏且歌坐在床畔,仰头看他。
“你真的想好要娶我吗?”她问,“我都算是半截身子入土了,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
张南星打断她的话:“如果是我的话,哪怕明天要死,今天我也会和你在一起。”
他半跪在床前,执起夏且歌的手,专注地凝视她。
“况且,我们已经成婚了,你逃不掉的。”
夏且歌露出微笑,眼里的情绪复杂得难以辨别。
“是我告诉他们,我想要娶你。”张南星继续说,“是我迫不及待想永远留在你身边。”
他垂着眼帘,自言自语:“我等不了了……没有时间了……”
夏且歌终于抬手,回握住他。
“我知道。”她说,“我愿意。”
一个将死之人,是没有资格去爱人的。
但这一次,她想放肆一把。
她回头,看着被褥上铺着的东西,轻笑道:“早生贵子。”
“如果真的能有个孩子也好。”她温声说,“一个流淌着我们血液的孩子,想想就很美好。”
张南星掩在袖子里的手微微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
他闭着眼,竭力克制着什么,轻声说:“我更喜欢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
夏且歌笑了起来:“我只是说说而已。”
张南星握住她的手略微用力,张了张口:“泽兰。”
“我……”
他的目光闪烁,眼神像茫然,又像下了决心的坚定。
心底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他缓缓地说:“我爱你。”
夏且歌怔怔地看着他。
而他仿佛完成某种誓言,露出释然的笑:“我是你捡回来的,注定要跟你相依为命。”
他顿了顿,情不自禁地问:“你……”
可当目光触及夏且歌那琉璃似的眼眸,他终究停了下来,只是喃喃地说了句:“算了。”
不管是作为爱人,还是亲人,都无所谓了。
只要能在一起,就怎样都好。
夜幕低垂,月光挥洒在人间,四周静悄悄的,只剩下隐约的蝉鸣声。
次日晌午,姜翎和莫齐轩向他们道别。
“我们要去趟永肃城,然后回洛平。”姜翎说,“且歌,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问题千万记得联系我。”
“放心吧。”夏且歌微笑拱手,“一路平安。咱们山高水远,来日再会。”
姜翎说:“后会有期。”
张南星维持着一如既往的神情,冲他们点头:“后会有期。”
长剑乘风而起,姜翎和莫齐轩的身影顷刻隐入云霄,像飞鸟一样消失不见。
永肃城离得极近,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再次落地。
不过这一次,两人短暂地分开,莫齐轩去处理天圣教的事,姜翎则去见鱼晓霜。
醉月楼的规模扩大了不少,还是和印象里一样,纸醉金迷,富丽堂皇。
鱼晓霜提前接到她的消息,高兴得不得了,早早就为她准备好房间,亲自泡好热茶迎接。
她的容貌已不再年轻,眼角生出皱纹,鬓里藏了白发,然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仍然:“这是修行凡间武术的成果吗?”
明明几十年过去,鱼晓霜作为凡人,却还是四十岁的模样。
鱼晓霜摸着脸颊,笑道:“是啊,学了些皮毛功夫,权且做驻颜之计罢了。”
姜翎说:“这样多好,我们还能做好多年朋友。”
鱼晓霜温柔地注视她:“是,我也这么想。”
她们絮絮叨叨地叙旧,姜翎给她讲自己是怎么越级斩杀了一头猛兽,讲述谢温韦是怎么惹谈子真生气然后到处逃窜,还给她讲起昨天夏且歌的婚礼。
鱼晓霜听得无比认真,时不时应和,然后给她添茶。
姜翎说得口干舌燥,停下来喝茶休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看街上好多人,今天是不是有什么集市啊?”
“今天是每月十九的集市。”鱼晓霜说,“你要是想去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姜翎想了想:“我看上次送你的剑穗都破了,你等着,我去给你买个新的。虽然比不上我自己绣的好,但没关系,我这两天再绣一个给你。”
鱼晓霜笑着说:“多谢彦竹,只要你送的我都喜欢。”
姜翎喜滋滋地起身,怕天黑赶不上,连门都懒得走,翻过窗就跳了出去。鱼晓霜在后面看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街上的人仍然很多,姜翎四处闲逛,没找到合适的剑穗,反而给自己买了根簪子。
走到成衣铺前,顺便去买了两套新衣服;路过糕点铺,顺便买了两大包乱七八糟的糕点;见到卖烤鸡的摊子,又忍不住买了一整只烧鸡。
修为高的好处就是可以尽情地吃,没有饱腹之感,更不会长胖。
只是她刚撕下一条鸡腿,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哈,这个看着香,在哪买的?”
姜翎回头,顿时诧异地睁大眼:“两?你怎么在这?”
殷两笑眯眯地说:“我也不知道。”
姜翎:“啊?”
殷两摊手:“一路追着祝欢颜跑,就到这里了。”
姜翎明白过来,把鸡腿递给她,殷两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姜翎说:“我以为你们早就在一起了。”
殷两含糊地说:“我追他跑,也算在一起吧。”
姜翎忍俊不禁。
面前的女子已经褪去那副阴沉寡言的模样,变得随□□笑,唯一不变的,或许只是刻在骨子里的高傲。
所以她势在必得,哪怕耗了几十年,也一定要得到祝欢颜。
两人边走边聊,一只烤鸡很快吃完,正当姜翎准备再去买点煎饼时,倏然顿在原地,愣愣地瞧着一个方向。
在街角有个算命摊,摊主是个年轻男子,左手边放着茶杯,右手拿着扇子。
生意冷清,无人光顾,但他显然并不在乎,慢悠悠地摇着扇子,像夏季的一阵凉风,穿梭在热闹的街巷,而不沾染分毫凡尘。
这张脸,姜翎这辈子也不会忘记。
但是,不可能……
“诶?”殷两看着那道身影也是一愣,“这不是无羁真人吗?”
姜翎下意识:“什么?”
殷两边说边带着她走过去:“掩星岛的客卿,无羁道人,我记得跟你说过吧。”
无羁道人注意到她们,不紧不慢放下扇子,起身笑道:“哟,这不是小两吗?”
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姜翎的大脑嗡鸣恍惚,仿佛置身梦境。
殷两说:“拜见长老。这是我太初剑宗的朋友,叫姜翎。”
“……”姜翎看着他,屏住呼吸。
无羁道人笑容平和:“彦竹,你长大了。”
像一记重锤砸下,姜翎的思绪七零八落,语无伦次地颤声开口:“先生……是你吗?”
无羁表情不变:“是我。”
“原来你们认识。”
殷两有点惊讶,还没来得及多问,忽然余光扫到什么,顿时眼睛一亮:“啊,我看到他了!”
她摆一摆手,急匆匆去追远处那抹白色的影子:“先不聊了,我去追人!”
姜翎顾不得她,急切地问:“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无羁却不答话,只是甩一甩袖袍,眼前的闹市瞬间消失,变成僻静无人的郊外。
这是他用法力,开辟了一片世外结界。
姜翎怔松地看着这一幕,无羁道人回身,这才回答她的问题:“我本来就属于这里。”
良久,姜翎喃喃:“我不明白。”
无羁说:“我生于九州,在仙魔大战中,抓住天地法则的裂隙,修成永生之道。后来,我硬闯天之隙,穿越到你所在的世界,代价是短暂的失忆,并被封印了绝大部分法力。”
姜翎的头隐隐作痛:“您先等等,我有点乱。”
无羁从容地微笑,等着她自己想清楚。
忽然,姜翎抬起头,问道:“那本书……?”
“是我写的。”无羁说。
“那就是这个世界的故事吗?”姜翎问。
“基本是的。”
无羁看看她,声音突然变小:“有些部分,可能不太准确。比如莫齐轩,他确实杀了那些人,但所有的感情经历,都是我杜撰出来的。”
姜翎差点跳起来:“你杜撰的?!”
无羁轻咳一声:“那时候我法力基本被封印,为了挣钱谋生,就写了这么本书。但我的记忆不完整,而且涉及天机的部分,不能透露太多,就编造了一些内容。说起来,果然读者都爱看这种故事,当时这本书流传还挺广……”
姜翎捂脸叹息,抱怨道:“先生,您真是害惨我了!”
无羁讪讪笑道:“我也不知道未来会变成这样。”
姜翎无奈,说:“您怎么不早点过来告诉我。”
“我没想到你们会发展成这种关系。”无羁诚实道。
姜翎:“……”行吧。
“不管怎样,现在你知道了。”无羁说,“就算没有你,他也不会爱上别人。”
姜翎目光一颤,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一刻,她听到心底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
听到了吗?姜翎。
你从来不是任何人的替代,你是他千千万万个选择里的唯一。
“看到你这样,我就放心了。”无羁说。
姜翎抬眸:“我猜,您不仅乱改莫齐轩的经历博人眼球,还把天魔族和苍焰教混在了一起?”
无羁硬着头皮点头:“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看到了未来会发生的灾难,而灾难的源头就是莫齐轩,所以我了解很多有关他的事。我穿越之后,凭借仅存的法力,完成了一次对天机的窥探,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必死的命运。”
“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说,“在你死后,带着你的灵魂来到我的本源世界。”
姜翎愣住,这种经历太过匪夷所思,远超她的认知。
无羁继续说:“但是,因为你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所以我决定写一本书,来帮助你了解这个世界,同时了解莫齐轩——当然,顺便还能帮我赚钱。总之,虽然中途出了点差错,但结果还是好的。”
姜翎抓住重点:“等等,您早就想好,要把我送到莫齐轩身边?!”
无羁点头。
姜翎迷惑:“可您明明知道他会毁灭九州!而且我刚来这里,差点就被他杀了。”
无羁说:“要让你在这里活下来,就必须向天道隐瞒你的存在,否则你将立刻被天地规则绞杀。但我不能为你抹杀她人灵魂来伪装身份,所以我把目标转向了九州的剑灵。而在我的记忆里,唯一能想到的合适的身份,就只有泰阿剑灵。”
“泰阿处于沉睡中,剑灵修为日益丧失,能够轻易被你取代;莫齐轩作为气运之子,一旦认可你的存在,也能在意外中保住你的性命。”
语毕,他顿了顿,突然抬手一挥。
于是他年轻的容颜,变成了一名灰衣老道,优哉游哉地开口:“内卷,乃恶性循环也。”
姜翎的记忆从角落里复苏,震惊地看着他。
“您一直都在?”她说。
“我一直都在。”无羁笑着恢复原状。
他说:“直到确认你完全安全,我才离开了滦山镇。”
姜翎眼眶发红:“您为何不来见我?”
“我替你算了一卦。”无羁说,“虽然我看不清有了你之后的未来,但我算出来,只要没有意外干预,你就能平安顺遂了此一生。”
他平静道:“而我本人的存在,就意味着天道的漏洞。我不能接近你,或者说,可以的话,我最好不要接近任何人。”
姜翎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您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她终于开口。
无羁思索了一下:“你母亲死前,我曾回去见过她。”
姜翎一愣,撇过脸,低声说:“是吗。”
无羁叹道:“你不想知道,她说了什么吗?”
姜翎安静无言,没有接话。
这反应是意料之中,无羁淡淡地望向远方,为她讲述当初的那一幕。
……
天圣末年,先帝病重,立姜恪为太子,并下令赐死其母。
无羁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回到了皇宫。
彼时德妃正手捧白绫,平静地站在房梁下。
她最后的要求只是,准许她屏退所有下人,独自踏上死亡,保全这仅存的尊严。
无羁悄无声息出现在她面前,若教旁人看见,定会惊呼闹鬼。
然而德妃面不改色,只是隔着数丈的距离,望向他晦暗的眼眸,微笑道:“你回来了。”
无羁静默须臾,说:“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德妃垂眸一笑,手掌抚过鬓角,说:“人生就是如此,哪怕我坐到如今的位置,也还是,逃不掉啊……”
无羁眼眸闪烁,问她:“你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心愿?”
“譬如,你那两个孩子。”
德妃呆了呆,忽然开口:“阿翎。”
她用恳求的语气对他说:“帮我带她走。”
无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好。”
德妃轻声叹息,闭上眼苦笑:“是我,对不住她……”
无羁说:“她命不该绝,你不必担心。”
听了这话,德妃复又睁眸,整理仪容,缓缓踩上木凳。
“这么多年,谢谢你了。”她说。
无羁无法再直视她,沉默地背过身,在寂静的宫殿中,他听到砰的一声,木凳被踹翻在地。
……
“这算什么。”
姜翎听完,竟不知该作何感想。到最后,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荒唐。
“到头来,我竟然还要感谢她。”
“可是、可是……”她茫然地说,“过去的那些,又算什么呢?”
“只是过去而已。”无羁说,“你不需要记住这些,我只是不想瞒着你。”
姜翎默然,她的心情渐渐平复,晃了晃脑袋,试图驱散那些让她烦躁的思绪。
她开始转移注意力:“对了先生,原本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无羁说:“你想看吗?”
姜翎稍愣,看?这是能看到的吗?
无羁微笑伸手,指尖轻点她的眉心:“只要你想,我就能让你看到。”
姜翎于是闭上眼,放开识海,接纳潮水般的画面。
白光闪过,她匆匆穿梭在未来,掠过那些熟悉的面孔。
于现实只是短短一瞬,于她却是一场漫长的旅行。
无羁撤开手,她瞬间失去力量跌落在地,面色惨白,汗如雨下,浑身抖如筛糠。
无羁从上方投来目光,平静凝视她,片刻后,开口:“所以我一直觉得,把你送到这里,是我唯一值得庆幸的事。”
姜翎恍惚地揪住衣襟,像是窒息一般,喃喃地说:“全都死了……”
她看到谢温韦被一剑穿心,看到莫府惨遭灭门,看到禄元洲一夜白头,更看到莫齐轩站在世界尽头,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无羁微微倾身,抚上她的头,说:“如果难过,就忘掉吧。”
但这一次,姜翎抬头,说:“我不要忘。”
“我会改变这结局。”她脆弱的眼神,被坚定取代。
无羁露出笑意,扶她站好,一挥衣袖,两人再度出现在闹市里。
姜翎意识到什么:“先生,您又要走吗?”
无羁说:“我要去找一样东西。”
姜翎没有追问那是什么,只道:“我们还能再见吗?”
无羁笑了笑:“当然,我会回来看你的。”
暮云低垂,凉风袭来,姜翎攥着手,独自游荡在街头。
她低着头,眼睛放空,漫无目的,像在等待什么。
眼前猛然出现一道黑影,带着极淡的冷檀香,她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
“阿翎,怎么了?”
低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她忽然伸手,抓住莫齐轩的手腕,一直将他拖到没人的小巷中。
莫齐轩由着她拽,等到停下来,才笑着说:“你这是选了个非礼人的好地方。”
姜翎不答,看他好半晌,才说:“我不是跟你说,我有一块和你一样的石头?”
莫齐轩略微挑眉,回忆了一下。
姜翎说:“现在,我找到了。”
她摊开手掌,掌心摆了块白色的石头。
莫齐轩顿了顿,从芥子袋取出对应的一枚。
两块石头摆到一起,一块黑色,刻着“少晟”;一块白色,刻着“彦竹”。
莫齐轩恍然道:“那个道士……”
“是先生。”姜翎低声说,“我见到他了。”
莫齐轩看她神色不对,拥住她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胸膛,哄道:“他说了什么,嗯?”
姜翎闷闷地说:“没什么,只是一场梦。”
莫齐轩等了等,见她真的不愿说,也不强问,只说:“他怎么会在这里?”
姜翎说:“他就是无羁道人,掩星岛的客卿。他遇见我只是一个意外,后来我死了,也是他把我送到这里。”
莫齐轩轻拍她的背,说:“那我应该好好谢谢他。”
这话的确发自真心。
一直到现在,他听到姜翎说起当初的事,还是会隐隐心疼。他爱的女孩那么孤独地死在一场大雪里,甚至无人为她收尸。如果没有无羁道人,她就真的要陷入永恒的黑暗。
姜翎在他怀里待了会,终于安心下来,抬头看着他锋利的下颌,伸手抚摸那血红的耳坠。
那个在废墟中用剑贯穿自己的莫齐轩,是没有这样的耳坠的。
想到这里,她的大脑清醒了不少,长长地舒出口气,说:“对了,我答应晓霜,要给她买个新的剑穗,我……”
莫齐轩忽然说:“底下的人查出来了,醉月楼,是由杜鸣管理的情报机构。”
姜翎僵住:“……云鸿的人?”
正如他们和云浅往来已被不少人知晓,杜鸣为云鸿效力,同样不是什么秘密。
莫齐轩淡淡道:“他们不知为何发现了我们的踪迹,已经在楼里布下了埋伏。”
姜翎叹息道:“晓霜……”
难道这一次,要亲手杀死她吗?
莫齐轩说:“如果你不忍心,我……”
“不。”姜翎说,“我不会把仁慈留给敌人。”
她从莫齐轩的怀里抽离,说:“那现在,就等着她给我传信吧。然后我们将计就计,把他们一网打尽。”
……
此时此刻,醉月楼内。
鱼晓霜俯首跪在地上,面朝一名黑衣男子,她神色幽静,像无知无觉的人偶。
杜鸣居高临下,冷冷地说:“现在,给她传消息,就说你遇到麻烦,问她能不能回来帮忙。”
毒性上涌,鱼晓霜的大脑一片空白,空洞地应道:“是,主上。”
她从怀里掏出通讯符,在角落看到翠竹的图案,那是姜翎特有的标志。
“快点!”杜鸣催促。
鱼晓霜颤抖地张口,发出破碎的音节,眼角猝然掉落一滴泪。
杜鸣踩住她的手,用力一碾:“听不懂我的话吗!”
鱼晓霜于是不再挣扎。
她压着喉咙,用沙哑的嗓音,无比艰涩地传出两个字。
杜鸣瞳孔骤缩,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贱人!你找死!”
杜鸣暴怒地踹翻桌子,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拽了起来。
鱼晓霜本能地挣扎,终于在愈加窒息的痛苦中,一动不动地任人宰割。
“婊.子!你敢背叛我!”杜鸣双目赤红。
这可是立大功的好机会啊!竟然就这么没了!
鱼晓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嘲讽。
“你说得对,我是个婊.子……”她气若游丝地说,“可现在,我当够了……”
她这辈子,也只有这一刻,是真正的自由。
杜鸣右手猛地用力,咔嚓折断她的脖子。
她的身子抽搐一下,不动了,嘴角的鲜血止也止不住地汨汨流出。
那双漂亮的眼睛瞪得很大,再也无法合上。
……
夕阳远去,夜幕降临。
风渐渐变冷,姜翎站在街上,终于等到传讯符传来声响。
“来了。”
她打起精神,捏起符纸轻轻一抖。
金光从符纸上掠出,浮现在半空,最后凝结成两个字——
“快逃。”
她的目光落在这两个字上,忽然地失去声音。
她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大喊:“来人啊!失火了!”
姜翎霍然转身,疯狂地朝着醉月楼跑去,莫齐轩迅速跟上,传信给暗中埋伏的教众。
“我们的人说,是内部突然燃起的大火。”莫齐轩说。
姜翎踉跄地跑到醉月楼前,只见烈火熊熊,滔天的火焰遮天蔽日,黑烟滚滚四散。
如此大火,足以燃尽一切,她闯入火海,翻遍废墟,也只找到一具焦尸。
和她紧紧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