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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旧梦窥前世3(上)……

    前世, 朔康六年十月。

    深秋时节,洛阳城郊十里长亭边,歇着一辆马车。雕鸾华盖, 盖身刻四爪蟠龙暗纹,四角缀铜铃风铎, 风铎周身印有一个“蔺”字。

    蟠龙乃皇室宗亲所用,“蔺”字出于司空府。当今世上, 可让这二者用时现于一体的,只有邺城长公主。

    确乃隋棠在此。

    月前, 她得了蔺稷书信, 他将于十月上旬从豫州军中返回洛阳,预计中旬抵达。宫里宫外都催她,她便也听话献殷勤。

    是故,从十月初十开始, 她便出城迎候蔺稷。之后,一日早晚两次, 从不间断。到如今,已经半月过去,就要月底, 却还未见归人。

    “殿下,再过小半时辰就要关城门了。”崔芳观天色,落日渐隐西头, “司空今日当不会回来了, 我们回吧。”

    马车很宽敞, 里头置一方长案,案上放有一个釜锅,锅下燃着碎炭, 里头的茶水已经沸腾许久。

    成婚一年多,隋棠和蔺稷的相处还不到三个月。第一次见面是今岁三月初,之后他于五月底前往豫州,一去便又是小半年。

    仅有的三月,他们处得不咸不淡,唯一的进展是圆房了。本是可喜可贺的事,但仅第二回她便惹恼了他,床笫间戛然而止,他拂袖离去。

    他一去半月都宿在书房,前往豫州前未再踏入长泽堂。隋棠也入不了政事堂,近不了他身片刻。

    牙口中丹朱便存留至今。

    存留至今,纵是无有人催,她也急了。

    他应该会回来的,她也还有机会。

    这小半年里,杨氏给他送信,总会派人来问她,要留些什么话,一并送去。

    来问了两回,隋棠回过味来,冲她摇首,“孤自己另写一封吧。”

    杨氏闻来满意。小夫妻间的话,或爱意或吵嚷合该只二人知晓,怎能落在第三人眼里。如此只说,“那待殿下写好,封在一起,三郎定然惊喜。”

    隋棠颔首。

    隋棠坐在书案前,一坐便是大半日;有时入夜也想,信中写些甚?

    落在近身的侍者眼中,是妇人对郎君的情意婉转绕身,思念夜不能寐。连杨氏闻来也慰她,“三郎便是如此,成日扎在军中,待再回来,阿母替你斥他。”

    却只有隋棠自己知晓,她的踌躇并非爱意的外漏,是她不知道该对一个才相处数月的男人如何诉说心意,她本也无有心意。

    思来想去,无非是“望平安”,“祝顺遂”,“盼早归”这寥寥数字。

    可是即便是这样几个字,她也不能全部写出来。

    她一共就认不得几个字。

    但再少也胜过没有,她鼓起勇气和杨氏说,“孤不会写字,唤个人来替孤执笔。”

    “就这么几个字,老身也能写,我写得了。”杨氏头一回露出不满和轻视,“但是我写,三郎能觉出殿下心意吗?他只能认为,是我又瞎操心,多管事。”

    隋棠垂下眼睑,“那就不写了,有劳阿母替孤向郎君问声好吧。”

    话这样说,但隋棠还是想了办法。

    她请教了府中管事长史淳于诩,“望”、“安”、“顺遂”、 “归”怎样写?

    她不识字是事实,但不会可以学。大不了又被拒绝和嘲笑,她不在意。但若对方愿意教她,她能写信给蔺稷,便也是一条得他好感、让他早些回来的途径。

    面子哪有命重要!

    结果,她运气不错。

    淳于诩是一个很好的人,当场便将那几个字写给她看。

    “劳烦先生好事做到底,帮孤将这些字黏在布帛上。”她来时想得周全,她看不见,但可以用手摸,然后描下来。

    这会便让侍女打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里面放着一匹白绢,剩下是无数寸长的枯枝。每一根枯枝都被磨得光滑干净,没有分叉。

    妇人到底有些报赧,终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瑰霞,“有劳先生了。”

    这日回去,隋棠摸索着练了一个下午。翌日,她便给蔺稷送出了第一封信。

    就一个字,“安”。

    似向他报平安,又似祝他平安。

    一月后,她收到蔺稷的回信。说是专门给她的信,她莫名欢喜了许久。

    长这么大,她还没有收到过一件旁人赠与的东西,便也不曾想过他会回信。

    “收到信,便该有回信。这是起码的尊重。”淳于诩接了隋棠递上的信,翻来给她读阅。

    执纸正反看过,仅两字尔:“皆安”。

    “司空大概是想说,他平安,您也平安,大家皆安。”淳于诩笑道。

    隋棠含笑道谢,回来屋中摸索枯枝拼凑的字,这回的信有三个字,“盼早归。”

    又是于一月后收得回信,这回不必劳烦淳于诩,因为崔芳每个字都认识。

    信上写:十月上旬归,预计中旬抵家。

    ……

    而在这小半年中,隋棠也利用空闲的日子,打听了他的爱好。譬如,他爱喝庐山雨雾,如今她也学会了。

    烹得不一定好喝,但她信上的字也好看不到哪去,他也看了还回了,这茶也当愿意喝的。

    跋涉数百里归来,风尘仆仆,下马换马车,饮一盏温热茶水,也是一件舒适的事吧。隋棠摸过自己的茶盏,慢慢饮下。

    吞咽的动作越来越慢。一年多了,她已经习惯了缓慢饮食,如此茶入口中,似得提醒,背脊忽颤间,人从梦中出。

    她之种种,并非一个妇人的真心。她待他回来,是要毒杀他的。

    口齿的那颗丹朱,撑不了太久,蜂蜡快要裂开了。

    而她一个瞎子,周身耳目监之,她取不了也藏不了,藏得了也未必能下得了。唯一的办法,便是得蔺稷信任后,亲手负责他的饮食。

    “回吧。”她将茶盏放下,掀起帘子细听。

    终归是只闻秋风声,不闻马蹄声。

    翌日清早,城门一开,长公主的车架便又如常驶出。直到夕阳西下,方独自归来。

    十月廿七,车架出又归。

    十月廿八,依旧如此。

    十月廿九、卅、卅一、十一月初一,初二,从说好的十月中旬到十月下旬,然后又到十一月初,隋棠都没有等到蔺稷。

    十一月初三,杨氏带她前往白马寺上香。

    两人持香跪在佛前。

    老妇人比她淡定,“三郎延后时辰回府是常有的事,不必理他。”

    “可是缓了这么久,会不会出……”隋棠将不吉利的话咽下去,原是她自己快等不了了。

    “他身边里外三层亲卫暗子,除非天榻了,不然没消息便是好消息。”这大概便是知子莫如母。

    隋棠笑笑颔首。

    她并非诚心等人,等人归来就为行毒杀之举。

    所以神佛也不愿帮她。

    蔺稷是在十一月初八抵达的洛阳,然而候了近一月的长公主这日却没来十里长亭。确切的说,她一共候了二十七日,从十月初十到十一月初五,初六开始便未再迎候。

    因为这日,她入了宫。

    没有任何规矩礼仪地推开了天子殿门。

    告诉胞弟,包裹丹朱的蜂蜡破裂,丹朱化入她体内,她中毒了。

    太极宫中,她的胞弟还比她小两岁,出这样大的事,她其实应该先去找太后的。但是太后多病,她不忍母亲着急,于是先来寻手足。

    果然,少年天子还算镇定,一边扶起她一边问道,是以何种理由来得宫中。

    毕竟宫里宫外都有蔺稷的人。

    “我说闻母后生病,夜中多梦,梦中见其似枯槁,双眼泪流,定要回来探母。如此府中人也无理阻拦,只派了婢子跟着,送我回来。”

    “入了宫门,我又说,恐母后隐瞒病情报喜不报忧,遂先来见你问问情况。”

    隋霖隔窗看了眼侯在廊下的婢女,扬眉点点头,“丹朱一事,自阿姊成婚,蔺稷久不归来时,唯恐今日这般事发生,舅父早早便已安排配置解药。”

    “有解药?”隋棠闻言大喜,“那配出了吗?”

    少年扶过胞姐,同她在殿中慢慢踱步,“尚未配出。但阿姊安心,所需的十多味药材,眼下就差两味了,很快就可以配出来。”

    隋霖引着隋棠转过内侧书架,寻出一个紫檀木盒,从里头拿出一丸药放在胞姐手中,“阿姊,这是太医署提前配出的可以缓减毒素的药,你用下短时间内不会有中毒的征兆,与常人无异。”

    “阿弟,那多久能配出解药?”隋棠接过药丸,眉间尚存忧色,“要不,您让我与蔺稷和离吧,让我回来养病。我如今这个样子,也帮不了你什么了!”

    “阿姊,您先听朕说。”隋霖给她倒了盏水,“您是了解丹朱毒性的,当日原就不是为了立时要蔺稷性命,还想借他手平定其他诸侯,收复失地。故而这毒最快也要三两年才会发作。三两年的功夫,解药定然配出来了。”

    “而阿姊要做的,是尽快取得蔺稷的信任。他不是快回京了吗,但他一贯留守不定,你且快些寻得机会,幸好我们还有一枚丹朱,到时还需阿姊动手。”

    “不……”隋棠惊恐得挣开胞弟,捂上面颊,“我不要再藏牙口中,我不要……”

    她贴着书柜蹲下,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埋头于膝上,双手圈护脑袋,仿若这般便无人能寻到她的口,她的牙,无人能将毒再喂给她。

    “阿姊!”

    “阿姊莫怕!”少年随她俯身,将她揽入怀中,抚她背脊,“您都这样了,朕怎会忍心让他们再将毒药藏您牙口。朕不会的。”

    隋棠将头抬起些,白绫上堙着水渍。

    隋霖伸手擦拭胞姐眼泪,“当日是不得已之举。这一年多来,阿弟为阿姊担忧,也寝食难安,心中愧疚。阿弟和您保证,再也不会这样了。”

    “只是您如今提出和离欲要撤回来。”少年顿了顿,握上她的手,“阿姊,说句不好听的,您回来也是要等。都是等,在宫中和司空府都是一日日在熬日子,那是不是我们应该做些有意义的事?你想想,若来日,解药配出来了,然蔺稷也反了,我们姐弟还是没有活路啊!”

    隋棠被胞弟握住的手打着颤,少年将她握得紧些,“与其这样,不若我们再拼一把,您尚且留在他身边。待解药出来,朕立马就给您。而到时说不定你已经得了他信任,方便下手。再退一步说,如果还是难得信任,我便让母后做主,许你们和离。左右或亡国,或圈禁,我们手足都在一起。”

    “阿姊,您再帮帮我,帮帮这绵延了三百年的你我的家园,成吗?”

    妇人许久没说话,直到少年将那盏茶也送到她手中,她方轻轻叹了口气,以手背拭干残泪,眉宇凝出坚毅色,“那下一步,借母后身子为由,我试着向蔺稷提议许我每月初一、十五回来回宫探望。一来可以试试他对我的戒备,二来若是他同意了,若不再对我搜身的时候,便是他对我信任加深时,你且备好第二枚丹朱,我试着带回去。”

    隋棠话毕,仰头将那颗可以缓解毒发的丹药咽下。

    “如此甚好,辛苦阿姊了。”

    “既这般,我的事且不告诉母后吧,省的她担心。”隋棠站起身,理正衣袍,“我去瞧瞧她,阿弟莫送了。”

    *

    隋棠以侍奉太后唯由,在北宫章台殿住了两日。

    何太后的病是早年忧思成疾之故,年纪大了,便累身子也差了许多。换季时风寒、时疾总也逃不过。

    隋棠尽心侍奉她,甚至与她同榻。

    何太后不忍心,说是怕风寒传给她。

    隋棠伏在她怀中,“女儿眼盲,能做的有限。真论侍奉阿母,能不添乱便是好的。我就是想和阿母睡一起,就是想试试侍奉阿母的滋味,知道自己是阿母的。”

    何太后礼佛,身上染了旃檀香,隋棠很喜欢,在怀中轻轻嗅着,是年幼稚女,襁褓婴孩。何太后便轻轻拍着她背脊,唱记忆里的童谣哄她入睡。

    两日后,十一月初八,蔺稷来接她。

    她舍不得何太后,拖着不肯走。

    但何太后说,“不可以拿乔,我们惹不起他。”

    隋棠便想起勤政殿中的胞弟,颔首随他回府。

    走出章台殿时,天都快黑了。夜风苍凉,隋棠打了冷颤。还未回神,一件大氅便披在了她身上。

    内里还留着男人的温度,周身是和母亲一样的旃檀香。

    “回来路过陈留郡,拐去看了下那处屯兵情况。本是三五日的事,不想陈留郡守安排了一场围猎,就耽搁了。”

    “陈留离洛阳不远,你可以谴个人回来说一声。”隋棠垂着眼睑,“阿母都去上香了,她会挂念的。”

    “就想着不远,便未传信了。阿母习惯了,不碍事。”蔺稷在稀薄夜色中看妇人面色,“殿下瘦了些。”

    隋棠笑笑,“孤还没有习惯。”

    已经走出宫门,行至马车边。

    蔺稷谴退崔芳,自己托上隋棠手臂。隋棠瑟缩了一下,

    没能挣开,反被托得更牢,闻耳畔话语响起,“让殿下担忧了,臣给您赔罪。”

    话到这个份上,拿捏也该适可而止。

    妇人嗯了些,温顺踏上马车。

    “其实还有一重缘故。”蔺稷在她身畔坐下,提过边上一个笼子,“陈留那处地围猎原也无甚意思,臣应卯即可。但闻那处多垂耳兔,最是可人,特捕了一只回来。只是那里围猎设施不好,多出漏网,几与野外无差,如此耗了些时日。”

    说着,将一只灰色的兔子从笼里拎出,搁到隋棠膝上。

    【孤养不了你,还是让莹儿养你吧。】

    【不要乱跑,乖乖待在孤怀里,等莹儿来接你。】

    【孤也没人可以说话,不过这会可以和你聊聊天。】

    端阳节前,府中一个叫莹儿的侍女养了一只兔子,不知吃了什么东西,奄奄一息。是隋棠路过,点了两味草药让服下,居然死马当作活马医救了回来。

    蔺稷在书房和长泽堂两头住,那些日子不来长泽堂,隋棠便养了几日。有一日蔺稷回来,正好看见她在窗边逗兔子。

    原没有放在心上,大抵是收到了她第一封家书,一个歪扭凌乱的“安”字,莫名就生出了一点愧疚。

    五月底离府时,为她床笫的扭捏又卑怯,他已经半个月没理她。原也不是故意置气,实乃他不曾想到她。

    然一封家书勾起对她的记忆,想的便多了些。

    连带她逗弄兔子时那句,“孤也没人可以说话,不过这会可以和你聊聊天。”

    “寻常让奴仆好生养着,闲时可陪你聊天。”蔺稷在这会把话吐出。

    隋棠原搭在兔子身上的手,忽就紧了紧,一种欲哭的冲动涌上来。

    他听过某日她说的话,他听过便记得她说的话,他记得她说的话便如了她的愿。

    “这孽畜甚是灵活,候了它五六日才逮到,不然臣早回来了。”

    隋棠僵住身子,似被深秋的晚风冻结,整个人一动不动,唯面色一阵白过一阵。被白绫覆盖的双眼又红又热,而白绫就要被夺眶的眼泪洇湿。她垂下头将自己深埋昏黄壁灯的阴影下。

    “怎么了?”

    隋棠摇首逼回眼泪,温柔抚摸怀中的垂耳,笑着抬起头来,“孤高兴的。”

    蔺稷若是不为送这只兔子,早五六日回来,彼时她还没有中毒,或许还有下毒的机会。

    按理,她该厌恶这只兔子。

    可偏偏这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份礼物。

    第一份被人记挂后、用心赠予的礼物。

    第31章旧梦窥前世3(下)……

    回来长泽堂, 所谓小别胜新婚,侍女们识趣,早早躬身退下。

    殿门一合, 便剩夫妻二人。

    隋棠却还未想到这些,她只急急同蔺稷说了每月初一、十五入宫看太后的想法。说话的时候, 她怀中还抱着垂耳。

    绒球似的一团,暖融融的身子, 耷拉的大长耳。隋棠抚来舒坦,心中爱怜, 然撸过它脖颈, 虎口正好将其箍住,她便又生出掐死它的冲动。

    “太后病得很严重?”蔺稷扶她到西侧间妆台前坐下,给她卸下满头珠翠。

    “平时尚可,换季时严重些。”隋棠的手从兔子脖颈移开, 去逗弄那两只软塌塌的长耳朵。

    “一月两次,公主车驾出入宫中, 甚是繁琐。”蔺稷将她头上的七尾凤凰华胜摘下,华胜缠金赤珠的凤尾勾到隋棠一缕发丝,扯痛她的头皮。

    她眉心拧了拧, 退到耳朵根部的手又卡上了脖颈。

    “抱歉,弄疼你了。”蔺稷手上劲头轻了点,按住发根, 终于将华胜卸下, “殿下一月去一回, 就月初吧,小住三五日尽尽孝心也无妨。”

    相比每次出入要搜检她身,蔺稷觉得有些难看, 也容易疏漏,遂少了频率,多了时辰。

    “也好。”隋棠僵直的五指放松下来,重新轻轻撸毛。

    “这会还抱它作甚!”蔺稷一把将兔子拎起,长步送给门外守夜的人,返身回来居高临下看她。

    他身躯高大,挺拔如山,投下的阴影将隋棠笼罩。

    隋棠慢慢扬起头,嘴角挽出温柔笑意,伸手欲圈上他脖颈。蔺稷见她识趣,便也配合,缓缓俯身,入她臂怀中。自己则双手揽住她腰腹,轻轻一提便将人抱去净室。

    木桶中,两幅身子沉下去,水流哗哗溢出来。

    热潮氤氲,波涛汹涌。

    妇人伏在桶沿喘息,身后兴致未减的男人靠上她肩头,吻过锁骨扳来她面庞。一路往上吻过下颌,唇瓣,窍入口中,唇齿交缠……

    “这叫相濡以沫,往日还故作矜持。”男人松口嗔她,“压箱底的话本上,最开始必画这一幕。嬷嬷们不会不教,定是殿下疲懒!”

    “相濡以沫!”妇人软得与水难分,似热汤中一块即将融化的白玉,将男人话语喃喃重复,“何意?”

    “就是方才那般!”男人压着笑。

    “孤闻来好听,可有原话?”

    “原话——”男人咬着她耳垂,“臣做回教书先生,意思是患难中人相互扶持,又指情意深浓,不离不弃,相互依偎。”

    “相濡以沫,孤喜欢。”白绫早已被扯掉,妇人眯着眼,头一回主动吻他,回扭的姿势劳累脖颈,逼出上头根根青筋。

    但她吻得热烈又缠绵,迫男人只得无奈来她面前,低头与她低额,深深浅浅吻过。【其余已删除】

    或许无有情爱,或许还夹着杀意和试探,但不妨碍起卧在同一屋檐下的孤男寡女解决身体的需求,甚至还能得到需求以外躯体的欢愉,何论还是在婚姻这把大伞的庇护下。

    从这样的爱里,长出来的情,也能温暖人。

    尤其对于隋棠来说,很是足够。

    朔康六年的除夕,宫宴结束,蔺稷带她回府。府中准备了许多烟花,在子时盛放在夜空。

    大冷的天,她本不想出屋子的,再漂亮也和她无关。

    但蔺稷说,“出去听听响,臣给你讲它们的模样。”

    隋棠笑着颔首,披上厚厚的雀裘,被他扶着踏出殿门。

    空气里充斥着硝石、炭、硫磺的味道。若是平素嗅到这些,多半捂鼻避之,然在除夕这般合家欢庆的日子里,这类味道便多了几分过年的气息。置身其间,尤觉新桃换旧符,朝朝希望如火。

    “现在燃起的是满天星,在天空炸开,星落满银盘。”蔺稷给隋棠戴好风帽,牵着她往庭前走了两步。

    “这会是游龙戏凤,金光闪闪,从地上燃窜而起,直上九天。”未几,蔺稷捂上隋棠耳朵,待龙凤上云霄,巨大的声响结束,方松开。

    “这会乃牡丹真国色,大团大团的花,紫色,红色,金色,都簇拥在一起,花开满堂。”

    ……

    “一梭烟花,满城诗画。” 一刻钟的时辰,主景的烟花已经放完,蔺稷引着隋棠回来廊下,看剩余一些小烟花。

    隋棠双眼上的白绫在蔺稷讲至一半时便已摘下,然而直到此刻她始终保持着仰头眺望的姿态,“郎君讲得的真漂亮,妾应该看到了。”

    蔺稷看她眼睛,捏了捏她的手,握入掌心。

    “妾的眼里,有没有烟花?”

    “有,莹莹闪光,比天上的还好看。”

    “明年妾就十九岁了。”隋棠笑了笑,轻轻合上眼,须臾又睁开,“妾许了愿望,妾要长命百岁,每一年都能看到这样美丽的烟花。”

    十八岁的女郎,面容在烟火的闪耀下,隐去苍白,浮上一层难得的暖色。

    “那就祝愿殿下,梦想成真。”

    “可惜,就算梦想成真,也是有遗憾的。”隋棠从蔺稷掌心抽回手,低声叹了口气。

    “是何遗憾?殿下不放说出来,看臣是否可以补之。”

    隋棠看向蔺稷,“除非时光倒流,否则郎君补不了。”

    “你说便是。”

    “妾遗憾,去岁除夕,无人分享如此烟花盛景。”

    去岁,是她嫁给蔺稷的第一年,蔺稷迟归七月,自然错过除夕。

    果然,蔺稷许久没有说话。半晌方道,

    “臣在旁处弥补。”

    话落便将人抱起直入寝殿。

    男人于床笫间相比过往温柔许多,偶然也会征询她的意见,譬如此时此刻,心中存了歉意,尤觉妇人也有了点玲珑态。

    “明日初一,妾陪郎君,不回宫中。但初二回宫,妾要住到元宵。”妇人扳着手指头,还不够用,“就是十四天。”

    “半个月,殿下也不怕饿着臣?”

    “今明两日,妾定将三郎喂饱。”

    于是乎,帘外床榻吱呀声,帘内软语娇嗔。香汗融粉浸山枕,花心轻拆,御沟水流。

    隋棠贝齿咬碎蔺稷肩头皮肉的一瞬,新年的滴漏响起。隋棠伏在他肩膀,告诉自己,有希望的。

    除夕宫宴上,阿弟与她说了,缺的两味药,已经找到了一味。距离上次十一月初五入宫,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便已经找到了一味。最后一味相信也会很快找到。而如今,蔺稷也愈发相信她,都许她半月不回府。

    但是,隋棠知分寸。

    提前了两日回来司空府,道是要与蔺稷共度元宵。

    蔺稷难得空闲,也欢喜她提前回府,于是元宵何日,第一次陪她去长街游玩。这日隋棠赞了一个兔儿灯,摸了两个美人灯,讨价还价了三个辟邪灯,最后却一个也没有买。只拉着蔺稷问,前头可还有好玩的。蔺稷稍停了步伐,对小贩说,把所有的灯都送到司空府去。

    小贩眉开眼笑,提前打烊。

    数十盏花灯,分成两串如举行葡萄般挂在长泽堂的内廊下面。

    隋棠看不见,但能感受到光影。夜里蔺稷睡沉了,她起身掀开帘帐,眺望光亮最明的地方。

    外头当是起风了,两串葡萄晃啊晃。

    隋棠看得有些入神,没发现泪水落下来。直到感受到脖颈处点滴凉湿,方抬手拭干眼泪。

    她躺回被中,男人的手自然揽过来,“身上这样凉。”

    “是郎君身上热。”她咬住唇瓣靠入他怀里,告诉自己,别心软。心软,死的就是自己。

    她不想死。

    好不容易从漳河熬回洛阳,熬了十几年,就是因为她还想活。

    元宵结束不久,蔺稷出征冀州。

    他说,“记得给臣写信。”

    隋棠颔首。

    二月廿十五,隋棠收到蔺稷的第一封信,说是大军已经在漳河驻扎,一切顺遂。

    隋棠接了信,回来屋中回复。然而,她才执笔,尚未蘸墨,纸张上便有色泽晕开,紧接着手背也滴到温热的液体。

    有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开来。

    “殿下,你流鼻血了。”崔芳奉茶而来,见之大惊,“婢子去唤医官。”

    “别,别!一会就好。”隋棠仰首捏住自己下颚两颊,“当是近来上火之故,不必惊动他们。”

    崔芳闻言,拿来巾帕帮忙擦拭捂住。

    “这法子果然管用,这会不流了。”

    崔芳拿下帕子,瞧上头干净如初,没有半点血渍,遂松下一口气。然而转头看铜盆中,却吓了一跳,里头不知不觉已经搁了四五条擦血的方巾,小半盆清水都染红了。

    “是不是吓倒你了?其实没有多少血,正常的。孤在漳河时,那边气候干燥,孤隔三差五便流鼻血。如今调理的好多了。”隋棠笑道,“去吩咐总膳,这两日给孤炖些梨羹润润。”

    “婢子知道了。婢子先让人将这处收拾干净,殿下歇一会。”

    隋棠含笑点头。

    直待崔芳离开,剩得她一人,她便再笑不出来。

    她从来没有流过鼻血,气候干燥引人上火,也不能流这般多血。唯一的一种可能,便是毒发了。

    可是阿弟明明说,那个药丸可抑制毒性,让她暂时与常人无异!

    难不成是阿弟说谎?

    *

    “朕没有骗阿姊,今日太医署医官皆在,大可让他们与阿姊说。”

    “那为何我会这般,莫名其妙地流血?” 隋棠熬了三日,三月初一入宫见天子,“司空府也有医官,我若毒发有了征兆,他们请平安脉顷刻便会发现端倪。司空府里长公主中了毒,是他们自己下手便罢,否则若是蔺稷查起来,顺藤摸瓜早晚会发丹朱的事,便也能知晓阿弟隐藏的心思!”

    隋棠深吸了口气,“你告诉阿姊,是不是没有缓解毒素的药?还是说根本也没有解药?”

    “阿姊,丹朱的毒性你了解的,没有说会有让人流鼻血的情况。或许只是寻常流鼻血,你太惊弓之鸟了。”隋霖安抚她,“至于抑制发作的药,朕与您说实话,确实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就是一些培元固本的补药。太医令乃恐您忧思太重,方让朕那样言辞。但是那药也是好药,给您补补身子总是好的。身子壮实,根基稳固,丹朱之毒短时间内是不会发作的。至于解药,朕怎会骗你,真的就差一味药了。”

    隋霖扶过她,“这数月,朕看得出,蔺稷待阿姊不错,竟然许你回宫入住,且从三五日到十来日都不干涉。阿姊,你的努力没有白费!”

    “让他们给你把把脉,看一看流鼻血的缘故,成吗?”隋霖耐着性子,甚至道,“您若觉得他们长了一根舌头,大可回司空府再测一回。”

    “罢了!是阿姊太心急,忧思太甚。” 许是闻手足如此笃定,隋棠面容柔和了些,“阿姊去看看阿母,你先忙。”

    隋棠入了北宫章台殿,这日母女说好还是要共膳同寝,秉烛夜话。然晚膳后,隋棠陪何太后在庭中散步,忽就一声痛呼,人软绵绵倒下去。

    顿时,章台殿一阵人仰马翻,忙唤太医令。

    在太医令赶来期间,隋棠还有些意识,只忍过腹中绞痛,抓着何太后的手含糊念叨。

    何太后凑近细听,脸色大变。

    隋棠除了唤疼,断断续续说的是两个字是“丹朱”。

    何太后掩过身子,推开她的唇口看,果然牙中已经没有那颗药了。

    “蜂蜡化……吐了……但还是……”

    “你是说蜂蜡化了,你吐掉了丹朱,但还是有部分入体内是不是?”何太后见女儿虚弱点头,一时手足无措。

    当日填入此药,当日蔺稷大婚不归,当日、当日……她有很多机会,让女儿把毒去掉的。

    太医令来时,隋棠已经没有意识,晕了过去。然太医令测她脉搏除了细弱些,并无大碍,但观其面色确是虚汗淋漓,苍白不已。一时间又再传其他同僚前来会诊,如此也惊动了南宫中的天子。

    折腾半夜,隋棠腹痛终于止住,用过安神药后歇下。

    翌日晌午,天子过来北宫看她。彼她还未醒,拉着何太后的手尚在梦中。

    这只手她攥了一夜,何太后这日醒了便也由着她。直到此刻,天子过来,方温言哄她松手,欲起身离去。

    “阿母——”隋棠糯糯开口。

    “阿母不走,就在侧间,你好好睡。”

    何太后给她掖了掖被衾,抬眸看天子时,眼神幽冷。

    *

    “你阿姊已经中毒了,你说实话,后续打算如何?”

    “阿母且不论这处,阿姊病得蹊跷,这才多久不是丹朱毒发的时候。”

    何太后叹了口气,“你阿姊从小一个人长大,吃了多少苦头,她那副身子能有甚好底子,哪经得住毒入体内。”

    “不行,我要把她接回来,在我身边养,再不让她离开我了。”何太后难得对儿子发火,“你去让你舅父滚进来,当日他寻人配制的这毒,怎么配的毒便怎么将解药配出来!”

    隋霖不作声,半晌道,“阿母,配不出解药。已经试了多回,都无用。太医监王平处,早就放弃了。”

    “当初不是说九成能配出的吗?”何太后豁然起身,“你便是这般诓着你母后……”

    “母后轻些!”隋霖外向里侧内寝

    ,压声道,“九成的几率不高吗?谁知道阿姊便落在那一成处。”

    少年握住母亲的手,悄声言语,“阿姊如今已经这样,但是她在司空府同蔺稷处得不错,蔺稷对她有些感情了。且让她呆着吧,朕好不容易才将一把刀插得离那乱臣贼子那样近。退一步说,阿姊回来又能如何,一样是死,多半儿也要死,国也要亡。而留在那处,母后,你或许还能拥有一个儿子,来日我们一起给阿姊报仇!”

    ……

    内寝床榻上,隋棠缩成一团,攥着被衾的指尖褪尽血色,指腹发白。

    流鼻血当真只是一个意外,后来她静下心来给自己切脉,确定是躁气之故。同丹朱无关。

    只是当时一念想过,她便存了验证的心。

    隋霖并没有她想的那般伶俐,她只一诈便诈到了延缓毒素的药不存在。之后也是她自己用簪子钝尾处戳了腹部穴道,引发绞痛,惊动医官,同时将自己中朱丹的事传达给太后。

    她想知道,母亲是否知晓丹朱事宜的全部;想知道,阿弟是否骗了她丹朱解药的存在。

    果然,没有解药,手足欺骗了他。

    索性,阿母不知全部,她还念着自己。

    然而,阿母也放弃了她。

    隋霖走后,何太后来看隋棠。隋棠只作才醒,后头的话她并没有听太清,但前头几句已经足矣。

    于是她和何太后说,“阿母,我想回您身边养病。”

    她想,只要母亲点头说好,她便可以如了他们的心愿,回去蔺稷身边。相比一个前后才相处了不到半年的男人,她还是愿意向着手足和生母的。

    毕竟她和胞弟留着一样的血。

    毕竟母亲生她一场。

    毕竟是天子接她回来的,也是她甘愿嫁入的司空府。

    只要母亲还爱她,她就不会去争她最爱谁,她愿意以残躯走到底。

    但是,何太后抚她面庞,她说,“阿粼,不要怕。你阿弟说,解药很快就有了。”

    *

    这日隋棠醒来,头脑昏胀。她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但是梦中几何,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最后的几个场景。

    她躺在榻上,隔墙听阿弟说,“阿母,配不出解药。已经试了多回,都无用。”

    母后却转入屋来,安慰她,“阿粼,不要怕。你阿弟说,解药很快就有了。”

    解药,他们说的是丹朱的解药吗?

    隋棠掀被起身,也没有唤侍者,自己摸索走去妆台,牢牢抓着装有两枚丹药的紫檀木匣子。

    第32章那对白嘴莺哥死了。

    “殿下起来怎么不唤婢子的?”天光已经大亮, 这已是兰心第二回推门进来,想看看自家公主醒了没。

    平时公主最迟辰时正必定醒来,今日已经多睡一个多时辰, 兰心便又入内来瞧她。

    “许是安神汤效果太甚,多睡了会。”隋棠的双手从紫檀木上移开, 触摸到一旁的妆奁上,“孤昨个梦见红梅傲雪的盛景, 醒来就想配梅花纹饰的簪子,便急急跑来了。”

    “这是好梦啊, 那您夜中如何惶恐, 满头是汗的。婢子以为您魇住了,就怕您病倒。”兰心捧着衣衫过去。

    隋棠含笑道,“孤梦中说了什么吗?”

    “倒是没有。就瞧您蹙着眉,很是伤心。”兰心从妆奁里拿出六枚一套的梅花仙攒珍珠发钗, “前两日才戴的,就搁在这第一层。以后可不许自己跑来, 跌倒了如何是好!”

    话落,便出去唤来其他侍女,伺候公主更衣理妆。

    隋棠想着兰心的话, 但实在想不起梦中场景。遂由着侍女们鱼贯而入,自己坐在台前,重新摸索到那个紫檀木匣子。

    那里头存放着十余个寸长的小白瓷瓶, 每一个瓶面上都用竹签标记名字。原是董真和她阅读医书时, 试着调配的一些治疗蚊虫、毒蚁的药丸, 也不一定有用。乃隋棠自己觉得甚有意义,遂便保存着。

    “这两个瓶子里是新药丸吗?如何未贴竹签?殿下别弄浑了。”兰心成日见隋棠摆弄,知是她心爱之物, 便一直仔细看顾,寻常不让人搭手这处东西。

    “近来天寒地冻,孤又要养伤,又要伺候这满院生畜,哪来的功夫!”隋棠摸来那两个瓶子,笑道,“里头装了些前些日子在院里偶然集到的花籽,等天气好些,董大夫来了予她看看,许是有用!”说着,她还拿起来摇了摇。

    与其东藏西塞,不如寻常摆放,便也无人会多心。

    太后交代的事,在自己做出决定前,她不想告知兰心。

    防她之心有,毕竟她从蔺稷手中活着回来的;护她之心也有,这样大的事,若她见自己犹豫私下去做了,多半累她性命。

    犹豫。

    隋棠摸着那两个瓶子,在昨晚之前,她的一点犹豫乃是因为入司空府的四个月来,蔺稷对她的好,和她自己之感受,让她觉得蔺稷并非如阿弟他们说的那般穷凶极恶。但是阿母提醒的也没有错,大婚之日脱衣之辱,是他不臣之心最直接的表现。

    以毒制人虽不光彩,但都有过第一回了,也无所谓第二第三回。且阿弟将解药给了自己,如此无论是对蔺稷,还是对她,都留了后路。

    她仿若没有不去做的理由。

    但是昨夜一梦——

    隋棠揉着昏胀太阳穴,明明是做了一整夜的梦,但她基本都不记得了。唯有至亲的两句话。

    一个说根本没有解药,一个说解药马上就有了。

    记不清梦中事也不要紧,这就两句话,催生给隋棠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是不是没有解药?

    是不是现在所谓已经有的解药,是假的?

    这样的想法在心中落种,她背脊发凉。

    理衣梳妆毕,隋棠草草用了两口早膳,道是睡多了胃口不好,想一人歇一会。兰心颔首,领婢子们都退下去。

    “等等。”隋棠撸着怀中的垂耳,“把它抱去,把那两只白嘴莺哥拿屋里来,陪孤解闷。”

    兰心领命道好。

    未几,白嘴莺哥便送了进来。这日隋棠没坐在东侧间的窗下,而是倚在了西侧间的矮榻上养神。

    屋中烧着地龙,兰心便也随她,只给她多披了条披帛。

    隋棠捋过披帛挽在臂间,两手拉过末梢流苏,盖在小腹上,“把它们放在妆台边,那里光线还成,离地龙也远些,不至于太热。”

    “殿下安!”

    “殿下美!”

    “瞧你们嘴甜的,孤许你们进屋,暖和吧。”

    一人二鸟就这般聊起了天。

    兰心合门退下。

    屋内人声淡淡,鸟声喳喳,公主一贯好性又细心。自个口干用水,便还不忘来到它们身边喂给它们喝。

    就起身两步路,寻着窗前光线,对隋棠来说不是太困难。

    每一只都喂了两盏,她喂得极有耐心,甚至喂完后,还亲自将笼子四下擦干净。

    *

    这日乃腊月十四,逢双日,董真过来陪她。

    隋棠闻侍女通报,遂让董真在东侧间候她,自个在这处净手。她仔细搓洗了两遍,又敷上香粉,遂捧着紫金手炉过去。走了两步,又停下,道是今个簪了梅花钗,且在手炉中添两块梅花香片。

    兰心含笑道好,回来妆台从一个锦囊取了,投在手炉中。很快,雪后梅花香袅袅弥散,随在后头的两个小丫鬟悄声低语。

    “真香啊,殿下可真好看!”

    “谁说不是呢,和仙子一样。”

    董真既然来了,自然给隋棠请平安脉。却在隋棠伸手的一瞬,皱起了眉头。

    “董大夫,可是殿下有恙?”兰心见董真神色,提心问道。

    董真缓了缓,又观隋棠舌尖,笑道,“殿下没有大碍,就是舌红少苔,气弱而阳不守阴,近来夜中可有多梦? ”

    隋棠收回手,点了点头,“是有些惊梦,有时梦醒便难以入睡,有时梦长不得醒。大概最近五六日吧,稍微明显些。”

    “那近五六日可有发生什么事?”董真问道。

    太后是六日前来的。

    然隋棠开口却道,“大约天气多风雪,司空在广林园狩猎,孤有些担心。”

    董真闻这话,目光扫过她腕间手钏,“那无事,属下也不给您开药了,左右司空今日便回来了,自有心药治心病。”

    隋棠捧着手炉,面带羞涩,炉中馨香袅袅,似满屋梅花开。

    这厢言笑淡淡,前院却有人来报,道是东谷军祭酒杨松求见殿下。

    这人就要回来,对抗也早已结束,如何还派人来。有了上回的经验,隋棠镇定不少,只出来正殿见杨松。

    果然不是大事,乃蔺稷让杨松传话,他携暗卫拐道去南阳抽检兵甲了,让隋棠勿要担心,除夕前定会回来。

    事儿不大,但关键南阳距此三百里,便是快马不停也得五六日到达,一来一回便十数日耗在路上了。

    过完年不能再去阅兵吗?

    自己踏实过个好年,让别人也安心过个年!

    隋棠忍不住嘀咕。

    杨松却道,“殿下,您有所不知。军中最忌懒散,且从来兵不厌诈,逢节庆,乃偷袭的好时机。因为绝大部分人,都是殿下方才所想。是故这些年,司空南征北战,除了寻常整肃军纪,但凡稍有闲时,都是亲身往来各屯兵出突检,为的就是让凡是在军中之兵甲,无时无刻处于作战状态。一通鼓上武器,二通鼓列阵法,三通鼓迎敌破阵前。”

    “这厢一来年关将近,二来司空围猎方毕,三来公主初到,说不定哪处营中盘算这此间种种,自作聪明放松警惕防范。如此正好被司空撞上。”

    “成,有劳杨祭酒了。”说不敬佩是假的,如此以身作则,合该他少年成名,十年占五州。然隋棠的这点敬仰,却很快被杨松接下来的话冲散了。

    杨松道,“司空还让属下带一句话,乃请公主腊月廿六起,备好膳食,司空最早廿六归,最迟除夕夜。”

    司空府就她一处有膳房是吧?

    总膳还能饿着他们主子吗?

    就算、就算非要在人前显示他的心,他的情,也何至于此!都是他的下属,他自是没脸没皮,但她脸皮薄的很!

    再者,都前后都一个月没回家了,不说她也会给他备下的,这说了好似都是他提醒,又要说她不上了心!

    隋棠都懒得理会杨松,一路气鼓鼓回来长泽堂。

    兰心不知她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只以为是最简单的司空晚归,惹恼了殿下。但这恼不伤心不伤情,她也无甚好劝的。

    只接了董真投来的疑惑目光,含笑说了两句。

    “啊呀,心药没了!”董真打趣道,“如此,属下再给殿下把个脉,看看配一副什么样的良药,能治殿下夜中多梦的病!”

    说着就拉过了隋棠的手,隋棠挣脱不得,便也由着她们闹去。

    而她,在长泽堂一片嬉笑声中,心却慢慢静了下来。

    蔺稷点着名要她送膳,恨不得要她洗手做羹汤,这于她本该是绝佳的机会,可是她便如此得他信任爱慕吗?

    或者说,他对她的感情已经冲昏了他对局势的判断,忘记了她的来路,忘记了彼此的立场?

    他是过分信任她,还是自信得过分?亦或者还存着旁的心思?

    日升月落,月落日出。

    风雪也落落停停。

    日子一天天过去,长泽堂一切安好,隋棠的睡眠也有所好转。除了那对白嘴莺哥,自从隋棠将它们养在屋中妆台前,每日亲自喂养后,精神却是一日不如一日。

    腊月十八,隋棠养它们的第四日,它们叫声凄厉,似身体疼痛,但观之无伤。隋棠道,莫理它们,孤喂点水给它们用便可。

    腊月廿一,隋棠养它们的第七日,它们在哀嚎了数日后,眼无神毛不顺,垂头蹲在笼子一角。隋棠也不急,还是不假人手,亲自照料,给它们喂食饮水。

    腊月廿六,隋棠养它们的第十二日,这日晨起,兰心如常扶她来到妆台前梳妆,才侍奉她坐下,回神一瞥,大惊出声。

    “怎么了?”隋棠问。

    “莺、莺哥……两只莺哥都死了。”一对鸟而已,兰心原也不太害怕,只是死相委实骇人。

    一只仰面朝天,一只侧滚在壁。双双腹毛炸开翅膀耷拉,眼翻白而未阖,嘴张开而沁血。

    俨然一副中毒的模样。

    兰心悉数告知隋棠。

    然隋棠却平静如常,手中把玩一只簪子,时不时扣在一边的紫檀木匣子上,淡淡道,“寒天骤暖,不适气候,孤又是生手瞎养,养不活也正常。去扔了便是,司空这两日就回来了,收拾妥当。”

    第33章臣没有要殿下立马抉择。……

    公主说得在理。

    兰心便也没有多惊动旁人, 只提笼盖布出来同迎头碰到的两个婢子言语了两句,说莺哥胀食吵闹,复置廊下, 不想乍暖还寒,竟这般娇贵地冻死了。丫鬟们虽怜惜但大过年更觉晦气, 便也都不再提口。

    如此兰心便给处理干净了。回来长泽堂,又让奴仆侍者将外庭内院仔细打扫, 以迎司空回府。尤其吩咐小膳房,多作司空爱用之物。

    返身回内寝时, 遇上负责外院的崔芳, 说是司空暗卫传信,特给殿下的。兰心秀眉吊起,“瞧这司空办的事,要殿下怎么看?”

    然待隋棠拆开信封, 心中想着大不了唤淳于诩帮忙读一读,不料摸索展开信纸的一刻, 嘴角不经意勾起。

    蔺稷给她的这一封信并非寻常信件。乃以圆竹筒作信封,白绢为纸,寸长的细竹片为笔画粘于绢上。

    上书一句话, “即日已至新安郡,暂歇一晚,明日廿七午后抵达。三郎。”

    纵她眼疾无法视物, 这般书信却也无需人来襄读夫妻间的话语。一些简单的字句, 她读了书, 摸过木字,都是熟悉的。

    隋棠素指流连在“三郎”两字上,片刻将绢布小心叠好, 封入竹筒中。

    兰心继续指挥侍者打扫庭除,修草摆花;崔芳一应查检出入往来的人员以护长泽堂安全。

    而此间知晓蔺稷具体返回的日期,最安心的当属小膳房。该备下的及时添补,该新鲜的到时再杀宰择取,该歇息歇息该忙碌忙碌,一切井然有序。

    所有的人都在迎接主人的归来和新一年的到来,府中内外喜气洋洋。

    唯有隋棠抱着垂耳立在西窗下、妆台前,心中空落落,却又觉憋闷。

    夕阳落下,朔风干冷。

    兰心给她披上雀裘,送来手炉。她抬手接过,怀间一松,垂耳便顺势蹦下去,一溜烟跑了。

    “殿下,前院管事问您明日可要出城去,可给您提前套马备车。”

    一封告知归来时辰的信件传到前衙长史淳于诩手中,由淳于诩告知朝晖苑中的老夫人,再待老夫人处的穆姑姑来给长泽堂报信,公主殿下早已将独属于自己的家书收起封存了。

    时至今日,是个人都能看出,原以为如羊入虎口的公主,如今在司空府分明正当盛宠,炙手可热。

    隋棠拢着手炉,宽大的袖摆轻轻摆晃,拂过案上紫檀木匣子,那处瓶中的药还不曾用完。

    喂与人用,依旧足矣毒死一个成年人。

    隋棠眼睑垂下,似落在那处,片刻又眺望膳房方向,隔着半开的窗牖,覆眼的白绫边角轻轻抖动。

    “把窗牖合了吧。”她坐下身来,没有回答兰心的话。

    但兰心觉得不管去不去,有备无患,如此便让备下了车驾。

    可惜没有用上,隋棠没有去接蔺稷。

    蔺稷比告知的时辰还要早一点回来,是午膳时分到的。新安郡距离洛阳城不到七十里,正常两个时辰便能抵达。

    他又归心似箭,晨起即归,自然更快些。

    然策马至城郊官道的十里长亭,却又勒马停下,道是用完午膳再回去不迟,这会入府累膳房意外,手忙脚乱备吃食。

    随在他身边的是暗卫首领郑熙和亲卫薛亭,闻言皆疑惑,无论何时回府,府中还能没吃的吗?

    但他们都话少识趣,并不宣之于口。只听令下去

    ,吩咐就地用膳。一时间暗子亲卫解水囊,用胡饼。

    蔺稷也用这些,甘之如饴。

    膳毕又歇了一会,日头早已从中偏过,蔺稷传令亲卫携物入城回去司空府,暗卫隐蔽。自己尚留长亭中。

    从城郊到司空府,以亲卫的速度最多一刻钟,马车稍慢些,两刻钟。然莫说前后三刻钟,已经八刻钟一整个时辰过去,通往城门的官道上,只有入城的马蹄印,并无出城的车身影。

    女郎更衣理妆,颇费时辰。

    这样一想,便又过一个时辰。

    冬日昼短夜长,日头滚去西边,郑熙现出身形提醒,“司空,再过小半时辰城门就要关上。”

    晚风扑面,蔺稷以拳抵口咳了两声,心道不出来也对,前头背脊的伤还没好透呢!

    “入城。”他一声令下,翻身上马,离开十里长亭。

    忽见女郎前世身影,她在此候他二十七日,日日从日出到日落,可焦急?可绝望?

    归来府中,杨氏和蔺禾一干人等自然早早在门前候他。

    这处未见隋棠,蔺稷明显忧色挂脸。恐她伤势严重,或是患了旁的疾病。这个冬日就是给她养生的,来年开春还需治疗她的眼疾,万不能出了岔子。

    “三哥,殿下在长泽堂的小膳房为您准备吃食呢。”蔺禾见他神态,凑来他跟前,“这会你踏实伴着阿母,晚膳时你且回长泽堂好了,我们绝不霸着你。殿下另说了,她备好膳食会着人来请你去的,八成是要给你惊喜。”

    “这会也不要他在跟前扎眼,赶紧拜见公主去。”杨氏抓着儿子搀在臂膀的手,话这般说,脚下却很实诚地往朝晖苑领去。

    蔺禾的话平复了蔺稷一半心境,激起他另一半心思。

    她终于亲手给他备膳食了。

    *

    隋棠终于亲手给蔺稷备膳食了。

    但她毕竟做不了什么,唯一能做的大概可以亲手给他烫壶酒。

    暮色降临,长泽堂中灯烛灿灿。

    膳食已经从小膳房依次奉上。

    蒸菜、锥斗一类自不怕冷,只是还有四道时令小炒,司膳问是这会一起做了,还是先请司空过来,边吃边上。

    隋棠道,“都一并奉来,再请司空。”

    一刻钟的功夫,菜全部齐。

    这日殿中设的位置乃夫妻对案而食,故而在厅中摆一四方案,东西朝向各一方席座,隋棠跽坐在东,西座留给蔺稷。

    “传人进入来试菜。”隋棠平静道。

    司空府的试菜同宫中一般无二,亦是三层试法。先银针,再象牙箸,最后以人试菜。

    试菜人入内,当面依次试过,正要离开。

    却闻隋棠道,“等等,还有孤烫的酒。她从身侧铜锅中取出,斟来一盏给试菜人。

    那人饮下,一刻钟后无恙,随司膳离去。

    “兰心去请司空,其他人都退下,司空辛苦,今日孤侍奉他。”

    蔺稷来得很快,只是走下九曲长廊时遇到郑熙,遂让兰心先回了。

    “我要回去用膳,何事不能明日说?”蔺稷见其神色匆匆,更是不顾规矩将他拉得差点绊倒,一时哭笑不得。

    郑熙道,“属下不耽误司空功夫,仅一两句话尔。您不再府的这一月,暗卫将将回话,长泽堂两处蹊跷。一、太后来过。二、今日您送给长公主的那对莺哥死了,从死相看,是被毒死的。”

    蔺稷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袍,含笑颔首,“我知道了。”

    “司空。”郑熙又拦他,“上回属下在政事堂得您分膳之恩,那膳来于长公主,确无他事。但请防于万一。”

    蔺稷拍过他肩膀,“这一路辛苦,今夜回去好好休息。”

    兰心先于蔺稷回来,隋棠说,“你也出去吧,这处孤一人就好。”

    兰心应是,出门时蔺稷正好跨入院来。

    蔺稷道,“怎么都在外面伺候,放殿下一人在屋内?”

    几位掌事面面相觑,兰心遂道,“是殿下的意思,说不需要人伺候,将婢子们都打发了出来。”

    蔺稷抬眸看投在窗牖上的一袭背影,笑了笑道,“既如此,你们索性退远些,各去饮食休憩,殿下处由我照顾便是。”

    两人都不要侍者,掌事们只当是不愿被人打扰,遂各领丫鬟识趣离开。

    蔺稷推门入内,烧着地龙的屋子暖如春昼,转首望过来的人巧笑倩兮。

    “三郎回来了?”妇人安静坐着,没有逞强起身,但一声“三郎”足以慰风尘。

    “回来了。”蔺稷来她身边坐下,“伤好些没?”说着,就要掀她后背领口看下去。

    挨得那样近,沐浴后的皂角味格外清新,话语也温热喷在她脖颈。隋棠贪恋他气息,又忍不住瑟缩,“冷的!晚些榻上看,好多了。”

    蔺稷听话止住动作。

    “用膳吧。”她轻轻推开他。

    蔺稷捏了捏她手心,转身来到自己的位置。

    一桌膳食,都是紧着他的口味喜好。

    靠近隋棠的右手边,铜盆中还温着一壶酒。

    蔺稷看看那酒,也没开口要求斟酒,只自己动手分食,捡了软烂易消化的膳食布给隋棠。

    隋棠一口接一口用着,两颊微鼓,眉眼欢愉。

    “我入内时,兰心说殿下特意打发了她们,我还想可是殿下慰臣旅途辛苦,要做妻子模样侍奉三郎呢?”

    “孤双眼染疾,三郎好意思让孤伺候。”隋棠搁下玉箸,缓了片刻,“菜品繁琐,孤多半不知哪味在哪处。不过酒只此一壶,酒樽亦不过两副,妾奉酒给郎君如何?”

    她一口一个“三郎”唤着,还将“孤”换作了“妾”,当真是寻常夫妻的相处。

    蔺稷第二回望向铜盆中的酒壶,顿了顿道了“好”字。

    隋棠一手揽袖摆,一手摸索执来酒壶。

    蔺稷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看她持壶上案,看她摸到两个酒樽的位置,看她眉目平和将酒斟满,看她斟满后放好酒壶,看她手松开酒壶摸上酒樽,看她持起酒樽就要送过来。看她……

    看她没有递给他,竟是仰头自己一饮而尽。

    一瞬间,蔺稷周身血液冻结,眉心抖跳,双目充斥血色。

    他设计了一个局。

    从他第一次让她送膳开始,便是一个局。

    他从上月开始要她往政事堂送膳,弄得政事堂到整个洛阳高门皆知,洛阳皆知便九重宫阙内也可知。九重宫阙知他二人情深意重,知隋家公主已经可以接近蔺贼的饮食。

    但这只是第一步。

    他深觉不够,便继续加码。

    便是第二步,前往广林园冬狩却依旧要长公主日日送膳,以昭示他相思重,情意浓,以此让天子一派放下更多的戒心,入局中。

    事实证明,他成功了。

    不久,太后便来了司空府,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和搜检直入长泽堂,顺利将毒药带给已经可以随意接近决定他饮食的长公主手中。

    至此,整个局设计完整。

    接下来便是看隋棠的举措。

    为此,他还不忘给隋棠暗示。

    便是腊月十四那日,杨松的第二次传话,再度提起要她为他亲备膳食。

    隋棠入司空府,定然闻过他猜忌多疑、举止谨慎的名声。以她的聪慧得杨松如此频繁显然的提醒,定会有所警觉,不会轻易相信短短四月的时间,他这样的一个人能如此信任一个和他立场对立的人,不会信任到随意用她备下的饮食,将命交付。

    是故她为自保、为顺利过关,今日为他备下的饮食绝对是安全的。

    她绝对不会做任何手脚。

    这也是为何郑熙百般提醒后,他依旧平静如常地来此用膳之故。

    可是、可是为何这会她将酒水递来却又收了回去?

    难道……

    蔺稷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便见得她已经将第二樽也灌入喉。

    两樽都用了,是酒中有毒。

    她没有看懂局势,没有听懂杨松的暗示,但又不忍害他,又无法面对亲族,所以做了这样的选择?

    “别喝——”

    “吐出来——”

    蔺稷捏住她脖颈不让她咽下,将人一把拽来身侧,一手从案上抓起一柄长柄汤匙一手送了她脖颈捏住她两颊,就要往喉咙捅去催吐。

    “来人,传医官!”他冲向门口唤人。

    蔺稷没有一刻如现在后悔。

    他不该这般锤炼她的,不该揠苗助长,她还这样小,他可以慢慢教,可以把话掰开了说,把局势揉碎了分析给她听,不该这样局里套着局,催她思,催她想,把她逼上绝路……

    他的一重目的,不过是想她看见天子对他的迫害、而他不欲计较,如此使她已经动情的心继续倾斜。

    未曾想过,会将她逼迫至此。

    “孤没事,松、送开,松开——”公主挣扎躲避汤匙,两手抓挠他捏着面颊的手,在手背扎扎实实挠出数道血痕,同前头虎口齿痕纵横交错。

    “没有毒!”公主嚷道。

    这话落耳,终于让男人松了神。

    隋棠挣脱开来。

    即便看不见,也能感受到投向自己的灼灼审视目光。然隋棠足够镇定,只理正衣容,施施然回来座处,挺直背脊跽坐下来。

    蔺稷盯着她,须臾反应过来,却是半晌才平复心境,“酒中无毒,殿下故意试臣的?”

    “孤遗憾,此刻看不见司空神态。”女郎扳回一局,忍不住挑眉。

    蔺稷一颗几欲跳出口的心重新落回肚里,这才是她。

    能在青台众目睽睽下差点砸死钱斌、能在太极宫怒击何珣双倍奉还的女郎,能在前世临死前还不忘和他说出真相、摆了胞弟一道的女郎,岂会轻易就死。

    就算是没有听懂杨松的提醒,也不至于如此莽撞。

    “臣想问问,殿下既然已经窥破此局,今日便该什么都不做,如此顺利过关,得臣更大的信任,如何还要演这么一出?”

    “孤做甚了?”隋棠的笑愈发明艳起来,“酒中无毒,孤斟酒自饮,请问孤做甚了?”

    蔺稷被反将一军。

    的确,小姑娘确实什么也没做。不过是顽劣饮抢着喝了两杯酒罢了。是他自个,聪明反被聪明误。

    “所以,满意了?”蔺稷兀自笑了笑。

    他想让她的心朝他偏去,却反而让自己“因爱生怖”的囧相在她面前尽数暴露。对自己心爱的姑娘示爱自没什么,但被姑娘算计着暴露,面上多少有些过不去。

    “孤有何满意的?”隋棠冷嗤,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白绫上轮廓明显。

    半晌,缓下语气道,“你能告诉孤,你为何要做这些吗?莫说那些情情爱爱。孤不信,你歪歪绕绕这么多,这么久,心思只在此!”

    他们之间,今日谈话到此处,最后一层纸已然被捅破。

    果然,蔺稷抬眸看她片刻后,启口回道,“殿下那日被何珣打伤回来,臣的人便告知了大致事宜。虽不知具体缘故,但臣稍作联想便可知。多来是您说了不近天子却近臣的话,方劳何珣持黄金鞭罚你。”

    蔺稷转来隋棠身侧,抚摸她右臂伤痕,“臣便实在不想再同殿下隔纸相对,不想再伪装过日子,臣要捅破这层纱。”

    “但是要如何捅破?用嘴说吗?说臣知道陛下一直忌惮臣,说臣知道殿下来此乃为杀了臣?”

    “然后呢?我说你否认,来回拉扯?”

    蔺稷轻叹了口气,“人生漫长也须臾,臣实在不想再把有限的光阴,耗费在同殿下虚与委蛇上,更不想殿下再因臣而受伤。”

    “所以,臣设此局,无非是想借此与殿下坦承相见。”

    隋棠认真听着,好一会儿似消化了,终于点了点头。

    的确,即便没有自己后面设计他,逼他承认设局;以她的性格,她也不会就让这事平静地过去。

    因为毕竟毒药从宫中出,实实在在送到了她手上。

    想来无需太久,她寻准了时机还是会忍不住有此一问的。

    原本上回在太极宫中劝解胞弟时,她便已经有了摊牌的念头。不过是觉得时机还未常熟,想缓一缓罢了。

    “可是,孤到底姓隋,是大齐的公主。”隋棠话里带伤。

    如此摊牌,来日路要如何走呢?

    “臣没有要殿下立马抉择。”蔺稷笑道,转过话头,“臣这样做,还第三重缘故。”

    “第三重?”隋棠觉得他心思蜘蛛网,密密密麻麻。“是甚?”

    蔺稷目光在她身上流连,拨正妇人因方才被拽挣扎而有些歪斜的步摇,“承明说,殿下课业进步甚大,臣便寻思基本课程可以听一听,该学些旁的了。”

    “譬如兵法,国策。”蔺稷想了想道,“兵法三十六计,殿下已经看懂两计了。”

    隋棠蹙眉。

    “引蛇出洞,请君入瓮。”蔺稷目光扫过四方案上的一桌菜肴,在后落在两个空酒樽上,“还有殿下今日这顿膳,叫反客为主,亦是三十六计中的一计。您实乃无师自通。”

    相比蔺稷这一刻的欣慰庆幸,隋棠的心情却很不好。

    蔺稷把控一切,引天子如蛇出动,请太后入府送药,以此害他。

    而他今日言行显然不予计较,如此让隋棠的心再度倾斜;又得以同她坦承相见;最后还顺势把她下阶段的课业给展开了。

    一切都朝着他料想的发展,却偏偏漏了一处,便是他此时此刻也不曾想到的。

    —— 隋霖送药的同时,欺骗了隋棠,将她当作一颗棋子。

    而隋棠机敏,识出胞弟心思。

    细究,蔺稷知晓这一重,是不是又该高兴了!

    然而隋棠才与至亲聚首却遭算计,心寒别扭,数日里为那颗药更是劳心伤伸,于是这会颇有几分钻牛角尖的迁怒之势,尤其耳畔一声声皆是男人自得话语……

    顿时拂袖而起,将人推开。

    “不要你扶。”隋棠语带哽咽,五味杂陈,委屈尤甚,只将人拼命往外推,“回你的书房去,不许与孤同榻。”

    第34章时光倒流了,阿粼。……

    蔺稷不知内里, 只当是自己这段时日设局之故,惹恼了隋棠。气势便矮了一截,又顾忌她后背的伤, 不敢强硬施力。故而哄慰的话还没说出口,人便被推出了门外。

    确切地说, 还是他引她到的殿门口。

    不然能怎么办?

    女郎动怒似一头小野牛,就一股蛮劲推向他, 途中绊倒了烫酒的铜盆,差点溅湿她袍摆, 他便只能托着她手臂顺势往后避过;他一退, 她推势更胜,下来台阶时,踩空一阶,几欲跌倒, 他退后腾出空间,将人往怀里带, 如此她便推得愈发有劲了。

    下了台阶就半丈地便是殿门。

    她能见得一些光影,左手贴墙的一架铜鹤台正燃着灯烛数十盏,围圈照明, 中央还有一盏高出一尺的巨大琉璃灯,如此十分殷勤地给女郎引路,告诉她殿门就在此。

    她便不偏不倚将他赶了出去。“砰砰”两声合了门, 抽着凉气发出一点呻|吟。

    约莫是扯到了后背的伤口。

    蔺稷敲门, 有些着急, “臣踢门了。”

    “别踢,会伤到孤的。孤坐在门后。”隋棠带着哭腔,声音很轻, 却一下压制了蔺稷的声响和动作。

    蔺稷缓缓蹲下身去,伸手抚摸殿门,在呼啸的夜风中,听到妇人在低泣。

    是成长和拉扯的阵痛。

    他的手搭在门面上,轻轻俯拍,一下接一下。不知过了多久,在又一次抚拍落门上后,手未再离开。亦不知何时低垂的眉睫缓缓抬起,人随之起身。

    隆冬腊月,夜风袭人,他连大氅都没披,忍不住退身抵拳咳了两声。

    边咳边回了书房。

    用了一盏滚烫的姜汤驱寒,上榻就寝。

    翌日,蔺稷精神尚好,没有染上风寒,松下一口气。

    “不错,脉象平和。”林群把过脉,更是将提了数日的心放回肚里,叹道,“我就想着司空举行冬狩,已经足够劳神。还走一趟南阳,严寒时节,就恐您身子吃不消。这厢不错,司空将自己照顾得不错。”

    “你收收这幅样子,这才多少行军力度,旁人听去还以为我以后上不了战场呢!”蔺稷瞥了眼门边滴漏,即将辰时,是早膳的时辰了。

    于是,谴退林群,回来长泽堂。

    隋棠正在用膳,手中一盏用了大半的粥将将放下,接了侍女奉上的碟子,低头用一块点心,另有一碟子中布的菜肴剩得一点酱汁,侍女正在续菜。

    显然,她没有打算等他共膳,满屋子的人也只当他在政事堂用了。

    毕竟夫妻二人分开月余,蔺稷来而又走,不曾同榻,近身的侍女们多半觉得是小两口闹矛盾了。

    却不想,这会出现在这。

    一时间,侍女们多有尴尬,却更多的是惊喜。兰心赶紧请人坐下,让人添来碗筷,司膳传人将一道三鲜汤饼送来,又让膳房现烙了牛肉胡饼。

    “我来。”蔺稷从侍女手中接来玉箸,给隋棠布菜,推到她案前。

    是她喜欢的鱼茸汤。

    “孤够了。”隋棠将剩下的粥用完,起身道,“你用吧。”

    屋中气氛僵了一瞬,婢子们纷纷垂首,剩得司膳硬着头皮将新出锅的汤饼和胡饼奉上。兰心尚且幸运,因需要搀扶隋棠,当下在司膳无比羡慕的眼神中离开。然见隋棠行走路线,还是低声提醒,“殿下不去东侧间吗?”

    “去妆台坐会。”隋棠话语淡淡,“给手炉添两块梅花香饼。”

    兰心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跽坐在案的男人低眉用膳,汤饼热气腾腾,模糊他面目。

    “今日政事堂还有事,午膳我不回来用了。”蔺稷膳毕离开长泽堂时,过来西侧间与隋棠搭话。

    隋棠嗯了声,再无他话。于是蔺稷准备了一夜想与她道歉的话便尽数被堵在喉咙。

    在院门口拐弯的瞬间,见妇人独坐窗前,眉目聊赖又落寞。

    蔺稷碰了一鼻子灰,顿时生出两分心火。然转念一想,小姑娘到底鲜涉乱局,且这厢把她也被设在其中,一夜还是难以消化的。于是一点火气转眼散去,不忘回身唤来兰心叮嘱,给坐在窗前的人披肩衣裳。又道若是蔺禾一应有人来打扰公主,除非公主诚心愿意见之,否则都拒了,容她安静呆着。

    兰心颔首领命。

    已经腊月廿八,寻常政事堂除了值守的人其余都已休沐。这日来的都是掌管各处军务的官员,处理一桩要务。

    蔺稷携带郑熙、薛亭突临南阳抽检,三处屯兵地,正好三人分往一处。其中新野、镇平两地皆军容仪整,严守军规。只有唐河县守军玩忽职守,这处正好是蔺稷亲临,便亲眼见得三通鼓起,莫说迎敌破阵,便是第二通鼓的持兵列阵前都不曾全部完成。

    若是个别兵士如此,尚可论为个人品性。然唐河守军五千,三通鼓起全部完成的不足半数。便绝对乃将领之过。

    彼时,蔺稷都懒得入主帐,只坐马上候人。足足一刻钟后,四个副将才匆匆边更衣边持器而来。而此地最高守将蒙烨更是压根不在军中,竟在十里外的“问花楼” 狎妓。许是听到了风声,待蔺稷点将去捉拿,蒙烨早已破罐子破摔,令数十亲卫逃窜离去。

    蒙烨乃蒙氏旁支,父母早亡,独自长大,学了些江湖手艺。后得蒙乔施饭之恩,便跟随了她。

    当初蔺稷出兵雍州时,他曾以火攻妙计,开路做先锋,一日破城门,占得雍州城,立下汗马功劳。

    蔺稷曾计他常于江湖往来,性子不定,想其多历练,不愿与之快速升迁,遂只给了雍州主簿一职,没有直接授予刺史职。

    直到三年后,其又立战功,加之蒙乔为其求恩典,蔺稷遂决定将他升为雍州刺史。然蒙乔道是雍州多贫瘠,正是营造开发之际,蒙烨作战可以,行修建管理类事,恐多有耽误。遂请求将他调往稍成熟些的州镇。

    蔺稷考虑再三,将人调来物产富庶、人杰地灵的南阳。

    至此数年过去,平素看呈上的年终计尚且不错,不想根本禁不住查检。按照唐河镇参军回话,蒙烨私出军中、赌博狎妓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只是军中多惧其手段,不敢多言。也曾于朔康三、四两年密信传来司空府,但都石沉大海。便是今岁蔺稷于邻县鹳流湖作战,也曾有兵士欲报之,却被蒙烨斩杀于长刀之下。

    是故,这日商议的便是对蒙烨的抓捕和处置。

    “蒙烨守军期,屡次赌博狎妓,久不归营,按军法乃死罪尔。念其有功,尚可赎刑。然逢上峰临检而领兵择逃,此与逃兵无异。罪不容诛!”开口的是蒙乔,“请司空将抓捕一事交于我部,无论活人死尸,我部定将其捉拿回来,以儆效尤。”

    蒙乔没容旁人言语,自己开口说了意见,后予补充,“唐河守军中,凡此次临检不过关者,望能充于其他兵营中,加以锤炼。”

    前头蒙乔对蒙烨的处置提议,诸将都无异议,然后面对未过临检兵甲的处置,一下激起了蒙氏数将的不满。

    两三千人若合兵一处,还能称一声蒙家军。然若充于其他兵营中,每十人八人任意投入,便是被彻底打散了。一年半载过去,三两场仗下来,便只为“东谷军”了。

    “如此甚好。”蔺稷得了满意的回复,也不多浪费时辰,“此事宜早不宜晚,便由蒙烺将军全权负责。其间细节,你可与唐河参将蒋惠沟通。他参与了第一波追击,手上有线索。”

    “末将领命。”

    至此,政事堂散会,蒙乔却去而又返。

    “还有事?”蔺稷目光落在滴漏上,再过半个时辰便是午膳时分了……

    “妾回来,乃是为向司空当面道声谢。”

    蔺稷抬眸看她,“我拆了这处的蒙家军,你还来道谢?”

    “妾是感谢司空把捉拿蒙烨的机会留给妾,按理说,司空应当现时即追。”

    “我命蒋惠追了,不是没追上嘛!”

    “乱世之中,叛军之贼,要么重新自立山头,要么投靠旁人。来日见之,吾等除去便是。劳心费力地追击本也无甚意义,也就是说司空追击无果之后此番大可以不再追。但您一回来便独议此事,无非是不想让旁人杀了蒙烨,换言之是想把蒙烨留给妾处置,以给妾将功赎罪的机会。”蒙乔话至此处,乌亮的眸子黯淡几分,“毕竟当初是妾一手举荐的他,来此南阳作守军,更是妾的提议。这些年妾多有不察之过。”

    “切莫这般说,他之错便是他之错。若如此归因,到头来还是我的不是呢,毕竟是我拍板的。” 蔺稷给蒙乔倒了盏茶推给她,“说一千道一万,于公论,我信任你,不想同你生嫌隙。于私论,你不开心,四弟便难过。我才打他一顿,不想让他再伤心。”

    后头话落下,蒙乔面上浮起一层绯霞。

    蔺稷这会见不得这个,一看到便不由想起,要何时旁人在隋棠面前论起他,她也能脸红呢?

    “你回去吧,有功夫与我道歉,且去开解开解蒙烺一行。”

    这日天气尚好,晌午出了日头。

    蒙烺便在司空府外的日头下,等蒙乔。

    “蒙家军将领犯了致命乃至会连累整个蒙家军的罪过,司空却依旧信任你我,只动蒙烨一人。”蒙乔回望司空府,“这总没有让他无条件信任的道理吧?他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花钱养着兵将,总得让他赚回些!”

    话毕,也不待蒙烺是否已经想明白,蒙乔上马车离开。

    未几蒙烺也挥鞭策马离去。

    彼时已经日上中天,午膳时辰。

    逆着凛冽寒风,阳光普照在政事堂的每一处地界,一缕透过六菱花窗洒在书房长案上。

    蔺稷正在用膳,味同嚼蜡。

    小姑娘余怒未消,果然没有给他送膳。他夹起一箸菜苔,又丢开筷子。然转念一想,不送膳也对,是他自个说今日要在政事堂用膳的。她可不就不送了吗?这样一想,他又重新展颜,端碗拾箸。

    之后午歇。

    政事堂近来不再议事,他合该回长泽堂歇息去。他略缓了一会,将昨夜道歉

    的腹稿重新理来。然未至过半,想起昨晚郑熙的话,总觉哪里不对。

    郑熙说,白嘴莺哥是死于中毒。

    长泽堂中,暗卫营的人不动手,除了隋棠自己便没人能碰及她的东西。

    且白嘴莺哥养在她妆台旁,便只有可能是她自己动手的。

    那她毒死莺哥作甚?又用何物毒死莺哥?

    她能触及的毒药只有太后送来的丹朱。

    可是丹朱是毒药,她清楚的很,为何要试呢?

    蔺稷转着空茶盏沉思。

    片刻,豁然开朗。

    她试的不是毒药,而是解药。

    她试,便意味着存在怀疑要验证。

    验证解药是否是真的,验证亲族同她说的话是否是真的……昨晚,她那样隐忍的哭泣,一夜都不曾消散的怒意,今日晌午凭窗露出的落寞,不是针对他,是针对她的亲族。

    ——她被骗,被利用如棋子。

    蔺稷推门往长泽堂去。

    屋内起身时,有过一瞬天子将人推入他怀的欢喜;在出门后的长廊中,却已被心疼和愧意取代。

    多少年了,她都是一个人。

    如今,是否觉得又剩一个人!

    “司空大人!”从政事堂书房后门出来,才走过小径迎面便遇上了兰心。

    “何事?”

    “婢子是奉公主之命来找您的。”兰心有些惶恐,眼睑垂得极低,“殿下说,这几日,她都不想见您,让您莫去扰她。”

    蔺稷眺望长泽堂露出的一角飞檐,冬日的阳光落在上头,冷光幽幽,“殿下午膳用的如何?”好半晌,他问来这么一句话。

    “比平时略少些,但也尚可。”

    “这会她午歇了?”

    “殿下在西侧间。”兰心摇首,“她不让婢子们侍奉,只说要一人静静。”

    “这半日,她一直一个人坐着?”

    “也不是,董大夫过来陪了她一会,但时辰比平时短了许多,就小半时辰,便起身告辞了。”

    “罢了,都依她,你们好生照顾便是。”蔺稷挥手谴退侍女,兀自在风里站了许久,直到日影偏转方回去书房。

    上榻午歇,眼前影影绰绰都是妇人身影。

    妇人独坐窗前。

    同胞弟的那些嫌隙,一夜过去,她暂且搁下。来日路该怎么走,她也不着急思考。当务之急,她要处理的是另外一件事。

    她妆台前的紫檀木匣子内,还装着一颗剩下大半的丹朱。

    依旧足矣毒死人的药量。

    她要怎么处理这颗药。

    天子就那样不堪?

    蔺稷就那样值得?

    她要不要留着药,以防万一?

    纵是有昨日那一顿膳,亮出了彼此底牌,但是谁能保证人心永久不变!昨日一场,并不足以让她背弃血缘,更不足以让她彻底奔赴他!

    隋棠将匣子拉近打开,摸索到两个没有标签的瓶子,将里头的丹药倒出,握在掌心。这样的动作,晌午她已经做过一回。

    她想握紧藏起来,又想就此捏碎它。结果又倒回瓶中,徒留掌心占了一手霸道又浓郁的梅香。

    丹朱便是如此,若直接遇水化开,便成毒药。若寻常只是将它切碎,她除了弥漫一股梅花馨香,并无旁的用处。

    日头滚去西边天际,又从东方升起。

    廿九到来,又过去。

    大年三十,隋棠依旧独坐妆台前,掌心香气一阵浓过一阵。

    她将紫檀木匣子合上,推在一边,唤来侍女更衣理妆。她还是没有做出决定,但今日过年,府中人人喜庆,宫中尚有宴会,总没有因她一人而累诸人不快的道理,亦没有为一事而乱诸事的道理。

    决定不了便放一放吧。

    一众侍女见她数日来,总算有了打扮庆祝的意思,自然个个欢喜。

    梳妆姑姑给她挽了飞仙髻,配的是蝶恋花九品华胜;司制给她着三重交领曲裾深衣,腰间环佩叮当。

    她让兰心给长泽堂的侍者们分发压胜钱,又开私库择了头面衣装,以备送去给杨氏和蔺禾。

    “要不要让司空大人过来,看看殿下?”兰心近身问道。

    论起蔺稷,隋棠心下一紧,正要说话,外院婢子来禀,“董大夫来了。”

    “廿八那日不是与她说,除夕不必过来吗?这董大夫也太勤了些。”兰心打趣道。

    “去让她进来。”隋棠笑道,“记得封个压胜包。”

    董真入内时,隋棠已经梳妆完毕,掌事们各领婢子离去,西侧间窗台席案前,只剩兰心和几个婢子在。

    “董大夫。”隋棠跽坐在案,招手示意她坐下。

    “明岁初一不宜传医者,是故今个臣过来再给殿下请一次平安脉。”董真话语朗朗,同隋棠隔案坐下。

    “辛苦你走这趟。”隋棠揽袖,将手伸过去。

    “殿下,前头您不是想看跌打类的书吗,臣今日整理过来了。”董真三指搭上她手腕,轻轻按下,“今日臣陪您好好看看。”

    “孤要是的……” 隋棠的话没有说完,秀眉急皱急展,她要的是针灸类书籍,从未提过跌打类,而董真乃特意说错,她三指尖捏了一枚银针,这个姿势随时可刺入她穴道。隋棠会意她的意思,转口道,“兰心,孤与董大夫研究典籍,你待婢子下去,无令不得打扰。”

    兰心不疑有他,点头应是。

    殿门开启又合上。

    “不管董大夫是何人所派,孤都要提醒你,小心说话,否则你未必能走出这里。”隋棠伸手过来摸索她切脉的手,“把脉就一会的功夫,你不会要一直按着吧。孤一个盲眼女郎,你不必如此。”

    “你这般,孤害怕,反而没法好好说话。”

    董真咬着唇瓣,垂眸收去银针,冲隋棠跪下,“臣无异冒犯,实乃有些话再不能忍住,特来寻殿下解惑。”

    董真这样一跪,反倒让隋棠无措,只伸手让她起来说话。

    “殿下,你觉得司空大人是个好人吗?”

    这一问,隋棠又觉无语,只道,“他是孤夫君,自然是好的。”

    “臣不是说这个,臣是指殿下心向司空吗?”

    “还是那话,他是孤夫君,孤自然心向他。”

    “殿下不必使春秋笔法,你因何而来,为何而来,臣很清楚。”董真拉过隋棠的手,抚摸她手上那串十八子珊瑚手钏,“您若当真心向司空,嫁入司空府是为过日子生儿育女的,就不会带着这个避孕的手钏。你作为大齐的公主,是带着任务而来的,你和司空是天然的死敌。”

    “竟是孤糊涂了,董大夫乃侍弄草药医毒的好手,孤隔三差五同你在一起,竟疏忽至此。”隋棠顿了顿,“你话至此处,又特来见孤,想是同司空对立之人了。到底想说什么,你说吧。”

    “恰恰相反,臣是受司空恩惠之人。”董真轻轻叹了一口气,抬眸似回到多年前的故乡,“臣的故乡是雍州,乃西北道五州之一。原是继司空兵出凉州后第一个被攻克的州城。东谷军接手此地后,调兵甲兴修水利,灌溉农田。甚至第三年时,得司空主张和推行,开始创办医馆学堂,臣便是首批受惠者。是故四年前,雍州招兵之际,臣凭借医术入了军中为医,后拜入恩师林群门下。但也正因为如此,即便开蒙所学圣人道,臣亦深知君臣纲常,但还是甘心追随司空!司空于我,是天神,是佛陀。但……”

    女医者顿下话语,许久未再开口。

    “但什么?”公主问。

    “但我连着两回,见他杀人如麻。第一回是他杀了太医署十数位太医令,第二回是他杀了京城之中四百余人……那些太医令中,有与臣一起读书的同僚,我们一起尝过百草,翻山采过药草;那四百人中,有我费了几天几夜才救回的妇人和老翁;他们就那样死了,死在臣视为神佛的人手里。臣不知对错,日日煎熬徘徊,日日想得人解惑,却又不敢与人说。”

    “所以你寻孤?”

    “对,臣见你手上手钏,便知你的来意,知道臣便是说了,你也会保护臣。而且,你定然能够体会臣的感受,你能感同身受。臣冷眼瞧着,殿下是欣赏司空的。臣想问问,您是如何说服自己与之相处的?或者说求您给我解惑,我之心是否已经叛了司空?为何、为何我尊仰为神的人,他不辨善恶,拼命挥刀!”

    “你说你相信孤能感同身受,这又是为何?”

    “因为丹朱,第

    二枚丹朱。”

    隋棠至此恍然。

    在这之前,她曾两次手占丹朱香气出现在董真面前,虽然有心以梅花香片的气味掩盖,但到底还是未能躲过这位女医者的鼻子。

    女医者一颗赤子之心,亦是剔透之心,自是在这两次嗅都气味后,也知晓她同样的踌躇心境。

    故而今日有此一问。

    隋堂什么也看不见,然在此刻,却看见了青台上的莘莘学子,青台中藏纳的典籍一册册搬出,供他们学习吸纳。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他不仅仅生杀予夺,他分明已经开始还之于民。

    “你来寻孤解惑,孤解不了。但是孤很感谢你,你为孤解惑了。”

    “殿下何意?”

    “你初见司空,他施惠于你,你尊他仰他似神佛。所以见他不辨善恶举屠刀,便无法接受。而孤初闻他,便被告知他是鬼蜮修罗,后见他闻他之种种,乃利民惠民之举,便觉他其实并非十恶不赦。”隋棠面目柔软,眉宇清朗,“然他既非神佛,亦非修罗,他只是一个人而已。是你高看了他,亦是孤轻视了他。”

    随着隋棠最后的话语落下,殿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日天气阴霾,晨起便酝酿着一场雪。朔风越吹越紧,从窗牖的缝隙灌入,然拂在人身上,却无人觉察寒意森森,唯觉清明舒畅。

    “多谢殿下。”董真深叩首,话语哽咽。

    “是孤要谢你。”隋棠的手搭在那个紫檀木匣子上。

    殿中又剩了她一人,她摸了匣子许久,直到天色慢慢暗下来,天空飘起小雪。她让兰心去请蔺稷,“和司空说,孤有礼物送给他。”

    蔺稷来得很快。

    已经过了晚膳的时辰,隋棠始终没有出来,他便给她寻了个身体抱恙的借口。这会闻兰心的话,三步并做两步走。

    隋棠在殿门口等他,能看见半丈处,一副模糊的轮廓。

    “你站在雪里病了,要孤侍奉你吗?”

    “殿下今日灿若春华,臣被摄住了。”蔺稷走上前来,“殿下有何物送臣?”

    “伸手。”隋棠将一颗药丸倒入他掌心,携他入殿中走到博望炉前,“扔进去。”

    蔺稷照做。

    很快,浓郁梅香传出来。

    隋棠道,“这是第二枚丹朱。”

    蔺稷怔了怔,猛地侧首看她,竟长久无言,只牵上她的手。

    隋棠道,“昨日七妹过来絮叨半日,闻三郎特意从新安郡带回许多烟花,孤想看烟花。”

    蔺稷别过脸,将汹涌泪意逼回,“我讲给你听,很漂亮很漂亮的。”

    隋棠笑着颔首,披上厚厚的雀裘,被他扶着踏出殿门。

    未几,从新安带回的烟花便悉数搬来院中,在轰隆声中以此升空闪耀。

    “现在燃起的是满天星,在天空炸开,星落满银盘。”

    “这会是游龙戏凤,金光闪闪,从地上燃窜而起,直上九天。”

    “现在乃牡丹真国色,紫色,红色,金色,都簇拥在一起,花开满堂。”

    ……

    “一梭烟花,满城诗画。” 一刻钟的时辰,主景的烟花已经放完,蔺稷引着隋棠回来廊下,看剩余一些小烟花。

    “三郎讲得的真好听,孤应该看到了。”隋棠仰望夜空,“孤仿佛在梦中见过。”

    “殿下方才的礼物至珍至贵,然我只能藏于心间,不能常挂于口,教世人知晓。”蔺稷抑制心中激动,“看在如此烟花盛景的份上,我还能再要一样旁的吗?”

    隋棠挽唇笑起,“你说吧。”

    “你可时时唤我三郎,我却还得声声唤之殿下,我想唤个更亲近的。”

    “清泉濯石白,白石粼粼尔。” 隋棠还在看绚烂星空,“孤……妾有小字,阿粼。”

    烟花明明灭灭,今生和前世在轮转。

    一样的烟花,一样的除夕,不一样的年份。

    这是隋棠嫁入司空府的第一年。

    蔺稷陪着她,共赏烟花。

    【妾遗憾,去岁除夕,无人分享如此烟花盛景。】

    【除非时光倒流,否则郎君补不了。】

    时光倒流了,阿粼。

    ——本卷完

    第35章从同榻到同衾。

    新春伊始, 太极宫中有正旦会,文武百官都会参加。往昔在长安的未央宫前殿广场上,可容万人。这万人扣去戍卫的禁军、侍奉的奴仆, 便还剩得六七千。剩得的六七千臣子参赴这一年一次的盛会,乃荣耀无极, 深受圣眷的表现。

    如今到了洛阳,自不能同百年皇城相比较, 德阳殿前的广场能纳约三千人,不及长安半数。所谓“稀贵”, 理当更显皇恩浩荡。

    然从迁来的第一年, 正旦会上座便仅六成尔。数年过去,只剩得不足四成。另外的一大半都去了司空府。

    司空府座落在永和里,同太极宫只隔了一道苍龙阙门,一堵朱红高墙。门和墙隔出君臣界限, 却没能隔出人心所向。

    这日自寅时起,便有朝臣入永和里, 过苍龙阙道,却未进苍龙门,反登司空府。马车遥遥停下, 只听到隐约的几下马蹄声和车轮声,慢慢地随风雪越紧,则脚步越重, 都聚在了司空府门前。

    门口左右两侧的铜狮台上, 长夜点着羊角灯, 加盖琉璃罩。风吹不灭,雪扑不灭,若灭有人点, 亮如白昼,是黑夜明灯。

    这日更是添至炭盆炉火,以供属臣取暖。

    而随着人越来越多,府门开启,府中前衙的灯逐一亮起。至寅时四刻,后院的灯火也点燃了。

    整个司空府灯火通明。

    隋棠能够感到光感,何论半个时辰前,她已经被太多的声响模糊吵醒,这会随着蔺稷起身,她也彻底醒了。

    只是初醒时分,脑子还不甚清楚。

    她问,“什么时辰了?”

    蔺稷回道,“刚过寅时四刻。”

    隋棠秀眉蹙起,贪恋被衾的温暖,“怎这样早?”

    平素前衙理政,他都是卯时起身,卯时四刻入政事堂。这比平时早了足足一个时辰。

    蔺稷已经穿戴齐整,坐下来在灯下看她。

    被褥塌陷一些,隋棠勉强伸出一只手,上下摸去,“要系衽,还是扣腰封?”

    妇人打了个哈欠,冬日正好眠。

    “都不用。”蔺稷捉住她的手,目光落在她手腕间那副十八子珊瑚手钏上,想起昨日那一场烟花,绚烂至极。

    他在最后的烟火光影里,将人抱入了内寝。

    一路走去,她起初微怔,抬手触在他胸膛,眉间带惑,似受惊的小鹿。但也只是一瞬,便放松了身子,欲推的手攀上他臂膀,嘴角浮上浅淡的笑。

    蔺稷刻意忘记她最初的本能反应,只记得她当下温顺模样。

    他将她钗环除尽,裙袍褪剩小衣,白绫也解开。于是他落进她眼里,她看不见,但他可以帮她看见。

    他看见一个没有挣扎、没有抗拒的女郎。

    她的面容有短暂的同在蒙乔面前提起蔺黍一样的绯红烟霞,但红而即退,烟过无痕。她的眉眼温柔和婉,呼吸平稳顺畅,心跳也节奏有序。

    他看见的是“可以”,“愿意”,“没关系”,是一个女人不讨厌一个男人的态度,是一个少女对一个青年郎君才生出了一点好感,后又些许的心动。

    这些,若是盲婚哑嫁、搭伙过日子,自然已经足够。

    但,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没有看见,和他一样的被从胸膛窜起的火焰烧红的面庞,没有急促的呼吸,没有剧烈的心跳,没有“我爱你”等同于“我要你”一样的热烈情怀。

    他双手撑在榻上,将身下妇人长久凝视,凝视到她主动伸出了手,摸索着要解开他最后的衣裳。

    他便顺势握住她那只腕间铃铛作响的手,“这也解了吧,省的咯人。”

    而她果然如他料想,拂开他的手,寻着理由道,“母后所赠,为求平安,不可轻取。”

    至此,他道了声好,只将一个吻落在她手背。

    他甚至还给了她解释,“近来诸事甚多,我有些力不从心。”

    是退也是进。

    小姑娘忽就打起了精神,“三郎哪里不适?妾给你按按。”

    他看她一张真诚无比的面目,笑着躺下身,揉了揉眉心道,“头疼。”

    小姑娘侧身伸出手,抬了抬,似觉动作不顺,一股脑爬起来,盘腿坐在他身边,两手身来按他太阳穴。

    指腹带着些许温热,巧劲从她指尖出,纵是他本也不头疼依旧还是被按揉地很舒坦。

    她微微覆着身,脑袋低垂,一头青丝铺在背脊,几缕落在胸前,不偏不倚落滑过他微敞的衣襟内里,扫在他肌肤。

    榻畔的烛火轻轻晃悠,她小小的影子也随之晃动,半遮半移他眼眸。他捏住那捋青丝不许它胡闹,一瞬不瞬细观她眉宇。

    洗尽铅华后的容颜,素净如莲。只是她的双眼聚不了光,眼神是涣散的,但那眼型轮廓,似刻刀雕琢,一件无瑕的作品。

    若再有宝珠明眸,定如泉清,似海深。

    清泉濯石白,白石粼粼尔。

    他在那一刻忽就想起她小字的来历,不就因她眼明如水才起的吗?

    “阿粼!”他抬手却不敢抚她眼眸,顿在虚空许久,终是将她揽入怀臂中,“我会治好你的眼睛。”

    隋棠有些僵硬地趴在他肩头,将腿伸直,“开春后,要是还没有寻到合适的药,就让大夫们针灸,我不想总在黑暗中。”

    针灸不成,则有永盲的风险。

    “会有药的,我们耐心等等。”他的面庞蹭过她鬓发,生出几分耳鬓厮磨的味道。

    她轻轻点了点头。

    子时的爆竹声在这会响起,将她吓了一个激灵,本能地往男人怀中缩去。他抱紧她,直待将近一刻钟,接连不断的声响逐渐平息下来,他却也不曾松开,只有话语在她耳畔响起,“冬日严寒,黑夜冷寂,我比被衾温暖。”

    她没有开口回应,但由着他撤走了一床锦被,二人同衾。

    从同榻到同衾,蔺稷无惧岁月漫长,他可以慢慢等。

    然适合做梦的长夜过去,他和她都需要清醒地对待天光下的白日。

    他的目光还在那副手钏流连,终将她的手塞回被子,诚然道,“今日正旦,自有正旦会,朝臣来司空府拜年,府中有宴会,我自是要去的。”

    正旦会,从来都是朝臣对天子的年贺。隋棠拢在被中的手摸着珊瑚手钏,垂下眼睑点了点头,“那我再睡会。”

    蔺稷颔首,“今日府中多宴会,你若嫌吵闹,可进宫看看太后。”

    第36章司空府的正旦会。……

    这日, 隋棠起身的时候,已经巳时过半。她原早醒了,只是仰躺在榻上思绪连绵。

    前衙官员往来迎贺, 不知过了几波。

    送往迎来后,上演百戏。

    先出的乃七盘舞, 将盘鼓覆置于地上,舞者六十四, 男女对半。在盘鼓上高纵轻蹑,浮腾旋身;或飞舞长袖, 或踩鼓下腰。手、膝、足皆触及鼓面拍击, 踏出有节奏的声响。

    之后是百戏,以各种杂技幻术著称。“找鼎寻橦”乃属杂技,或数人依次扛鼎,鼎重相继加之, 乃比之力气,现之体魄;或有系一人头顶长竿, 另有数人缘竿而上进行表演,是为寻橦;前者寓鼎立泰山,后者乃节节高之意。“吞刀吐火”多为幻术, 时有人赞曰,“吞刀之妙,咽却锋铠, 不患乎洞胸达腋;吐火之玄, 嘘成赩赫, 俄惊其飞焰浮烟。”(1)可谓精彩刺激。

    接着是体现百姓劳作的“安息五案”,展现体身形健美敏捷的“叠案倒立”,由数人手拿鞀鼓, 引逗化装的鱼和龙、幼童坐其身的“鱼龙曼延”……

    隋棠在西侧间的妆台前,更衣理妆间,又一个时辰过去,前院的宴庆节目也逐一结束。钟鸣鼓乐换作琴瑟琵琶以缓声息,却衬群臣欢宴之声更甚,夹杂着新年里特有的爆竹炸裂后的硫磺硝烟味。

    “剩半个胡饼不用了,这一碗燕窝足矣养胃。”司膳趁着梳妆姑姑们给隋棠挽发盘髻的功夫,给她喂食。

    起得太晚,又临近午膳,不宜用得太过丰盛。是故司膳自个作主,拣了一碗粥汤,并一碟点心给隋棠。

    隋棠初时道没有食欲,撕了半个牛肉胡饼吞咽,这会被哄着用下一碗粥,大概是开了胃口,又拾起剩下的半张饼。司膳自然拦着,“一会入宫,多少山珍海味,且陪太后慢慢用。”

    隋棠远山眉拱起,“孤何时说要入宫的?”

    这话落下,一众侍女都顿住了手中的动作。梳妆女使才梳好瑶台髻,正等司珍取来合适的发饰;更衣女使本屈膝在地整理袍服绶带,擦拭佩于腰间饰以白珠的辟邪黄金珏。门口司珍踏入,“找到青鸾衔珠华胜了——”她的话亦随屋中气氛停住,只屏息来到公主身边。

    “是晨起司空大人说的,外头马车都套好了。”兰心扫过诸人,又看一整副被宫装打扮的主子。

    心中纳罕,更衣理妆一个多时辰,即便殿下看不见,也当能发现发髻的繁琐精致、衣袍的规整繁重,并非平常在府中的随意模样。殿下这是怎么了?

    隋棠有些失神。

    她自晨起蔺稷离开,人便一直陷在沉思中。

    正旦日的拜贺,百戏的表演,还礼的宴会,这皆是宫中的礼仪……他自然逾矩了。

    超过半数的朝臣来司空府拜年,她自不能与之同席,一旦这日出现在司空府的席面上、以他妻子的身份接受了朝臣拜贺,便等同与太极宫决裂。

    当然她也不是完全不能出席,有一种可能,她是可以出现的席面上的。便是她南面升座,蔺稷领百官北面称臣,与她年贺。

    所以初闻蔺稷说“群臣来司空府拜年”后,她给了他一个含糊地回应,想要再睡会。

    如此,他若想她出席,可以哄着她起身。但显然,他亦犹豫,带她出席要以何种身份。于是索性岔开了话题,让她回宫去。既避过尴尬的选择,又显示了他的肚量。

    她能做的是不出席,但无法阻拦他出席;他能做的是许她不出席,但不能因她而不出席。

    “卸了把,换常服,孤今日不入宫。”隋棠搁下胡饼,要来帕子拭手,抚过发髻衣袍,“司膳去让小膳房备三十六人席面,孤今日请你们四掌五司共用,我们也作年贺。”

    “那——”司珍情急开口,又赶忙捂口。

    “是谁在说话,有何不妥吗?”隋棠张着双臂,由侍者除袍换裳,笑道,“大过年的,有话直说。”

    “是司珍。”司制抢在当事人前面,“她呀定是想着小膳房这会才开始备膳,一会再用膳,误了她去前衙观角抵。”

    “角抵?”隋棠有些好奇,“是甚?与孤说说。”

    “角抵就是“以角抵人”的意思。” 司制一边捧过曲裾深衣给侍衣女使,一边解释道,“最初是一种作战技能,慢慢的成为训练兵士的方法,如今又演变为民间竞技。只是司空的东谷军中依旧多以此作为为数不多的娱乐赛事,是故每年正旦日前衙午膳宴后,都会进行角抵。非艺人杂记作演,乃赴宴的军中将士分组比赛。司空更是喜欢,常下场亲身参与。”

    “至于司珍为何如此喜欢观看,原还有一重缘故——”司制意味深长地过同僚,周遭人皆忍笑不止。

    “你莫在殿下面前胡言!”司珍羞红了脸,急着跳脚。

    “快说!”隋棠催道。

    司制掖正主子领口,压声道,“另一重缘故实乃角抵双方,参赛之际,为身子轻便,以防动武出汗,遂都解下外袍,半袒胸肌,全露臂膀,可谓是壮胸虎背,沈腰竹臂。司珍观赛自然不错,乃更是为秀色之餐而去,给她眼睛纳福的。”

    隋棠愣了一瞬,她就摸过蔺稷胸膛,倒也结实,看还真没看过。如此一想,噗嗤笑出声来。

    她一笑,满堂皆笑了起来。

    唯司珍羞恼,哼声连连,“你们还不一样,没见你们哪个少看的!去岁司膳还同她副手换岗去看!”

    “罢了,罢了,这日宴且

    散了,孤元宵再请你们。可不敢耽误了你们这般美事,这处收拾妥当,都各自散去,孤今日不传你们了……”

    “谢殿下!”

    “谢殿下!”

    未几,殿中臣奴便都散了,唯剩兰心在身侧伺候。隋棠用过午膳,在东侧间窗下取来木字学习。

    蔺稷前头说她基础甚好,等年后要开始学习三十六计。这边她便多夯实一下基础,如此学起来也不至于太吃力,承明老师教导她的时候也可省心些。摸着木字,隋棠忽然便有些想念承明了,起初是因受伤不能轻易挪动外出,后来是年关将近暂停了课程,细算他们都快两个月没见面了。

    她只晓得承明住在蔺稷的一处私宅,竟不知具体在何处。前头不好多问,如今她和蔺稷之间底牌已亮,承明之处便也无甚忌讳,今日待他回来且问一问。新年佳节,老师有家不能回,又不能以真面目示于人前,可谓亲友尽失,一个人孤零零的。

    论起一个人,隋棠便想起自己在漳河的日子。一时间心中感愧悲悯,抓紧了手中木牌,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年节这等时候,竟到这会才念起他。

    于是赶紧唤来兰心,让她从私库取些上好的药材封起来作礼物,自己则摸索着木字,预备静心将学过的内容背诵一遍,且也作礼物送给承明。如此,实用的,心意的,都全了。

    “殿下,您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人参鹿茸都是顶好的,且婢子去问过医署的值守时辰,初五之前,初十往后至元宵,善治筋骨的徐鸿大夫都是空闲的。”

    隋棠颔首。

    “殿下——”兰心给她奉了盏茉莉牛乳,低声道,“这日是正旦日,你当真不回宫吗?不说陛下,太后肯定想您。”

    “孤知道。”隋棠想起第二枚丹朱,又想起那个莫名的梦境。

    她笑了笑,将手中木字换来新的一组,“或许阿弟更念孤。”

    以人作棋,就要担得起棋子可能成活脱手、生出自己思想的风险。

    “你去前衙看看,就说孤请司空……”话说一半,便闻外头廊下侍女的问安声。

    是蔺稷来了。

    “不是角抵开始了,你怎么回来了?”隋棠伸手推开窗牖,探出身子问道。

    疾步上来的男人将她脑袋推进去,顺手阖了窗,拐来屋中,“这样冷的天气,你穿这么点衣衫也敢往风里冒头,不怕染风寒头疼!”

    “风寒未至,孤的头已经疼了。”隋棠揉着半边脑袋,“窗户撞到孤了。”

    兰心冲蔺稷福了福,赶紧上前给隋棠拨正发钗。

    “殿下少唬我,我阖窗时控着力气和距离。”蔺稷坐下身来,自己斟茶饮过,“我不参加抵角,姜令君又不在,无人与我闲谈,我便回来了。”

    “怎不参加的?方才大伙论角抵,还都说你擅长此道,常下场比试。”隋棠不免为司珍她们可惜,一年就盼着这么一回,结果这人还不参加了。然转念一想,军中将士有的是青年才俊,战场英豪,左右不缺他一个。

    “有甚好讨论的。”蔺稷回想场上一众女郎雀跃场景,顿时决定以后都不参加了。就是参加,也在只有一个妇人能看处。

    大庭广众,不成体统。

    “把茶喝了,我们一起歇晌。”蔺稷推过牛乳。

    隋棠饮过,漱口净手至,便觉人到了身前,俯身要抱她。她笑着将人推开,“阿粼晌午才醒,无有睡意。三郎若当真无事,陪我去看看承明老师吧。”

    “现在?”

    隋棠颔首。

    “一个时辰后,我得去前衙作尾宴,今日多有军中官员。”蔺稷有些抱歉道,“这样,我让崔芳领一队人护卫你,送你去青台。”

    “他住在青台?”隋棠讶异道,“设曲宴的青台吗?”

    蔺稷笑应,“那是我的私宅,又遍布典籍,他自个择的。说是作公主之师,总需避男女之嫌,便甘愿在我眼皮底下。同时既要教导公主,当沉浸书海,攀得书山,为卿奉献毕生全力。”

    隋棠闻之感动不已,赞其君子端方。赶紧催人又是搬药材,又是请医官,忙活半日乘上马车赶去了。

    “还不是我牵的线!”蔺稷望着绝尘而去的车驾,尤觉近来自个说话越发不过脑子。

    角抵结束,尾宴酒酣人醉各自散,一日就要过去。

    本就是个欲雪的阴天,即便还未到日落时分,但天色已经灰蒙蒙暗下来。

    隋棠还没有回府,蔺稷从马厩牵了匹马往青台去。

    青台后院二楼,已经点起烛火,分席而坐的一对师生,女郎花了一个多时辰,将前头两个月学习的文章尽数背出,一字不差。

    “老师,孤背得如何?可有错漏?”

    “老师——”

    青年郎君跽坐在案。

    这处外人不敢擅入,他虽依旧易容,然假肢未装,于是一身雀蓝直缀袍服披身,左臂处便袖摆叠涌,似清水流泻。几点烛火照映他面容,他的容颜不真,眼眸却做不得假,那处有因心动而酿起的情意,被他下垂的浓密长睫掩盖。他的心随女郎的声音而跳动,跳得有些快,似拂起了那空荡荡的流云广袖,又似牵动了烛火,累它扑闪不止。一切都在动,唯有他手中笔迟迟未动,终于笔尖墨汁滴落,晕染在竹简。

    “老师——”

    “很好,无有错漏。”承明终于回神,抬眸看对面女郎,须臾又低眉将所有篇章一一勾注,落笔皆是“甲”字,“课业能否有所成就,一则论天赋,二则论态度。殿下天赋上佳,学习的态度又端正,臣省心又欣慰。”他抑制住心动,思维便开始转动。

    “谢老师夸赞。”隋棠摸着身侧书箱,边从里头捧出一叠木字,边自得道,“孤就说师者都喜欢勤学的学子!”

    承明看着她,理正神思,笑笑道,“莫再拿出来,已经申时五刻,天色不早,殿下该回去了。

    隋棠惊了惊,“这日头竟过得这般快,我在府中偶尔觉得无聊,那时辰真的似水滴冻结,半日不流。”

    许是久坐,又是被打后头一回坐马车,这会隋棠直腰的瞬间只觉后背一阵酸疼,蹙眉抽了口气。

    “殿下怎么了?”承明本欲出门给她唤侍女收拾书箱,这会返身回去她身侧。

    隋棠摇首,“后背有些疼,缓缓便好了。”

    承明默了默, “臣听说了,何珣罔顾君臣之礼,用黄金鞭打了您。抱歉!”

    “又不是你打的,你抱歉作甚。再说,你都直呼其名了,更不必抱歉。”隋棠想了想,凑近些道,“告诉你一件事!”

    “殿下,你……”

    “孤如何,你舍不得?”

    承明摇首,忘记隋棠看不到,别过脸忍回泪意。

    时值蔺稷推门进来,承明转首时,已经神色从容,起身见礼。

    “殿下言她背疼,臣正要唤人,司空来得正好,您来搀她吧。”

    蔺稷含笑与他还礼,绕过书案直接将人抱了起来,丢下一句“兰心整理书箱”,阔步走了出去。

    外头天色将暗未暗,尚留一线天光,小雪簌簌落下来。

    “抱好!”走下最后一个台阶,蔺稷腾出一只手,解下披风,裹在隋棠身上。只是手上力道过重,袍摆边角覆在隋棠头上,他伸手拂过,这日便第二回拨乱她的发钗发饰。

    听话听音,见事识人。

    隋棠戳戳他胸膛,“你生气了?为何生气?”

    “是有一点。”蔺稷将人塞入马车,自己挨着她坐下来,深知当日事当日毕,便也直接道,“怎么就在承明处时光匆匆,在府里岁月难熬?”

    原是为这,隋棠笑道,“那我不是在学习吗,学习觉得

    时辰不够用,不是好事吗?”

    “不对——”隋棠顿了顿,“你听壁角!”

    “还有,你们何事不能对人言,要靠那般近?”蔺稷不接她后面的质问,只提自己的问题。

    “有何事不能对人言?”这话说的让隋棠顿生两分恼意,她默了片刻,“不过是说孤为何砸了何珣两下的事,与你无关!”

    “那是为何?”男人忍过最后四字,刨根问题。

    “与你无关,你也要问?”

    “与我无关,我才要问。”

    “第一下是为我自个反击,第二下是承明老师泄恨。”隋棠这般想起,方才对蔺稷的一点恼意这会全部被对何珣的怒意取代,“虎毒不食子,这个老匹夫!”

    至此,蔺稷已经面无阴霾,听其言、观其色,只觉女郎爽直而率真,正欲牵她手捧一捧,却闻她愠怒之声落下来,话语绕道最初关键处,“你听壁角!非君子所为!”

    隋棠拂过袖子,往边上坐去些。

    蔺稷看着骤然空出的间隙,又看那张薄怒四溢的面庞,决定闭口不语。

    毕竟确实做了这等不光彩的事,也难保来日又听了。应不应都是错。

    马车哒哒往司空府去,车中安静无声。

    “你怎不说话了?”

    “以后不许这般了。”

    蔺稷还是没有回应。

    有错还不改,隋棠愈发气恼,索性挪的更远些,彻底侧过身不理他。唯有夜风从车窗扑入,晃动妇人鎏金步摇,折射出她一张当真生怒的面容。

    “好……”许久,一个字有气无力的响起,呼吸也钝重不稳。

    “你哪里不适吗?”隋棠闻声心觉不对,蹙眉过来,搭上他手腕欲要切脉。

    “近来诸事繁多,心口偶有隐痛,方才有些疼,不是故意不回你话的。”蔺稷抽回手不给她搭脉,只撸起衣袖后重新伸给她,“劳殿下给臣按按。”

    隋棠闻言,赶紧坐正身姿,寻到臂膀之上的大陵穴,认真按揉起来。

    她低着头,露出一截雪白脖颈,身上香气萦绕。蔺稷低首,星眸脉脉,欲吻她发顶。忽觉一阵刺痛,从大陵穴直通四肢百骸。

    “你才一个字说得断断续续,转眼就一席话流畅自然,抽手伸手一套动作更是行云流水,还不让我把脉!”

    时值马车到府门前,车夫勒缰停下。

    隋棠又用力一按,唤来兰心将自己扶下车驾,扔蔺稷一人在车上忍痛缓神,另扔了一句,“这晚莫来长泽堂。”

    蔺稷捂着臂膀穴道,这会当真心痛。

    长泽堂榻上昨日才少了一床被褥!

    第37章孤会走实当下路,不再彷徨虚……

    初二晨起, 隋棠将将醒来,便闻兰心道,“司空在屋外候殿下, 可要让他进来?”

    隋棠缓了片刻,神思清明些。

    昨晚开始落的雪, 停未停,她瞧不见, 但外头呼啸的北风在她耳畔响彻了一夜,她还是清楚的。

    蔺稷在外头——

    是在内寝外头的正殿, 还是正殿外头的廊下, 还是廊下外头的露天庭院里?

    隋棠打了个寒颤。

    “快让他进来,这样冷的天,是要闹出病来吗?”

    这屋子,他要入内哪个敢拦他!

    既要婢子通报, 定是为昨日的事道歉来的。道歉,多半是在庭院了。

    这样冷的天, 傻不傻!

    其实她也没生多大的气,就是话脱口了,他要是赖着面皮过来躺在榻上, 她左右也搬不动他。

    隋棠有些后悔,从被衾中摸索出两个才换香片不久的手炉,预备等他进来给他。想了想, 又爬去另一头, 把脚炉也捧了过来。

    “这屋中烧着地龙, 你榻上怎还放这般多暖炉?”蔺稷掀帘踏入,见榻上妇人抱着一溜烟的炉子。

    这个速度,兰心还没走到正殿吧?

    “那给你再添个!” 男人已经在床榻坐下, 将自己的手炉也塞给她手里。

    他的一只手捉着她手腕,一只手指腹触在她掌心。隋棠挣开,反过来握上他的两只手,又摸他肩头胸膛,全身干燥温热,半点不似在露天被风吹,且这个速度,分明就在这内寝门口!

    隋棠丢开他,别过脸去。

    蔺稷压着笑,往榻上坐过去些,侧身寻妇人面目,“站在风里雪里认错,这等既消磨自个身子,又累爱人心生愧疚的举措,幼稚又无耻。三郎做不出来!”

    这个理隋棠赞同。

    有什么比自个身子重要。

    只是面色才动容了两分,便闻这人道,“方才不还担心我冻出病来着,可见心里压根没生气。”

    隋棠将他的手炉丢开,又往里转过去些,“大晌午,司空大人是来显摆你才智无双的吗?”

    “自然不是。”蔺稷闻门边一点动静,原是兰心带着司制一行过来更衣,遂以目示意她们搁下即可退去。

    他择了衣衫,将人扳过来,边伺候穿戴边道,“这两日,我要出去拜年,可能晌午出去,晚间方归。你可还想去青台?我先送你去。”

    昨日为这事闹性子,今日大方送行,这才是认错的态度。

    隋棠不由想到承明教导的一句话:纳于言而敏于行。她将面上的笑意尽力收了收,主动转过些,方便人更衣。

    “要是我双眼无事,我恨不得住在青台,那样多的书!”隋棠感慨起来,“不过昨个后来想起一事,去人府上得先拜帖子,骤然到访挺没礼貌的。我昨日去,侍者说承明老师在后|庭练剑,引我们去瞧了会。后来老师让我们稍后,我们等了足有半个时辰,他方才出来。他与我行君臣礼时,我近身虚扶了他一把,嗅到皂角清香,便知他是沐浴更衣去了。”

    隋棠被扶下榻,张着双手由蔺稷系衽,感愧道,“都怨我贸然到访,常人还有个不方便的时候,承明老师一只手没法用,本可以自在沐浴歇息,熏香养神,凡事慢慢来。何至于气息不定赶至我身前。今个不去了,过两日我且先拜帖子候他空闲。”

    “你送往迎来贯了,昨日也不提醒我一番。”隋棠哼他。

    “我不是瞧你去心似箭吗!”蔺稷折腾半晌就给隋棠穿了件中衣,剩一叠上裳,襦裙,罩衫、纱衣,他连前后都分不清,来回比划了数次,冲向门口道,“进来给殿下更衣。”

    “就剩一两件,且快些,别冻着殿下。”他往隋棠手中塞了个手炉,待她还没来得及砸他前坐去了一旁的席案边。

    司制见案上衣衫,再观公主,抽着嘴角伺候主子。

    “那要不要与我同去姜府,拜谒姜令君?”蔺稷拂盖饮茶,抬眸正好迎上隋棠已经望过来的眼神,“他侄女精通佛理,时下佛教盛行,你要是感兴趣,可以与她聊得一二。”

    隋棠不感兴趣,但她很快应下了,愿意同往。

    昨日午后,想起承明,她便想到姜灏。

    京畿之中,朝野分作三派,姜灏所领一派独善其中,为另外两派所拉扯。细想,其处境原同自己一样。

    长夜无眠,她便生出了想见见这位尊长,聆听他教诲的愿望。只思来想去不能贸然去见,虽然她和蔺稷之间至今已经因第二枚丹朱,亮出了底牌。但事关局势,总不能随意便扯人进来。

    她夜里有些失眠,原就在想法子。不想蔺稷又把梯|子铺过来了。

    静心回想,这张梯|子,他昨日就开始搭了。

    【我不参加抵角,姜令君又不在,无人与我闲谈,我便回来了。】

    他是在告诉她:

    姜令君不在。

    姜令君没有参加司空府的正旦日宴会。

    这是姜令君的底线,如同她一样。

    他都知道。

    “三郎。”隋棠对着席案处那团模糊的身影,与他展颜。

    蔺稷看过来,也轻轻地笑了。

    只是她晓得了蔺稷心意,但姜灏宦海沉浮多年,小心翼翼在天子和蔺稷之间拿捏着尴尬的分寸,便对人行事多来谨慎。虽很欢迎隋棠入姜府散心,但一直以处理公务为名,从未私下与之接触,都是其侄女姜筠接待隋棠。

    直到上元之日,隋棠第四次入姜府,姜筠与她分食汤团。

    汤团外皮软糯细腻,里面分做了红豆沙馅、芝麻馅、桂花冰糖馅三种,都是甜口,喷香美味。

    “可惜叔父不爱用,他爱吃咸口。”姜筠笑道,“妾都没法想

    象,这汤团换成咸的,譬如苔菜?肉糜?是个甚口味?时下没听说哪家师傅做咸口的。”

    隋棠闻来笑过不言,与其约好廿二再聚,当日回府心情大好,传来司膳让她们研制作咸口的汤团。

    司膳闻之沉默,这哪有咸口汤团的。

    隋棠道,“汤团出现前不也没有汤团吗?既有甜口,怎就不能有其他口味,比着饺子做不就成了!”

    司膳应是。

    兰心给她宽衣卸簪毕,低声道,“今日中贵人唐珏来了,送来好些赏赐。还说陛下思念殿下,让您若养好了身子且多回宫看看。”

    初六日,太后身边的徐姑姑也送来了赏赐,也是这般说辞。那日隋棠在府中,以旧伤未愈不便下榻为由拒之,连面都不曾让徐姑姑见到。

    这日索性她在姜府,否则她也不会见的。是故这会便也只是淡淡道,“把东西封到库里便是。”

    长泽堂的小膳房很是能干,七日里调出两种馅,一种乃笋干猪肉馅,一种乃鲜虾鱼茸馅。

    隋棠各尝了一个,“如此鲜口爽滑的馅料还是包饺子好吃,汤团还是甜口好。”

    姜府之中,姜令君亦是这个意思。

    他甚至都不曾用下,只笑道,“乃竹修记差了,臣一贯喜欢甜口汤团。”

    正月里,雪霁云开。化雪日纵是阳光普照,却依旧寒过落雪时。

    是故姜府的正厅中,点旺地龙,门窗紧阖。

    长公主与尚书令分席而坐,前者坐东朝西,后者坐西朝东。

    闻姜令君这般所言,隋棠也不见怪,只顺着他的话道,“也有可能是孤听错了。然孤阴差阳错见得令君,乃孤的福气。”

    见缝插针,求而不舍,知不与时众却仍旧愿意为之,这会又应变迅捷敏慧。

    姜灏看面前女郎,可惜是个女儿身,否则若是大齐河山在她手中……

    “殿下有事不妨直说。”姜灏笑意苦涩,将一点叹息压下,“这处只你我二人,旁人无令不敢来扰。”

    “扰也无妨。”隋棠笑道,“令君与孤独处,门窗皆阖,虽为寒天之故,却已脱了司空视线。他若有所疑,你我谁也逃不掉。”

    “殿下安心,今日事若有后患,臣于司空处自有说法,当护您平安无虞。”

    隋棠闻言,面上白绫现出眼睑抬起的弧度,拱手向姜灏致谢。

    “殿下客气了。”姜灏还礼。

    隋棠没有急着说明今日到访的目的,只同他讲了年前公主送膳,太后入府的事。

    外头朔风依旧,一阵阵在檐下廊中回旋。

    以姜灏之智,自然早就怀疑蔺稷前头举止大有请君入瓮之意,后闻公主设宴又观至今一切如常,便猜公主不曾下手,又或是天子纳下了他的谏言,暂且放手了。不想今日从当事人口中闻来完整事宜,一时心中骇而震动,沉默良久。

    蔺稷比他想的更加心思深沉,公主也远超他所观的自主勇敢。

    “殿下知司空有取天下之心,司空亦知晓您有杀他之意,你们竟还能如此处之,臣佩服!”

    隋棠轻轻摇首,笑道,“便是今日事,亦是他引孤来见令君。是故,他不会责罚你我,今日事,无有后患。”

    姜灏垂眸嗤笑,话语止不住叹息,“臣曾密谏,陛下到底不曾纳谏。”

    隋棠心头忽怔,愧而感动,许久再次拱手作揖。

    “殿下不必行如此大礼,您已做得够好,奈何无权柄傍身,无权力行事。”

    “令君谬赞。”隋棠抬首,“孤这日前来,就是向您取经。来日孤又该如何做,前路孤又该如何走?”

    “臣好奇,您与司空既将一切摊开,怎就还留了这一层不言语,不商榷?”

    殿中香薰袅袅,隔在两人中间,徐徐弥漫,使姜灏望向隋棠时,尤觉她面目朦胧,隐在烟雾中。

    然公主的话却破开云烟,清晰传来, “大约是,至亲至疏夫妻。”

    她坦承道,“到目前为止,我们的确心悦彼此。然于孤,亲缘血脉仍胜过他;于他,山河前程仍胜过我。我们彼此心知,然还没有摊开直面的勇气。”

    她低下头,面上浮着淡淡的笑,柔软又坚韧,“只是他要面对的原比孤多的多,他周围投靠他的属臣,有被我祖父、生父,肃厉二帝残害欲要报仇的忠良臣子,有被他们无情践踏的外邦百姓,有一心追随他想要获得温饱、想要出人头地的军士,他牵一发而动全身。而孤,相比起来,要轻便些。”

    “所以,还望令君赐教,孤该如何处之,才能心坦然之。”

    “陛下师有七八,都乃当世大儒,然不如以姐为师。”

    公主听到令君的赞扬,笑靥愈艳。

    世家的首领,学子的楷模,不惑之年的尚书令这日不曾给隋棠答案,言语间论的都是自己。

    他说,“臣三十二岁那年,在长安皇城领世家入十七岁少年座下时,不是因为少年将军折服了臣的心,是厉帝寒了臣的心。三十五岁,臣为弱冠之年的权臣提出“迁帝于洛阳,控手心而号令诸侯”之举,乃一半看到了司空之才,一半觉得新帝尚有可为,如此也算是对天家的护佑。而这一路走来,臣也彷徨恐惧,恐有一日司空化蛟成龙,做出不臣之事。为此,臣初入洛阳,曾大病一场,缠绵病榻四月之久。”

    话到此处,姜灏不免羞愧,叹了口气道,“臣的身子,自幼保养,一贯康健。又值壮年,怎会病成那样?细想,不过是心病累及躯体。再深想,躺了四月,臣除了浪费这四月时辰,磋磨自个身子,什么也不曾改变。反倒是司空,兵出兖州,一败两胜,又夺城池。”

    “那会,臣便想明白了。若不知路往何处走,且朝前走;若不知来日如何过,就且过当日。当日无所为,是为虚度。当日做当事,脚踩实,心摆正,则不悔尔。 ”

    “臣与司空,共匡天下,身可献黎民。自然,臣有祖训,世代效忠大齐。若真有那一日,臣也已经无愧天下,届时且让魂魄归齐,亦全宗祖之训。”

    一席话,是其生平所行所感。却使公主闻之肺腑熨烫,血气翻涌,可谓醍醐灌顶。

    隋棠摸索席案起身,朝那个模糊的身影拜去。

    “殿下,如何使得?”姜灏匆忙跪而扶之。

    “令君解孤之惑,令孤拨云见日,受得起!” 隋棠坚持拜首,“孤会走实当下路,不再彷徨虚度。”

    *

    这日回去司空府,以近酉时。

    西边尽头,落日只剩了一抹弧线,极红极亮。似要破开凛冽寒风,抚慰归人。

    隋棠搭着兰心的手,步履畅快,鹿皮短靴在清雪后的道上踏出一个个脚印,赤色狐裘在风中摆动,她满面春风行走在通往政事堂的道途上。

    入了政事堂后院,却没有径直入书房寝屋,而是轻手轻脚脱了狐裘歇在正殿烤火。兰心在一旁给她修正发髻,重簪花钗,补好口脂。

    待手暖妆成,提前得了消息的司膳也将汤膳送来了。

    隋棠让跟着同自己一道入了寝屋。

    “殿下,司空大人还未醒。”兰心看了眼榻上人。

    隋棠颔首,“这里有孤,你们都退下吧。”

    殿门合上,隋棠凭光感往榻上看去。半丈距离,并无阻碍亦无台阶,她慢慢走了过去,在床榻坐下来。

    太近,只听得男人呼吸,反而看不清周遭场景了。

    她若是能看见,便能知晓除了床榻边的书案上堆着一摞急需处理的卷宗,榻上还有两卷。

    一卷在蔺稷枕畔,是他自己的脉案,上头清晰记录着从去岁七月鹳流湖受伤后,他身子的变化。一卷尚在他手中握着,则是她的,是她最近一个月的脉息记录。

    “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曾听到。”蔺稷不知何时醒了,睁眼便看见靠在榻畔的妇人,面上笑意和煦,似春风化雪,“我猜猜何事让你这样高兴!”

    隋棠这日得了姜灏开解,整个人通透畅快,边起身边道,“我保证你猜不到。”

    “去哪,老实坐着。”蔺稷将她拉回来。

    “我闻你午膳宴饮商量南伐的将士,

    有些醉了,熬了醒酒汤送来。”

    “马上就晚膳了,那点酒劲早醒了。”蔺稷将人按下,往里靠了靠,分她一半被褥,“我们说说话。”

    “你怎睡到现在的,是不是喝太多不舒服?”隋棠在外一日,着实有些累了,靠着他歇下来,伸出一只手揉他胃上。

    “倒也不是!”蔺稷从书案上扫过,拎着她那只手玩闹,“本来都要歇下了,将近未时那会,姜令君寻人送来一份卷宗。我便起身阅了。 ”

    “未时?”隋棠长眉蹙起,坐直身子。

    蔺稷“嗯”了声,笑道,“阅后睡下,甚是满足。”

    “姜令君真是的!”隋棠反应过来,“我还想让你猜,还想自个告诉你呢。”

    “是他惹你,你不理我是什么道理。”蔺稷看她别过去的脸,收回去的手,哭笑不得,“大约是令君被被你的勇敢折服,被我的智谋震撼,被你我情意感动……”

    隋棠哼声截断他的话。

    这近一个月,她为着这事,心里就没踏实过,夜中独寝多有失眠梦魇,好不容易今个尘埃落定了。这等消息还能被人抢了先,她越想越气!索性翻了个身,离蔺稷远了些。

    蔺稷瞧她背影,将落在榻上的一卷卷宗收起放在床头,探过身子看她,许久温声道,“阿粼,谢谢你,愿意陪我走下去。”

    这话落下,隋棠面目重新柔软下来,虽不转身然由着人靠近,“我们立场相对,还是你死我活地对立,但我觉得不该是这样的,当有更好的路。我今日问过令君,便愿意试着走一走。”

    隋棠靠在他怀里,话语低低柔柔。

    “这步你先走。”蔺稷下颌蹭过她鬓发,“我会还你的,不会让你太辛苦。”

    隋棠颔首。

    “不过有一处要批评你。”蔺稷转过话头。

    “何处?”隋棠一回身,差点撞到彼此。

    蔺稷往后退开些,指头绕着她长发,“从正旦日到今日,快一月了,你拜访过承明、董真,设宴邀请过五司四掌,数次登过姜令君的府门,然从未回过宫。天子和太后的赏赐,也不曾谢恩还礼,这——”

    “你可是要劝我回宫去?旁人说这话劝我便罢了,你说这话不合适。”隋棠截断蔺稷的话,毫不留情地堵他,“我会觉你惺惺作态。”

    “你如今口才是愈发好了。” 蔺稷低笑了声,“我是有劝你之意,但这只是顺道,我想说的是另一处。”

    蔺稷将人扶起人,两人盘腿对坐,“你那日设宴请我,临了又将我推出长泽堂。我初以为你是在恼我,后来想明白了,恼我是迁怒。你本身之怒,是对陛下。恼他欺骗你,将你做棋使用,对吗?”

    纵是亲如夫妻,这等事被揭开,多少伤及颜面。

    隋棠不语,扭头以沉默应是。

    “我要与你说的便是这处。无甚好怒,你也不该生气,甚至你该欣慰。”

    “欣慰?”隋棠不可思议道。

    “同天家论情,本就是荒谬的。你从手足的的角度思考,自然寒心。但你若从为君的角度看,陛下此计可以称妙。他输了这一局,非他能力不能及,是他所处环境本就恶劣,能容他施展的空间并不多。”

    “至于太后处——”蔺稷的手覆上隋棠心口,“人心长于左,生来就是偏的。若人心居中公平,此乃珍而贵之,自当珍惜;若是不平,也无错,乃平常尔。”

    隋棠咬着唇瓣,脑袋低垂,“用不着你给他们说好话,你再说下去,我会觉得这一切都是你太奸诈之故!”

    “臣是今日才担的“奸诈”二字吗?想必陛下背后没少骂过臣!”蔺稷抬起妇人面庞,以指腹擦去她面上眼下脂粉,露出她虚白面色,乌青眼底,“若是因此解你心结,能让你黑夜好眠,白日好食,臣无妨再担一次!”

    “你在漳河独自长大,缺情少爱,他们给你自然好,不给你或是给少了,你要记得我的话,都正常。这本是你生在天家的宿命。”蔺稷越凑越近,同她额尖相抵,鼻息、呼吸都缠绕在一起,“或者,你可以向我要。”

    要完完整整的爱。

    隋棠的覆眼的白绫慢慢浸染,眼泪落下来,笑意却在唇角盛开。

    蔺稷含笑帮她解开白绫,回首看窗外天色,“话说回来,你在令君处早早结束了谈话,怎这会才回府?”

    话头转过,隋棠想起这事,也是欢愉。只抹了把泪,拉着他袖角道,“令君下午约了承明老师,要去青台看他,我顺道也去了。”

    “原是去那了!”

    “去那不是重点。”隋棠眉眼明媚,“你知道的,前头令君说要吃咸口汤团,我不是特意调馅做了嘛?结果他是试我的,他压根也不爱吃。我本还想着那样好的米面、馅料就此浪费了,就想带回来当晚膳。结果去了青台,聊起这事,承明老师说他爱吃……可算巧了,没浪费我一番心意!”

    “我包了好久的。”

    蔺稷问,“你跟着司膳她们一起包的?”

    隋棠看不见他脸色,点头应是。

    “承明爱吃?”

    隋棠继续点头。

    “所以都给承明了?”

    隋棠再次点头,忽觉榻上一团黑影过去,榻下传来匆匆脚步声,紧接着是饮水的声响。

    她闻声望去,看见蔺稷轮廓,是将醒酒汤喝了。

    “你醒酒了还喝它作甚,混着药熬的,又不是甚好东西。”隋棠急道。

    “这是你头一回亲自做、送饮食来。”汤水早已凉透,正好压住他窜起一身的酸火。

    他长吸了口气,回来榻上,凑到隋棠跟前。吐息间还有饮酒汤的苦涩,但嗓音里却带着魅惑,“喝得有点快,好像唇瓣有些汤渍,劳夫人擦一擦。”

    隋棠无奈叹气,从袖中抽出巾帕,却被人丢在一旁。

    “做甚?”

    “不要这个擦,隔层布。”

    那用甚?隋棠眉宇颦蹙,须臾有些回神,伸手以指腹触上他面庞,亦被他放下。

    “好好想!”

    天色慢慢暗下来,外头已经开始点灯,侍者敲门未应,便也不敢入内。

    隋棠约莫领悟到了,两只手都抬了起来,慢慢摸上男人臂膀,肩头,捧上他面庞,盘腿而坐的姿势变作跽坐模样,背脊挺起低头俯身咬住他唇瓣,一点点吻去压根不存在的药渍。

    直到男人皱眉、口中弥漫起淡淡血腥,她似林中狡兔已经移去他耳畔,“冬日夜,榻上暖炉再多,也不敌三郎怀中温度,今晚回来吧。”

    第38章隋棠再次对胞弟感到失望。……

    三月里, 夜来一场春雨润万物。

    晨起,窗外枝头杏花滚露珠,淡红转成火;夹道旁的杨柳新芽又抽出一片绿, 在风中摇摆;苍龙阙门口摆放的是百十盆水仙,琼簪玉颊, 香气扑人。

    日头耀在东天,流光铺洒, 绿树红花湖水粼粼。

    这日,隋棠回来宫中, 兰心一路与她讲春日景致。

    “还有争暖树的早莺, 啄春泥的新燕,和叽叽喳喳的兰心姑姑!”

    隋棠近来心情甚好。

    昨日,林群一众医官给她的眼睛会诊,结果让人欢喜。

    这是开年以后的第二次会诊。

    第一回是在出了正月后, 龙抬头当日,林群的回话初时有些遗憾。历经四月, 张榜也添至了六七位治疗眼疾的个中好手,翻了无数典籍医书,都没有寻到相关的药物。但是会诊得出, 隋棠整个冬日保养尚可,虽然受了伤,但不曾伤到底子。如此, 进行针灸也可。因为有其他医者的加入, 多番商榷法子, 故而针灸的治愈力提高了些,有九成把握。

    但是蔺稷不满意,道是若非十成把握, 这永盲的风险是绝不会让隋棠冒的。

    他甚至没有给隋棠说话的机会,直接拒绝了针灸疗法。思虑一日后,也没有和隋棠商量,直接通知医署继续查典,二次张榜问药。

    为此,隋棠和他吵了一架。

    “针灸失败你会永盲,永盲是什么意思?就是你将永远看不到,一辈子生活在黑暗里。你才十八岁,有的是时间等他们去翻便

    医书,找到草药。你急什么?”

    “我急什么?我急我看不到,我急我想看到!你双眼好好的,你就无法真切地感受到我的困境,我的难受。我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一觉醒来我睁开双眼,我又突然能看见了。我能看见我的被褥是什么颜色的,我的寝屋有多大,我抬头看到的洛阳的天空有多蓝,云有多白,我嫁来的司空府是什么样子的,我的郎君他又是何模样?哪怕让我生气的我的手足、我的母亲,我也想看看他们……我就是想能快点看到,我其实一刻都等不了,我平时不说不提不代表我就不在乎,我可以忍受也不代表我能够一直忍受……”

    “可是,针灸错了一步,你就再也看不到了。”

    “针灸起码是个看得见摸得到的法子,而药呢?找到何时算尽头?一个冬天不够,一年不够,十年不够,一辈子也不够,我便不还是一生看不见吗?”

    “不会的,我不会耗你一辈子。我们可以商量一个年限,到你二十岁,不,你二十五岁寻不到药,我们就……”

    “那不就成了?你好好与我商量有什么不可以?怎就你一锤定音呢?我是你花钱买来的物件吗?坏了你想怎么补就怎么补?那是不是哪日你不想要也可以随手丢了?”

    那一架以隋棠让蔺稷写下承诺书而告终。

    【凡夫妻间事,共商榷,同进退。不隐瞒不独断,若违者,即和离。 】

    隋棠口述,蔺稷书写。

    蔺稷写一半,抬头问,“若违者,不能罚旁的吗?”

    隋棠想了想,“若违者,得休书。”

    蔺稷看她又看天。

    隋棠没听到落笔声,“你别写了,这会便和离。”

    蔺稷奋笔疾书。

    写好,隋棠接来,又扔回去。

    “我知道你写的是甚?有否骗我?还想匡我按手印!换竹签把字拼出来。”

    于是,她收到一封以竹签拼在布帛的承诺书,落款处“蔺稷”二字也是拼粘出来的,至于她的名字,念在他认错态度还算不错的份上,没让他再拼,而是她按了个手印,狠狠拍在他名字上。后叠好收在竹筒中。

    二人约好,七年为限,若隋棠二十五岁时,世间还无根治之药,便以针灸治疗。许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时隔一月,竟在前日由董真于一本发黄破损的典籍发现了相关草药。

    乃一味名叫川郁索的药,生长于鹳流湖君驰山上。

    鹳流湖乃豫州地界,本就是蔺稷所辖,当下便派飞骑携同医者前往摘取。而昨日,蔺稷又请留在司空府的医官给隋棠会诊。

    她一月间安好无虞,若说神思心绪有何波动,大抵便是与他吵架时。

    “你不气我,我便更好了。一会若是诊出甚,归结根由全是司空大人之错。”隋棠嫌频繁会诊麻烦,出言打趣蔺稷。

    不想蔺稷认得诚恳又直接,“都是我的错。”

    他说这话时,嗓音低沉喑哑,好似真的犯了错,愧意四起。

    反让隋棠有些不好意思,哄道,“我玩笑的,不关三郎的事,三郎做得够好的了。”

    “愣着作甚?”她向他伸出手,如云广袖轻摆,人似一株雨后玉兰,纤细美丽,“扶我去正殿,莫让医官们久等。”

    会诊,依旧是一切安好。

    ……

    “好,好!身子安好,药也有了,好……”章台殿中,何太后四月未见女儿,这厢闻来这般好的消息,不禁喜极而泣。

    这日隋霖也在,母子三人关起门来便只论亲缘,不分君臣。是故席案设三处,何太后居南,隋霖坐东,隋棠在西。

    只是闻隋棠讲眼疾一事的功夫,何太后实在忍不住,转来她身边执手揉握,细看眉眼。

    女郎眼神明亮,面泛血色,比她想象的要好。

    还有这等好消息。

    然,她的话才落,却见隋棠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哀哀道,“并不好,母后!”

    “如何不好?”何太后惊急,“大司空不是愿意给你寻药吗,不是手当日便派出了人手前往吗?”

    “他可是有条件?” 隋霖警惕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隋棠微挺背脊,抬眸隔白绫看不远处模糊的轮廓。

    隋霖正襟危坐,当也在看她,且在等她答案。

    殿中静了一瞬,唯何太后呼吸急促,心跳声也很清晰,抓握隋棠的手更是抖的厉害。

    “倒也不是!”隋棠终于开口,便见得那轮廓松垮下来,应是松下一口气,“是——”

    她缓了缓,身姿未动,只轻轻叹了口气,侧首对着何太后道,“母后要女儿做的事,败了。蔺稷奸诈,不曾喝得那丹朱酒。不仅未喝,还阴差阳错地让女儿喝了下去。”

    “什么?”

    “怎会如此?”

    太后和天子的声音同时响起。

    隋棠清晰地听到对面席案挪动的声响,当是天子惊而起身;而近身处,何太后虽还坐着,但开口的一瞬手生薄汗,原本的轻握柔荑这会变作死死攥着,几欲就要捏断隋棠骨节。

    隋棠没有挣扎,感受着她的战栗。

    倒也只是转眼间,何太后松开了手,扶上她双肩,激动安抚,“不怕,阿粼,母后给你解药的,你吃了吗?吃了就没事了!索性有解药,索性有解药……”

    她胸膛起伏,喘息不止,全身都在抖。按在女儿肩头的双手再次失去控制,似要抠入女郎皮肉,仿若这般抓着,掐入皮里融在血里方算骨肉不离,才能让她感受到一点孩子的温度,让她有一点为人母的踏实感。

    隋棠伸手向她胸膛摸去,中年妇人的呼吸又沉又急;移动到心口,心跳也剧烈而仓皇。于是隋棠从肩头拂下她一只手,与她十指紧扣,感受她掌心冷汗的黏腻。

    这样的躯体反应是人的本能,无法作假。

    她并不晓得那解药是假的。

    “解药没被发现吧?你吃了没?”何太后捧过女儿面旁,“脸色挺好的,说有也有力气,你吃了,没有事对不对?”

    “阿姊败了,那、蔺稷知道我们的计划了?”隋霖的话在这一刻响起。

    隋棠拂开何太后的手,抬起眼眸望向对面的手足。

    手足不说话,在等她答案。

    太后低低唤“阿粼”,也在等她答案。

    “阿姊说了,阴差阳错。如此便是不为他所知晓。” 半晌,她笑了笑,温和道,“阿弟,这样你可安心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仲儿——”何太后厉诧。

    隋霖反应过来,有些尴尬道,“朕知阿姊定是用了解药的,方才阿姊进来,朕便瞧得她莲步生风,靥生芙蓉,乃大安之态,不似中毒之样。”

    隋棠也不说话,垂下眼睑饮了口牛乳。

    “阿粼!”何太后低低唤她,迫求一个答案安心。

    隋棠摸索席案前一碟何太后布给她的点心,捧来给她,“母后加餐勿思量,阿粼不傻,自然用得,如今好得很。”

    何太后长吁一口气,频频颔首,就着女儿的手咬过点心。

    “甜吗?”

    “甜。”

    “那母后慢慢用,我陪阿弟回勤政殿。”

    从南宫的章台殿,到北宫勤政殿,有很长一段路,隋棠说,“阿弟,我们聊聊天。”

    隋霖这会心乱如麻。

    原本隋棠数月不入宫,他各种担忧揣测。这会见到了人,便又是一番心境。计划败,丹朱失,还将胞姐搭了进去。

    他心中一点愧意,在离开章台殿时,已经被恐惧打散。他只想迫切地见到太尉,司徒,见到隋氏的三位宗亲叔伯,见到尚且拥护他为他出谋划策的人。

    至于隋棠,他不想也不知要如何面对。

    但隋棠很执拗,“阿弟,阿姊可否求个恩赐,许我与你共辇。”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天子偶尔重恩于臣子,是会与之共辇。何珣父子便有过这样的恩遇。

    “自然。”隋霖抬手谴退侍者,亲自扶胞姐上御辇,自己随之而上。

    前头开道的宫人,后面压阵的虎贲军,都离得比平时远。剩下抬辇的十六人,隋霖扫过,低声道,“阿姊有话,但说无妨。”

    隋棠颔首,“是有

    一些话。”

    御辇走得慢也稳,隋棠的节奏与之相同,不疾不徐,字字句句缓缓脱出口。出了苍龙阙门,拐入朱雀道,北宫便出现在眼前。

    三月清风拂面,风里有花的香气,泥土的湿意,春光寸寸柔软又明亮。

    清透舒爽,甚至还有些凉意的季节,天子却在胞姐话毕后,出了一身汗。

    他僵在辇座上,张口数回发不得声,任由风吹落额头上一颗汗滴,滑入脖颈中,一个冷颤后,方有些回神道,“送膳种种,都是他的计策?他什么都晓得?晓得朕让你去杀他?”

    隋棠点头应是。

    “所以,阿姊吞下的丹朱,是他迫你吞下的?”

    隋棠摇首,“他以为我吞了,还想替我抠出来。为报他的情意,阿姊当他面将丹毁了。”

    “毁了?”少年扬眉起声,“你知道那个那丹朱是费了多少人命,多少心思才制成的吗?你居然将它毁了?”

    隋棠尤觉血气从心底翻腾,来回激荡在胸腔,只努力压下,“阿弟,你有八百死士,他有二十万东谷军亲兵,然他至今未反,您可知是为何?”

    “为何?朕自然知晓。”隋霖嗤笑道,“无外乎三点,一则我齐皇室立世数百年之久,今虽式微然民心仍在;二乃天下虽四分五裂,诸侯并立,然他若明面反朕,则为天下共讨;三乃姜灏士族一行未曾彻底臣服他,他无惧刀剑却俱天下学子,恐口诛笔伐。”

    “所以你很清楚,至少目前为止,他不会反你,你是安全的。”隋棠屏息静气,缓了片刻道,“但你还是怕,他或许会暗杀你,对吗?”

    承认这点,乃颜面扫尽。但此时此刻,隋霖不得不认。

    隋棠得了他回应,便牵过他的手,郑重道,“那么阿姊告诉你,这一处,你不必害怕。”

    “因为当日他请君入瓮,所有的一切都在他掌握中。但他没有进一步搜丹朱,是他不搜不出来吗?不是的,是他在给我机会,他不想杀我。”

    “再进一步,他握着我这个认证,握着丹朱这个物证,没有将这阴诡举措告诉姜令君一行,以此拉拢他们,趁势举兵而起,是他说服不了令君还是说他没借口举兵?阿弟,君疑臣,设计杀之,君逼臣反,你亲手递上去的现成理由啊!是他在给你机会,他不想杀你。”

    “所以,阿姊才会当着他的面毁了丹朱,以得他信任,亦替你得他信任。”

    春风阵阵吹来,隋棠盼着她的话能被吹入胞弟耳中,多回荡于他的宫阙中;。

    然,隋霖道,“阿姊,他僭越之心已现。旁的不说,你只瞧正旦会,司空府比太极宫还热闹。他今日容朕便能保证来日容朕吗?”

    隋棠觉得很疲惫,怒极反笑,“那你如何保证,何珣今日忠你来日就依旧忠你?你又如何保证今日阳光普照,明日后日便永远都不见风雨?”

    “你告诉我,你怎么保证?”

    少年无声只有风声,女郎便话语直击而来。

    “你能做的,是趁着天晴时置备蓑衣斗笠以防出门被淋湿,将茅屋修缮以防在家受寒凉,将米面柴火多藏些以防风雨天出不得门,又饿又冷时,能有柴薪生火,粥汤果腹;而不是见太阳出来便挖妄图举箭射之,反而被他烤化,死得更快!”

    “停辇!”

    已经过了朱雀门,就要进入勤政殿。隋棠看不见,但来回几次,心中记得路线,这会最后两字落下,只缓了片刻,走下辇轿来。

    因她这会声色不受控制扬起,连着“死”字都在天子面前吐出来,一时间周遭噤若寒潭,侍者们都遥遥候着,无人来扶她。她怒中又看不见,下辇被绊倒,不慎跌在地上。

    隋霖闻声响似从梦中出,欲上前搀她,却又觉其凌厉霸道似蔺稷,训他不分尊卑,一时只挥手示意唐珏上前扶了一把。

    然待其上前,隋棠已经自己起身。她掌心擦破了皮,现出两道血痕,脚踝被磕,站着摇摇欲坠。

    少年天子到底不忍,下来搀扶她,“或许阿姊说的有理,可朕要如何操作呢?朕能用之人手越来越少。”

    “正旦日,姜令君没有到太极宫赴宴,但也没去司空府坐席。初二,蔺稷亲去拜谒,我闻年年如此。阿弟,那你为何就不能前往呢?不能开心胸,礼贤下士呢?国都要亡了,还要撑着脸面作甚!”

    隋棠沉沉吸了口气,“至于其他你该如何做?你虽小阿姊两岁,然比之阿姊在封地残喘十数年,如今不过得数月教养,你当阅过无数书,身边臣子也不算少,该问计于他们。阿姊一介妇人,能说得都说了。”

    隋棠抬眸看向勤政殿处,朱墙碧瓦,檐牙回廊,在她眼里都是灰蒙蒙一团。

    她道是,“今日皇叔父,皇伯父们不是都在吗?甚至舅父也在。阿姊多说无益且不见他们了,你好生思量,或者问问他们要如何做?他们不行,还有姜令君。”

    隋棠拂开胞弟的手,招来兰心,转身出宫去。

    “阿姊——”隋霖唤停她,“你可是爱上他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隋棠胸口堵塞,窒闷无比,第二次深感失望。

    好半晌才抑制怒火,咬牙开口,“你知道,我要拼尽多少力气,才能忘记你骗我丹朱解药的事,将我视棋子的举措?我一直不肯进宫,便是心结于此。但是蔺稷与我说,这是你为君的手段。我若是一门心思想着我的手足利用我,欺骗我,我只会困死自己。但若说想一想我的手足,他先是帝王,凡是从帝位出发,我或许能理解他一些。我想了一个月,觉得有些想通了,所以入宫来,不谈私情,只论局势。结果——”

    隋棠回首,“你却以为,我言之种种,只是因为出于一介私心,动情之故!”

    “阿弟,你不能这样伤我。”

    “我不想得到这样的失望。”

    马车在司空府门前停下时,隋棠磕到的脚踝已经肿起半个馒头大小。

    她坐在马车中,捂着破皮生疼的手掌,嗅到府中杏花的香气,面上浮起些笑意,使唤兰心道,“去给司空传话,就说我脚断手残,让他快来抱孤。”

    兰心一路还担心主子伤心难过,这会闻此话语,不由也跟着笑起来,一溜烟跑去传话,却又是急匆匆赶回来,身后还随着淳于诩。

    淳于诩道,“殿下,半个时辰前鹳流湖传回紧急军务,政事堂封门了。司空让属下候您,您可要紧?若是要紧,属下可以去传。”

    鹳流湖?

    隋棠念着这三字,心中莫名忐忑,但又想不出忧从何来,约莫是闻来军务,担忧他吧。

    这样想,她笑了笑,“孤无碍,不必扰他了。一点小伤,传医官看看便罢。”

    第39章君驰山上,一片焦炭。……

    观如今天下局势, 大齐十三州,以金江划分南北。江北九州由蔺稷统辖西北道五州,卫泰领摄东北道四州;而金江以南, 邬悯占据两州,刘氏兄弟各占一州。

    这个格局在朔康四年蔺稷攻下豫州后, 初步形成。

    故而在这一年里,蔺稷将南伐计划搬上日程, 造船只、训水师、累银钱、屯粮草,皆于各处有条不紊地操作起来。预计在朔康七至八年时渡过金江统一南地。

    而在南伐渡江前, 东谷军还需要完成的是灭卫泰, 一统北地九州,如此可无后顾之忧。

    这也是为何去岁朔康五年时,卫泰兵行险招欲夺鹳流湖的缘故。他看明白了蔺稷的部署和图谋。

    蔺稷比他多出来的一州,便是天子京畿处。天子在他手中, 他出兵各处便总是师出有名,名正言顺。

    卫泰多谨慎, 也明朗形势。心知若蔺稷千里攻他,他尚有以逸待劳迎战的力量,但若攻伐易转, 实乃自不量力。

    所以,他只能背水一战,选择抢夺已经为蔺稷掌控的豫州鹳流湖。因为鹳流湖是南伐的必经之路, 若是夺下此地, 便是打通了通往金江的要塞, 更可以将这处作为南伐的后勤粮草储备地。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蔺稷迎战鹳流湖,亦在鹳流湖上重生。得了多活一遭的便宜, 很快打退卫泰。后蔺黍前往善后,蔺稷前世记忆愈发清晰,遂将隔世了解的当地周遭地形、风物、人文全部整理成册交由蔺黍和蒙乔,特命蒙乔打理鹳流湖。

    蔺黍悍勇善战,蒙乔心细精明,短短两个月时间便初步布置好鹳流湖处的事宜。直

    至正月里,豫州守军回来复命,提议可提前南伐。

    原因乃这月接到暗子传话刘氏兄弟决裂的消息,其兄弟决裂乃邬悯设计所为。

    邬悯因去岁十月被蔺稷清除了所有在洛阳的暗子,心态多崩裂。只觉臂膀骤斩,恐蔺稷趁势灭他,疑刘氏兄弟讽他,欲渡江杀个痛快,又思不如举城献之。周身幕僚献计:或有提议示好刘氏兄弟,共守南地;或有建议挑拨刘氏兄弟,坐收渔翁之利,独拥江南。邬悯思虑再三,择了后面一计,不想竟让他成功了。

    眼下刘仲符出走扬州,投于邬悯,被邬悯坑杀。刘伯符悔之愧矣,正与邬悯厮杀,要为胞弟报仇。

    如此南地乱作一团,乃天赐给蔺稷的绝佳战机。

    然以姜令君为首的一派,并不同意立刻出兵南下。

    首先,东谷军多为步兵,精陆战而鲜通水战,水军操练不过一年有余尚不成熟。其次,鹳流湖虽在手中,但只是初步安排好人手,各处要塞并没有完全打通,粮草储备也不富裕。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卫泰未灭,若是出兵南下,后背需稳妥无后顾之忧,否则极易陷入腹背受敌的处境。

    “属下赞成令君的说法,此刻出兵南下,必须兵分两处,一处留下以防卫泰偷袭,一处渡江而去。我们从未历过水战,又要防又要攻,风险太大!”

    “令君说的固然有理,但战机稍纵即逝。也有可能待一切都成熟了,我们准备妥当了,邬悯和刘氏却也化敌为友、统一战线了。这年头从来都是利益当先,没有永世亲也没有永世仇!甚至也有可能,那会卫泰也变得比现在更强大了,那彼时攻伐不一样艰辛吗?”

    “有道理,战机可遇不可求。若是错过这次,难保来日还有如此好的机会。打仗不比其他事,需准备但也更需应变。如今本就还处于乱局之中,且先趁机打了再说!”

    ……

    这日政事堂商讨南伐事宜,总共两处议题。一乃对当下局势的分析,二乃讨论是否出兵南下。文官武将尽数在任,来回言说各有道理,但谁也不曾说服谁。

    蔺稷坐在正座,身后挂着的是十三州兵力分布图,面前长案上摆着的乃从鹳流湖到金江北岸的各处要塞据点沙盘图,和北上冀州的行军路线图。

    从朔康四年到如今,除却去岁鹳流湖之战动用了豫州守军,其余东谷军已经修整一年有余,今岁这仗肯定是要大的。

    按部就班,自当发兵冀州攻打卫泰,这也是原定的计划。然面对南地这般局势,他其实很心动。

    若进行南伐,他最担心的并不是卫泰的偷袭,而是天子与卫泰的结盟。如今江北九州,明面看是他和卫泰对峙,然天子毕竟是天子,相对臣子他有天然的优势,且还能在他眼下训出死士,能从卫泰手中抢回公主,便不容小觑。是故这江北实乃三足鼎立之势。

    三足鼎立,弱者相联以抗强,是最常见的局面。

    蔺稷扣了两下桌案,堂中静下。

    “赞同伐南者,以执金吾为首;赞同征北者,以姜令君为首;无论南伐还是征北,你们各去言明利弊和措施,书以成卷,三日后进行二次商讨。”蔺稷观过滴漏,即将午时,只让他们各自散去。

    鹳流湖的急报便是这个时候送来的。

    还是六百里加急。

    乃事关年前抓捕蒙烨一事。

    蒙烺于政事堂会议后的翌日,腊月廿九便亲自领兵前往。按照第一波追捕将领蒋惠提供的线索,历经两月,经胡阳、宛县、央城一路追击,终于在二月中旬进入豫州时将蒙烨围困于君驰山上。

    其悍勇而狡诈,一路逃窜时,降服了不少绿林山匪。后在春寒料峭时节,横渡沂水避过豫州守军的耳目,意图直接北上脱离西北道五州。不想蒙烺追之急猛。是故上岸之后,蒙烨与之新收的绿林山匪抢夺了山下一个村落的百姓口粮,又将这近百民众赶入山中为质。

    如此成胶着之态。

    蒙烺为护民众性命,在山下同其交涉之时。谁也不曾想到,意外有此发生。山中口粮不够。被作为人质的百姓只得饮山泉雨水,食草根树皮。寻常偶尔使用也就罢了,然而此番山中半月之久,许多人身子熬不住,老幼接连死去,亦有误食有毒草药者,一命呼呜。

    蒙烨见人一个个倒下去,尸体一具具推起来,心烦意乱,只当便是随了蒙烺回去也是一死。遂拣了个月黑风高的日子,举火自焚于山中。

    当夜风大,又存尸体无数,如此火染尸油,又借风势,转眼便成燎原之势。索性山下蒙烺的人发现的早,纷纷进山救火,欲要救下尚且活着的民众。

    却见活人被手足束缚,口塞泥布,都在火中被烧。

    蒙烺顿时明白,此乃蒙烨金蝉脱壳之计。一借大火迷惑对手,二借对手救人拖延时间。蒙烺不得法,只兵分两路,一路救人,一路追捕。后从活命的村民口中得到讯息,君驰山以东有条长约五里的“阴阳路”。

    所谓阴阳路,是因为此道极陡极窄,鸟飞不过,猿猱难渡。然若侥幸越过去,越过此路,便出了豫州,进入徐州地界。

    徐州,乃西北道之一,是卫泰的地界。

    一昼夜后,大火灭去,蒙烺派人去搜,果然发现那处尚有残留的生人脚印。可见其早就摸清了山中情况,想好了退路。

    如此急报而来,便是请示可要继续追击。毕竟徐州是卫泰的城池,入徐州追捕,遂成战事。

    满座官员闻之,皆对蒙烨深恶痛绝,百姓不曾死于饥荒战乱,竟枉死与如此小人之手。

    “蒙乔!”蔺稷开口道,“你走一趟豫州,去给蒙烺传话,就地驻扎以待军令。同时传话给豫州太守,让他安抚被挟民众。死者厚葬寻其亲属以补给赡养,生者安抚所失财物双倍偿之。”

    至此,政事堂散会。

    蔺稷目光尚且落在面前的沙盘图上,还在想当下形势,只是莫名心慌难以聚神,似想到些什么,抬眸一瞬,眉心陡跳。

    “信使留下。”他的声音难得的急而响,甚至站起身来呵他。

    一时间,许多还没有走出政事堂院门的人都纷纷驻足回首,但又不敢多留多问,遂识趣垂首踏出门去。

    “司、司空大人,不知还有何事吩咐?”

    信使乃蒙烺副将,原见过蔺稷。

    但从未见过这般急言令色的蔺稷。印象中这位被外头传言杀人嗜血的司空大人,其实鲜少动怒,对待属臣侍者都很随和。

    “进来!”蔺稷向他招手,“本官还有话问你。”

    信使提心入内。

    “君驰山的大火烧了一昼夜,你看到了?”

    “属下看到了,火也是吾等一起灭的。”

    “那——”蔺稷抬眸看他,“山中植被如何?”

    信使愣了一下,心中疑惑,不知为何会论起植被。然惑却不曾多言,只摇首叹息,“君驰山不大,但有大半片山都是草药林木,火势一起,如今皆为焦炭。”

    “皆为焦炭……”蔺稷喃喃自话。

    信使却以为还在问他,又道了个“是”。

    于是这一声、这一字便如鸩酒滴入他心脏,让他抬起的面庞在瞬间煞白。

    他抬眸看人,眼神带着质疑和期盼,盼着对方给他另一种说法。

    信使读懂了质疑,但没有旁的答案,只是尽力证明自己不曾欺骗上峰,“当地民众都痛心疾首,道是寻常他们生病请不起大夫赎不起药,都是自个采些草药用了,十之七八都能缓痛救命。甚至还有一些草药,可以挤汁解渴,采食饱腹,这样一烧他们的日子愈发难过!”

    *

    “一般奇方都是药物稀少难寻之故。但

    川郁索这味药其实产量很高,生长也不特殊,就在君驰山上。之所以普遍医书中都没有她的药性记载,是因为她的食用功效和使用价值远超她的医疗效果。她的叶子和花瓣清甜,嚼而生汁,一花一叶可生半盏水,乃解渴佳品;而挤出汁水后,花叶又可吞咽,饱腹极强。其根茎高二尺,十分坚硬,摘取花叶后,便可作拐杖……而我翻阅到的那本典籍中,记载原来她的花瓣有另一重用处,便是风干捻成粉末,外敷内服,便是给脑中淤血化瘀的神药。有过成功的案例。大概是后世多以她做食材,慢慢地忽略了这等功效。”

    长泽堂中,林群和董真给隋棠手足医治后,隋棠留下了董真聊天。

    自从她的药有了下落,虽知前日才前往摘取,这会尚在路途中。但她看见董真便难抑激动,总忍不住留她问过。

    “果然,她浑身都是宝。”隋棠倚在窗前,怀里抱着垂耳,眉眼灿灿,拉过女医者道,“董真,谢谢你。”

    “殿下谢过很多次了。”董真笑道,“若说她很何弊端,大概便是忌火烧,烧而绝迹。”

    隋棠闻言,面上笑意浅了些,咬着唇瓣露出两分忧惧。

    “殿下不必担心这处,鹳流湖当地百姓,将其当作果腹之物。这等乱世年月,它当贵比粮食,哪个舍得它断根绝迹!定然都是好好保护的。”

    隋棠重新展颜,频频颔首。

    窗牖半开,春光渡了她一身。

    她回来已经散了繁复发髻,只作简单垂云髻簪了一枚白玉缠金的簪子,搭一身鹅黄白罩纱的曲裾深衣。

    清风过廊,拂起她垂在背脊的如瀑青丝,一缕扬起划过面颊,她伸手拂过,不经意侧首扫过庭院。

    模糊见得一副熟悉的轮廓。

    “你何时回来的?”她从窗牖探出身子,笑盈盈道,“快进屋给我揉揉腿,还有我的手,也疼!”

    春风吹啊吹,漫天杏花瓣飘落在两人中间。

    “你杵着作甚!”隋棠收了笑意,嗔道,“再不进来,我不理你了!”

    第40章与他唇齿相缠,相濡以沫。……

    纵然信使说得真切, 但蔺稷不曾验证,便始终难以置信。遂当日唤回蒙乔,让她另带任务前往。

    即在豫州全境高价收购川郁索。

    川郁索既然被人当做饮食之用, 或许百姓人家会有囤积。

    若是豫州没有,则以豫州为中心, 扩展于其他州郡、根据川郁索的生长环境进行寻找。

    蒙乔急行军,三月初十抵达豫州, 吩咐事宜。

    三月廿五飞骑传书回洛阳:豫州当地只有鹳流湖君驰山生长川郁索,便也只有那处山下百姓以此为食, 且僧多粥少, 何谈囤积。

    四月十八,飞骑二次传书回洛阳:已结合四方医者,按照其生长特性,向东北各郡县、州城张贴榜单, 悬赏寻找此药。

    蒙乔亦在信中提醒,东北州城多为卫泰所控, 此番乃启用早年插入的暗子,不宜久寻。

    蔺稷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医官们反复说过, 川郁索这等可食特性,若随处便能生长,早就比肩粮食, 却如此名不经传。可见只生于君驰山, 旁处没有。在这种情况下, 他的人手进入卫泰的地界寻找几乎不存在的东西,显然白费功夫,甚至还有折损性命的风险。

    但蔺稷不甘就这般放弃, 还抱着渺茫的希望。

    万一呢?

    “阿兄,殿下眼下不也还行吗?我瞧她愈发适应了。”旁人不敢劝,便只能蔺黍说,“难道那些人的命还没她一双眼睛重要?”

    “你犹豫不定,不若让殿下决定。”

    “你要她决定什么?”

    政事堂散会后,蔺稷回来书房。其实近来事少一些了,但他依旧劳心。

    该北伐还是南征已经进入第四轮讨论,由冀州和南地四州的暗子传回的消息也在书案摞起来。等着他决定。

    蒙乔的第二份传书是继续派人寻药,还是暂停寻找,也在等他决定。

    他抬头望向胞弟的眼中,布满血丝。

    “让她决定到底要不要再寻药。药已经没有了,你瞒着她,她也早晚会知道。”蔺黍看着兄长疲惫神色,“再说,能瞒多久。府中大夫知晓,豫州以北半个大齐都知晓,殿下知道只是时间问题。”

    “闭上你的嘴,出去。 ”蔺稷揉着眉心,阖眼撑在书案上。

    “我知道阿兄为何如此执念,不单单是因为殿下是您的妻子,您的妻子患了眼疾需要宝贵的药,更因为她的眼睛是因您当初婚仪上的设计才导致这样的,您觉得欠了她。”

    蔺黍不出去,誓要说服兄长,那些暗子兵甲都是他们花了无数鲜血栽培出来的,不能这般无功而费。

    “你让我静一静。我保证,最迟五日后,本月底,是伐南还是征北,我会定出结果。”

    “那药的事怎么办?”蔺黍执拗追问。

    “这是我的私事。”蔺稷眉眼半开,心口莫名的钝痛让他缓了半晌才喘出一口气,“暗子兵甲食我之禄,理当忠我之事。”

    “是这么个理,但不值啊!”

    “不值?”蔺稷掀起眼皮,定定看他,眼底腾起的火被勉力压下,“到底谁让你来的?蔡汀一行还是蒙氏一族?”

    若是蔺稷发火斥骂,蔺黍不怕。但每每这种时候兄长平静看他,平和问话,他便提心惊慌,多有俱意。

    这会垂下眼睑,顿了顿道,“我就剩一句话,说完就走,阿兄不必如此。”

    “说一千道一万,阿兄不妨退一步想想,如果当初在铜驼大街,我们的人手成功了,杀了公主,她便早没命了。如今她尚且留着一条命,只损了一双眼睛,便是她赚的。还要如何?”

    蔺黍话毕,果然干脆地开门离去。

    然书房两扇门打开的一瞬,青年将军险些将站立门口的人撞了个趔趄。待看清来者何人,一时怔愣本能想回想看一眼兄长,然一咬牙皱着眉走了。

    他的身形离去,蔺稷抬起的双眸里,便清晰映入来人模样。

    是个白绫覆眼的妇人,身边的侍女拎着食盒。

    她来给他送膳的。

    细想,从他去岁开口央她送膳开始,她还不曾亲自给他送过膳。

    前头许多次,都是她言语一声,膳房备下,侍女送来。唯一的一次亲自过来,是正月里,他酒喝多了。但那回送的是醒酒汤。

    这亲来送膳,今日是头一遭。

    其实,开春后,她便想着以后都自己送来,和他一起用。但那会他还不是太忙,政事堂散会后,他都回去长泽堂陪她用。后来三月里他忙碌起来,但她的脚又扭伤了,彼时纵是她想来,他也不许了。

    但隋棠想,她可以在别的地方用心些。

    她能感受到,近来两月,他很疲惫。

    她的药自不会费他太多心神。

    他和她说了,医官至今未归,是因为采了药之后正在就地烘干碾粉,如此方便携带。所以会晚些回来,大概要到七八月份。

    如此,便是征伐的事宜。

    这厢涉及朝政,她不会多问。

    只是他留在政事堂的时辰越来越久,回去长泽堂寥寥无几。

    寥寥无几的时日里,隋棠给他按过太阳穴解乏,揉过大陵穴止痛。

    论起大陵穴止疼,四月上旬的一个晚上,蔺稷又一次心口绞痛,呈数脉。虽然三两日便恢复了,但隋棠还是担心。只是问过林群两回,都回话是劳累之故。

    隋棠其实有些怀疑林群说的话,她当初看到的那本医书上记载这病症挺齐全的。就说是年岁上涨,身体各脏腑退化之故,没说劳累与否。

    他这会才二十又六,算什么年岁上涨。

    奈何她眼睛不方便,“望闻问切”中的“望”她便做不到,看不到他气血神色,更看不到医书典

    籍。

    她看不见,但很快便能看见。

    而在看不见的这段日子里,对于他,除了给他解乏止痛,她也还是有事可做的。

    譬如给他送膳。

    脚踝的伤在这月中旬的时候基本痊愈,医官说最好再养个半月,至月底再下榻行走。

    今日廿五,她原该老实地在长泽堂再待两日的。

    但晨起司制捧来一套衣裙,说是用极珍贵的“明光锦”所制。上裳以云气纹为骨架,下裙采山状纹以裙身。云山分布间以金银双股线密织登山的熊、回首的虎、高立云端的朱雀和湖中跃起的锦鲤。

    布局错落有致,通体灰褐点金。无光时内敛端庄,日头下莹莹生辉。

    隋棠将衣裳试穿,从屋内出来庭中,闻侍女们惊叹声,便索性不再脱下。一边吩咐司珍取头面配衣裳,一边吩咐小膳房备膳。

    妆台前妇人梳妆,灶上炊烟袅袅。

    两个时辰过去,便是当下场景。

    她长裙拽地,艳光灼灼,拎着膳食走过一条无需人通报,只有她可以入的政事堂后门小径,谴退全部侍者,让他们禁声离开,唯她步履轻盈来到他的书房门口,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隋棠的脑海中阵阵空白,张口也不知要说什么,只能转身离开。

    但是没能走掉,一只手被人拉住。

    这样,她就知道要说什么了。

    她说,“这会我听不了你解释,你这样我会更生气。”

    蔺稷松开了她。

    他说,“那我送你回去。”

    隋棠摇首,“我一个静静。”

    静了半日,傍晚时分,隋棠让人套了马车,她想回去看看太后。蔺稷没有拦她,确切地说是没空拦她,听淳于诩说又有紧急军报入了政事堂。

    隋棠垂着眼睑,吩咐马车赶路。

    *

    夕阳渐渐落下去,灯火一盏盏亮起来。

    政事堂中灯火通明。

    一位由新泰关、安洋关、合璧关、新县关、汜水关六关卡六位东谷军将军带回来的冀州使者此刻正在蔺稷面前。

    他带来两样东西。

    一样是卫泰的亲笔书信。

    一样是一包药粉。

    书信大意,药粉乃川郁索花粉,此为样品,冀州境内还有许多,都可奉给司空以治疗公主眼疾病。只需以一物想换,鹳流湖。

    蔺稷目光扫过书信,并不言语也不答复,只让人传医官验药。

    而这验药的功夫,在来使口中知晓了事情始末。

    原是蒙烨纵火毁山时,已经从村民口中了解了川郁索的作用,是故穿越“阴阳路”之前,砍下全部的川郁索,摘下其花叶收纳以作口粮,剩得枝干作手仗探路。走出“阴阳路”后便到了徐州地界,后在蒙乔发布的榜文中知晓,自己携带的草药粮食竟就是天家公主亟需的治眼良药。于是,当即投奔卫泰的徐州守将,尤其护卫奔赴冀州见到了卫泰本人,献出此计。

    这晚堂中属官虽因时辰过晚,没有尽数达到,但该来的基本都到了。这会无论是主帐南伐还是主张征北的,意见都出奇一致。

    鹳流湖不能给,不可以此换药。

    “鹳流湖是南伐必经之路,乃粮仓储备地,要塞联络中心,战役指挥中心,可以说得了鹳流湖便是南伐成功了一半。万万不能给!”

    “我们与卫泰,本就只有一州之差,之所以占了上风,其中最大的两个缘故之一,便是拥有鹳流湖。”

    “对,灌流湖若是为卫泰所据,那豫州又该怎么说?岂不是也要拱手赠予他?”

    “不能给!”

    “不能给!”

    “诸位且稍安勿躁,你们说的话都有理。但这会首要的是先等医官验出药的真伪。”姜令君看向正座上面色蜡黄的年轻司空,眉宇间疲色缭绕,焦态隐现,不由开口为他分去压力。

    殿中就此静下片刻,绝大部分人都盼着药是假,便也无需如此为难。

    然以林群为首的三位医官出来,郑重而坚定地告诉蔺稷,“确乃川郁索花粉,且根据花粉新陈之态看,乃今岁新产。有此可见,来使所言皆是真的。”

    那来使道,“我家将军晓得长公主急需此药,念着早年与殿下在邺城的交情,特命小人快马而来。真的不能再真了!”

    “请来使去驿馆歇息,容我思量一夜,明日给你答复。” 蔺稷面上浮起一点笑意,又对左右道,“将此消息报与陛下,来使入京,天子理当知晓。”

    那来使面色僵了僵,此番冒险来此,本还有另外一击,便是将蔺稷私见冀州来使的消息放出去。

    一来可传蔺稷与卫泰勾结,其心可诛。

    二来可传世人眼中只有司空无有天子。

    无论那种传言,都可挑拨天子与其之间的关系,好变坏,坏则愈坏。

    未想,蔺稷竟报予了天子,破开此计。

    来使轻叹了口气,左右这计能成自然好,不成也正常。遂由着侍卫请上马车,从容去往驿馆。

    政事堂中,便又恢复了片刻前争相进言的场景。

    蔺稷饮了口补气的参汤,开口道,“放心,本官不会应了卫泰此举,用鹳流湖与他交换的。”

    这话落下,堂中诸官都松了口气,纷纷拱手称赞。

    都道司空爱重公主,确乃爱之珍之,但若同前程山河作比,公主也自当靠后。

    蔡汀、韩毅一行,眼风扫过,心中欣慰,面露喜色。

    然蔺稷的声音再度落下,话头对的是姜灏,“令君主张南伐,我听令君的。就按你前头拟定计划实行。只一处,五月底的出征时日提前,定为五月初。”

    “太仆令——”蔺稷依次点名,“连夜查,五月上旬宜出行之日,一个时辰后来报。”

    “武将根据令君计划,即刻于沙图排演,两个时辰后汇报各关卡兵力分布。”

    “薛亭执我令,现在出城,去三十里的台城大本营,清点人数,通知他们进入二级作战状态。”

    “其余人,就此散会,以待来日论政。”

    蔺稷的决策过于突然,指令下达得太快,虽然很多人都习惯了他的节奏,但这回从决策到分布任务,竟是在一个时间里完成。丝毫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原还是头一回。

    但细想,也挑不出理,本不是渡江南伐便是北征卫泰。

    而唯有尚在政事堂的姜灏,随蔺稷入了书房,担忧道,“我知司空之意,鹳流湖不能用以交换,便索性与之开战。只是司空便一点也不担心若开战,卫泰是否会将那药全毁了?那殿下处——”

    “劳令君这晚也熬在这,用盏茶提提神。”蔺稷引他坐下,给他斟来茶奉上,“令君有此问,实乃不了解蒙烨那厮的缘故。”

    “蒙烨其人,猜忌心极重,鲜信于人,凡行事多留后手。”

    “鲜信于人,多留后手——”姜灏接来茶水谢过,眉宇蹙又展,“司空的意思是,他投了卫泰,献出此计,但未必就交出了全部的花粉?”

    蔺稷含笑颔首,“令君用茶。”

    姜令君低眉饮过,须臾想通前后,恍然之。

    川郁索如今是长公主的良药,蔺稷定然为她夺之。也就是药在谁手上,谁便有了拿捏蔺稷的资本。

    蒙烨失势,如丧家之犬投奔卫泰,若是将川郁索尽数奉上,那他便没有了任何价值。卫泰随时可以弃他如敝履。而不给全,便可牵动卫泰的心思,两者名为上下属,实乃合作者。

    所以,卫泰不会毁药,因为他无药可毁。

    药在蒙烨手上,蒙烨会将它当作珍宝一样供奉。

    川郁索,于隋棠,是治眼良药。于蒙烨,是傍身之物。于卫泰,是引蔺稷如瓮的利器。

    “司空,这仗怕是不好打。绝非寻常征伐那般,若真按你我所想,那卫泰处定然层层布守。”姜令君眉宇间黯淡下来,“我们识破此计,可是要放一放?”

    “据说那花粉的作用一两年的功夫就失效了。” 蔺稷摇首,“我不能以鹳流湖相换,这处便不能再耽搁。此去一路要行军,要作战,最宝贵的便是时间。”

    至日白天光亮,太仆得出五月初三为出行吉日,各处也下达到位,着手准备。

    廿六又是政事堂一日会议。

    晚间台城大本营各将领回来报数兵甲、粮草、器械等相关事宜,便又是一个通宵。

    之后廿七日,粮草先行,三军集兵。

    转眼又是一昼夜。

    至此,蔺稷已经三昼夜不曾合眼。

    廿八晌午,他伏于政事堂书案上小憩,崔芳奉命归来,一时不敢打扰。

    但他睡的并不安稳

    ,似在等她,遂一点动静就醒了。

    “殿下近来还生气吗?饮食如何?”蔺稷起身,他在鸡鸣时沐浴更衣,换了身干净的袍子,剔蓄簪冠,人精神了些。

    原是要去宫中接她的,约莫近乡情切,便先将崔芳唤回问一问。

    崔芳如今不近身侍奉了,离得远其实也不清楚公主心境。但带回来一个令蔺稷吃惊的消息。

    隋棠根本没进宫,一直住在铜驼街的一间客栈中。

    “她没回宫,宿在外头?你怎么不早说?”蔺稷闻言,也不叫人备马车,只问过地址,策马前往。

    他本想她回去宫中,守在太后身边,不说母女多么亲密情深,但至少她是安全的,衣食无忧。

    这处正好遇到这等与药相关的事,峰回路转,他处理好再去接她,便一切都好了。

    不回宫,你回府啊!

    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又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了?

    蔺稷在客栈寻到隋棠时,她还没有醒来,兰心说她这几晚总睡不好,临近黎明才会有些睡意。

    “司空大人,殿下置气,你当场哄哄,便过去了。这样久才来,殿下她……”

    “她怎么了?”蔺稷在床榻坐下,看搂着被子蜷缩成一团的人。

    “殿下说,这里还不如漳河,漳河至少还有她的草庐。”

    蔺稷闻来,心口窒闷,只捏紧了她的手。

    两人的交谈声很小,但隋棠还是被扰醒了。

    旃檀香的味道太过熟悉,何论她的一只手还被握在掌中,她确定来人然还不及挣扎也来不及开口,人便被裹着一件袍子乘马回了司空府。

    蔺稷马术极好,一守勒绳,一手控她,依旧骑得四平八稳。大概是隋棠的那些挣扎抓挠对他都没影响。

    反而是隋棠自己,抓他胸膛感觉皮肉嵌入指甲便松了手,咬在他肩膀口中充斥了血腥味便又松了口。

    男人似没有痛觉一点反应也没有,直到她不咬不抓又不甘心又不忍心,只能哭出声,脑袋垂着他肩膀,泪眼滑进他脖颈。

    他忽就浑身战栗了一下。

    勒缰下马,低声道,“阿粼,到家了。”

    隋棠不理他。

    他在长泽堂,将这几日所有事宜都讲了。

    药还有,眼睛还能治,初三他就要离领兵出征了。

    隋棠一句话也不想接,便一个字也没有应。她这两日住在外头,心中憋气,又莫名恐惧,有些发烧了。

    用了药睡过去,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退烧清醒时,已经是两日后,五月初一。

    她起身在榻上缓了一会,数日里种种在脑海徘徊,人慢慢柔软下来。只唤来兰心,更衣理妆。

    她记得蔺稷说,初三就要领兵出征,幸好还有两日,来得及给他送行。

    然兰心说,“殿下,您不记得了吗,昨晚司空大人给你喂药时就说了,他今日就得走,要去台城大本营和将士们汇合。那处还有事宜呢!”

    “他走了?”隋棠大惊。

    兰心颔首道,“这会应该已经到台城了。”

    “台城离此不远,去让崔芳备车,趁太阳还没落山我们去一趟集市买些东西,明日初二一早便去台城。”

    台城就在洛阳城郊往东三十里处。

    这日下了起了小雨,马车脚程慢了些,隋棠晨起出发,到时已经是日落时分。但索性午后雨就停了,天边晚霞渡了一层金光,很漂亮。

    隋棠看不到,但能感觉到西边亮堂堂的。

    蔺稷在马厩给他的马洗澡,她被人引着入了他的营帐侯他。

    她谴退了兰心和崔芳,一人安静地坐在席案边,摸索着带给他的东西,面上慢慢浮起一层瑰霞。

    “阿粼——”蔺稷来得很快,唤她时嗓音有些抖。

    隋棠循着声音抬首,冲他点头,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只是招了招手,“你过来。”

    蔺稷走来她身边,抬手就摸她额头。

    “退烧了。”隋棠笑了笑,“就是还烧着,我也会来的。”

    她深吸了口气,终于把话说出来,“那天,我就是一下听到药没了,然后又是你把我的眼睛弄成这样,两件事叠在一起,我才有些受不了。但我很快想通了,我的眼睛其实和你没什么关系。那会我也是要去毒死你的,只不过你比我厉害些,我技不如人罢了。怪你是不公平的。很早前,类似的话,其实我就和阿弟说过,与其抱怨别人不如反省自身。可是我不知那会怎么就钻牛角尖了……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缓了缓继续道,“应该还是你不对,药没了,你不告诉我,你又瞒着我……我觉得我像个傻子一样,两个月一直在你前面念叨眼睛好了要如何如何,我说这些话时,你急不急?难不难受?一定很着急,很难受,是不是?所以你留在政事堂的时间越来越久,回来的越来越少……但你觉得这样好吗?”

    “所以我不想理你,可是我不想理你,你就真的让我不理你,甚至你也不理我……”隋棠不知何时开始落泪,抽抽搭搭道,“要不是漳河太远,我就回漳河去了……”

    “对不起!”

    “对不起,阿粼……”

    蔺稷觉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胡乱给她擦着眼泪。

    却不想,小姑娘拍开他的手,自己抹干泪,吸了把鼻涕道,“对不起有什么用,你要改才对。要不是你出征在即,我才不来呢。你就要出征,心境平和心无杂念是最重要的。我不能让你想着我还在置气,不能让你带着心结上战场。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所以我来和你说开了,我不气了。这是第一件事。”

    “还有第二件事。” 她说着,挪来案上放着的一个包袱,正色道,“我是公主,你是司空,我们这样的高门勋贵里,自然不缺财物。丈夫出征,衣衫、吃食也自然有人准备,无甚忧愁。若要显示些心思,大概便是高门主母亲手给夫君熬个羹汤,缝件衣裳,爱在汤里,情在针脚里。但是,这些事我显然都做不来。”

    “本就不用,你能来……”

    “住口,别插话。”隋棠嗔道。

    “但我还是有东西要送你,它们虽不是我亲手做的,但一样无比珍贵。”隋棠将面前两个包袱打开,大一点的里有油纸包着的一摞东西,小的是一个锦盒。

    再拆开。

    油纸包的是胡麻饼。

    锦盒内是一个荷包,正面“安” 字,反面“平” 字。

    都是从铜驼大街买来的现成之物。

    隋棠实诚道,“都是我买的,卖荷包的老板说上头密了金线,还是从宫里出来的绣娘的手艺,所以贵些,要半贯钱。胡麻饼是老字号,一锅四十文。一共花了半贯四十文钱。”

    她将胡麻饼撕下一块给喂给蔺稷,又将荷包摸索着配在他腰间,话语低低道,“漳河畔,曾有一个小天女,行医为生,从十三岁到十七岁,一共攒下了半贯四十文钱,今日都给你。”

    有热泪落下来,滴在她鬓边。

    她抬首,捧住那张面庞,一点点吻干。

    与他唇齿相缠,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