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疑惑又好奇地询问:“你当真不恨她吗?”
“我以为你见到她之后,应当是会抹去灵魂的,可你……好像什么都没有做。”
天道说着,并不掩饰自己对北玺由始至终的关注。
面前的小姑娘眸光平和地摇摇头,轻声道:“恨这种情绪,我尚且不曾学会。”
纵使她旁观亿万生灵,如今也成为人类体会过七情六欲,但憎恨,愤怒,忧伤……她其实从未有过。
竟是这种答案吗?
天道难免诧异,但想想自己,又明白了。
祂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沉默间,突然听到眼前的人平静叙述:“我也不至于恨她,毕竟当初她和人族谋算什么,都不曾逃过的眼睛。”
北玺说到这儿,眸光略微怀念。
“我并非被她杀死。”
“她只是碰巧,撞到了最合适的时机。”
神格不是被初一毁坏的,当初启天刚经历过一场绝境。
天上落下腐蚀万物的雨水,地壳之中喷.涌出灼烧焚尽一切的火焰流水,无穷无尽的天灾持续了数月,启天的天道即将衰落……
北玺是启天孕育出的唯一的神明。
是世界之始,是万物生灵唯一的源头。
同样也是唯一能够脱离启天,不因衰落而陨落的生灵。
但启天是祂的本源世界,启天世界的亿万万生灵,是祂亲眼看着被世界孕育衍生而出的,祂天性并非凉薄,又怎么能做到亲眼看着它们一夕之间与这个世界一同消亡湮灭?
所以她散尽神力,以求启天万族能得百世庇护,不再天灾横行。
那时候启天世界初初稳定下来,北玺原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若不是还有万族的信仰在脑域中支撑着她,她早已经消亡在那片世界之中了。
神格,本就是破碎的。
初一刺.进去的那一剑,只是刺碎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生机罢了。
初一曾经问过北玺,神明会死吗?
启天万族可能也都疑惑于这个问题,于是在一部分人族的怂恿之下,长生殿下状似无意地问出这个问题。
那是北玺是怎么回答的?
祂说不会,祂说神明不会死亡,只会陷入永久的沉睡。
祂没有说的是:前提是,这位神明的神格尚未破碎。
于是初一放心地刺向了她。
让启天比预计中更早的失去了它们的神明。
北玺死了,初一和那些密谋弑神的人族也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神血神骨与神格。
因为这位神没有陷入沉睡,而是彻彻底底地灰飞烟灭了,连一片衣角也不曾为他们留下。
神明当然是会死的啊……
祂死之时,万族的信仰便都没有了归处;
祂死之后,那个天灾不断的世界再没了庇护;
是天道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替自己唯一的好友收敛了散逸在天地之间的灵魂碎片,在可生死人肉白骨被神明养育了数千年的神药帮助下,才总算让这片世界唯一的神,不至于彻彻底底的身死道消。
于是她和药灵在宇宙之中苏醒。
启天却在失去唯一的神明之后,又失去了唯一的天道……
北玺并非牵挂启天,她时时迫切地想要回去,只是想要追寻那一丝最微渺的可能,重新救下那陪伴自己活了亿万年的天道。
但……
初一在宇宙之中出现,现在又被轻易投入轮回变成了这个世界的人类。
这一切本就说明了天道最终的结局。
“所以我不会杀了她。”
北玺轻吸了一口气,慢声道:“她是天道创造出来的第一个人族,她身上……还有启天的印记,是我回家路上,唯一的锚点。”
自己还是要回去启天看一眼的。
看看那些日日虔诚祝祷自己的万族生灵们,看看失去天道后的启天,同样……再看看失去世界之子的人族。
侥幸存活的神明在这茫茫宇宙中迷了路,寻不到回家的路。
而初一这位被天道和神明一齐眷顾的幸运儿,如今却成了祂回家唯一的方向标。
“…………”
一室沉默。
过了许久,坐在对面的天道才问她:“那当初……又为何会眷顾于她呢?”
北玺摇了摇头:“并非是眷顾于她,你应当知晓,我们眷顾的从来不是一个个体,而是这个个体身上所牵系的一族兴衰。”
“初一是第一个人族,却并非是启天第一个生了灵智的高等种族,我们眷顾于这些种族,究其原因……和你一样。”
“都是希望他们有朝一日,能够带着自己的族人,和这方世界更多的生灵们,脱离这方衰亡的世界,去找寻更广袤更自由的天地。”
世界孕育了这些生灵,就像母亲孕育了一个个孩子。
无论怎样,总是希望能有一个争气的,能够挣脱既定陨落的命运,与此同时还能够分薄出一些余力,去帮帮同样被母亲养育的其它兄弟姐妹们。
世界本身是不怕自己被孩子所抛弃的。
天道本身是不怕自己无声衰亡的。
就连神明……也是不怕自己被悉心教养的孩子弑杀而死的。
祂们只是担心这些尚且懵懵懂懂的小家伙们,折腾来折腾去,失了性命又灭了族群。
所以费尽心思的创造新的种族生灵,对他们一次次给予希望,为他们铺路,希望他们能从一片晦暗之中寻得半丝光明。
“可惜……启天失败了。”
北玺微微闭眼,语气不见得有多沉重,也不悲伤或愤怒,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般,平静至极。
只是坐在她对面的天道,和盘桓在她手腕之上的药灵,却能从她年幼的身躯中感知到深入骨髓的悲凉和疲倦。
小妖从来都不知道这一切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早知如此,当初……
它茫然蜷缩着,心间空空荡荡地发疼,一片荒芜间不知所措。
早知道这样,它也什么都做不了。
这一切不是单独一个生灵所能够改变的。
无论是初一,还是那些胆大妄为的人族……他们全都只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罢了。
陛下和天道费尽心机地筹谋,无尽年岁里一次次地庇护和期颐……到了最后,竟然全都落得了一场空。
若是当初神明身死,天道不曾拼尽一切拯救祂,那现在的启天尚且有一线生机。
若是当初天道衰竭,神明不曾耗尽神力予以万族庇护,那启天还能等亿万年后的下一次轮回。
若是当初小一没有被愤怒的万族逐出宇宙,神明不曾费尽信仰之力去保护她微小的灵魂,那神明不至于无力应对空间乱流,在宇宙之中流浪无尽时空,不知生死,难觅归处,还能尽早回到启天进行挽救。
若是……
那么多的若是,推演过千千万万次,最终却一步又一步,无法克制地走上了最绝望的那条路。
天道怔然许久,才恍惚道:“……原来如此。”
当初祂选中人族,不也是因为人族是万族之中最有可能脱离这片世界的生灵吗?
祂早就苟延残喘了,否则也不至于冒险费心去算计一位神明。
祂也曾见到这方世界孕育出许多的神明,只是那些神明离去之时,自己初初长成,并不知晓神明对自己和这方世界的重要性。
后来祂们走得走,亡得亡……直到最后一位神明也离去后,灵气尽数被抽离,满世界的信仰之力没了归处,混乱抖生。
万族都失去了庇护,祂也陷入虚弱之境,实在是有心无力。
那时候已经晚了。
祂也开始自救。
和北玺口中的那个天道一样,希望这群失去神明庇护的弱小生灵们,能够寻到新的生存之地。
而不是被困在这个世界里,无声无息中归于寂静。
而现在,祂亲口从一位神明口中,听到了另一位天道的陨落,听到了另一个世界正一步步走向绝路。
窗外的世界云雾翻涌,雷声在狂风中更添锋利,草木哀嚎,动物躲藏,人族仰头望着骤然失色的天胡乱猜测玩笑。
大雨倾盆而下,一座座城市在狂风暴雨的城市中微微摇晃,灯火转瞬通明,外面树木枝丫的影子,在灯光地映照之下,犹如厉鬼枯骨在一幢幢大楼高墙之上张牙舞爪地攀爬撞击。
雪更大了。
天道闭上眼,藏起自己的茫然与忧虑后,才凝神望向面前宛如幽潭一般的神明。
“那你为什么还要给那株草看不到希望的未来?”
那片小世界,既没有神明庇护,又没有强大的天道支撑,还被不断地催熟与扰乱……说不准是明日或是后日,就要湮灭了。
“何必白费力气?”祂问道。
这一晚上,除了见面的那句话以外,似乎祂一直都在问询对方。
天道想到这一点,不禁哑然,想要笑一笑,喉间却一片苦涩落寞。
那片小世界……自己早就放弃了,不过是多添一缕白发罢了,这种损伤,祂早已承受过不知多少次。
可眼前这个外来的神明,却愿意将神血与神力都交予那片小世界。
天道不明白,北玺为什么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况且,你的神血中孕育着你的能力,辨识生灵灵魂,吸收信仰之力……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被天道点明这一切,北玺也没有否认。
她低头抿了口微凉的水,听着窗外风雪雷雨喧嚣作响,垂眼安静地沉默着。
过了许久,她才缓声道:“无论如何,只要还活着,就会有希望。”
她的声音轻软温和,带着小朋友特有的稚嫩,喃喃着不知道是在回答天道地追问,还是在说给她自己听。
窗外激烈的风雪声骤然一窒,天地在这一瞬间彻底陷入寂静。
“所以,你还没有放弃启天?”
“我说过,我可以放你们离开。”
“……你什么时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