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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您有身孕了。

    空荡荡的不止长馨殿, 整个丞相府都是空荡荡的。

    一如蔺稷所言,他南伐后不会再回来,只会西进洛阳。是故百官集会殿的官员们或随他前往灌流湖, 或在长史府应卯。丞相府留下的人和物寥寥无几,在蔺稷离开的第三日, 都集于隋棠面前。

    掌安全的崔芳和薛亭,掌医署的方赟和董真, 掌文教的承明和姜筠,另有淳于诩过来了一趟, 交来一把钥匙和一份账本。

    这些人中, 方赟和董真都师出林群座下,承明和姜筠乃系姜灏一行,故而或多或少都知晓了此间种种;剩得崔芳和薛亭乃暗子营出身,从来只做事不多话。淳于诩更是从总|理司空府到总|理丞相府, 凡蔺稷不在,便是施令的第二张嘴。

    这日, 集人于长馨殿,原也是淳于诩提出的。本在蔺稷出征那日,他就要来与隋棠过话, 然闻隋棠身子不适,便搁置了。只说等哪日殿下安好,千万记得召他。

    三月风和日暖, 隋棠抱着沉甸甸的垂耳坐在前殿廊下, 有一搭没一搭给它顺毛。当日定居冀州, 蔺稷派人接来杨氏和蔺禾,顺带将她的衣物细软也一应带来,其中还有她指定要的垂耳和梅花鹿。

    蔺稷说, “你若喜欢,我再去给你猎便是。”

    隋棠道,“你猎你的,但我就喜欢它俩。”

    顺利挪了过来,梅花鹿前岁老死,剩得一只兔子。这些年垂耳被喂养得愈发圆胖,精神奕奕,开了笼子便往她处跃。

    往昔蔺稷在,一入长馨殿,见它伏在隋棠腿上,或是蹭在她身畔、臂弯,便一把拎起它耳朵,丢给门外侍者。惹得垂耳龇牙咧嘴地咬过他一回,但明显不是他对手,遂而那厢之后,凡见男人进来,便一溜烟跑了。

    蔺稷赞它“通人性,有眼色”,隋棠闻

    来嗤之以鼻。

    如今好了,没人与你争了。

    隋棠撸着油亮顺滑的兔毛,垂眸与它微笑。

    “闻殿下身子微恙,如今可是大安了?”淳于诩随隋棠来到前殿,一路边走边问。

    隋棠抱着垂耳,侧首看了他一眼。

    她没病没灾,那点“恙”全拜其人所赐。

    心神被伤,躯体便产生病化。

    从被告知不得生养的翌日,她就因上火致舌尖起泡,发了一场烧,本来两日已好。然整个人神思困顿,身体犯赖,便在榻上多留了数日。无奈又打起精神去与他作别,直到三日前他远征彻底离开她身边,她便愈发不思饮食,精神萎靡。

    心病上心药,医者无用,她便也不曾传过医官。

    但心药已无,她只能开了殿门自己走出来。

    “淳于大人觉得,孤如何?”隋棠抬眸看艳光满天际,呼吸久违的空气。

    空气里自有阳光的温暖,鲜花的香气,嫩柳的湿意,可惜她现在还感受不到。

    只能感到心里空落落,后背冷冰冰。寒气从足底蔓延,如蛇缠绕周身,蛇口对着心脏吐信。

    心一阵阵地疼。

    她怕得要死。

    人生还那样长。

    “殿下,小心。”已到前殿门口,在此侯她的一行中,承明眼际手快,一把扶住差点绊倒的人。

    隋棠回首来时路,又看足下,平坦无石的一条路,她自己差点把自己绊倒。

    “多谢,孤无碍。”她从承明手中抽回臂膀,入殿坐下。

    都是她认识的人,都不用寒暄。

    隋棠将他们一一扫过,果然他给她留的,少而精,皆为以一抵百的人才。尤是承明,隋棠最后望过他,甚至有些惊讶,他怎会不去南伐?

    “殿下,这些东西您收好。”淳于诩将钥匙和账本奉上,“整个南伐期间,臣都在长史府,同州牧府处的蒙乔将军一道,坐镇冀州。您有任何事,都可以来寻臣。”

    隋棠颔首,“有劳了。”

    她在寝殿躺了三日,自觉不能如此消沉,便强迫自己出来,见见光,见见人,但如今只觉日光炫目,人影烦琐,整个人疲乏不堪,遂合了合眼道,“你们散了吧,各司其职便好。”

    诸人散去,承明见她白里泛黄的面色,走得落后了两步。

    “老师,您留一留。”隋棠用了口茶,撑起两分精神,冲他笑了笑。

    “殿下有何事吩咐?”承明顿下脚步,转身望高位上的妇人,“您气色不好,还是先传医官瞧一瞧吧。”

    说着,就要去将还不不曾走远的董真和方赟唤回来。

    “不必,孤是有些不适,但非医者可能医,唯自愈。”隋棠撑起的精神又垮下,她半点没有与人说话的心思,双手捧着茶盏,面上浮起一丝尴尬,“孤无事,老师也去忙吧。”

    她想问承明什么来着?又觉得无甚可问。

    “要不,臣陪殿下手谈一局,你不是一直手痒吗?”

    隋棠看着杯盏,没有说话。

    “那臣去请方青先生,让他在未来一段日子,多添一些丹青课?”

    “近来孤不想上课,有劳老师让他们各自休息。”

    承明看着眉眼低垂的人,片刻道了声“好”。

    殿中人散,就剩得兰心,隋棠道,“你也去做自己的事吧。”

    兰心应是,出了殿宇在半丈处守她。

    隋棠将茶饮尽。

    她喝的是兑了茉莉花的牛乳茶,一向是她最爱的茶,这会莫名觉得有些发腻。捂着胸口缓了一会,目光落在淳于诩送来的两样物件上。

    隋棠翻开账本,附在首页的是一页短信。

    熟悉的笔迹,望之如见真人。

    见他于灯下留话,见闻他于周身言语。

    “账本所记乃冀州各处商铺、田租、及十中之一的赋税,为活源,年入至少三千斤金;钥匙配私库之锁,其内有定产一万斤金。除以自用,尚可用于官员赏赐,漳河阔修,修建学堂医官。”

    当下三公大臣一年俸禄乃二十斤金,一间屋舍所费约三金,一个普通五口之家一年所费不到一斤金……

    隋棠捏着眉心,脑子缓慢地运转。

    也就是说,即便不算每年可进的三千金活源,只看一万斤金定产,便是位极人臣的三公高官五百年的俸禄,或可建屋舍三千间,或养活万家数万人口!

    她一个人是怎么也花费不了的。

    所以蔺稷说,可用于赏赐官员,修建漳河水渠,修建学堂医官。

    是希望她依旧有事可做,做事为人需要,看到人生其他的意义和价值。

    “难为你如此周到。”

    隋棠低叹,将钥匙收了,捧过账本离开前殿。晌午就起得迟,如今才用过午膳,她竟然又乏了,想要回前殿歇晌。

    但睡得太多,总也不好。

    隋棠在花树下深吸了口气,拐了个弯走了。

    “殿下要去何处?可要婢子给您备些茶水,或者备车。”

    丞相府由行宫改建,若是从东到西走一遭,按隋棠这会手足无力的状况,约莫得走上大半时辰。

    兰心扶着她,贴心问话。

    隋棠摇首,“孤就随便走走,累了便回去。”

    于是这一走,竟是一路往西,经过的第一处便是蔺稷独居的葳蕤殿。

    这三年来,他一共就住过葳蕤殿一回,便是今岁同她提出要收养孩子后,被她赶出长馨殿。如此住了二十七日,三月初九离开,离开她。

    她来了两回,一回是二月十二那晚。

    隋棠坐在那晚的暖榻上,脱下履袜,摸上已经愈合的伤口,闭眼恍觉他就在她身边,在吻她足背!

    起身逃离,在殿门口又驻足。

    熟悉的阳光和花香……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心越跳越快,后背薄汗涔涔,整个人忽就颤抖起来。

    “殿下!”

    “殿下!”

    兰心吓得托住她臂膀,扶她到廊下歇坐。隋棠没肯坐,只缓劲定了定神后,飞快地离开了这处。

    “让人封了这殿,没有孤的命令……”

    院门外,过堂风吹来,隋棠清醒了些,没再说下去,只低着头急急走开了。

    回去长馨殿,午歇一场,醒来时已经暮色上浮。

    兰心揪心地陪在隋棠身侧,正拿着巾怕给她拭面。

    “孤怎么了?”隋棠觉得头重脚轻。

    “殿下梦魇了,还一直掉眼泪。婢子忧心您,您前两日亦是这般,这好不容今个出去走了走!”

    隋棠也没起身,只卷着被衾缩了缩身,“旁人不知孤的事,难道你也不知吗?”

    “婢子知道殿下难受,婢子就是担心殿下的身子,你的眼睛都肿了,好不容易养好的眼睛,要是哭瞎了……”

    隋棠笑了声,“这劝人的角度,哪个教你的?”

    “殿下果然笑了。”兰心惊喜道。

    隋棠继续笑着看她。

    “是承明大人。”兰心老实回话,“他说殿下是个懂得爱惜自己身体的人,最宝贵的便是失而不得的眼睛,便让我如此劝解殿下。”

    “痛了就该哭,难过可随眼泪一道流出,但切不可倒流,这般最伤眼睛。”

    隋棠听懂了承明的意思,意在说她踏出了门便不要再缩回去,是在告诉她悲伤有时,不可糜烂。

    隋棠坐起身来,揉着眉心靠在榻上,“承明老师午后又来长馨殿了?”

    兰心摇首,“承明大人是下值的时候,正好遇见婢子前往膳房传话,遂问候了殿下。婢子如实说了,方有大人上头的话。”

    隋棠突然有些回过味来,想起自己午后在前殿欲留承明要说甚了,遂道,“若明日承明老师还来府中上值,请他到前殿候孤。”

    兰心闻她总算又处理旁的事了,宽心记下。

    隋棠道,“那便下去吧,孤还是想一个人待着。”

    兰心试探着问,“殿下可要点灯?”

    近来一入夜,她便合了眼,不需也不让

    点灯。

    她忽觉黑夜甚好,无人能瞧见她,她也无需见人。

    而太多的光亮,尤其是烛光灿灿,摇曳灼灼。她望之,便是心跳剧烈,惶恐不已,只觉周遭闹哄哄,吵得她头疼。大抵是和蔺稷在一起后,日子都是亮堂堂的,纵是瞎着的那两年,眼前模糊的白光都是大片大片出现。

    她的世界里,都是他,都是他带来的明光和美好。

    她见光如见他。

    但如今需忘记,

    白日的光避之不及,夜晚总可以。

    “不要点!”隋棠深吸了口气,缓了缓道,“不要点铜鹤台,就点一盏油灯罢。”

    兰心欣喜若狂,借着月光疾步从外头捧了一盏油灯过来,后识趣离开,只在外头吩咐司膳,备好膳食。

    “殿下要灯了,或许胃口慢慢也开了。”

    司膳接过话,“那太好了,我才新制的蜜水,就盼着殿下用呢。每次我出新膳食,府中其他主子都是淡淡的,要么一两句夸赞要么一把赏钱。就殿下,会问我用的何种原材,奢贵的她会要求精简些,简单的会要求多制些,好吃了她是真吃,有不足她也认真告诉我。她是头一个,让我觉得我的手艺不足也不要紧,她会等我进步;我的手艺好些就更完美,能让殿下品尝各种佳肴。”

    “谁说不是呢!”司珍凑上来道,“我预备殿下的首饰头面,每到换季换新,殿下都认真地说自己的要求,又从来不忘问我们的难处,制出的发簪手钏,戴在她身上,就是不给我赏钱,我也觉得格外开心。她送人首饰,都只挑成套的,华贵的。一应我们用心做得,不论好坏,她都藏着。”

    “衣裙也是一样!”司制道,“每回新衣裳送来,试穿好看了,殿下直接就不脱,从屋中铜镜奔到院内阳光下,还要抱我。后来被兰心姑姑说了不合规矩,便改成握我的手。尤其是去岁那身铁锈红直裾拽地长裙,七姑娘看了喜欢同她要。殿下竟先问过我,说是她其实不是很中意那款式,但记得我说过是我们整个绣坊姑娘的心意,她便好好藏着,铭记我们的心意。或是我们不嫌麻烦,可另外给七姑娘做一身。若是嫌麻烦,毕竟二十多位绣娘近一个月才制好的,便不让我们再劳心,直接送于她。我壮着胆子说,求她不要送,她便当真藏起来未送出去。还同七姑娘扯了一大堆有的没的,送了她其他的物件,又免了我们辛苦!今岁春季的衣裙我早早制好了,本瞧着殿下这般,以为要白费了。阿弥陀佛,且让殿下宠幸它们吧!”

    “说到底,都怪蔺相,好好的同殿下置气……”

    最后的话是司珍说的,六司不知实情,但到底触及主子伤口,这话压低了声响,隋棠听不到。

    但她听到了前头隐约的话语,她看着孤灯映照出的镜中的妇人,耳畔声声都是她们的所言,眼前阵阵是蔺稷留言。

    她尚被需要,尚可做很多有意义的事。

    承明也说,悲伤有时。

    她摸着铜镜中的自己,翻开妆奁。

    明日起,从头开始。

    梳头,净面。

    先做这两事。

    所以择头面,挑胭脂。

    然而,她卡在了掀盒后的第二步。

    她在妆奁里看见了那个十八子菩提手串。

    想来是兰心捡回的。

    是她一片好心,这是母后留给她为数不多的东西,自然不能随意丢弃。兰心彼时不知自己和蔺稷之事,大约只当手钏是被殃及的池鱼,如此拣了回来。

    却不知是她至今痛苦的根源。

    【那无需这般麻烦,用一贴药永绝后患便可。母后送我这般好的手钏,何必染上药这类东西呢。】

    【母后想过的,但是不值得。阿粼,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不值得你伤害自己。母后奢盼能有一日,你阿弟不再需要你,蔺稷也愿意放开你。彼时天地广阔,你有完整选择的权利,你不想要孩子就不生,你想要孩子也不会遗憾不能生。】

    隋棠看着掌心手钏,明明母后已经考虑周到,偏偏她自己不争气。

    方赟后来说,“殿下年少亏损,实难补回。其实我们早些年便知晓殿下的身子,是蔺相一直瞒着不说。只说天下之大,名医甚多,你们又年轻,总有方子……”

    【我想了个法子,母亲处也同意了,你考虑一下。】

    【蔺氏远支有一些双亲不全的孩子,生活也艰难,我们可以收养一个。近支也行,直接过继。总而言之,我理了数位孩子,你择个聪慧康健,如何?】

    【其实,这也无甚不好。我瞧过医书,也问过医官,妇人妊娠产子,风险甚大。如此,你也可以少吃些苦头。】

    【届时,择不满周年的孩子,养在你膝下,以后一样同你亲厚。】

    ……

    隋棠忽地一颤,哆嗦着回神,只觉掌心黏腻,又灰尘四弥。待靠近灯烛细看,竟是将手钏下的六个金粉珍珠捏碎了。

    她又出了一身冷汗,是极痛中施力,力气大得骇人,能捏碎这金粉珍珠。

    她将手钏搁在案上,抬手往桌上抖了抖,散去碎裂的珍珠壳子和些许粉末后,重新在灯下观之,掌心划出了两道细痕迹,其中一处还嵌着一小块珍珠壳。

    这处六颗珍珠乃以极精细功夫将珍珠中心凿空,填入寸香,剩得外边薄薄一层珍珠壳,后以缠金手艺封口固珠,亦添美感。

    她前两年卸下后将里头寸香粉末除尽,乃是请了熟悉缠金手艺的匠人解开了封口倒出的粉末,后重新封口固定。为保证里头没有残存的寸香,她用细簪沿珍珠内壁认真划扫了许久,想来就是那会将原本就薄的珍珠壳扫得更脆弱了。

    隋棠看着即便是剩余的两枚不曾碎裂,但也生出裂纹无数。早知道,她就该直接让那匠人换来六颗新珍珠便罢,将原本的六颗收藏,总好过如今这般。

    隋棠看着被自己捏坏的珍珠,只觉心头愈发绞痛。阿母一片慈心为她,她却因此姻缘不幸。她挫败中生怒,又毁了母女间这点仅剩的信物。

    她伏在案上哭出声来,欲要熬过又一个漫漫长夜,到底被送膳而来的侍女劝阻。殿中多燃了几盏灯,兰心给她喂汤膳,她因了两口便欲吐不再有胃口。

    兰心见她用的实在太少,忍不住再给喂去一勺,忽就被她强烈推开。隋棠那只受伤的手掩在鼻口,本连连摇首,只觉呕心,这会忽就停了下来,反复嗅着掌心气味。任兰心唤她皆不应。

    半晌,她缓缓松开手,再观掌心。

    “殿下受伤了,是在哪里划破的? ”兰心见到她掌心血迹,且上头碎片尤在,赶紧让人传医官。

    “不必了,一点外伤,孤自己处理便可。”隋棠拦下她,“你去寻些药酒和纱帛便可,就划破一点皮肉,不是很深。”

    兰心未几带着东西过来,却见隋棠将掌心抬至她鼻口,“可嗅到些甚?”

    兰心用力嗅了两下,摇首。

    “再试试,有何气味?”

    兰心听话又凑近些,终是什么也不曾嗅到。

    *

    “孤在医书上读过,寸香此物,性烈味香,香淡而持久,久至不绝。然遇杂物则药尽香散。”

    翌日晨起,

    董真闻隋棠寻她如常研席草药,只当她心结开解,早早便过来了。然这会闻她谈起寸香,忽就想起她那副手钏。

    她常日伴随林群左右,这厢被留下,相比方赟只晓隋棠身子不知蔺稷病情,或是相比兰心晓得二者和离却不知彼此身体状况,再或是相比承明知晓蔺稷病情却不知隋棠的真实体质,她是为属不多,知晓全部事情的人。

    用蔺稷的话说,瞒不住她,也需她做更多的事。

    故而这会有些心惊,好好的怎就突然提及寸香?

    “孤说的对吗?书中的意思便是说,凡沾染寸香的地方是会一直留有它的香气味,但是如果这处的寸香混入了旁的杂质,它便会失去效果,也不会再有味道。”

    董真颔首道,“是这样的。殿下怎么会提起这等污秽之物?”

    “没什么,就是闲来无日,偶然想起。”隋棠神色怏怏,“孤还有事,约了承明老师,你先去忙吧。”

    董真含笑应是。

    待退出殿宇,走在林荫道上,忽就回过神来。当年她自是在殿下那副手钏上发现了避孕的寸香,后来每见一回,自然便本能地认为她是用来避孕所用。但如今回头细想,即便是挨近殿下时,她也一次都没有嗅到过寸香的味道。

    那副手钏……按照蔺相待殿下的心思,定是在问话当日,就让人处理过了。所以这么些年,殿下一直戴着一副安全无毒的手钏!

    殿下是想通此节了吗?

    隋棠想到了这处,但她不知内里,想不到在她戴上的第二日便被蔺稷换下,只当是他后来知晓。如此左右她戴过一阵子。

    阿母显然是小心用药的,而她只戴了一阵子……一阵子是多久呢?

    隋棠默默垂下头,终究是她自己辜负了他。

    她缓了一会,来到前殿见承明。

    承明道,“今日日头格外好,方老也来了,殿下可要去练会丹青?”

    承明同淳于诩、蒙乔一般,作为东谷军留守在后方的官员,自是没错。但是他要留守也该守在尚书台,如何会同董真等人一般,留在丞相府侍奉她?这明显是放弃了南伐,在守她。

    隋棠觉得不可思议,他身上负着不可消弭的仇恨,说他放下了,她是怎么都不信的!

    “老师为何不去南伐?”隋棠开门见山道,“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臣愿意留在这里。”

    “你不想报仇了吗?”

    “蔺相会为我报仇的。”

    “不一样。”隋棠摇首,“就算您放弃了报仇,但是在这里,和在前线,是完全不一样的前程。退一步讲,即便不去前线,您这会留在尚书台,也好过留在孤身边。”

    隋棠来时用了些参须饮,撑起了几分精神,“孤处,只有安生,给不了老师未来。老师一身才华,不该耽于此处。”

    “臣甘之如饴。”

    “是交易吗?”隋棠问,“他让你留下的?”

    是交易吗?

    承明自问。

    不算吧。

    他原是在她手中得的新生,没有她便是连命都没有,何论前程。

    “不是。”于是他答,“是臣……欲报恩。”

    “孤不需要这样的报恩,你当有更广阔的来路,更光明的大道。”然隋棠却道,“老师不必留挨在身边,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她抬眸看他,苍白面容上浮起浅淡的笑意,“这些日子,孤鲜出殿宇,至昨日才有几分回神。方闻老师已经移职来丞相府许久,不该这样的,您还是该回去尚书台。”

    妇人的眼睛又红了,浓密睫羽覆下。

    承明,原是他铺路搭桥赠给她的第一个人脉,和隐秘的权利。他想过要与她一生的,是她自己……

    “孤已误过一人,不想再误旁人。”许久,隋棠再度开口。

    承明默了默,“殿下一片赤诚心意,臣明白。但殿下非鱼,焉知鱼之乐?殿下再是好心,也当尊重鱼儿本身的意愿,不该以‘为其好’而将您的意愿强加鱼身。”

    “孤受教了。”隋棠合了合眼,“随老师吧。”

    从前殿离开,隋棠又开始往西走,这会没入葳蕤殿,一直都到了西北角。

    “再往前就是百官集会殿和医署了。”兰心开口道。

    隋棠想了想,踏入了百官集会殿。

    许是走了太多路,又值日光正盛,隋棠觉得阵阵晃眼,坐在廊下歇息。

    【你既来了这,今日烹茶的活便给你了。】

    【给殿下设席。】

    【认真听,回去我考你。答不上来看我怎么罚你。】

    【今个下午还有会,你就在这歇晌。来去费时,不若让我抱会!】

    隋棠不知自己何时起的身,走过集会殿,来到了后头的书房,闻得竹简落地声,打断了重重涌向她的他的话语。

    她扶着书柜缓了一会,俯身将竹简捡起。

    原是已经翻阅了一些的,这会慢慢又开始读了起来,然越读越不对劲,于是让兰心去传专门整理蔺稷脉案的药童。

    两个十三四岁的童子从医署来得很快,跪首请安。

    隋棠抬手免礼,却是眉间隐怒,“蔺相此番需久居鹳流湖,他的病例卷宗如何未曾整理去?”

    “小的冤枉,事关蔺相的医案、脉案,吾等都收拾了,不曾有遗漏。”

    “是的,殿下明鉴。吾等收拾好,老师还会再查一遍,绝无错漏。”

    “放肆!”隋棠怒道,“你们做事纰漏,认错改过便罢了,如何睁眼说瞎话!”

    她抬首将案上几卷脉案“哗啦”掷去他们跟前,“好好看看,东西都在这处,还敢狡辩!是孤往昔太好说话,纵得你等如此无法无天!”

    “殿下息怒。”董真在医署闻兰心带走这二人,忽就想到此处,赶来见此场景,倒抽了大口凉气。

    童子们自然不会有纰漏,完整地收拾整理好了真正的丞相的脉案卷宗。

    明显乃蔺稷百密一疏,忘了这茬,没有将假的卷宗处理掉。

    “不是殿下纵了你们,是我平素过于宽待尔等。”董真怒斥道,“还不滚去医署领罚。闭嘴,去抄写心经百遍,我明日来查。”

    回首又道,“殿下,当务之急是将这些卷宗给蔺相送去。您宽心便是,一来蔺相处有老师在,二来天气晴暖,三来鹳流湖尚近南地,气候比冀州温湿,误个一时半会蔺相当是无碍的。也怪我,初次接手这等事,不够细心。还望殿下恕罪。”

    隋棠一时动气,只觉心跳气闷,摆摆手道,“错则改之便可。孤近来也是急躁了些,肝火虚旺,且对那两个童子少罚些。”

    董真谢恩应是,松下一口气。

    *

    隋棠回去长馨殿,勉强用了些午膳。

    午后歇晌又是一场旧梦,起身后沉思半晌,唤来兰心,“收拾一些衣物,明日我们去漳河草庐住一段时间。”

    “开春来,孤还不曾去监工,也正好散散心。”

    住在这处,睁眼闭眼都是他的影子。

    隋棠觉得,自己要废掉了。

    隋棠能有这样的心思,兰心一干人等,求之不得。当下便给她整理衣物,又安排前往的人手。

    隋棠疲惫道,“孤就是想换个环境,少见熟人旧物,再啰嗦你也不必去了,孤独自前往。”

    兰心抿唇不敢再多言。

    左右从府邸到漳河就三十里,寻常骑马一个时辰便到了。薛亭的人手自是暗里护着,若需要承明讲课,董真搭脉,再传话便是。

    翌日清早,承明和董真在府门前碰过面,两人这般合计,便也放心隋棠不带他们前往。

    隋棠上了马车,马车驶过长街。

    晌午时分,街道上酒肆开张,小贩吆喝,接头的面店、包子铺腾腾热气,香烟袅袅。

    许久不曾好好用膳的隋棠忽就有了些饥饿感。

    “让马车停下,我们去吃点东西。”隋棠看着窗外店肆,“椒油汤饼,就去那

    家。”

    兰心扶着隋棠下车,顿了顿道,“殿、姑娘不嫌花椒呛人吗,您极少吃的!”

    “突然想吃。”

    店中深意极好,桌位还需等待。兰心排着队,让隋棠回车上等。

    隋棠返身回马车,见对面一家医官,人便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道是身子不爽,要求看看。

    坐堂的是一位年轻的大夫,铺了帕子搭上隋棠手腕。掌柜从内院出来抓药,一瞥不曾在意,再回首见夫人容貌不由面色大惊。冲那大夫斥道,“你尚未出师,让你在此旁听,若有病人且唤为师。如何私自给病人搭脉,错诊了怎么办?”

    话落又连连给隋棠道歉。

    隋棠笑笑摇首,“那有劳您给我看看!”

    掌柜拱手坐下,打来脉搏,面色上笑意慢慢淡下去,诊脉必,话语怜惜,“夫人可是来问子嗣的?你年幼亏损,根基薄了些,怕是……”

    “多谢!”隋棠付过银钱,逃离这处。

    只让车夫去唤兰心,道是不想再用,早些出城。

    许是路途颠簸,隋棠频生累意,来到草庐直歇了两日,方应了周边农妇的邀请出去各家转了转。

    如此五日后,坐马车来到三里外的第四个水渠处,慰问修工人员。她一如往昔,戴着帷幔,即便是赐予赏钱,也只是让兰心去散发,自己坐在临河岸上赏景歇息。

    “殿下行好事,如何不露面?”

    归来草庐,兰心为她鸣不平。

    “我又不是为了名声才给赏赐的,不过是见他们实在辛苦,工钱有限。再说……”

    她没能再说下去,从马车上下来 ,只觉一阵晕眩,眼前一黑人便软绵绵跌了下去。

    总算没昏迷太久,大半时辰便醒了过来,透过烛光看见兰心带泪的笑靥。

    “吓倒你了,我没事,就是近来一直乏的很,也是饮食不调的缘故……”

    “不,不是的。”兰心抹着眼泪,激动道,“殿下晕倒,是因为殿下有身孕了。”

    隋棠眉心陡跳,死死盯着她。

    “是真的。”兰心转出内寝,拉来大夫,“您和我家姑娘说,她有孕了。”

    是漳河附近的李大夫,以前救治民众时,隋棠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李大夫道,“夫人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当是滑脉不假。”

    “不可能,我家大夫说孤、我年少亏损,难有子嗣。我前些日子才看过大夫,没有说我有身孕。”

    “我问过您的侍女,您上回来癸水还是正月中旬,如此应是有两个月出头的身孕了。把脉测孕,一般需要四十至五十余日,偶尔因个人体质再多些时日方能测出也是正常的。”

    “为保准确,夫人可以多看几家大夫。”

    “李大夫熟悉漳河,有劳您请几位大夫过来会诊。”隋棠让兰心给他一枚金饼。

    为防有失,隋棠让他们七日后再行会诊。

    这七日里,她阻止了兰心往丞相府传消息,自己亦反复给自己把脉。

    每回把脉后,便重复确定上一回癸水结束,是在正月十五。重复回忆正月十六、十七,十八,她来漳河监工前,他们同过房。而之后再也没有来过癸水

    她原也有过四五十日不来的时候,又逢如今这等事冲击,心想来得晚些也是正常的!从未想过是因为有了身孕。

    草庐中,三位大夫言之凿凿,皆道她有身孕了,且马上就两个半月。

    所以,为何丞相府中,更高明的医者,说她不能有孕?甚至连冀州城中的大夫都是一样的口舌!

    隋棠控制自己不去多想,且将胎养稳。

    只每个十日,让兰心飞鸽传书回丞相府报平安。

    公主能出来散心,且闻薛亭的人手遥遥观之,她与当地民众谈笑晏晏,往来欢愉,府中诸人得了这些消息自也稍稍安心,不来叨扰。

    如此一个多月过去,五月初,隋棠再又一次会诊后,确定胎相稳固,遂传信让承明和董真来接她回府。

    两人赶来,兰心接待了他们,奉给他们茶水。

    后入内见到凭窗而立的隋棠,背对他们话语沉沉,“孤不是要回丞相府,孤是要去鹳流湖。”

    傍晚时分,她披了一件薄绸披风,转过身来时,晚风吹动披风襟口,隐隐露出已经显怀的小腹。

    “孤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费神去思考到底有何隐情。”

    她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脑海中一会是承明死活都要留在她身边的坚决,一会是那个仿佛根本没有寸香的手钏,一会又是董真赶来为童子解围的场景,很快都化作方赟一行医官的肯定之语!

    “孤就是想和你们说,孤腹中的孩子马上就四个月了,若是你们收了什么命令,孤是不可以诞下这个孩子的,孤显然没有还手的能力,你们大可以动手一尸两命。若是尚有怜悯之心,便护送孤去鹳流湖。”

    “别说话。”隋棠阻下董真,“你们只有两处选择,杀了孤,或者送孤去。”

    “殿下如何没有还手能力?”董真看着屋内香炉中的香,叹气道,“我们护送您去,但您需给我们把毒解了。”

    承明诧异地看向她。

    董真道,“是方才的茶,和此处的香。两者都无毒,但食后闻之,便是奇毒,效如麻沸散。”

    承明闻言,握了下拳头,果然难以聚拢,丹田也提不起力道。

    “这毒还是我教殿下的。”董真嘀咕道。

    “无需老师动武力,只需您与孤同往,有您在,薛亭不会多话,其他府中侍者多来不会怀疑。至于你——”隋棠望向董真,“孤还是愿意信你的,你既然愿意前往,孤与孩子途中不适,便且由你照料 。到了便给你解毒,不治两位药,不要自己瞎解。”

    从冀州到鹳流湖一路,因隋棠有孕,马车走得慢些,近半月方道。

    到时正值五月廿二,晚间时分。

    银河在天,繁星点点。

    主帐中,诸将还在论事,蔺稷坐在上首,忽闻侍卫来报,“长公主来!”

    蔺稷似不曾听清,蹙眉看他。

    侍卫便又道,“蔺相,长公主来了,她正在营帐外候您。”

    “今日到此为止,先散了。”他话音尚在,人已经出了帐外。

    帐外夜黑,军中半里一篝火,将人影照得明明灭灭,不甚真实。但他还是看清了在营帐不远处老树下,风吹裙裾,披风浮动的妇人。

    她向他招手,话语浅浅,“你过来。”

    他走近她,万千星辰落在她眼中,亮如白昼,亮可慑人。

    她一瞬不瞬看着他,脑中依旧混乱不堪,但心中却很确定当下要做的事。

    只盈盈扯笑,“你靠孤近些。”

    蔺稷看着她眼睛,心神被牵引不可控制地上前,咫尺间站定。

    隋棠目光灼灼,眼底翻涌火海。

    无边夜色里,似一声烛火灯芯炸裂的声音骤然响起,闷沉、清脆,。

    乃隋棠卯足劲扇了他一巴掌。

    刹那间,巡逻的卫兵,戍守的兵甲,还有散会不曾走远的将士,齐齐望过来。

    第62章因为,臣也心悦殿下。……

    鹳流湖率属豫州, 距离洛阳不过三百里,距离冀州则有七百多里。隋棠这般过来,蔺稷自然不会再让她长途跋涉回冀州去。

    实乃她的情况不太好。

    五月廿那晚, 她扇完那一巴掌,一口强撑多日的气散开, 人便软绵绵跌了下去。蔺稷拦腰抱起她的时候,薄绸披风襟口散开, 纱帛襦裙勾勒出躯体,他在朦胧月色里, 看到她微隆的小腹。

    他怔了一瞬, 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其实很想要个孩子。

    一个他和她的孩子。

    上辈子,她留下的那个孩子,在匆匆数年时光里,父子情短, 没有过多少相处。回首想将他好好养大时,他和他母亲一样, 都不愿给他时间了。

    而今生,今时,他也已至而立之年, 怎会不想要子嗣!

    但是天命不顾他。

    他要不到,也不敢要。

    大抵是太过思念,太过奢望, 才生这样的幻觉。

    但揽过她腰身的手, 掌心的触感无比真实, 她原本不堪一握的腰线明显丰盈了起来。

    风吹散流云,月光洒下,萤火虫也在飞来。

    他看得清清楚楚。

    她已经显怀的身子。

    “殿下的身孕已经四个多月了, 产期在十月中旬。”

    耳畔还有更真实的,董真的声音。

    当晚,这处医术最好的医官林群,也是这般确定的。

    四个半月的身孕,五个月后的产期。

    蔺稷悲喜交加。

    欢喜他和她终于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悲他时日无多的寿数,恐她步他人后尘。

    “属下知道蔺相的担忧,不想殿下有孩子,恐她来日如范氏一般。那左右除去孩子还是有法子的,属下熬一碗药给殿下便可。”

    这晚隋棠久晕不醒,董真中药半个多月,越发昏沉,但索性脑子还算清醒,开口安抚蔺稷。

    “浑说什么?”林群呵她

    ,“四个半月的身孕,胎都坐稳了,要是用药打下去,轻则损伤殿下身子,重则一尸……”

    董真被斥,垂眸转过头,心道我一开始就不同意骗殿下,还斥我不懂大局,不许我多言语,现又医者父母心了!转念又想,还是殿下聪慧,不声不响坐稳了胎,如此只能让她生下来。否则按照蔺相当时的决绝,说不定真会通知他们趁着月份小,堕了孩子。

    “我只要她活着,旁的生死不论。”董真回想蔺稷临走嘱咐他们时,最后的话语,不由打了个冷颤。

    然再想,一个时辰前,殿下的那个巴掌!

    当真一物降一物。

    “至殿下临盆前,你们好生调理她身子。”蔺稷沉默许久,最后终于开口,话落回去营帐看隋棠。

    但这夜远没有就此消停。

    隋棠在后半夜醒来,当下就拨开了他搭在她腰腹的手,惶恐又愤怒地从榻上坐起。

    “是我,阿粼。”昏暗中,蔺稷握住了她的手。

    “松开——” 隋棠挣脱他,趿鞋就要往外走。

    “天还未亮,你去哪?”

    “我去哪不用你管,你也没资格管。”隋棠似想到些什么,转身又回来榻边,抓了衣裳套在身上,裹来披风边系边重新往帐外走去。

    一直走到来时马车停歇的那棵老树下,爬上马车翻找东西。在外间守夜的兰心这会显然也醒了,被蔺稷唤着一同追了出来。

    他要拦下隋棠轻而易举,但恐她挣扎伤到她自己,遂不敢强行拽她。

    “医官说你要歇好,养好精神,这个时辰你到底要作甚?”

    “还怀着身孕呢,你小心些。”

    “你下来,要寻何物让兰心给你找。”

    蔺稷心惊肉跳看着她屈膝在马车中,来回翻拣东西,实在忍不住上前,想要将人拉回。

    然而手才握上隋棠臂膀,就被她一下甩开了。

    马车空间狭小,夜风浮动,漏入一点外头篝火的光亮,隋棠瞪着他,还是来时的怒意。

    半晌,扶着腰起身坐下,沉沉喘息。

    “天快亮了,再回去睡会。”蔺稷向她伸出手。

    隋棠没有理他,呼吸越来越急促,仰头合上眼抵着车壁缓神。

    “兰心——”蔺稷想让她去传值守的医官,隋棠睁眼打断他的话,“孤的行李在哪?去拿过来。”

    兰心呆了呆,看向蔺稷,蔺稷无暇顾她,眼神全在隋棠身上。于是,兰心从命将行李搬了过来。垂着头越过蔺稷,送到马车上。

    “阿粼,别这样。”蔺稷有些反应过来,按住包袱,“你有了身孕,不能这般劳乏。再说,医官都嘱咐了,你舟车劳顿,要静养一段时日,距离这处往西三里外,便是我的私宅甘园,我已经派人去收拾屋子了,明日就送你过去养胎。我每日都会回去陪你……”

    “这些话,于我都没有太大意义。”隋棠拨开他的手,从包袱中拿出一物,“我来就两件事,一是出口气,气昨日我出了便到此为止。还有一件事,便是这个。”

    隋棠目光落在手中的一个封柬上。

    “我记得,朔康六年的时候,你写了一则承诺书。”

    【凡夫妻间事,共商榷,同进退。不隐瞒不独断,若违者,即和离。 】

    “但我觉得我们不该和离。”隋棠眼中浮起一点虚无的笑意,望向对面似见到希望眉宇都开始舒展的男人,嗤单,“你有什么资格与我和离?我就该休了你。”

    隋棠话落,手中那个封谏劈头砸向了他。

    上头赫然写着“休书”二字。

    休书落在地上车门前,夜风一吹,飘在地上,蔺稷低眉了片刻。从一旁的篝火拾来一个火把,直接烧掉了它。

    这辈子,他都不会要这么个东西。

    然火焰燃起又熄灭,散作灰烬随风散去,隋棠也未再理她。她在马车中哭泣,气息沉浮不定,未几捂着胎腹艰难喘息……

    至此,很长一段时间,蔺稷都未再见到她。

    她在天亮之后,被送去了甘园。

    本要作一次会诊,蔺稷还在外头嘱咐林群的一干人等的事宜,又说将方赟传来。然董真从里内寝出来,“殿下醒了……”

    蔺稷闻言,就要起身进入,却被董真阻下。董真低声道,“她不想见您,要不让她缓缓?才做稳的胎,老是动胎气实在不好。”

    蔺稷回想凌晨她在马车中第二次气晕,就是他欲上去抱她回营帐,就退阻了两下,她喘得一口气没上来,头就沉沉垂下,没了声响。

    蔺稷坐下身来。

    “还有,殿下她不要老师,方医官也不要。” 董真抬起眼睑硬着头皮望向周遭的人,最后面对蔺稷道,“殿下说,她从来不为人在意,也不奢望有人听她话遵她意,更不敢奢望能对她有几分尊重。唯盼着蔺相能看在未见天日的孩儿尚且无辜的份上,容他在母腹之中,安稳度日,少受牵累。”

    “她说,由属下照顾她便可。”

    蔺稷抬眸看她,越过隔断屏风又看内寝方向,原本露在广袖外的手缩回袖中,无措又无法地搓起,许久低眉轻语,“如此有劳了。”

    至此,蔺稷每日都往返甘园和鹳流湖大帐之间,左右就三里路,骑马不过一炷香的时辰。

    但隋棠不要见他,他怕惹她生气便也不敢去见她,很多时候都是他晨起离开,或是晚上等她睡熟了,方进屋看她。

    但隋棠孕中睡得浅,一点声响就极易惊醒,醒来看见他,初时还能和他对望两眼,然越看越生气,只哽咽让他出去。

    五月底的一日,许是夜中贪凉,晨起额头滚烫,竟起高烧,幸得在晚间时候退了下来。

    六月上旬,最是暑热,隋棠一点胃口都没有。即便蔺稷给她换了数个厨子,都无济于事。

    六月中旬起,她原本已经结束的孕吐,又重新开始。莫说饮食,连药膳、安胎累汤药,都是吃多少吐多少。孕吐无法控制,亦无药物可止。

    蔺稷看着医案卷宗,心口窒闷。

    且按照董真记下的全部脉案、医案,隋棠这厢养胎养得很不好。

    医案给诸医官会诊,结合董真现测的脉象,一直认为隋棠乃因长期的情志内伤,忧思恼怒,致脏腑功能失调,气血运行受阻,进而使气郁结于心胸。方有了近来的种种不适。

    孕期养不好,一来母体伤,子嗣损;二来就怕生时不顺,引发更险的事。

    这日,其他医官散去后,董真尚且留在蔺稷身边,开口道,“蔺相当听明白了,殿下实乃心病。好好的身子,因心结困成这般。”

    蔺稷颔首,“我自然愿意和她说,可是,她连见都不肯见我。我就怕她看我一眼,就又激动盛怒!”

    他低下头。

    与隋棠当日闻自己不能生育竟是一般模样。

    如同犯错的孩子。

    “蔺相若当真愿意与殿下坦白一切,属下去说,去劝。”

    “多谢!”

    这日晚间,时值南地急报送来,蔺稷在鹳流湖开加议会。

    甘园月色如水,隋棠慢悠悠用完一碗牛肉汤饼、一盏烩软金果的晚膳后,这会才不到一个时辰,又开始用牛乳小天酥。

    她靠在榻上,将最后一口小天酥用完,缓了缓道,“他是不是病了?病得原比我想象的严重?多严重呢?”

    从手钏到医案,从范氏到病情,董真尽数告知,原与隋棠来鹳流湖前,料想的

    差不多。唯一不确定的就是,他到底病的多严重。

    董真如实告知。

    隋棠听后半晌,轻轻点了点头,“今也蔺相回来,和他说不必两头奔波,留在鹳流湖吧。”

    “殿下,臣说的都是实情,不敢再有隐瞒。”董真看不出她神色几何,只尽力解释道。

    “孤会唤他回来的,就这几日,容孤静静。”隋棠冲她笑了笑,“你清楚的,孤的身子很好,经得起今日听到的事。”

    隋棠这夜歇下,脑海中来回都是两个字,“十年”。

    蔺稷留在鹳流湖的第四个夜晚,梦见前世,隋棠难产而亡的样子,再控制不住,策马欲回甘园。

    但到底不敢再忤她半分意愿,熬到天明,请来承明。

    “你是她老师,他从来敬重你,你去看看她。她孕期身子很不好,劳你……”话落蔺稷方意识到,自己有些强人所难。

    他不仅是她的老师,还是一个爱慕她、努力想要与她保持距离的男人。

    然承明玲珑剔透心,展颜道,“属下会劝解殿下的。”

    ……

    “连老师都给他说话了。”甘园中,隋棠坐在窗下纳凉,“孤本想着您是来此的第一位客人,要好好招待您。”

    “听你这话,是不愿意好好招待了?”承明望向隋棠。

    隋棠确实精神不太好,眼下尚有乌青,眼眶也有些肿,想是长夜里哭泣过。

    “我与蔺相间,谈不上深交,相识更多是彼此需要。但有两回记忆深刻。第一回是二月里他来见我,让我在他走后开解你。第二回便是昨日,他又来请我劝你。两回,东征西讨十余年,一统九州的蔺相,我都觉得他不是蔺相,只是一个男人,一个深爱殿下可以低入尘埃的男人。”

    隋棠将煮好的茶捧给承明,低低而笑,眼眶又一圈圈泛红。

    承明这会没有读懂妇人的神色,只当她依旧委屈自己被骗,不由低叹道,“若是旁人来说,蔺相爱殿下,劝殿下同其早日复合,殿下都可以不信。但是臣说这话,您一定要信。”

    隋棠抬起了水雾蒙蒙的双眼,“为何?”

    夏日天晴云清,甘园棠梨花开正浓,洁白如玉。

    这好天盛景,原都是她赐予给他的。

    于是他便道,“因为,臣也心悦殿下。”

    第63章我想你们两个来爱我。……

    六月廿五, 鹳流湖主帐中在经过三月的小股兵甲渡江佯攻、试探、同早年潜伏在荆、益两州的暗子接洽确定后,终于决定在七月初八全面发起渡江战役。

    这晚大帐中反复讨论的一件事,乃谁为渡江先锋官。

    自有毛遂自荐的争勇者, 蒙氏子弟最先提出要率本部兵甲前往,蔺氏族中长者尚且求稳, 然如年轻一辈蔺雍等都不甘落下,蔺黍要求尤为强烈, 只说待这一日已近十年,定要领东谷军踏平江南之地。还有当日归顺的西北道四州的将领, 亦有跃跃欲试者。如此, 先锋官只一位,争相者却有七八。

    往昔这等事都是蔺稷亲往。

    东谷军服他,一来是当年长安突袭卫泰重振兵甲的神威,二来是往后十余年战场上打头阵的浴血奋战, 如此累下的威信。

    只是这两年,即便蔺稷有心瞒着外界他的身子状况, 但总有风声露出去,尤其历经今岁早春昏迷一事后,近身的官员或多或少也都知晓些。

    他自己, 总算也愿意听从医官的话,只督战,不上战, 尽可能地保养自己。

    为此, 林群初闻这日择定先锋官会议, 尤觉听诧了。来鹳流湖这数月,他还反复劝诫,尽可能不要亲身上阵, 少受兵戈之伤,以免精气损耗,根基溃败。但蔺稷多来一笑置之,并不愿听……这厢变化,林群恍然,实乃长公主来了,还带着他们的孩子。

    这日,最后决定由蔺愈为先锋官,蔺黍和承明为副将,姜灏为监军,领一万东谷军横渡金江,登陆益州。

    先锋官的位置落在那七八位争相者任何一位身上,诸将都不觉意外。姜灏更是领监军职多时,情理之中。但是谁也不曾料到,只低于先锋官半阶的副将一职,竟会落在从未领兵征伐过的承明的身上。

    如此,帐中难免出先异声。尤其是蒙氏一族,两位副将职竟一处也不曾落到。

    蒙烺拱手致话,直白提出异议。

    诸将也多有附和,都言承明缺少经验,这等战役用人至关重要。

    “如何没有经验?”蔺稷笑道,“朔康七年,大军缺粮求救于京畿,长公主千里而来确定粮草所需,这一路便是由承明护送。其行军之快,杀敌之猛不逊诸位。今岁五月,又在我们已经开战后,奉我军令安全地送长公主来鹳流湖。这种种堪比后方协助,完成得都很出色。”

    “蔺相所言甚是。”蔺黍唯恐南伐有差,精心筹备多年的战役功亏一篑,这会接了蒙烺眼色,亦开口道,“但如蔺相所言,承明之举,无论是关乎粮草还是护送家眷,都属战场后方的调度,始终不曾直面过正面战场。”

    蔺稷颔首,“所以他积了后方之功,我识出他尚有前线之才,故而调遣他来正面战场,亦非直接授他正职官位,不过一个协理。且你与他同在,正好多多携带,为东谷军将领增添新血液,岂不美哉!”

    蔺稷目光在胞弟面上留得长久些,话语似清风沁入他心扉,“你这些年原是积累了不少经验,难道不想带带新人?战场无个人英雄,有的是相互扶持和协助。你经验丰富然沉稳有失,承明初上战场但贵在镇定冷静。而蔺雍则最能顾全大局,同令君一武一文领御先锋全军,最是恰当不过。”

    “你觉得呢?”蔺稷话到最后,又问胞弟。

    “兄长说的有理。”蔺黍无从辨起,又绝确实安排妥当,遂点头称是。

    蔺稷低眉笑了下,抬眸盯他一眼。

    蔺黍意会,“蔺相所言在理,末将受教。”

    至此诸将再无意义,唯有蒙烺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不过先锋一职罢了,后面有的是仗可打。”大帐中散会,诸将三三两两走出来,蔺黍安慰蒙烺。

    “是这个理。”蒙烺道,“本来想着你接了先锋官的位置,且让蒙焕、蒙煊等人跟随你,这样一来帮衬你些,二来让他们也涨涨经验。你知道,他们总在我麾下,挣不了出息的前程。”

    一场战役,三军中有主攻,助攻,正攻,佯攻等。虽按东谷军的规矩。战功按照斩杀的敌军人头算。然因所领任务不同,所获军功的上下限也有很大的区别。

    譬如此番先锋打头阵,便是上限极高的战役。虽也很危险,但蒙烺盘算,放人在蔺黍麾下,他总会帮衬些。会将虎狼打残再扔给蒙氏子弟,让他们镀金又保证了安全。如此,比总在自己麾下,分割那一亩三分地要好些。

    却不想,蔺稷将这样的机会给了承明。

    承明背后的人,与其说是姜令君,不如说是长公主。

    自然,胳膊拧不过大腿,蒙烺一时只能无话。

    营帐中官员接连散去,只剩得蔺稷和承明。二人踱步出张望,眺望西边天际,漫天云霞烧成金色火海。

    “我原以为我提出前往前线,蔺相会拒绝的。”承明欣赏夏日晚霞,感激道,“多谢您给我机会。”

    “我初时用你,确实不曾想过要让你持刀,只想你接令君的职位,握笔即可。即便是随军征战,如同令君一般领军师祭酒职,作参军。”蔺稷的目光俨然不在天边云彩上,并不似承明般举目远眺,而是平掀眼睑,在寻人间屋舍。

    流云遥远却落在眼眸,家舍近在咫尺,却关门闭户,不为他所望。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是如今我想得多了些。令君那个位置,他座下其他八位侍郎都可以接任。但是掌兵征战,却唯有你。或者说,你可以出将入相,文武皆掌。”

    承明闻言,有些回过味来,不禁侧首看他,吃惊道,“你是……想给殿下一支傍身的兵甲?”

    蔺稷座下,如今东谷军号称五十万。然实则其中各方降军三十万,东谷军亲兵二十余万。这二十万亲兵中,十万由他直属,剩下十万分别蔺黍、蔺雍等五位族中子弟各统两万。他自然可以从自己的队伍里挑出人手训练一支兵甲给隋棠,但是兵甲好寻,良将难得。那些统兵的将军对他自无二心,他在,也可同尊隋棠。但若他不在……

    “蔺相放心,臣定不辜负你之意。”

    “我当然放心,你就是辜负我,大约也不会负她。”蔺稷冲他笑了笑,正色道,“所以,其

    实你不必非要领先锋副将一职。这场战役拉开,后头有的是仗可打。你确实无有正面交锋的经验,大可同我后续主力大军共同渡江。”

    “我知蔺相好意。”承明回道,“但是我觉得我还是早些离去地好。作战需要静心,养身,熟悉地貌,了解敌情……都需要时间。”

    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但有一处,他没有说也不可说。

    实乃因他于隋棠面前挑明了自己的心思。

    为避尴尬,短时间内,他总等离她远些。

    蔺稷也没有再问,只见身侧男子也目落西天,却已不是方才般赏景观物,而是眸光同落人间色,仿若在告别。

    他便想起承明向他提出此事时,乃是三日前,去劝诫隋棠回来后。

    “这个给你。”蔺稷卸下腰侧短剑,“自我十五岁兵出凉州,至今十五年里凡上战场,它都伴着我。伴我护己杀敌,建功立业,保我平安来去。如今我再难有上阵冲锋的机会,且赠与你。望你,能如我一样幸运,被命运恩顾。”

    一柄七星青铜剑,夕阳下泛出冷金色的光。

    承明抬手抚摸剑身,笑着收下,“天色不早,蔺相该回去陪殿下了。”

    *

    暮色四合,蔺稷归来甘园,自然还是见不到隋棠。能见到的只有董真记录的脉案医案。

    她依旧孕反严重。

    譬如刚刚他才入院门,便见一个侍者拎桶走出,一个侍者捧盆入内,兰心在给隋棠顺气,喂水与她漱口。

    自是才用晚膳,她又有吐了。

    医案上还载,孕期就要满六个月,胎动愈烈,累她夜不能寐。偶有入睡,她又多惊梦,常惊厥。

    的确,他在她睡熟后入内看她,她睡着睡着便会战栗起来。

    ……

    蔺稷将卷宗合上,隔屏风看她。

    若是时光倒退回二月十二那日……

    董真说她需要时间,承明说她已经答应了会走出来。

    蔺稷撑在桌案,盼时光快些留流去能让她早些消怒,又盼时光慢些走不要让他错过太多她孕期的日子。

    前世,他们就已错过太多。

    案前灯盏灭去又亮起,一日又过去。

    六月廿六,蔺稷看着隋棠背影想,若是他这会就冲进去,跪地求她原谅,求她让他一屋同榻陪伴她,她应该……蔺稷拍了下脑门。

    她都说了,从来无人尊重她,她也无有反抗之力,欺辱她的人更是不多他一个。

    蔺稷灌了盏凉茶,低头静心处理公务。

    六月廿八,夜深人静,蔺稷又想,若是他此刻装作旧疾发作,她是不是就会心软,顺势原谅他?

    但董真说,她如今受不起惊吓,恐有动胎气的风险。

    蔺稷只好又灌一盏凉茶,伏案批阅军报。

    六月卅,六月的最后一日,距离东谷军全面发动渡江战役,仅剩八日,而这日从益州传回消息,作为先锋的第一支小分队两千兵甲已经由承明率领,首批上岸。故而这日战况分析得有些多,蔺稷留在帐中晚了些。他盘算着大约只需半个时辰就可将当日全部军报处理完,遂打算索性阅完再回甘园,毕竟公务带来带去也是繁琐。

    案头灯盏“哔啵”炸开,他揉了一把有些发僵的肩膀,正欲将阅完的卷宗理好,却见隋棠的医案赫然放在案头。

    她的医案脉案从来都是由董真整理后,放在甘园书房中,以供他随时翻阅。偶有不懂,他当下问过董真,或是同公务一道带来询问林群。

    今日晨起,他确有昨日带回处理的公务带过来,但没有不理解的医案卷宗要带来问医官的,想是侍者整理时顺手放错了。

    且这份卷宗,首根竹简顶端点着一颗朱砂,尤似标记。他印象中不曾见过,事关隋棠,当下便翻阅观之。

    第一章,只一行字迹:六月初十至六月廿九。

    这个蔺稷理解,就是这份医案卷宗记录的乃六月初十到廿九的情况。

    当是董真特意整理的。

    他心下赞她做事认真,翻过第二章。

    “初十,脉平气定,胎动正常。”

    “十一,血盈气旺,胎动正常。”

    “十二,脉平,安。”

    ……

    “廿八,一切安好。”

    “廿九,一切安好。”

    蔺稷怔了片刻,反应过来,策马疾回甘园。难得的,他没有轻手轻脚推门入内,而是直接从马上纵身,扔鞭于侍卫,奔入隋棠寝殿。

    而隋棠正在用宵夜,一碗燕窝用至一半。

    见他回来,兰心吓了一跳,正欲挡在隋棠身前,暗示她赶紧吐掉莫用了。心道,今日守门的丫鬟怎不提前来报的?这般撞破,岂不是要让原本就僵硬的关系愈发雪上加霜!

    又觉肩头一重,人便被拂开了。

    “蔺相……”兰心急道,然话却被男人截断。

    他急切又欢喜地望着面前的妇人,她眸光清亮,眼神炯炯,确实一副精神上好的样子。

    “你是不是用过晚膳了?这会又饿了?你用得进东西对不对?那你用,用完我们再说话!你用,你慢慢!”

    屋中很静,就剩蔺稷的话还在回荡。

    隋棠也没抬头,继续无声用着膳食,约摸快要见底时才抬了抬手示意兰心带着侍女们下去。

    屋中人退,就剩二人。

    隋棠正欲寻巾帕,蔺稷便已经送至她面前。她没有避开,低眉看了一眼。男人见缝插针已经凑上帮她擦拭唇瓣。

    入夜时分,她已经卸妆脱簪,唇上自无口脂,却也不似他以往偶然入内瞧见的那般,灰败无色,而是红润光泽。

    隋棠抿了抿口,掖袖往靠背上坐去,不慎袖中一盒胭脂滚出来,不偏不倚滚至蔺稷身前。

    盒盖散开,洒出些许粉末。

    蔺稷将它捡起合上,正欲还给隋棠。见指腹粉末,再看妇人唇瓣,有些反应过来。

    “晚间不用这个,我给你放好。”他拿去妆台放入妆奁中,回来坐在隋棠榻畔。

    屋里置了冰鉴,冰雾袅袅,弥漫在二人中间。

    隋棠如今畏热,只穿半袖,衣襟也解松不少,露出胸口大片肌肤,一双玉足亦是赤裸伸在裙外。

    “寒从足起,还是盖些罢。”蔺稷给她掖过薄毯。

    隋棠不说话也没缩脚。

    蔺稷盖好,收回手,眉眼低垂。

    半晌,轻声道了句“对不起”。

    隋棠合了合眼,嗤笑问,“不生气?”

    终于得了她开口,蔺稷猛地抬头,频频摇首,“我不生气,只要你好好的,我欢喜都来不及,怎会生气!再说,我有什么资格生气呢,你只是让我体会了一遍你前头遭遇的日子。我体会到了,以后,以后再也不敢了!”

    “所以那这四十余日,你很着急是吗?

    “急,董真说你身子不好,我急,我又急又怕!”

    蔺稷握上隋棠双手,“都怨我,都是我的错!索性你好好的,孩子也好好的……”

    “所以你就又欢喜,对吗?”隋棠摇着唇瓣。

    “对!”蔺稷颔首,将她握得更紧,唯恐她再次挣脱抽离。

    “你欢喜——”隋棠看着他,双眼通红,“你被骗了不生气反而欢喜,为什么呢?因为你在被骗后知晓真相,知晓你的妻子安然无恙,所以你欢喜愉悦。那我呢,蔺神谷?我在被骗后知晓真相,知我夫君原来不是安康如意,而是身染重恙,时日无多……”

    隋棠哭出声来,“蔺神谷,你就算是体会了我被爱人骗后的伤心无错,受到了数十日里的煎熬等待,但你还是比我幸福!”

    “可是我们明明是夫妻,夫妻就应该甘苦与共的,你凭什么能比我幸福?”

    “我……”蔺稷不知要如何接她的话,许久道,“但夫妻也是不同的两个人,若是我们能够携手到老,自可同日而去。但是天不假年,你还这样年轻,我如何能让你殉我!”

    “我说的是这个吗?”隋棠恼怒道,“我说的是要同心同行啊。我问你,可是推开我,你的病就能好了?”

    蔺稷摇首。

    “那我再问你,推开我,你痛吗?”

    “痛。”

    “生病时,你痛吗。”

    “痛。”

    “

    所以啊,你为何要让自己痛上加痛?连累我也跟着痛,你是什么脑子?”

    “我……”

    “是益州范氏的事吓到你了,对不对?你想给我留条后路是不是?”隋棠的声音变得柔和,神色也缓和下来,只轻轻抚摸他眉眼,“原是我不曾告诉你,少时独居漳河,数年间,命途多舛,困苦久缠,我原就是将每一日都当做生命的最后一日过的。每日清晨,睁眼见得天光亮起,便都是赚的。而如今——”

    隋棠双手捧起他面庞,“还有十年,我们分明还有好多好多变数和希望。”

    “蔺神谷!”她抓来他的一只手覆上她胎腹,自己伏在他肩头,轻轻叹道,“大战在即,你又是这样的身子。让你受我一半时日的伤心惶恐便罢了。但请你好好活着,我不想一个人养孩子,我想你们两个来爱我,护我。”

    第64章蔺稷用心赔罪。

    翌日晌午, 滴漏声响,乃巳时正,蔺稷才醒来。

    三重帘帐拉开, 天光大亮。隔着六合嵌纱屏风,他一眼便落在跽坐案前用膳的妇人身上。

    是侧身的轮廓, 她没有挽发盘髻。

    三千青丝披在背脊,用一根金色发待松松垮垮系着, 两缕碎发从鬓角垂落。女郎从小留起的长发,纵是碎末也足有六七寸长。却因纤长鹤颈, 这般落下发梢竟只堪堪飘在锁骨翅沟中, 生出两分清丽的妩媚。

    “前段时日见你,不是倚在长几,便是卧在榻上,又是匆匆一面, 不得细看,尽见到如此纤瘦之处了。”

    蔺稷绕过屏风, 从隋棠身后抱住她,薄茧丛生的掌心从她脖颈划过锁骨,又回游上来, 将她滑落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

    思绪几经回到前世时,那会怀胎也有五六个月了,但她是真的瘦弱不堪, 几乎撑不住衣衫。从后望去, 腰肢如平素没有区别, 丝毫看不出怀孕的样子。

    “索性只是这两处未长肉,旁处都很好。”蔺稷的目光从上往下滑,经胸脯, 过腰身,话说得情真意切,半点不似玩笑,“背都厚了些。”

    隋棠孕期至今除了初时在冀州时,有些嗜睡反胃,其他一切都很好。尤其是四个月后胎相稳妥了,她胃口也彻底开了。

    蔺稷又给安排了三位厨子,主膳食的,司点心的,调口味的,翻着花样给她做吃食,隋棠很满意。今日还是头一回面对昨个就念想的膳食,忽就没了胃口。

    但念着身后的男人一夜不曾安睡,凡自个稍有动静,他便睁开双眼,或问她是否要水喝,或慰她不要害怕,以为她又在梦魇。

    寅时初的时候,腹中饥饿,还闹着他去做了碗汤饼过来。暑热天,膳房中的膳食都以新鲜为主,即便拜冰镇着,至多一个时辰,是故这个点自然不会备吃的。寻常隋棠凌晨饿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如今身边趟了个人,她半点不想凑合。蔺稷当是在军中养出的本事,手艺还不错,一碗汤饼加了在糖醋料汁里绊过的鸡蛋丝,点了麻油,隋棠用了大半碗终于饱了,但剩下两口丢下又觉不忍,犹豫间,他十分默契地接过用了。如此已近平旦,他才彻底睡实了。

    隋棠想着夜中光景,将腾起的恼意压下,扬起下巴点了点对面席案,“你今个起得晚了,久未用膳,我让他们煮了米粥和蛋羹,去用吧。”

    蔺稷全然未发觉隋棠前头的不快,坐来席案后,只见米粥软烂,蛋羹滑嫩,还有两碟特意去辣的小菜,忍不住又看对面的妇人。

    看一眼,又看一眼。

    “还吃不吃?蛋羹一凉就腥了。”隋棠被看得生出笑意。

    她今日穿了一声白绫滚金边的襦裙,外头套一袭鹅黄薄纱,近六个月的身孕已经难配腰封,便索性撤了未戴。如此跽坐在案,乌发洁衣,叠浪成雪,端雅丰盈似月下神女。

    然神女过于威严,隋棠颦笑鲜活,用食两颊微鼓,眸光清冽生俏,更似神女怀中白兔。

    “蛋羹我用一盏便够,分你一盏。”蔺稷起身端来,“你多用些,如垂耳一般就更好了。”

    垂耳闲来就是吃食,已然滚滚如球。

    隋棠一口汤饼梗在喉咙,掀起眼眸看他,“啪”地一声放下玉箸,“我饱了,你自己用吧。”

    话落,扶腰起身。

    跽坐的姿态,她已经需要腾出另一手撑住席案方能站来,寻常自有侍女托她臂膀。方才蔺稷从内寝转出,兰心早早便识趣领人离开,屋中只剩得夫妻二人。

    门外候着的侍女眼尖,就要入内扶上公主。被兰心阻下,方给了蔺稷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垂耳有何不好!我最是羡慕它,随时同你处在一起。”蔺稷稳稳扶住了她,“环肥燕瘦,浓妆淡抹,卿皆美矣”

    隋棠哼了声,拍开他的手催他用膳,自个转来妆台前让兰心给她篦发缓神。

    “你今日这样晚了,一会过去营中,军务堆起,晚间且不要回来了。”半晌,隋棠抚着胎腹似想起什么,有些懊恼道,“前些日子不是让董真与你交代了吗,晚间不要来回奔波。”

    “就三四里路,累不着,且当活动筋骨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隋棠睁开眼,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默了默道,“你在这宅子内外三层明里暗里伏下人手,不单单是因为这处离鹳流近,以防暗子流窜吧?”

    蔺稷将剩下两口膳食用完,顿了顿道,“你在这处,守卫自然严些。”

    隋棠转过头,冷眼盯他。

    “你如今嗅觉愈发灵敏了,确实是防天子人手的。”蔺稷无奈笑了笑,搁下碗盏起身来她身畔,“真不是要瞒你,你怀着身孕呢,不想你费神想洛阳那些人事。”

    他从兰心手中接了梳子,继续给她篦发。

    他这厢手艺很不错,头一回给隋棠篦发,是在隋棠眼疾好了之后,他们搬入长馨殿的第一夜。

    青铜桂枝台上红烛静燃,仿若他们新婚。她沐浴出来搓着长发就要上榻,被他按在妆台前,说是数日折腾,给她篦发解乏。

    她尚且疑他能否将她齐腰的头发梳顺,却意外惊讶他一手篦发的功夫,简直顺畅娴熟。忍不住打趣,“可是在孤之前,为旁的女子调教,让孤摘桃了?”

    他也玩笑回应,“殿下果然聪慧。”

    后来很多年月里,她给他按揉大陵穴缓解心口绞痛,他则给她篦发消乏松神。

    想起他的心绞痛,隋棠不禁黯然,只仰背靠在他身上,侧首抬眸看他,四目相视里,她眸光柔弱依赖,似无他不能存活。看得他除了努力活下去,无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他接了她眼神,与她微笑。

    隋棠也笑,转回头重新合了眼。

    “当年丹朱计划中,是打算等你南伐之后再行动手。如今就埋下人手,这时间提前了太久。会不会是你多想了。他的死士训练不易,一趟冀州行折损百余人。洛阳又有你兵甲镇守,他练兵艰难,当不会轻易使用。你营中更需人手,不若撤去一些罢。”

    “不能撤,我很确定,陛下的死士已经来鹳流湖了。”蔺稷篦发结束,放下梳子给隋棠按揉太阳穴,看着铜镜中睁眼疑惑的妇人,叹道,“数日前,承明来此劝你后回营途中,发现了端倪,且被人跟踪,若非我着人接应,怕就要遇刺了。”

    “那些死士都是由何昱统领,难不成是他们发现了老师身份,欲要除之?”话到此处,隋棠怒从

    中来,一下坐直了身子,“本是同根深,老师都被他父兄逼迫至此了,他们还不肯放过他!”

    “当日,我合该一鞭抽死何珣!”

    “这个道貌岸然的东西!”

    她盛怒中,一时喘息连连。

    “你又不是头一日认识他们,何苦动这样大的气!”蔺稷见她眉间紧蹙,手按在胎腹上,呼吸也重了起来,“可要给你唤医官?”

    隋棠摇首,孕中情绪来去如风。

    她转瞬展颜,将他拉来身前,覆手在腹部,“他动了,很活泼是不是?”

    这是蔺稷头一回感受到胎动,隔着他母亲一层血肉,他在他掌心踢动,当真活泼有力。

    是她孕育的他们的血脉。

    但他却只是问,“他动得这般厉害,你难受吗?”

    “这样还好。”隋棠摇首,“若动得再厉害我会和他讲道理的,讲不通我也会凶他的。”

    “要不下回我和他讲道理,你负责凶他?”

    蔺稷点头,“听你的。”

    “他还动呢,你不摸了?”隋棠有些讶异地看着起身的人,她就喜欢孩子动的时候,虽然有时也弄得她酸痛窒闷,但更多时候她可以和他聊天,给他讲故事。

    “不摸了。”蔺稷似一下没了兴致,回来至隋棠身后,继续给她按揉太阳穴,目光却在镜中妇人面上流连,“让他别动了,你脸都白了。”

    隋棠原本的诧异瞬间化作笑意,对着孩子挑眉。

    她重新闭了眼,散开的思绪又聚拢起来,回到前头的话题上,“不过他们要刺杀的不一定是老师,毕竟老师是从这处回去时险遭遇刺的,他们的目标极有可能是你,把老师错当成了你。甚至是我,用我扰乱你。”

    “对,这个可能性更大些。”

    “所以啊,我才说,今日你晚间不要回来了。”

    “无妨,近来连日进行作战会议,昨日已经定下先锋官人选。今日既然晚了,我且歇一日,索性不去了。”

    隋棠闻这话,一下来了精神,“那你陪我去这处的长街转转,正好我也需要走走舒展筋骨。这园子我都逛腻了。”

    关键的没说。

    实乃要不是为了装身子弱,胎养得不好不宜走动,她早就套了马车去逛了。仔细一想,还是怪这人。

    今朝可算有机会了。

    却闻蔺稷道,“等过两日吧。”

    “为何?”

    “为上头事,过两日就可以收网了,那会出行更安全。”

    隋棠闻此,只好作罢,然心中转念一想,依旧开怀。

    *

    如此偷得浮生半日闲,午后蔺稷陪她歇晌,足足一个半时辰过去,日头都快落下山去了。

    蔺稷催她起身,“不是说要舒展筋骨吗,起来,我们出去看看夕阳。”

    隋棠半眯着眼,就着他臂膀起身,然起来一半窝在他胸膛不动了,半眯的眼重新阖了上去。

    “别睡了,都睡一下午了。”

    “没睡……”妇人孕中体热,热乎乎的面庞贴着男人薄薄衣料,尤嫌不舒服,伸手扯开了他衣襟,蹭上去。

    久旷的男人不禁蹭,几下身子便烫得胜过她。然念她尚在孕中,只得勉励控制自己,却闻她道,“榻上也能舒展筋骨!”

    妇人抬起一双水雾渐浓的眼睛,将他圈入眼中,握入手中,“前三月要坐胎,后三月要防早产,就剩四五六月,如今已经第六个月了,都怪你,本来有三个月的,就剩一个月了……”

    “怪我,都怪我。”蔺稷半哄半求了半日,方得她松了手,用心赔罪。

    夏日昼长,日落后大半个时辰方天黑。

    然内寝屋门紧闭,来点烛的侍女被兰心拦在屋外,命去抬水送来。

    外头送水入内时,隋棠已经睡着了,蔺稷如常给她擦拭清理身子。

    但破天荒头一回,擦着擦着,公主竟醒了过来。

    她一双杏眼湿漉漉,眼中情意未散,扶着肚子侧身过来,被发丝缠绕的手指在男人掌心摩挲。

    化百炼钢为绕指柔。

    蔺稷抚摸她陀红的面庞,提起精神道,“可是孩子思念他阿翁,还想再见见?”

    第65章他奢望前世那个孩子也能回来……

    七月廿八傍晚, 蔺稷带隋棠去这处的百通长街散心。

    他原不想出来的,毕竟天子的死士还未揪出,但架不住隋棠吵嚷。都说妇人孕中心绪起伏大些, 他算是见识到了。

    第一日还好,许是歇晌后再“歇晌”, 真的累了。用过晚膳后,一夜睡到天明。

    然初二开始, 妇人精神头十足,从晨起就念叨要去长街。蔺稷讲理不成, 哄也没用, 隋棠就想出去。为此熬到他傍晚回来,直接便吵了起来。确切地说,是隋棠闹了起来,蔺稷不敢惹她, 但也拦不住她哭泣。本想她哭一会许就好了,便也由她去了。不想妇人孕中流泪, 一半为情绪之故,一半乃身体变化之故,开了头根本控制不住。这日半夜时分, 还能闻她委屈呜咽声。蔺稷白日顾着军务,夜间得隋棠这般,难免起了两下高声, 后又愧悔却已来不及, 直被赶出寝屋。

    新月之下站了半夜不得入内, 遂只能重卧书房。

    婢女们侍奉隋棠日久,都认她慈心柔肠,翌日进出往来嘀咕, 多言蔺稷的不是。

    如此僵了数日,七月初八渡江战役开始,首先是船只的查验和连接。

    先有用于指挥的楼船二艘,高耸入云天,装载兵戈和粮草,乃为主将调度指挥使用。

    再有斗舰一百,乃中型主力战船,各载士兵一千,两舷设有垛墙,士兵可以躲在后面发射箭矢。

    其次是艨艟一百,乃船身蒙有生牛皮,各载兵士三百,能够抵御箭的攻击,用来保护斗舰和作冲锋之用。

    四为走舸两百,是一种速度较快的轻型战船,可各载兵甲五十,主要用于对敌军进行骚扰性作战,同时又作通信、传令、侦察等任务。

    如此浩浩荡荡列于江面之上,铁索连舟,蓄势待发。

    蔺稷完成此项公务,已是三日过去。待一切安排妥当,再派斗舰三十,艨艟三十,走舸五十艘,按先锋蔺黍发回的军报进行跟进、进军益州时 ,这日已是七月十四。

    七月十五,不宜外出,正好修养一日。

    七月十六,蔺稷再次向隋棠赔罪,哄她出来同游。

    夏日长街人|流如沸,两边店肆开门吆喝。又因不在都城,这处没有宵禁,故而夕阳隐去便又是一番华灯摇曳的景象。

    蔺稷于南伐初战安排得妥当,如今又得妻子开释,自然身心放松些。隋棠则磨人拿乔了半月,这会如愿以偿,且值胎相稳固之际,身子算不上过重,便也玩得忘乎所以。

    一连数日,黄昏时分,蔺稷从鹳流湖回来,便换上马车与她同往长街。他们鲜少在外用膳,多来从长街西头往东头走上一遍。

    经过一家丹青店,进去赏一会画;隔两个店铺是一家首饰店,他们也会入内逛一会;之后是一家茶馆,他们在这处二楼定了个雅间,每日都会过来听书小半个时辰。如此再逛回去,经过对面的酒肆,偶尔会买上一坛酒,或者向酒肆外的小贩买一串糖葫芦。之后便挽臂携归。

    数日来,都是这般,很规律。

    约莫正是过于规律,被人摸透了作息。

    廿八这日,两人如常上茶馆二楼雅间听书。他们虽不在外用膳,但毕竟是在茶馆之中,茶还是用的。

    这日用过不久,隋棠便有些不适,未几歪入了蔺稷怀中。蔺稷才要说话,亦觉头晕眼花,心下顿感不妙,掷杯盏于地,正欲唤来暗卫救护。然相较于暗卫散布于楼下人群中,这二楼由何珣的死士乔装的小二、侍者离他们更近。转眼便抽刀拔剑亮出兵戈,寒芒闪过就要直取二人性命。

    却见得方才已经昏厥的妇人眸光骤然亮起,外袍脱去露出棉花枕头伪装的肚子,如此衣衫棉枕在她发力的手中皆是暗器,直甩刺客眼前。于此同时,前头头晕无力的男子也在瞬间精神抖擞,腰间软剑如长

    蛇,跃入战斗中心。

    二人点足起身,一人如鸟飞掠,一人如鱼挺跃,不过数招便解决了二楼的刺客,待定身收刀,方露出真实面目,乃易容的崔芳和郑熙。

    原是从初二夫妻吵架,到月中和好共游,不过是蔺稷一场请君入瓮的计谋。

    一楼被引出的刺客显然也明白了此间局面,正奋力厮杀。然这间茶舍早在当日承明发现端倪后,蔺稷计划起,除却这处老板,其他杂役、小二都换作了东谷军暗子营的人。而七月以来,更是按蔺稷要求,凡隋棠来时,则由他包场清客,无有旁的观众。实乃为保护百姓之举,免伤无辜。

    是故此刻,一楼大厅两派人厮杀地血流成河。

    毕竟是天子精心择人训练的死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即便崔芳和郑熙一行人乃提前布防,但还是少不得一番折腾。

    索性,动手后不过半炷香的时辰,外围伏击的弓弩手便全部就位。死士功夫再高,也抵不住弓兵压阵,很快束手就擒。

    然郑熙在二楼观战,却道一声“不好 ”,这处刺客清点乃三十人五。但按照这段时日的追查,这批死士潜伏于甘园方圆五里的于、徐、方三个村落,只是不清楚到底三处均有还是藏于其中一二处,只确定有人数六十五人。

    眼下三十人不知所踪。

    遂当即派人前往者三处进行搜查。

    深夜之中,兵分三路。

    郑熙带人前往于家庄,待人手入村时,他尚且吩咐莫要惊动百姓。却见几家灯火骤热亮起,或是白发老媪,或是独身寡妇,或垂髫稚子等皆是老幼妇弱手无缚鸡力之人,皆跪来他马前频频磕头。

    一说,“知晓我儿偷窃,然所偷粮草钱财都为了给老婆子治病,求官爷行行好,放过我们,我们将东西都交出来,交出来!”

    一说,“妾夫君病死,留下孤儿寡母,全靠阿兄帮衬,他前日打了人,我们认,我们去赔罪!”

    还有孩童也磕头,“是我缠着阿英叔要学骑马,他才想去鹳流湖营帐偷马的,但我们去眼睛士兵来去威严,实没敢偷,再不敢了!”

    ……

    郑熙一时如坠云雾,只看见他们口中“我儿”、“阿兄”、“叔叔”乃至更多让村为之求情的人,都默声或立门边,或站廊下,或扶老翁老媪身侧。

    月光惨白,照出他们借力欲起的足,并指成刀的掌,和望向他时极具挑衅的眸。

    “你们有何要求,皆可商量!”郑熙本能反应乃他们劫持村民。

    不过二十死士,前头远程监测,只能断出一个大概的轮廓不好完全确定为何人。如今见得面目,便都算是废子,再无潜藏之用。纵是放他们回去,也无妨。

    “我有,我说。”其中一个松开老媪,一副憨厚模样,颤颤巍巍走过来,“我阿母年迈,无人照料,还望官爷——”

    “停下,就站在原处说话。”仅剩半丈地,郑熙以鞭呵他。

    “官爷你听我说,你醒醒好……”那人却如常人见官差惶恐般,充耳不闻,只一边乞求一边扑向郑熙处,掀起眼皮的眸光中杀意四起。

    郑熙软剑抽出,一剑封喉。

    “啊——我儿——”老媪眼中倒映月光,面上溅上血色,扑来那死士身前,捶胸痛苦,“老婆子一生孤苦,年老得了这么个好儿子,他有错你们抓他便是,如何要取他性命啊!我儿——”

    郑熙一时看滴血的剑刃,亦被怔住神识。死士当是要行暗杀之举,如何半点没有反抗?

    这思虑间,只闻另外三四个死士亦同前头一般,一边近身一边求饶。郑熙脑海中电光火石惊起,正欲勒马传令让手下撤开,到底来不及。

    夜黑月冷,又是几道刀锋冷芒,几腔血流喷洒,尸身伏地,哀声四起。

    有百姓索性抄起扁担,提起柴刀,或要自保,或要报仇。被还有剩下的十余死士带头,竟都冲向郑熙一行。

    郑熙所领分队百人皆为暗子,面对对面连死士在内的三四十人,原是胜券在握。但也正因对面多为百姓,且过半都是妇孺,一时难以动手。

    然稍作退让间,人群里的死士便直取暗子性命,不过片刻,暗卫营已有五六人命丧贼人之手。暗卫营中暗子原与死士无异,都是拼命格杀的主,如此见血,本能还击。尽管郑熙同副手多番阻止,然不过片刻的厮杀,这处所有维护死士的百姓都接连倒入血泊中,唯有一声声“蔺贼鱼肉百姓”,“东谷军不辨是非,堵人之口”,“蔺稷倒行逆施,祸乱朝纲在天地间回荡……

    而于家庄剩余百姓闻得动静,本是或近或远围观,这厢见此场景,闻此声音,有与此间百姓沾亲者,不禁同生愤恨;即便无亲也为多年同村毗邻人,可谓唇亡齿寒,则恨中生恐。

    一时间不知哪个先有了反应,奔回屋中收拾行囊,道是逃命要紧。却又有人哭而哀嚎,天下九州早入蔺贼之手,能逃去何处?

    逃亦亡,反亦亡,不若反了尚有一丝生机。

    郑熙收刀,匆忙发出信号,又叫村外东谷军暂且围困,以待后命。

    月色如霜,方、徐俩村亦是如此。

    子时过半,蔺稷在甘园收到三处暗卫首领发来的一般无二的情报,未几理清前后事宜。

    原本隋棠同他一道等消息的,但到底夜深熬不住,半个时辰前已经睡下了。

    近八月天,夜中起寒,蔺稷给她腰腹上搭了条薄毯,起身欲走。人便有些惊醒,睁眼拉住了他的手。

    “今夜已无事,郑熙他们回来了,我去见见他们。”蔺稷将她手放在腹部,冲她笑了笑,“安心睡。”

    “早些回来。” 隋棠摸了摸肚子,听话合上眼睛。

    郑熙一行自然没有回甘园,等蔺稷的是情报后的事宜,问他如何处置?

    这厢天子死士入鹳流湖,行刺杀之举自然是真的,然还带着更大的目的。

    蔺稷想过他们会将人手分作两半,于百里长街茶馆的刺杀定不会倾巢而出。尽管近一个月的部署,但并不能保证就天衣无缝。对方极有可能也是将计就计,若是茶馆的刺杀失败,蔺稷自然放松警惕,他们便来甘园行刺。谁也不会想到,他们敢行刺守卫最牢固的地方,如此胜算极大。退一步,即便行刺不成,定然也能惊了长公主的胎,分散蔺稷心神,扰乱他于南伐的心思。

    蔺稷想他们所想,在此侯了半夜,难得的事出他意料。剩下的一半死士并没有来攻击这处,而是做了更让他进退两难的事。

    按照三处情报回复,再显然不过,剩下的死士并不是挟持了民众为人质,乃自他们入村,则如常人一般,同村民共处,甚至帮扶鳏寡老幼,同他们处出了感情,使民众成了他们的保护盾。而今夜之举,民众又成了他们的矛,他们只哀求不反抗,束手死在郑熙等人的刀剑之下,混乱中甚至还杀了村民以陷害,就是为激起民怨,毁蔺稷名声,动摇东谷军军威。

    三十余个死士混迹在三个村落三十余户人家里,这厢于家村共死去村民二十三口,徐家村二十六口,方家村十九口,共计六十八人死在黑夜之中。而三村共有近三百人,如今剩得两百活人……

    蔺稷目光落在地图上,只闻滴漏滴答,时辰纷纷过去。忽得一记扬声,乃丑时至。丑时便是鸡鸣时刻,鸡鸣过去便是平旦。

    平旦日头高照。

    等待复命的三位副首领默声以待。

    滴漏在潺潺细声良久后,又起一记高声,乃丑时过半。

    蔺稷终于阖上眼,抬手做了个“封口”的命令。

    得令的属下分往三个方向。

    月亮躲去云后面,云雾叠层,不见天日。

    唯有刀剑亮,鲜血流,热油起,最后火光冲天,白骨成烟。

    廿九第一缕日光升起的时候,以这三个村庄为中心,方圆十里的八个村落,两个县,近千户人家,四千多人口,陆续得到讯息:

    ——方、徐、于三村中出现疫病,为控制疫病扩散,患病不得救治的人蓄已经服药致死、生火焚化,可医治及健康的百姓已经由东谷军另设营帐安置。故而,所见三村之烟火余烬,不必理会,不必生惧,生活如旧。

    讯息于这日午间传遍八村两县,至蔺稷午后在营帐中歇晌,各处平静如斯,没有发生任何慌乱。

    一场差点危及南伐战役的动乱昼夜间被平定,自该庆幸。然蔺稷伏案睡去,并不轻松。

    夕阳敛光,营帐内寝没有点灯,灰蒙蒙一片。旃檀香香气浓重,弥成团团稀薄白雾。

    伏在长案上的男人只让人瞧得一个模糊的轮廓,走近了才看见他单手横案

    作枕,头卧在上面,露小出半幅面容,却因眉宇深锁,愁绪蔓延到了海目眼角,现出若有若无哀色。被满屋旃檀香掩盖,又熏浓。

    剩一只手捂在心口,熏香来而又散,散而重弥,似他心头绞痛,一阵有一阵无。

    隋棠放下烛盏,将一旁的旃檀香掐灭。回来捧起了他那只捂于心口的手,撸上他衣袖,按揉臂肘间的大陵穴。

    一炷香的时辰,蔺稷眉宇慢慢舒展,醒了过来。

    “妾在此有一会了,蔺相防范实在差了些。”隋棠闻他呼吸平缓许多,指尖发力戳了下他的大陵穴。

    “我不适,你还这般闹我。”蔺稷蹙了下眉拍开她的手,自个拂下衣袖,“旁人轻易入不了大帐,更近不了我身侧。主要,我嗅到你的气息了。”

    “帐外遇到怀恩法师,他与我说了。后来林群也过来回话了,说你没有提前发病,就是这段时日太辛苦。昨个又熬夜所致,有些微恙。”隋棠瞧着男人从她掌中将手抽回,有些恼道,“让医官看过病,且抓紧歇下,何必再见怀恩。”

    “我与他论经,静静心。”蔺稷伏案太久,手足发麻,看她一眼示意她自己歇下,一边无奈道,“知你不喜欢他,下次不让你们撞上了。”

    “你喜欢的人,我不会生厌。”隋棠坐了一路马车,腰背泛酸,这会坐不住只站着撑腰捶揉后背,“只是我也好奇,你——”

    隋棠歪头瞧他。

    “我如何?”

    “你这样一个人,怎会爱好佛法,同怀恩这等方外之人结成忘年交的?”

    屋中熏香淡了些,但还是雾蒙蒙、甜沁沁的绕人心扉。妇人乌发黄裳,髻上腰间皆以白玉作缀,豆灯烛火里,清丽似高枝盛放的玉兰。

    “许是前世的缘分。” 蔺稷顿了片刻,低声吐出话来。

    隋棠腰间松泛了些,嗔他一眼,“走吧。”

    “去哪?”蔺稷问。

    “天都黑了,你说去哪?”

    蔺稷环顾四下,这才意识到除了案头一点油灯发出暖黄色的光,其余皆入黑暗,灰蒙蒙一片。

    独她明亮而已。

    “我还没问你,昨个让你早些回榻安置,如何一夜不归? ”隋棠踱近他身侧,居高临下看他。

    “昨夜有些晚了,怕扰到你。”

    隋棠瞪他,“好好说话。”

    蔺稷捏了捏她拂在他面庞的流云广袖,却就此放下不握她的手,垂眸不语。

    “今日我不来,你可是打算今夜宿在这处了?左右也是我前头说的,若是事多繁忙,不必来回跑。”

    蔺稷低笑了一声,眉眼也不敢抬起,“都说妇人孕中少智,如何我家的愈发伶俐?”

    “今日三村星火残烟未尽,我看见便明白了七七八八。”隋棠揽袖捧来烛台,绕过长案一角,目光落在未曾卷合的地图上,看着那三处村落,又看三村后头的其他村庄,眼中亦含悲悯,“那两百余人自是无辜,但若放他们离去,定是怨声载道,流言如滚球而起。最先乱的定是八村两县,而后是就近的丽阳郡,和安郡……他们或逃或反,直接影响南伐的进度,若是只影响也就罢了。但他们还会成为旁人的刀聚势捅来,到那会你再还击镇压,只会死更多的人,流更多的血,如今—— ”

    隋棠在黑暗中同蔺稷眸光接上,回来方才的位置放下烛盏,一点微弱光芒亮在彼此身前。

    视线纠缠中,依旧是居高临下的姿态,她伸手抚他发顶,“如今,你做得很好。”

    隋棠掌心温暖,若是放在平日,蔺稷已经握来贴面蹭上去。然今日却没有动,甚至有些僵硬地微微偏离了她手心,低下头去。

    以战止战,以杀止杀这类事,不是没有做过,相反他做的太多了。

    自少年起,十数年来血海里进出,白骨山累起,良善与恩悯早在生死门前被磨得所剩无几。

    妇人说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

    只是今日避在这处,除了对生命本能的敬畏和对逝者的哀悼外,满屋旃檀佛香,更是在为他妻儿祈福。

    但他妻子入内,毫不犹豫掐断了香。更在他数次欲要避开她后,就在此时此刻,扶着腰身拉上了他的手撑上她后腰,再拉过另一只也环在腰间,要他抱住自己。

    一双杏眸湛亮,长睫覆下,似箭矢滚油带火,带着些许恼意欲要射穿他。

    他抬起眼眸,双眼中含了两分讨好的意味,“我不是因为身子不适才避开你,你今日来也瞧见了,林群他们再不敢对你说半句谎话。我……”

    男人顿了一会,环在她腰上的手搓着指腹,虚虚搭着。

    “我的手下了屠杀的指令,有好多是妇孺和孩童,不想太快碰你和孩子。”

    隋棠眼中火焰未灭,起起伏伏,许久才化作两汪春水。

    “我知道。” 她也不再强求他抱住自己,只揽上他脖颈,让他贴面于胎腹,自己抱紧了他,话语柔柔落在他耳际,“但是黑夜已过,白昼亦尽,一日一夜足够,你该随我回家了。”

    *

    转眼八月,洛阳城中依旧是枫烧云霞,芳菊香阵冲天。奈何草木无情,一年如是一年。人却为事所困,无有半点意气,太极宫中今岁连中秋宫宴都不曾举行。

    只因八月十二清晨,大雾散去,苍龙阙门口赫然多出三十五木匣。匣盒打开,乃现出颗颗已经腐烂斑驳、血气腥臭的头颅。

    同日,太尉府接到一信。

    上书仅十字:另三十人尔,火化为齑粉。

    何珣被急召入宫,见得三十五颗头颅,隋霖亦见他手中信。一时间君臣无言,最后为天子掷碎杯盏起,勤政殿方有了些声音。

    何珣初时欲调死士乃为除去次子,以防命格谶言,后来尤觉难瞒天子,故献上计策,将除子当作顺便。

    隋霖考虑再三,同意了。

    眼下,显然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死士半点任务没有完成,还激怒了蔺稷。

    “陛下,他如今心思都在南伐上,最多便是这般举止,不会动真格。我们只当不知,给他送批粮草,就说是赐他南伐之用。”何珣提议道。

    隋霖闻言冷笑,这与求饶何异?

    沉默半晌,道一句“粮草十万石,且从你族私库出”遂拂袖离去。

    九月初,十万粮草送达鹳流湖。鹳流湖屯兵二十万,这十万粮草还不够半月之用。然就此收下,为着来源,还需验其是否干净,颇费人手时辰。

    参军处,当下便提出退回不收。

    “战时粮草比金子还贵,送上门的东西,如何不收?”蔺稷笑道,“把陛下赐的粮草屯到最近的鸿桥县。”

    军师祭酒蔡汀当即反应过来,抚掌称赞。

    鸿桥县乃大司马临淄王的地方,临淄王掌天下粮草,那处便是屯粮地之一。如此送过去存下,他没有拒绝的理由。至于到时所需,直接取走便是。然至于取哪处,自有东谷军说了算,他那一点护粮的兵甲,如何制得住东谷军。

    如此半点不需查验,便将粮草洗干净了。

    蔺稷原笑闻诸官赞叹正欲让他们散去,只见外头薛亭一手下匆匆入内,眉间抖跳了一下。

    薛亭负责甘园安全,这厢午歇时辰,遣人来此作甚?

    “太极宫的人入了甘园。”那人在他耳畔巧言,“薛大人护着殿下安全,谴属下报个信,您可要回去看看?”

    蔺稷闻言,当即策马返回。

    隋棠如今已经八个月身孕,再过一个多月就要临盆,最是紧要的

    时候。

    然待他赶回甘园,院内一切如常,兰心正在给隋棠作午休前的篦发。

    “怎这个时辰回来?”隋棠本阖着双眼,不曾发现身后换人,但篦发的手法还是让她一下就回神区别了出来。

    蔺稷每回落梳都会在发根压一下,力道轻重适宜,格外缓神舒适。

    “是薛亭给你报的信吧。”她眉间隐哀色,“是徐姑姑。”

    “徐姑姑?”蔺稷看着她闭合的双眼。

    “母后身边的掌事姑姑。随粮草一道来的,说是代母后来看看我。闻我有身孕了,送来两本佛经说是月中躁气重,越来可惊醒理气,再让姑姑摸一摸孩子,且当她抱过了。”隋棠睁开双眼,眼泪从通红的眼眶中落下来,“姑姑说她挺好的……”

    “来日,有机会再见的。”蔺稷安慰她道。

    东谷军破洛阳,若是天子献降,皇室宗亲自当被妥善安置,她们母女是有相见之日。

    “当初我来洛阳,她在宫门前送我,送我一串翠玉项钏,途中遭刺杀,弄丢了。更早的时候,她还送我一副手钏,里面置了寸香。我说喝药可以一了百了,那样好的东西不该染了污秽,但阿母说万一我遇上喜欢的人,愿意给他生儿育女,不至于人生太遗憾……”隋棠侧身来,抱住站立的男人,“我其实很想她……”

    蔺稷想起前世,轻轻点了点头,“她有她的无奈,但她是爱你的。”

    隋棠哭了一场,心绪便缓了过来。鼻涕眼泪都蹭在蔺稷袍摆,只道累了,想睡觉。

    蔺稷便也索性未再回鹳流湖大帐,陪她一道歇晌。

    隋棠睡在里榻,朝着蔺稷与他闲话。

    “儿子也挺好的,这样我们压力也轻些。等以后安定了,我们再生个女儿。或者,这会太疼,我就可以不生了。”

    前些日子,医官已经诊断出多半是个男孩,蔺稷欢喜了好久。只是蔺稷欢喜,更多的是另一重缘故。

    他奢望是前世那个孩子回来了,能容他好好养着他,弥补他,如养他母亲这般。

    隋棠不知前事,尚在嘀咕,“你说,他会像谁?”

    “整体像你,纤瘦高挑,口味也像你,爱吃甜的。细节处像我,有和我一样的眼睛,左胸都有一颗月牙胎记……”

    “浑说甚!说的你见过一样”

    隋棠打了个哈欠,推了推他。

    蔺稷会意,起身扶起她,让她侧身朝里。

    “都说有孕了口味会变,我连习惯都变了。”隋棠拉过蔺稷一只手,搭在高隆的胎腹上,“等我生了,我再朝你睡哈。”

    “这样也很好,我喜欢。”蔺稷臂膀揽过去,似鹰护雏,将惜爱的人都拢在羽翼之下。

    ……

    时间不经数,转眼便至十月。隋棠的产期是十月十二,九月下旬的时候,蔺稷便已经不再去鹳流湖营帐办公,只每日让人将军报卷宗送来甘园。

    晨起处理军务,之后便是查检隋棠医案,清查已经择定的侍产的医官、稳婆和一应侍女。

    前头,杨氏来信,说要过来照顾隋棠生产,被他以路途遥远为由拒绝了。之后杨氏选了两位有经验的稳婆过来,也被他安置在别处,只重新挑拣。

    隋棠虽不喜杨氏,但还是觉得蔺稷此举过了些,委婉地劝了两句。

    蔺稷回道,“我不放心阿母,是她性子粗,易信人,没有旁的意思,回去会给她解释的。你不必操心。”

    隋棠想说,看你那样子,更像她要舍母保子的意思。这样的念头闪过,她生了一身汗。只当孕期多思便也懒得再想,一切由他去办,不再多话。

    初六这日,蔺稷军务有些多,午后没有没有陪她歇晌,而是在窗下处理公务。

    隋棠躺下时腹中闷胀,便有些了感觉。

    许是她常日看医书,又或许是闻董真讲多了,只觉小腹阵阵抽痛感十分熟悉,尤似经历过一般。

    她侧躺在榻上,望着临窗阅卷的人,想唤他,又觉还早没必要。只自己伸手在胎腹上安抚打圈圈,没多久也就不疼了。

    “你今日怎么还没睡着?”一连几次侧首,都同隋棠眸光接上后,蔺稷道,“可是有哪里不适?”

    隋棠又缓过一阵抽痛,向他招手,“让兰心备水,我想沐浴。”

    蔺稷蹙眉看她,神色如常。

    但闻她道,“我可能要生了。”

    “疼吗,何时开始疼的?”蔺稷跑过来。

    “就半个时辰吧,还早。”隋棠继续道,“我要沐浴。”

    蔺稷应了她,但不愿假手于人,只自己给她沐浴。

    净室水雾缭绕,他擦拭她的身子,擦到某处顿下,那样大的一个孩子……他抬眸看她,一颗眼泪落下来。

    隋棠没有看见他的眼泪,但明显感觉他擦腿的手在抖,不由叹了口气,“你一会给我出去。”

    蔺稷不说话。

    蔺稷被赶出产房时,是夜半时分,月上中天时。

    隋棠的胎不是很大,胎位也正,阵痛了五个多时辰后,便破了水。

    虽然这会,她已经面无血色,虚汗淋漓,但一切都在正常范围内。医官和产婆都道,至多一个时辰便能生下了。

    却未曾想到,最后生的时刻,竟折腾了许久。

    隋棠痛出了重影,只觉眼前人事走马观花,她想快些生下孩子,但又半点不想再费神用力。

    耳畔声声催着她。

    要她“咬咬牙”。

    要她“再忍一忍”。

    要她“撑口气”。

    她的神思涣散开去,她咬牙过的日子还少吗,还要她怎么忍,她不想撑口气……这样疼,她早就想散了这口气!原是从来也没有一个人真正爱过她,亦无人需要她!

    不是的,过往日子难捱,但是她被珍惜过,爱重过,她有朋友老师,她的母亲记挂她,她的夫君爱她如生命……

    她怎会不愿意咬牙撑口气!

    她努力睁开眼,辨清今是何夕。

    “三郎……”她凄厉地唤出声来。

    唤出来才是对的,为何不敢唤他?方才几番张口,想的都是甚!

    这不,一唤,人就踢开门进来了。

    她攥着他的手,将他皮肉都抠破,依稀听得一声婴孩的哭啼,很是响亮。方安心陷入无尽昏沉中。

    是个儿子。

    不知道以后是否会和他母亲一样爱吃甜食,也辨不清眼睛是否长得像他父亲。但有一点蔺稷很确定,他看见孩子的左胸,长着一枚和他一模一样的月牙胎记。

    他看了他片刻,回首亲吻他还不曾苏醒的母亲。

    医官说母子平安,隋棠昏睡只是体虚累急之故,至多晚间便醒了。

    孩子出生在黎明时,隋棠也是彼时开始昏睡的,睡一日正常。

    蔺稷颔首,在屋中陪她。

    然晚间至,月亮爬上柳梢,隋棠没有醒。

    月落日升,有一天开始,隋棠还是不曾醒。

    蔺稷唤了医官,医官诊脉一切正常,只说再等等。

    才两日,又流了那样多的血,她疲懒,自然睡得久些。蔺稷安慰自己。

    然而,第三天,第四天……隋棠都没有醒来,蔺稷逐渐崩溃。

    前世,她就是生完孩子,方一睡不醒,再未醒来。

    “殿下一切安好,那为何不醒来?”

    第五日,蔺稷召了医官会诊,再难压心绪,提声斥问。

    因就在寝屋外间,孩子被吓得惊哭起来,诸人亦束手无策。

    乳母慌忙抱起孩子安抚。

    “抱去殿下处让他哭!”

    襁褓婴孩哭得撕心裂肺,蔺稷

    喘了口气,缓声道,“抱去耳房吧,或许是饿了。”

    “你们继续想法子!”

    他回来榻前,握上隋棠暖意流转的手,伏在她胸膛听她如常跳动的心脏,“我和孩子都在,你为何不醒来?”

    日影偏转,一日又要过去。

    安静得针落可闻的屋内忽起一点声音。

    “三郎……”

    是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卧在床榻小憩的蔺稷抬起头,却见到一副些许陌生的眼神。

    他定睛细看,又也觉得熟悉,但来不及细想,只为她的醒来而欢喜。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吻她五指,话语哽咽,“你要吓死我了。”

    “别怕,我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双眼中神色几经变化,眉宇间悲喜若隐若现,终成一抹隔世的欣慰。

    隋棠睁开一双漂亮的眼睛,将他锁入她眼眸。

    第66章旧梦窥前世4(上)……

    前世, 朔康七年三月初二。

    隋棠今岁得了蔺稷许可,每月月初可以入宫小住三五日。如今他出征冀州,原是隋棠留宿宫中的好辰光, 便是七八日也无妨。

    然而,她昨日入宫, 今日就辞别了胞弟、母后。

    太后留了她两回,都被她拒绝了。

    “他不在府中, 你何必急着回去?如今你阿弟也没有给你任务,在母后这多歇些日子。”第三回拒绝的时候, 太后还在挽留, “让阿母好好照顾你两日。”

    隋棠看不见她神色,但听话音能感知其两分愧意,“是否阿母照顾我,心里会好受些?”

    何太后顿了片刻, “母亲照顾自己的孩子,心里都是欢喜的。”

    隋棠点点头, 留了下来。

    “那、多住几日,初六阿母生辰,过了初六再回去。”

    隋棠依旧点头。

    十七岁之前, 她都在漳河,没有陪母亲一起过过生辰。纵是四五岁时有过,也记不全了。

    十七岁回来, 是在四月里, 自然错过了。

    十八岁的时候, 是去岁,她在司空府,嫁入府邸七月不见郎君, 周身侍女全无,她似断线的风筝,不知如何是好。只沉默地等待,等天子给她传话,等蔺稷早些回来让她实施计划。旁的再想不到。

    十九岁,便是今岁,算是头一回陪母亲过生辰。

    何太后激动道,“等到了十月里,阿母再给你过生辰。”

    她弥补遗憾,想让自己好过些。

    隋棠还是点头。

    于是,即日起,章台殿就忙碌起来,给太后裁衣,挑头面,选膳食,制宴请名单。衣裳头面都给长公主制了同款,说是为十月里殿下的生辰准备。

    隋棠由她们摆弄,在宫中过了五日。

    初六宴散,回去司空府。

    何太后拉着她的手道,“一会就天黑了,再住一晚,明日回吧。”

    “再多住一晚,自然也没什么。但他说了是三五日的,眼下已经逾了。这会宴散即归,话传到他耳朵,他还会觉得我没有恃宠而骄,更会觉得阿弟忌惮他,他则放心些。他放心安心,大抵就不会让阿弟太难过。”隋棠平静道,“您说是不是这个理,阿母?”

    何太后没再说话,松开了她的手。

    隋棠忽想起出嫁那日,母亲也这般舍不得地拉着她的手,但闻她玩笑话“不嫁了”,便又这般松开了她。

    她将手缩回袖中,离宫回府。

    三月柳色青青,晚风携带芳馨,一阵阵撩开马车的窗帘。

    没有冷意,只有温柔。

    但隋棠倚在车壁上,人有些战栗。

    【阿母,配不出解药。已经试了多回,都无用。太医监王平处,早就放弃了。】

    【当初不是说九成能配出的吗?】

    【那谁知道阿姊便落在那一成处。】

    【阿姊如今已经这样,但是她在司空府同蔺稷处得不错,蔺稷对她有些感情了。且让她呆着吧,朕好不容易才将一把刀插得离那乱臣贼子那样近。退一步说,阿姊回来又能如何,一样是死,多半儿也要死,国也要亡。而留在那处,母后,你或许还能拥有一个儿子,来日我们一起给阿姊报仇!】

    ……

    【阿粼,不要怕。你阿弟说,解药很快就有了。】

    车歇马停,隋棠从马车上下来。

    她转身望向那条通往太极宫的路,自是看不见的,但还是驻足看了许久。

    以后她都不会回去了。

    隋棠回来长泽堂,人躺在榻上,觉得人生多荒诞。

    母亲百般留她,她最终答应留下,实乃因为害怕。怕推拒多了,被阿弟发现端倪,发现她已经知晓一切。她也怕控制不住自己,激怒了他,当下就被他杀了,左右她已经没有用了。诚如他说言,她得重会蔺稷身边,说不定来日才会再有用。

    多可笑,时至今日,竟是蔺稷成了她的保护伞。

    她匆匆回来,试图躲在他的羽翼下。

    即便她中毒无药,她也还不想死。

    活了十九年,一直都在吃苦,她想过些好日子。春来闻闻花香,夏日听听鸟鸣,秋日里吃些甜蜜的果子,冬来睡在暖榻上,不必再忍饥挨饿。

    离毒发作也还有些时日,她还可以做许多有意义的事。

    翌日,她唤来林群,道是想和他们一道出去义诊。

    她原听府中丫鬟说过,司空府的医官逢月底都会轮流出去义诊,一来算是给民众的福利,二来遇上疑难杂症也可回来相互研讨以提升医术,一举两得。

    以前,她的心思都在牙中那颗毒药上,来不及想到旁的。如今反而腾出些心思了。

    甚至在这一刻确定真有此事时,对蔺稷陡生两分敬意和愧意。

    她不自觉摸过自己面颊,是天不让她成事,不让他死。

    然林群瞧她模样,且不论公主之尊,便是双目失明这一处,当下便婉拒了。

    “孤懂医的,孤在漳河时,读过医书,医治过不少人。” 隋棠坚持道, “只需崔芳陪着孤,孤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孤问过了,你们月底轮流出去,本就人手不够,用药童帮衬与用孤差不多。”

    林群没有立马答应,因为还有一重缘故,长公主除了初一可以离府回宫,府中无人接到她可以随意出府随意在外行走的命令。

    她的来路,司空府属臣全都一清二楚。

    于是,趁着蔺稷的家书,林群稍信求问。如此,四月中旬的时候,收到蔺稷回信,许她出去参与义诊。

    接到信的时候,隋棠欢愉了许久。

    漳河那样苦,饥寒、战乱、洪灾随时都会要了她的命,如今她吃饱穿暖,要命的事还需过一两年才会发生。

    她且做当下事。

    为此她做了许多准备,先是让人备了两身寻常百姓的衣裳,且交代要紧袖束腰便利举止的;然后从医署处要了义诊的名单,提前熟悉那处的数个病患。

    林群也很照顾她,依旧同往常般,派了三位医官出行,只从每人处挪出三户人家给她。如此既减轻其他医官的活计,也不至于让她一下子接手太多人,出太多错。

    四月廿八,隋棠同董真一行一道出发,去洛阳城外十里处的林阳镇义诊。

    事实是,没有一户人家愿意给她搭脉治病。无论她怎样解释自己医术尚可,即便和他们说,待她看过,后续其他的医官也会再看,亦是无人信她。

    甚至有人怒道,“原以为司空府是当真为我们着想,竟未想到弄个瞎子来糊弄我们。”

    “就是!”另一人接话,压声道,“八成就是为自个渡金,搏个好听的名声,他们这些高门大户,哪个会真把我们这些草芥放在眼里……”

    隋棠自看不见后耳力就好了许多,这会在门边驻足回首。

    “殿下,左边拐过巷子,还有两户人家。”崔芳扶着她,低声问,“我们还去吗?”

    隋棠摇头,“让董真他们去吧。”

    旁人不要她医便罢了,别连带他的好意都被曲解了。

    回来府中,她再没有提出过要出去义诊,只说将每月的一斤金俸禄都给董真,让她私下用于布施用。

    董真谢过,随崔芳去开隋棠的私库。

    私库里,自有宫中赐予的珍宝首饰无数,但这些都是无法变现的。最实用的从来都是银钱,然库中寻不出一两银子。

    崔芳彼时没有多想,只当是自己没有寻到,回来与隋棠回话。

    隋棠反应过来,她的确出入不需要银子,所以天子将这部分省了。或许也不是省了,是

    没有用心罢了。

    反正她的嫁妆中什么都可以没有,但只要有四百天马显示天子诚心,便足矣。

    “让董大夫见笑了。”隋棠垂着眼睑,“你先去忙吧。”

    隋棠的日子,恢复了以往的一潭死水。

    以往,在这长泽堂中,她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不死。

    如今,她想的最多的是“怎样不去想死不死”。

    想了几日,她寻来董真,和她聊天。

    她说,“司空在冀州作战,就要入暑,漳河多虫蚁,我有一些方子,劳您记下看看,是否有用。等六月里林大夫前往,可以让他带去。”

    董真闻言,顿了顿道,“事关军中用药,老师他们一贯有研制,鲜少用旁的方子。”

    隋棠也不勉强,只笑道,“那可能劳烦董大夫,就帮孤记一记,孤不给他们用,且自个存着,哪日需要了也好过忘记。”

    董真道好。

    其实有三贴,但隋棠让董真写完一贴后,便没有再让她写了。因为这日董真在医署当值,一连两位药童过来向她请示药在何处。

    一个是杨氏所需,一个是姜令君所需。

    隋棠道,“董大夫赶紧去忙吧,今日辛苦你了。”

    “漳河湿地多虫蚁,殿下这方子中有几味药用的不错,要是调一调,或许放在旁处也能用。”

    “那——”

    隋棠话到口咽了下去,因为董真将方子递来,拱手匆匆请辞离开。

    隋棠自然没有阻留,只将方子小心放好。偶尔闻董真或淳于诩不忙,就请他们过来给自己读几页医书,或是在林群给她请平安脉时,留他稍读两页。

    蔺稷五月底回来的时候,四十余日,她磕磕巴巴地读完了一本医书。将那张方子几番修改,自觉对治疗湿地处的虫蚁叮咬很是有效。

    于是,在蔺稷回来当晚,就拿出来和他说。

    “殿下一点也不体恤臣,臣十余日策马归来,乏得很。”

    隋棠颔首,他说得在理,只在床榻间力气失尽时忍不住嗔他,“你这哪里是劳乏无力的样子!”

    “那要看心力费在何处。”蔺稷抱着她睡去。

    睁眼又是一日,日上三竿两人才养足精神起身。

    隋棠把方子给他,“董大夫看了,也说不错。”

    “还记得这事呢。”蔺稷接来扫过,“这些由林群他们做就好,无需你费心。”

    “我很认真写的,改过几回了,你留着看看。”

    “要不请个说书班子在府里,你无聊了就让他们给你解解闷。我听闻上回你去义诊,可是一人都不要你看?”

    蔺稷上下打量她,最后目光落在她白绫覆盖的双眼上,“原是能理解。”

    隋棠低下头。

    “好了,他们不要你,我要。我不回来了吗,估计要留一两个月。我陪你。”

    彼时,他只当她是长日寂寞。

    第67章旧梦窥前世4(中)……

    蔺稷所谓的陪伴, 无非是夜中榻上的温存。

    他从冀州回来,一则是战事进入了胶着状态,二则是为筹措粮草。显然卫泰没有原本计划中的容易攻伐, 战线被拉长,需要做持久战的准备。所以他亲自回来督运粮草, 白日里依旧忙碌。

    到底有多忙,隋棠不知道。但闲时, 他确实会来陪她一会。

    两人多来也没什么话,他们间的对话十中六七都是在床榻间, 那里也是他们离得最近的时候。但下了榻, 半生不熟。

    许是实在无趣,他将卷宗带来长泽堂批阅。但他一阅卷宗,就喜欢当面批复,时不时便传人进来, 时夸时骂,声音忽高忽低。

    官员入后院, 隋棠便回去西侧间,抱着垂耳玩。

    垂耳伏在她腿上睡着了,不再回应她的自言自语。她轻轻抚摸它, 也不再说话。

    蔺稷在东侧间夸赞了一个官员,心情甚好。隋棠将垂耳放在矮几上,摸索着过来, 走到他案前, 问, “还有卷宗需要批阅吗?”

    蔺稷点了点头。

    隋棠不知他反应,僵了一会,手摸到垒起的卷宗, “那孤给你磨墨。”

    蔺稷“嗯”了一声。

    隋棠又愣了片刻,她不知砚台的位置,也不知此刻砚台中残墨有多少,可否要添些水,若要添又需添多少。

    她少了一双眼睛。

    蔺稷也忽略了她不是常人。

    常人,譬如他的属官、侍者、书童,给他磨墨,莫说他需要同他们说砚台的位置,把说水添好,把墨递到他们手里,原都是他们磨好墨,清理完污渍,将笔开锋递给他还差不多。

    “你作甚?”所以,当他垂眸阅卷的视线里,出现一道缓缓流来的墨水就要浸染他的卷宗时,他蹙眉扬声。

    两人仅一案之隔。

    好不容易摸索到砚台,五指染了一手墨水的妇人手中一方将将寻到的墨,在他的声响中一个激灵滑到砚台里,于是便又溅出墨来。

    或洒在案上,或溅在已经阅过的卷宗上,或落在她手背、袖沿上……

    “我……”她意识到弄脏了他的东西,想去擦拭、护住,抬了手又不知该碰向哪处。何论手一伸,上头墨渍还在“滴答”落下。

    她咬着唇瓣缩回了手,“对不起。”

    “无妨!”蔺稷低叹一声,自己一边收拾一边唤来侍女给她梳洗更衣。

    隋棠重新坐回西侧间,未几又闻蔺稷传了下一个官员。

    那官员事情做得不好,正在挨骂。

    但蔺稷斥了他两句,忽就顿住了口,道是“去书房再论”。

    屋中彻底安静下来。

    她从座上起身,凭着一点光感去寻垂耳。

    垂耳还睡着,她蹲下轻轻抚摸它,“他大概怕骂人的声音吓到孤,所以去书房了。要不要孤和他说说,孤不会害怕。孤很想听听人的声音。”

    她环顾四下,喃喃道,“这里太安静了。”

    手上忽地重了一下,原是垂耳醒了,踩上她手背窜走了。然后又是一声落地的声响,之后再无其他脚步声。

    隋棠寻声望去,一团模糊的身子蜷缩在墙角。

    垂耳要睡觉,也没功夫理她。

    她没再走上去和它说话。

    如同,她也不会真的去和蔺稷说那些话。

    她很清楚,他回去书房阅卷,并不是怕吓到她,是有些卷宗不方便在她面前讨论。

    她还顶着一个长公主的头衔。

    就当他没回来吧。

    从来都是她一个人。

    她坐回西侧间的书案前,背诵医书中已经烂熟的内容,伸出指头在案上默写。她读的医书比在漳河时多了一些,甚至还会写一些字了。

    但是日子却没有比在漳河时好过。

    她很想回漳河,做漳河畔的小天女。

    但漳河其实也不好过,她白日里还是公主,有人会拔她种下的菜,有人会把雪扫推到她的草庐前……

    她伏在案上叹气。

    又想,在这里她吃得好,穿得好;在漳河则有人和她说话,让她治病。

    这样一想,她又笑起来。

    笑意浮在她苍白的脸上,阳光下影影绰绰,透明欲裂,裂缝里又透着光,像一张美丽诡异的人皮面|具。

    她笑着和蔺稷说,“孤想出去走走,听说青台后面有曲飞池,许多人都在那处泛舟纳凉,孤也想去。”

    她头一回和他提要求,他也得空,当下便答应了。

    隋棠记得那一日,是六月十三。

    暑热最盛的时候。

    只是曲飞池中并没有前头崔芳与她说的那般,小舟如过江鲫,人头攒动。

    她在隐约的光影里,看见了几处人与舟的轮廓。不多,大约是每道荷花|径里,都有三两艘小船,悠悠闲逛。

    “殿下与臣来此,总需要考虑安全,所以稍稍清了场。”

    隋棠点点头,“我们在哪里上船?”

    蔺稷便牵着她上了船。

    他定了两条水径,每条往来一周都约有三里多。渔夫划桨,缓缓进入藕花深处。浓阴遮过日光,暑气转眼散去,清凉沁透心扉。

    荷花清香阵阵,池面上的风吹拂白绫,光影落在妇人眼眸,忽明忽暗。船头侍女端来冰碗奉给二人,里头是冰镇的蜜瓜和煮的软烂用冰糖绊过的莲子。

    蔺稷不爱吃甜食 ,接了一碗给隋棠。

    隋棠侧身在玩水,扭头道,“孤腾不出手,你喂孤。”

    蔺稷除了双亲,还没侍奉过旁人。但此情此景,给自个夫人喂个吃食也没什么。

    他持着勺子搅拌了两下,开始喂她。

    隋棠并非他送来就吃,她两手浸在凉意舒爽的水中,逆波拂游。

    池中有专门放养的锦鲤,撞过她的指尖和掌心,偶尔她还能捧到落红花瓣,或是一截折断的枯荷。

    船头的渔夫道,“夫人若是喜欢,可捞捕些回去,舱内有网子。”

    “孤、我不要。”

    锦鲤生来被人涂色观赏失了本真,落红和枯荷都死了还不得自由!

    “那花和藕可以折些新鲜的。”渔夫补充道。

    “我不要。”

    好好长在这处,何必圈入四方天地。

    “你还喝不喝?”蔺稷喂了有一会了。

    隋棠冲他笑笑,张嘴咽下,转身拂一手水,扬向他。

    蔺稷愣了一下,“你等着。”

    “我不敢了。”隋棠拼命摇头,“郎君快喂我。”

    莲叶田田,她的笑明媚得很不真实,似渡了一层光。

    蔺稷想许是光影炫目之故。

    如斯沉闷的一个人,怎么有这样浓丽的颜色?

    但视线莫名就缠在了她身上。

    “郎君,再喂我一口。”她玩了一会,转身拉他袖角。

    蔺稷低眉看被扯动的袖沿,心跳快起来,又喂一口,还给她擦了下唇角。

    “谢谢郎君。”她的声音也是脆脆甜甜的,蔺稷如实想。

    出了拱桥,日头大起来,隋棠有些发晕发喘,按理应该上岸歇息。但是难得出来一趟,再说过一会就入另一处藕花丛中,凉气便又回来了,她便拒绝了蔺稷的提议,继续留在船上。

    蔺稷也随她,摘了一片伞大的荷叶遮阳闭目养神。

    清风,花香,周遭往来的人声,身侧郎君的陪伴,隋棠想多拥有一会。

    日照久些,隋棠耐不住热又开始侧身玩水。水中凉意依旧,拂得她将两手越探越深。她低头凑上去,掬水洗脸,想让面庞也凉快些。

    池水从掌中扬起,光的折射,水的触觉,尤似回到漳河时。

    她将水一捧捧扬在脸上,开心地笑出声,白绫松散开来,她看见漳河的样子,看到那间小小的草庐,看见王棋扬帆,手足说来接她回家。

    她便又恐惧起来。

    家在哪里?

    她看见草庐变成了皇宫,又变成司空府,再变回草庐,她伸手去抓,又拂开……哪里都不是她的家!

    她翻出小舟,跳下船去,想寻一个家。

    “殿下——”

    “殿下!”

    蔺稷闻她笑声睁眼,没想到她会翻身跳下去,堪堪拉上她的脚却没有拉住,一个跃身也窜入池中,索性咫尺的距离,一把将她抱住托出了水面,带回岸上。

    隋棠没有呛入太多水,但人已经昏厥了。

    蔺稷尚且懂一点急救,一边让人回府传医官,一边将她放平在草地上控出水来。

    影在各处的暗卫纷纷现身,将岸上岸下的人驱散。

    毕竟女子落水都是不雅的事,何论夏日衣衫单薄,勾勒的曲线分明。

    “你多大的人了,不知道玩水当适可而止吗?”蔺稷见隋棠醒来,一腔急切化作恼意,“怎还会故意翻出去的?”

    “我不是故意的——”隋棠晕晕乎乎地解释,“我就是想去看看,我想去找个东西!”

    “看什么?有甚好看的?什么物件丢了,要劳你亲自去找?”蔺稷闻言更是怒从中来,“我亲眼看着你翻身下去的,抓你的那下,你那用力蹬开了我的手!”

    “我去找——”隋棠从地上爬起来,顿下口忽地笑了一下,“司空大人发这样大的脾气作甚?”

    “且当孤是故意的,原也没让你救!”她甚至挑了下眉,拂开歪斜的发钗,捋着湿漉漉的袖子,“你就不该救孤。”

    蔺稷也浑身湿透,正从侍者手中接了一件薄稠披风,闻言彻底被气笑了,“算我自作多情,但凡有下次,臣定然不会再救。”

    他原就没有多少耐心去思量妇人心思,更不喜欢同人打哑谜浪费时间,话落抖开披风边穿边独自走了。

    才走出两步,就闻“噗通”一声巨响,四下惊呼起来。

    “跳水了!”

    “殿下——”

    “是殿下!”

    “殿下跳下去了!”

    蔺稷转过身,呵住要跃身入水的崔芳,看着那处涟漪未平的水面,“等她求救了,再去。”

    天子胞姐,原是如此以身作局,试图要拿捏他的。

    这是他掌权多年,于政局之中本能的想法。

    但事实超脱他的料想,只见那副轮廓慢慢沉下去,水面都快趋于平静,莫说求救,隋棠连半点挣扎都没有。

    他往前走了一步,池面上剩得一团头发,还在晃悠。

    再看一次,头发都时浮时沉,就要彻底看不见。

    “司空大人——”

    崔芳开口还未说完话,便觉手中一沉,多出一件披风,而披风的主人已经跳入水中。

    救人上岸的时候,幸亏就近的医官已经赶到。

    这回控水又扎针,整整一刻钟的时辰才将人唤醒,期间两次医官都已经测不到脉象。

    隋棠仰躺在地上,睁开眼依旧看不见这个世界,依旧还活在这个世界,于是“咯咯”笑出声来。

    “没想到隋齐皇室最后一副硬骨头,竟长在一个妇人身上。”蔺稷抓来披风,扔在隋棠身上。

    隋棠一动不动,既不拿披风遮身也不爬起来,只一个劲地笑。

    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水滴答,辨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

    笑了一会,她拉住蔺稷同样滴水的袍摆,“司空大人,孤一点力气也没有,劳您抱孤回府、”

    “……回家吧。”

    蔺稷气得脸都白了,半点不想理她,但又鬼使神差地去抱她。

    他想,不抱她,她当真会一直躺下去。

    如同他方才不救她,她就真得会死了。

    隋棠贴在他心头,双手圈上他脖颈,心道,“你不用担忧,我闹不了太久,误不了你前程大业。”

    【朔康七年季夏 ,是日天晴,荷香莲子甜,有人在爱我。】

    七月初,蔺稷又去冀州了,司空府空荡荡,隋棠在一张绢帛上歪歪扭扭写下。

    第68章旧梦窥前世4(下)……

    蔺稷走时, 即便已经大半月过去,但为着曲飞池上的事,依旧难消怒意, 对隋棠爱答不理。

    送别前一晚,隋棠去政事堂的书房敲他的门, 送他一个荷包。但没有见到他人,出来的是淳于诩, 给了一个特别拙劣的理由。

    道是司空大人歇下了,行李也都收拾好, 放进去还要解开行囊, 甚是麻烦。

    隋棠笑了笑,“那、一路平安,早些回来。”

    淳于诩说臣会转达的。

    隋棠依旧笑着,转身回去长泽堂。

    她将荷包放在妆台上的一个紫檀木盒中, 回去榻上歇息。

    她没有不高兴,反而挺开心的。

    这半月以来, 她有些想明白蔺稷的心思了。约莫是觉得自己被拿捏了,不想动太多的感情,毕竟面对的是她这样身份的人。

    隋棠想这样挺好的。

    在生命所剩无几的岁月里, 她还能得到一个毫无血缘之人的在意和爱意,是她的福气。而他克制自己的情感不愿弥足深陷也很好,不至于让她欠他太多, 误他太久。

    近来她愈发嗜睡, 上榻未几便睡着了, 醒来时蔺稷已经走了。

    她问崔芳,“司空大人来过长泽堂吗?”

    崔芳道,“没有。”

    她笑笑, 去西侧间找垂耳玩。

    早膳送上来,主食是她喜欢的红枣粥。红枣去核,熬得软烂,和粥融为一体。

    她听司膳报膳食名单,问道,“孤昨日买的胡麻饼还在吗?”

    司膳道,“天气太热,那饼放不住,今个有味了,婢子让人处理了。”

    隋棠嗯了声,眉宇间有些惋惜然须臾又明亮起来。早膳结束后,她回去妆台前,摸到那个紫檀盒木匣,里面一个隔层里还剩二十文钱。

    索性昨日就买来了半分胡麻饼,不然全浪费了。

    早膳后,董真过来给她请平安脉。

    她摇头拒绝,“孤很好,有请脉的功夫,不如劳董大夫读两页医书给孤听吧!”

    董真道,“今日臣处不忙,

    请完脉还是可以给殿下读书的。”

    隋棠闻言向她展颜,“谢谢你。”

    之前的一本已经读完了,今日是新书。

    隋棠闻来新鲜,听得格外认真。

    董真临走时,隋棠问她,“孤以后三日一回的平安脉,都由你负责吗?”

    董真应是。

    隋棠说,“那你等一等。”

    她让崔芳捧来一个匣子,打开,推给董真,“孤闻你在医署任职,年俸二百秩。这处有些金子,未来一年每回来给孤请平安脉的那日晌午,都不必回去了,给孤读读书好吗?”

    一盒的金片子,原是她前头钗了一副头面得的。宫中的珍品首饰不能变现,她绞了总成吧。

    她已经没心思想什么百姓民众了,就想让自己过得舒心些。所以就绞了一幅,饶是如此也让她费了许多力气。因为要将上头纹络用剪刀磨平,这样方便董真售卖,也可不给她惹麻烦。

    “这等事,殿下吩咐便可。何须如此?”董真推却道。

    隋棠笑道,“孤听司空大人说起过,你是林医官的得意门生,在医署前程很好。孤的一点心意,收下吧。”

    董真任职司空府,得到过不少赏赐,比这多的或比这少的,都有。但都是封好的赏钱或者现成的金银花叶,从未见过这般破败细碎的金子。

    她的目光落在妇人露出的手指上,隐约见得细密的利器划痕,片刻温声道,“臣收下了,以后都会来给殿下读书的。”

    隋棠又向她道谢,阳光从窗棂缝隙里照进来,一点光芒落在她覆眼的白绫上,清晰现出她双眼弯下的弧度。

    比日月还明艳。

    午膳司膳新制了玫瑰酒酿,淡淡的酒香伴着花香,里面的糯米丸子还裹着豆沙,隋棠用了两盏,又添了半碗藜麦饭和符离麻鸡,如此心满意足地去歇晌。晚上没有起身,因为她睡得太久,醒来天都黑了。索性在榻上用了两口小天酥便直径去沐浴了。

    司空府有温泉,她泡了许久,人晕晕乎乎出来,坐在院子里仰头看星星。

    看不到,但面上挂笑。

    不仅蔺稷在意她,今日还多了一个董真,愿意给她读书。

    她睡着了,崔芳抱她回内寝。

    晨起,她让人开私库,又拿出一件首饰拆了,绞了一日,磨了三日,第四日拉着崔芳的手,将一盒金片子送给她,“你也很好。”

    崔芳有些受宠若惊,“婢子只是做分内之事。”

    崔芳的份内事,乃监视她,侍奉她。她睡在外头,她着人给她披件衣裳就行,或者只当不知也无妨。

    根本没必要费力气抱她回房。

    “拿着吧,你拿了孤就开心。”

    如此她又多了一个对自己好的人。

    这样好吃好喝,日日有崔芳伴着,三日得董真来读一回书,深夜里她便偷偷思念远在冀州的蔺稷的日子,大约过了一个多月。

    是她生来二十年,过得最好的日子。

    甚至有一日夜里,她还做了个梦。

    梦中她平安健康,双眼未瞎,能读书识字,有相爱的夫君,有懂事的孩子,有很好很长的一生。

    梦醒过来,她还依稀记得梦境,睁眼在榻上呆了许久,下榻摸到西侧间。

    尚且黑夜中,她只寻都一块绢帛,但笔墨都被收放好了,她显然是寻不到的。她也不想唤人,又坐了一会,拿起近日佩戴的一个步摇徒手拆了。拆完心头舒缓了许多,还得了一手血,正好容她写字。

    她在绢帛写,“此生三恨……”

    写完后放入妆奁匣中,她记得这日是朔康七年的八月初三。

    记得如此清楚,一是因为她收好手书后,从座上起身时只觉头晕气喘,人一下就栽到地上晕了过去。后来医官诊脉,说她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二来,八月初三是她嫁到司空府的日子。她本来已经不记得何年何月嫁到这里的,是杨氏闻讯后,边拜菩萨边欢喜道,“两年前是结篱之喜,两年后是传嗣之喜,八月初三,可见是个好日子。”

    杨氏拜完菩萨,又去拜已故的丈夫,接着又给在外征战的儿子传讯。虽说还不足三月,没有坐稳胎之前,不宜过于宣扬。但贴身的人如崔芳、董真还是都知晓了。她们同杨氏一般高兴,精心照顾她。

    八月去的信,一来一回,八月底就收到了蔺稷的回信。他也传回来一个好消息,说使用奇兵妙计,局势大好,至回信时已开始决战,大捷在即。

    杨氏阅过,叹道,“三郎真是的,如此还写信回来作甚,直接回来就好。扫尾事宜有的是人给他做。”

    左右笑道,“这样大的战役,总要司空大人亲自督战到底,缓两日自然回来了。”

    然而蔺稷不仅没有缓两日回来,整个九月都未见人影,说是在安排南伐事宜。九月结束,直到十月中旬才回来洛阳。

    彼时隋棠已经怀胎四月有余,吃多少吐多少的前三个月也已经结束,以至于蔺稷见到她的时候,她愈发瘦了。

    苍白面容里泛出蜡黄色,明明是才显怀的身子却似要将她腰肢折断。

    七月初走的时候,他还在为她不要命的算计而恼怒,这百余日来,原收到过她的一封信。

    她会写的字多了些,信上不再简单的一个“安”字。

    她写了一句话:八月中秋,共享月明。

    他阅过,没有给她回信。

    后来便也没再接到她的信。

    这会看见她模样,心中腾起两分愧意。尤其是在回来的当夜,卧榻上,他伸手覆在隋棠小腹上,感受胎动,愈发感愧。

    “何时会动的?以往也都这般有劲吗?”他初为人父,到底好奇。

    “今日是第一次,大概在迎你回来。”隋棠靠在榻上,仰头逼回泪意。

    寻常夫妻间闻这样的话,该是欢愉、感动。哪怕是妻子哄夫君的谎话,也是极其动听的情话。

    但放在隋棠与蔺稷之间,却不行。

    尤其是才经过六月隋棠跳湖的震撼,蔺稷控制着自己靠近她,但又无法抑制想要靠近她。他便莫名气恼。

    如同八月里接到她的信,他欢喜又急切地反复阅过,持笔回信,最后信纸和信都被他投到了火盆里。

    这晚亦如是,他在闻言抬眸的一瞬,看见她被泪水洇湿的白绫,抬手欲抚,连“对不起”都已经滚开唇边,然张口却是“想起一点公务急需处理,你先睡,不必等我。”

    当晚,蔺稷宿在书房,没有回长泽堂。

    隋棠没有因为他的种种而生气,好比她从来也没有因为有了这个孩子而感到喜悦。

    她一点也不想要这个孩子。

    初时知道有孕,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法子要贴药打掉他,但很快就放弃了。因为体内还未发作的丹朱的毒,可能会因为其他一点药物的刺激,便在瞬间发作了。

    她会死的更快。

    而她,只想肆意地多活两日,热了用些甜蜜的冰盏,晨起能听听鸟叫,晚来闻闻花香,闲了等听董真给她读读书,困了靠入崔芳怀里,黑夜想起蔺稷告诉自己有人可以挂念……

    她就想过些舒坦的日子。

    何必来扰她,何必来随她受罪。

    她在今夜哭泣,是因为感受到了胎动,在厌恶了他百余日后终于还是只能爱他。

    可是,她要拿什么去爱他?

    隋棠哭了一夜。

    晨起是个人都能看到她红肿的双眼。

    蔺稷到底和她说了“对不起”。

    彼时,崔芳正在

    给她篦发缓神,蔺稷接过,道是“我来”。

    男人并不熟练篦发,确切地说压根不会篦发。但他掌心温热,覆在她后脑,侧身于婢子说,“你教我,我来学。”

    转身时手也未松开,胸膛蹭过她面庞,是个极亲昵的动作。

    隋棠心跳漏了一拍,抚在胎腹的手微微战栗,昨晚凝了一夜今日便与子共死的念头退下去,只后仰身子,尽数靠在他身上,“那你好好学,以后这活就交给你了。”

    蔺稷也乱了心跳,成婚两年,隋棠还不曾这般颐指气使地使唤他。

    他垂眸看她神色,活脱一副“孤就是要你做”的骄横,他就这样应了。

    自然地,他们这样的关系,承诺的事难以朝朝暮暮。他偶尔想起给她篦发,便算可贵。

    但隋棠的举止愈发超乎他的意料。

    她每日都要求篦发,晨起没有,就晚间补上。有时歇晌醒来,想要篦发了,便直接去他书房寻他。

    有那样两回,他正在办公,书房里尽是商讨南伐的文官武将,她便那样理所当然地扶着腰,向他伸手,手中握着一枚梳子,“孤头疼,你给孤缓缓神。”

    官员们识趣地散了。

    他想拒绝的,眉间还有厉色,但莫名就接了木梳,扶她坐下时不忘在她后腰垫个软枕。

    不仅如此,隋棠还愈发变本加厉。

    因月份渐大,她不好再仰躺就寝,便侧身往里睡去。自己这样睡,还一定要拉蔺稷抱住她。

    蔺稷并不抗拒抱她,这个姿势还能摸摸孩子,但偶尔也会翻身朝外睡去。隋棠睡得浅,一下就将他拉过来,“你这样漏风,转过来!”

    蔺稷提醒自己,她到底是隋家公主,于是下榻离屋去书房睡,隔几日再回来陪她。

    他没有告诉她,其实这样睡挺好。

    可以看见她脖颈。

    她的脖颈纤长如鹤,很美。

    他很喜欢。

    隋棠无所谓他言行几何,有时她心血来潮,也会跑去书房睡。蔺稷便只好抱着她。

    ……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月,转眼除夕。

    宫中有宴会,隋棠不愿意去,蔺稷也不勉强她。左右她如今脾气愈发大,天子诏书想听就听,不想听就不理,纵是太后来看她,她也是歇晌为主,根本不管宫门下钥的时辰。

    而这年除夕,司空府没有放烟花,不是怕惊了隋棠的胎,乃隋棠毒发在这一日。

    隋棠被医官救醒的一瞬,想的是,便宜蔺稷了,不然这会他正给她描绘烟花呢!

    她将掌心从他手中抽回,心道,“六月曲飞池畔,就说了不会闹你太久,更不会无误你前程。”

    ……

    前生事尽数涌上来,隋棠看眼前男人,回忆今生种种。

    她今生至此做了四个梦,是前世一生。

    “朔康五年八月初十,我嫁给你的第七日,你从鹳流湖归来,当晚我做了第一个梦,梦中我产子而亡,要你去齐自立,乃我前世结局。”

    隋棠握着蔺稷的手,看这个同前生一样又完全不一样的男人,笑中带泪,“你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值得你今生如此待我?”

    第69章旧梦窥前世5(血书)……

    隋棠毒发在朔康七年的除夕, 夜过天明便是朔康八年的正月。

    司空府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中。

    每回医官给隋棠诊治完,杨氏都会问孩子能不能保住,拉着医官悄言, 无论如何保住孩子。蔺稷问殿下如何,定要母子平安, 实在不行……

    不必管孩子。

    这五个字徘徊在他唇口多回,但他始终没有吐出。

    他的理智胜过情感, 回首看那个卧榻上白绫覆眼的妇人,提醒自己她是隋家公主, 反倒是她腹中孩子是他血脉。

    而相比旁人或遗憾、或彷徨, 隋棠没有任何反应。

    望闻问切,医官问了她几回,要她仔细想想,何时开始的不适, 何时可用过、嗅过、接触过不正常的东西。

    她听来便望向蔺稷,望着他发笑, “孤何时用过、嗅过、接触过不正常的东西?”

    蔺稷盼着她说有过。

    给医官提供一点线索。

    但他比隋棠还清楚,一个被长日监控的盲眼妇人,连走出司空府大门都需要获得他的许可, 连贴身侍女都被他谴退换来他的人,她哪里能去接触旁的东西!

    所以只有两种可能。

    她在嫁入司空府时就中了毒,或是司空府中出现了细作。

    她入府是两年前的事了, 查起缓慢, 蔺稷便先从司空府查。

    府中闹了一阵子, 人手都干净。

    蔺稷生出两分挫败,回来长泽堂见隋棠。

    他并不是很想见她。

    本就是母亲瞒着他接下的这门亲,是天家的算计, 他就该狠心拒绝了,便不会有今日的心神磋磨。

    但隋棠看不到他神色,闻他脚步声,便向他招手,“你过来哄他一会,一晚上他就没消停过。”

    蔺稷的脚步快了些,走去床榻坐下。

    他的手抚着她胎腹上,眉宇紧蹙。

    因为隋棠的身上,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他抬眸看她,果然看见下颌角残留着一点尚未拭尽的淡红。

    “是血?”他伸手去摸。

    “医官说过,气喘、呕血、昏迷都有可能,不必大惊小怪。”隋棠拉过他那只手,低眉一根根亲吻,“孤想你了。”

    近来大半个月,她一直卧榻,难得这日清醒有些精神。

    “罢了吧,你好好养着。”蔺稷覆在胎腹上的手揽去她后腰,握上一把骨头。

    “六个月,后面就不行了。”隋棠埋首在他肩窝,“孤就剩这么点欢愉,司空大人都不愿意吗?”

    蔺稷亲了亲她发顶,将她半卧在叠垒的锦被上,一手给她作枕,一手扶花作弦。

    隋棠的脸色慢慢变得潮红,许久从他怀里探出,轻轻喘息,“孤嫁入司空府时,嬷嬷们教导过,说这叫素手琵琶。”

    “嬷嬷还说,鲜有郎君愿意这般,多来都是怜惜孕中妇人才会如此。”

    她让侍女送水进来,榻上置了一方矮几,自己起身跽坐,捧过他那只手慢里斯条地给他清洗。

    铜盆水清,现出她如柴的手指,薄如蝉翼的肌肤,肌肤下蚯蚓攀爬般的青筋。

    蔺稷与她隔案而坐,不知道是以往留神太少,还是她骤然间的变化,只觉她转眼就脱剩一副枯骨。

    “孤和你商量个事。”她低着头,往他手上涂胰子,“躺了这么些日子,孤大概听到了些,解药难寻,但府中医官多才,许能给孤缓个两年寿数。”

    “孤若有幸,平安诞下孩子,请你同外头说,母子俱亡,择个好点的地方,送孤与孩子去,容我过些平静的日子,享些天伦。待孤去后,你愿意就把孩子接回来,只说与你有缘是你收养的孩子,别提是与孤的亲子。若是不愿意也不要紧,你寻个人家,让他做个普通人,也很好。”

    “若是不幸,母子只能活其一……”从五指到手掌手背,都已经涂遍胰子,隋棠提起力气细细搓揉,缓了缓道,“别让他活下来,孤带他一起走。”

    “你不会缺妇人,也无需愁子嗣,你还有很长的人生,不似孤,唯他而已……”

    “说完没有!”盆中那只手骤然抽回,溅起一点水花,打湿在矮几、床褥上,还有一点溅在隋棠低垂的面颊上,激得她颤了一下。

    “说完了。”她抬起头,冲他笑了笑,重新拉过他的手清洗,“能答应吗?”

    蔺稷只觉一团火从心底窜起,烧在胸腔里,但又不能喷薄出来,喷出来烧到她,她定如纸张薄脆,转眼成灰。

    便是这数句言语,累她费神,她便又开始气喘,铜盆中滴滴血珠落入,层层血色晕开。

    蔺稷抬起她下巴,看见她一张青白如鬼魅的脸,脸上鼻血鲜红,触目惊心。他捏住她两颊穴道止血,血流慢慢缓下来。

    她艰难喘息,如同以往发病一样低声喊疼,疼在何处又不知,腹中还有孩子踢她

    ,她满头细汗,痛苦不堪。

    手不知何滑至妇人的脖颈,箍上去只要一点力气,就可以捏碎她了结她。

    白绫上双眼的轮廓闭合,妇人面上满是感激,凑上他虎口两指间,“谢谢你!”

    “你闭嘴!”

    他怒呵出声,将她推入锦绣堆叠的床褥中,从胸膛、脖颈到唇鼻,一点点吻干她血渍,吻到最后自己也是一身血色。

    狼狈不堪。

    “那你答应我!”妇人有些缓过来,继续不依不饶,“答应我!”

    她穷尽心力,能为孩子搏得便只有这些。

    “应你!”他咬着她耳垂,嗓音沙哑,“你想去哪里,北边还是南方,我都送你们去……”

    他应了一半,盼天命顾她,母子平安。

    却不想,她无运唯命。

    所以孩子诞下得以活命后,她在死前恼他。

    “蔺相少作这姿态,你是什么好人吗?昨夜我都疼得熬不住了,哭着求你了结我,你为何不肯?为何非要我受这遭罪,还让我母子分离。我当你是个好人,可临了你一点也不好。你也欺负我!”

    隋棠骂完又笑起来,笑得明艳娇俏,苍白的脸色还浮起两分红晕,乃死前回光。

    她抬起手,攥住他掌心,贴面轻轻摩挲,神色平静,慢慢血色退去,恢复到许久前长公主的寡淡姿态。

    她初初来时模样。

    “不必唤医官,不必累旁人,无人害孤。是皇弟,曾让太医令凿空了孤半颗牙齿,在你我二人大婚之日将一枚毒药埋入其间,用来毒死你。”

    “非孤仁心下不了手,实乃天要留你。送亲仪仗在铜驼大街为贼人惊马,孤被撞于轿辇瘀血堵脑,致双目失明,至今难寻机会。所以,司空府数年,原都无人害孤,是孤自备之毒,渐入五脏。”

    “大齐气数尽,孤认输,君自取之。”

    ……

    隋棠临终之语尚在耳畔萦绕,司空府已经甲胄尽出,弓兵列队,血流成河。原因无他,天子趁此时机,先发制人。

    原是长公主隋棠难产而亡的消息传入宫中,太后出章台殿,急入司空府,伏尸痛哭。后自戕于公主身侧,道是生时未尽母责,唯死后黄泉路相伴,免她再独身一人,流离孤苦。

    遂母女同日而亡。

    而随她同来的侍者都在她引匕入心的一刻,闻得为首一人令下,纷纷袖中抽刀,腰间拔剑,刺杀蔺稷而去。

    不得不说,天子择的这个时机当真妙绝。

    谁也不会对一个来看去世女儿的母亲设防,司空府难得的防守薄弱,容这等人携兵器入内,更是难得的有机会能让杀手离蔺稷如此之近。

    蔺稷再心硬无情,也是一个人,妻子难产而亡不过一个时辰,心绪尚未平复,神思都在其间。且又见一朝太后自杀于府中,更是震惊一时不曾回神。

    彼时太后匕首入心,尚未气绝,尤见刀光剑芒在屋中交错,照得女儿面庞忽明忽暗,不容她死后安宁。又觉自己一生如棋为父兄、亲儿来回利用,竟是抽匕从肉中出,捅杀了一个朝着她身侧蔺稷刺来的杀手。

    彼时蔺稷已经避开,回首见榻上女儿,榻下母亲,两幅尸身都被脏血溅污,彻底怒从心起,杀意弥漫。

    这日天上白雪未停,人间鲜血四溢,蔺稷得了一息喘息,司空府便又恢复如常模样,在控制杀手的功夫中,原本驻守在城郊台城的两万铁蹄直入皇城,围住太极宫八门。之后未再入宫门囚杀天子。

    君臣于这一日彻底撕破脸,天子功亏一篑,一败涂地。

    死者为大,蔺稷送还太后尸身,命太常处发丧,而自己在府中操持隋棠的后事。

    丧仪繁琐,他并不熟悉流程,只在翌日同礼官们说了一句话,“不以公主之身下葬,以蔺家妇身份入邙山蔺氏陵园。”

    隋棠薨于朔康八年二月初三。

    初四,入殓阖棺,停灵三日。

    初七,发丧下葬,棺椁入邙山。

    转月三月十八,五七忌,最后的超度结束,一生就此落幕。

    她的丧仪普通规矩,蔺稷不曾薄待,也没有过分厚爱。如同她生时,蔺稷待她,尽过夫妻恩义,未生夫妻深情。

    她离去,他痛但也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便是当下,五七忌之后第二天,兵甲入太极宫,天子被他拎掷于脚下。

    “蔺稷,阿姊尸骨未寒,你未免太心急些!”隋霖半伏在地,成王败寇,自当日失败,他便等着这一日,但未曾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相比你,在她咽气当日就挥刀相向不容她安宁,我这等速度实在是汗颜了。”蔺稷从丹陛下,俯身捏起隋霖下颌,“放心,为来日为君的仁德名声,我不会杀你,会让你在广林园老死一生。”

    “死不死的,朕何足畏惧。”隋霖倨傲道,“你能熬到给阿姊办完丧事,甚至熬到五七忌结束,方来寻朕,可见你待阿姊之心比朕重。甚至阿姊在你心里占了一席之地——”

    “你既然心中有她,今日灭她家国,入她宫殿,来日心中定然难安。缠斗这么些年,杀不死你,朕认输。但好歹让你堵心,也算没白忙活!”

    “你这般想能好受些,自然随你。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无甚堵心。灭齐自立,乃你阿姊临终之言。她临终告诉我,她入府时口齿中藏药,名曰丹朱,如此毒入脏腑,害死自己,与我无关。而第一枚丹朱入她身体后,你还给过她第二枚药。你阿姊有孕,你派人赐下恩典,赏奇珍异宝无数,药就藏在那些物件里头,可对?”

    隋霖脸色慢慢变得惶恐,果见蔺稷拿出一枚药,捏开他的嘴喂入,“你阿姊临终时,都与我说了。可惜来不及说药在何处,围宫这些日子,你的部分死士倒戈,漏了些许话出来。如此寻到了。”

    蔺稷抬了抬他下巴,迫他将药咽下,“你我之间从来都是政斗、,并无仇怨。原本即便你落败,我也确实应该荣养前朝皇室好生安置你。可是你……她都成什么样,你还不肯放过她。”

    “所以今日你也用一枚,广林园中岁月,你且好好体会一下,你阿姊当时病痛。”

    朔康八年三月,绵延三百二十一载的隋齐王朝灭国,蔺稷登基为帝,改国号为邺,年号鸿嘉,同年即为鸿嘉元年。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

    首先被提上日程的便是南伐和立后。

    朝臣敢在隋棠去世不到百日便如此堂而皇之的提立后,实乃再明显不过的意思,一个前朝公主,便是活着都难为新朝皇后,哪怕诞下子嗣。何论已经去世,其人不足为惧,其子也可有可无。

    朝会上,蔺稷虽然延缓了立后时间,然心中所想与朝臣所言相差无几。

    他与隋棠之间,他并不亏欠她什么。

    来日漫长,他总要往前走。

    唯一的牵绊,便是那个孩子。

    但孩子如今由他母亲亲自照顾,亲祖母总不会亏待他。等他大了,让他做一个闲散宗室,平安富贵一生。

    虽说这处同隋棠当时所求,有所相悖,但她所图所虑,无非孩子安康与否,他自保他一世无虞,她便也不会有甚意见。

    这样思来想去,他于朝上回复,道是待周年祭之后,再论立后一事。

    朝臣便也按下不提,甚至很满意蔺稷所言。

    因为蔺稷没有追封隋棠为后,他日无

    论何家女郎为后,都是同尊之帝后,而不是继后。

    蔺稷倒没想这些,他于散会后回来寝殿,每日除了想即将要开始的南伐,想的最多的,便是自己没有亏欠隋棠。

    自己给她报了仇。

    她安心了,他便也安心了。

    将将入主太极宫的一段时间,他有些失眠,半夜总想起隋棠。

    他从榻上起身,心道,这也正常,毕竟做了两年多夫妻,交颈而卧也有一年,还有一个孩子。

    他又不是什么冷心冷肺的人,思念亡妻乃人之常情。

    但是细想隋棠音容,他又觉得模糊,印象最深的竟然是她覆眼的白绫。

    想起那条白绫,他心口疼了一下。

    她生命的最后两年,活在一片黑暗中,原是拜他所赐。

    夫妻一场,她也从未见过他。

    要真论亏欠,就这处,蔺稷觉得抱歉。但转念想,他们初识,就是相杀,技不如人怨不得他。

    忘记是第几个夜晚,蔺稷已经不再失眠,安睡了好几晚,忽就半夜梦醒。

    他饮了一盏凉茶,喘出一口气,原是梦到了隋棠……也不是,梦中茫茫雾气,他其实就看见一条隋棠常日缠在眼上的白绫。

    白色纱帛飘在虚空,并无半点人影。

    静心细想,她其实挺聪慧的,当能感觉到自己对她无甚用心,不过寻常夫妻。

    如今生死殊途,理当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

    他自然也就梦不到她……

    他这样想着,环顾四下,不知何时捧着一盏烛台来到了屏风一侧,已经打开了一个落地的箱笼。

    很小的一个木匣,也就比妇人妆奁大一些。

    里头放的乃隋棠遗物。

    迁来宫中四月,事宜繁多,司徒府中之物还不曾全部清理挪来,只搬来部分贴身之物,其余尚且封锁在原处。

    崔芳问过一回,殿下的箱笼安置在何处,可要另开殿宇?蔺稷当时愣了片刻,道是就搁在寝殿里再说。

    这夜注定再难以入眠,他盘腿坐在地,从木匣中抱出一个妆奁。

    拉开三层屉盒。

    不禁捧烛细看,第一层是一些大小不一的金片子。他抓了几片在手心看过,凑近看其中一片,边缘暗红,仿若是凝固的血液。再看,屉盒中好几片都沾着血。

    蔺稷有些莫名,看第二层。第二层里是铜钱,烛光下这些铜钱留着旧日痕迹,有一些还占着泥巴,她一个公主,金银细软无数,哪来的这东西?

    蔺稷愈发好奇,又看第三层。

    是两块绢布。

    朔康……七年季、夏 ,是日天……晴,荷香、莲子、甜,有人在……爱、我。

    错了好几个字,对的字体笔画也不甚清楚,但蔺稷还是基本看懂了。

    看懂了——

    脑海中,忽就是那个夏天池水四溅曲飞池,噗通一声敲心击髓的巨响。

    【朔康七年季夏 ,是日天晴,荷香莲子甜,有人在爱我。】

    他一口气堵在心头,几欲吐不出来。然目光却看见了更心惊的东西。

    乃第二张布帛,血色绵延。

    此生三恨:

    一恨生如浮萍,半世飘零久;

    二恨手足聚首,却做了他手中棋;

    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

    世人道,蔺氏三郎,霸道专权,欺主窃国。

    但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

    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

    但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

    一点孤灯烛火摇曳,撞入他眼眸,唯剩最后一行字。

    但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我想,看一看他。

    第70章旧梦窥前世5(药方)……

    箱笼中有两个妆奁, 蔺稷去开另一个。

    另一个第一层屉盒中是空的,第二层放了一个荷包。蔺稷拿出反复看过,针脚还是新的, 所用绢布也时新,正反两面分别绣有“平”和“安” 两个字。华美精致有余而古朴大气不足, 瞧着不似官中之物,更像是外头铺子里的贵价之品。

    蔺稷放了回去, 抽开第三层,亦是一张绢布, 望之有些熟悉。他的眼前忽然起一团血色, 目光又回到一直抓在手中的那份血书上,忽就烫手般扔在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到底他还是拿出了第二个妆奁中的绢布。

    【谨治湿地虫蚁咬噬,可用蜂房、山羊角、甘蔗渣、松木屑……碾成粉末, 淋以蚁道……】

    还是错字连篇,他看得头疼, 塞回屉盒。人却还在原处没有离开,左右望过,看到地上的那份血书。

    似有风从窗隙入, 烛火跳动,蔺稷跟着合了合眼睛,绢布上的字仿佛也动了一下。他望之有些模糊, 看久了就彻底看不清了, 只剩得鲜红一片, 血色一团。

    像极了隋棠生产那日,榻上地上都是令人心惊的红。

    她生下孩子没有多久就去了,死前恼过他, 后来又握过他的手,温和地说过不少话,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去得也算平静。

    她那会没有在缠白绫,他就坐在榻畔,难得细观她眉眼。很漂亮的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睁得大大的,就是失了神采。

    他给她阖的眼,一阖就闭上了,当是无甚遗憾。

    蔺稷如是想。

    灯不知何时灭的,回神时周遭已是一片黑暗。他将手中绢布胡乱塞回妆奁中,归置回原处。

    未再点灯,绕过屏风回了榻上歇息。

    闭着双眼但一直没有睡着,快到天明的时候,他传话内侍监通知取消早朝,又让太医令送来一盏安神汤。

    他的身子一向很好,从未用这等催眠汤药,林群闻之不放心,亲自送汤过来顺道给他请平安脉。

    结果,一切安好。

    蔺稷笑道,“就是夜来多梦,做了一夜,有些头疼。”

    如此便是长夜未眠,用点安神汤自然无碍,林群未再多言。

    蔺稷用过汤药,睡了两个多时辰,醒来已近午时。纵是隔着窗棂,日光依旧耀眼。

    他从榻上起身,揉过昏胀稍减的太阳穴,更衣传膳。膳后去勤政殿处理公务,绕过屏风时看见地上箱笼,顿下脚步盯看了一会。

    左右不知何故,以为他忘了箱笼来路,或以为他要重新安置箱笼的位置,君心难测,正虑是否该开口,开口了又该说甚时,蔺稷已经抬步出殿。

    蔺稷在勤政殿理政,手持朱笔批阅奏章。

    十中七八都是关于南伐的事,诸如鹳流湖人手的安排,粮草的督运和存储,渡江船只的调度等,原已在前两年就开始准备,方案商讨也已经过去三轮,这会奏章奉上他桌案,不过是需他最后拍案定下。整个筹备阶段,他本是全程参与的,很是熟悉,原该一目十行就批阅结束。

    然这日,他看得十分吃力。

    实乃他手中朱笔落下,一个个朱红字迹,莫名就连城一串,之后汇成鲜红一片。满页的红字,浑似一份血书。

    【此生三恨……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

    蔺稷在数次用力凝神专注后,这会终于神思涣散,容得昨夜梦中话冲入耳际、眼眸。

    他只觉晕眩,心头尖锐地疼起,将将蘸了朱砂的朱笔僵在手中,“啪嗒”滴下一滴,红色在绢帛晕开。

    他呆呆望着,半晌“啪”啪合了卷宗,阖目喘息。

    七月里,暑热尚存,他起身至净室用凉水洗了把脸。又传人送膳食过来,道是有些饿了。

    他三膳规整,鲜少有用点心的习惯。司膳请示,“陛下想用些什么?”

    蔺稷愣了片刻,他其实不饿,就是突然不想批奏章,想找点别的事做。

    “现成的有甚?”他问。

    司膳原是府中负责长泽堂膳食的,这会如实回道,“七月甚热,暂无现成的。但现时可做且又快的,有鲜果冰盏、茉莉牛乳茶、玫瑰酥……小天酥也可,就是稍慢些但比较落胃。”

    眼看主子面目淡下,司膳只当他不喜甜食,转过话头道,“要不,臣去切一个蜜瓜,最是口感脆爽,解饿也不甜腻。”

    【医官说,你不能吃太多甜的,换些别的吧。】

    【医官还说是药三分毒呢,你不吃便罢,蜜瓜孤一个人吃。】

    蔺稷捏了捏眉心翻开卷宗,“都不用了,你下去吧。”

    “等等。”他唤停司膳,“你去侍奉沛儿吧。 ”

    小皇子还未正式起名,因早产出生,身子羸弱,遂则了一“沛”字为乳名,盼他充沛、盛旺。

    陛下难得要用点心,司膳处却没能如愿,实乃为臣者大过。这会虽然没有罚她,但将她从天子南宫迁到太后北宫,且侍奉的是荣宠不定的小皇子……但观天子神色,亦看不出有愠色之状,瞧之乃寻常职位调动。

    司膳思虑片刻,到底不敢多言,谢恩领旨离去。

    蔺稷这日后来批阅完了当日的全部奏章,申时六刻临近宫门下钥的时候,又传旨出去,让一千六百秩及以上的臣子,即刻入勤政殿议政。

    当晚宫中留膳,议的乃提前南伐一事。

    南伐本就是头等大事,日子原已经定好在十月里,乃从气候、粮草、兵戈革新几处多番讨论方才决定的,还有一处是太仆令卜卦出的三个日子里正好有十月相符的。这厢骤然提前,当下官员顿时

    分作了两派。

    一派是乃以蔺黍和蒙氏为首,初闻得刘氏内讧认为战场机不可失,越早出征越好的;一派乃以许衡为首,认为需稳妥为上,当步步为营的。

    蔺稷灭齐自立,姜灏忠孝两难,自刎于室,后由许衡接掌尚书令一职。

    原本蔺稷已经赞成了许衡处,双方达成一致,竟未想到这会要重议。

    一时间,勤政殿中两派人争得火热。

    蔺稷坐在龙椅上,听得专注,甚至还认真记录他们的言论。言论者甚多,蔺稷奋笔疾书,稍有空闲便停下揉握发酸的手腕。

    许衡看见,有些讶异,从来论政的内容自有数位尚书侍郎全程记录,之后另行整理,何须天子亲自执笔。

    遂在当日散会后,劝蔺稷道,“陛下不必事事亲为,一些琐事大可让臣下们为之。”

    “你可是怕朕抢了你座下侍郎们的饭碗。”蔺稷打趣道,“放心,朕就是练练脑子。”

    他说的是实话,他不想让脑子停下来。

    如此,一连七八日,一千六百秩往上的官员都留宿中央官署,最后出征日子挪近了半月,定在了十月初三出征。

    加议会的日子总算束,然出征既然提前,相对的诸事也当随之调整。于是蔺稷坐镇中央官署,督促各方开战调度。

    蔺黍道,“此间各项调度,负责的官员们都熟悉,皇兄让他们轮流值守便可。”

    “将他们关在官署七八日未曾放他们回家,辛苦他们了,值守的事朕来便可。”时值八月,夜风微凉,皓月当空,他负手望着那轮明月,“还有一事要辛苦你,此番南伐,朕预备亲征,你坐镇朝中,处理庶务。”

    “皇兄如今贵为天子,如何可以轻出禁中……”

    “有何不可,往日我常在战场。”蔺稷截断蔺黍还欲开口的话,“好了,朕乃三思之行,你不必劝了。反而是你,若真是关心我,且看好朝中,莫让我有后顾之忧。”

    “皇兄放心,有我在,出不了事。”

    “那便早些回府。”蔺稷望月遐想,“蒙乔定然一直在等你。”

    “宫门都下钥了,她知我今日陪皇兄的。”

    “但你现在回去,她会惊喜。”

    “那倒是!”蔺黍摸了摸头,转过已经泛红的脸,谢恩跑了。

    蔺稷还在望那皎皎玉轮,回首看就要湮灭在夜中的身影,忽也返身回去寝殿。他走得很快,最后到殿宇时,几乎是用跑的,垂眸喘息了一会。

    然抬头发现殿宇黑漆漆,环顾庭院空荡荡。

    “陛下恕罪。”守殿的崔芳闻他回殿,提着一盏羊角灯赶忙出来迎他。

    “是你?”蔺稷闻声朝阶陛望去,在微弱的灯光中看清她的轮廓。

    他于最低的阶陛下站立,侍女于最高的阶陛上跪首,大门洞开的殿宇犹如一个深渊巨口,但凡他往前一步都会将他吞没。吞没他后,他会走过一架屏风,看见屏风边的墙根下放着一个箱笼,箱笼里放着两个妆奁,打开……

    “起来。朕在官署阅卷累了,出来散散步,不必掌灯了。”蔺稷退后两步,返身朝院门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前些日子司寝说要重置寝殿,重置了吗?”

    司寝论的这桩事,乃布置帝王寝殿。是关天子,殿中一物一件原都由太仆令占卦布置,不好随意搁置物件,扰乱龙气风水。

    所以缺少的物件会让少府处补足,多余的物件则收去存好。

    “还不曾。”崔芳回道,“主要是殿下的……”

    “让她重置吧,物件该收收,该补补,朕近来军务繁琐,你全权负责不必再来过问,只需告知朕何时可住入即可。”

    “臣领命。”

    蔺稷处理军务一贯快速,又是商讨了这般许久的,于是仅十余日后,中央官署的值守也结束了。

    日子进入九月,蔺稷不再留宿官署,搬回寝殿居住。

    回来这日是傍晚时分,露似真珠月似弓。

    他转入内寝,经过那架落地屏风,看见墙边多出一株半丈高的珊瑚景观,旁的再无其他。

    “原本这处——”崔芳上来欲解释,被他抬首阻止。

    “挺好看的珊瑚,让屋中鲜亮不少。”他摸着物件,面上浮起温和笑意,眼中也露出两分兴致,瞧了好一会,方进入内寝。

    当是一连二十来日论政督察,蔺稷确实累了,这日回来寝殿,一觉睡到天亮。

    之后早朝,入勤政殿,午后歇晌,论政,归来寝殿。

    日子同往昔一般,恢复得规律而平静。只是在屏风口看见那架珊瑚景观,他偶尔会停下多看一会。

    他很喜欢这座珊瑚,觉得放在这处刚刚好,好在哪里他也说不清楚。但就是觉得,这处就该放它,放了旁的都不合适,惹他心烦又心惊。

    他偶尔也会想起隋棠,基本都是在太医令请脉,论及沛儿身子的时候。

    心道,“你不必忧心,宫中汇集天下名医,照顾个早产的孩子,总不在话下。不似你当初那般,中着天下无解的毒。”

    想了想又道,“崔芳服侍你日久,我也派去照顾他了。”

    隋棠自是安心的,蔺稷自重归寝殿,便再也没有梦见过她。

    他饮食如常,起卧如旧。

    他们互不相扰。

    ……

    出征前夕,蔺稷去章台殿辞别太后,抱起襁褓中的婴孩。

    七个多月的孩子,尽管瘦弱,但还是有些张开了。观之眉眼,海目星眸,口有唇珠,同蔺稷一般无二,没有半点母亲的影子。

    “你可真会长!” 蔺稷颠在臂弯与他说话,眉宇间笑意和煦,“就该这样长,长得全部都像阿翁,不许像旁人。”

    杨氏闻言看他,左右不敢久视君颜,却也忍不住相互眼风扫过。

    这日蔺稷离开时,见董真来给太后请平安脉。如今董真官拜六百秩太医令,除了统领宫中女医奉,原也给林群做助手,南宫中天子的脉案卷宗她也管。

    蔺稷许久不见她了,这会看到莫名多看了一会。

    “孤闻董大夫还不曾婚配,不知身上可有婚约?”太后念着蔺稷方才的话,又见他如今神色,当下会错意,同董真这般开口。

    “董太医以后就在章台殿专侍太后和小皇子,不必两宫来回跑了。”蔺稷顿了顿,“还有南伐,你也莫去了,安心待在这。”

    在哪都是行医治病,董真应是。

    *

    朔康八年十月初三,蔺稷御驾亲征,领兵二十万入鹳流湖。

    之后四月,与南地伏于此地的兵甲交手,连战连捷。

    转年三月,风吹水涌,鹳流湖上千帆竞发。

    三月末,首批八万兵甲渡水而去,在扬州登录,连胜两场,直逼刘仲符建州都城,可谓兵临城下。

    刘仲符守城顽抗,东谷军一时

    攻之不下。

    六月中旬,蔺稷留三万兵甲镇后,亲率其余七万兵甲,渡江而来增援,欲要一举夺下建州城。

    然天不顾他,时值季夏盛暑,南地多湿,虫蚁剧毒。士兵多为叮咬,染起恶症,纵是蔺稷也不曾幸免,伤口痛痒,连日起低烧。

    起初将士们并没有太多惊慌,这些随气候、地貌改变而可能遇到的问题,在来时,随军的医官多有研究,自有方案。

    然却不想,按方抓药治疗,大半个月下去,军中病疾未有转好之态,反而从第二十日开始,有士兵毒发去世。

    如此三日里,十余人因被虫蚁叮咬而死,东谷军开始逐渐陷入恐慌。

    毕竟蚊虫上飞虚空,下入河泥,无处不在,细想比战场厮杀还要恐怖。

    林群一行急的不行,昼夜于帐中探讨药方,多番熬煮草药配方配药,试图缓减。时日流逝,蚊虫愈多,军中病疾愈重。

    有将士提出退兵之举。

    自有人反对。

    费了如此人力财力,就差临门一脚,说要放弃,实在不甘。但若不撤兵,兵甲战力已经弱减过半,染病而死的人数越来越多。

    如此,病者要求退兵,健者要求再搏一搏。

    东谷军内部陷入僵持。

    蔺稷亦是难得焦头烂额,深思多日还是决定以将士性命为主,准备退兵。

    然在颁令前夕,林群竟研制出了解药,入内请他出营帐观之。

    随行的有十余将领,行至河滩,亦围拢了数十兵甲,只见林群举火把至河畔的蚁道,细看竟然全是密密麻麻的虫蚁尸身。之后,林群又换了一处,招手让数个药童捧坛而来,按照他划出的地方泼洒上去,顿时一阵“呲冒”之声,待白雾散去,竟见得无数虫蚁飞而堕身,纷纷落地。

    “这个意思,可是指只要我们在营帐周围,个人周身,涂用这等要水,虫蚁便再不敢靠近。即可杀虫,又可防身?”蔺稷激动问道。

    林群颔首,“现如今我们可以让得病的将士们先回鹳流湖医治,剩余兵甲携药继续攻城,两不误。”

    “你立大功了。”蔺稷拍上他肩膀,“怎么就研制作出来了。”

    “臣不敢居功,还要多亏董真。不,是殿下。”林群笑道,“出发前,董真给了臣一张药方,说是殿下昔年研制专治湿地多虫蚁的,让臣带着以防万一。臣汗颜,之前都未多想,这不实在无法,死马当作活马医。想殿下早年常居漳河,或有心得,便拿出来试了试。”

    “不想竟真有效果。殿下多才,上记蜂房、山羊角、甘蔗渣、松木屑诸味药,道是碾成粉末,淋以蚁道……臣尝试之,又略尽修改,竟成了。全乃殿下之功。”

    “殿下之功!殿下之功!”蔺稷连拍林群两下,话语随之吐出。

    周遭兵甲便随他同呼:

    殿下之功!

    这一仗,虽没有彻底统一南地四州,但降服了刘仲符,平定扬州,攻下了建业。

    九月建业城楼上,还在回荡士兵的欢呼。

    殿下之功!

    然蔺稷却提不起这样的兴致,山河伏在脚下,他站在万人中央,听山呼万岁,恨此生太长。

    恨过往太多话,明明当时出口,能哄人欢喜,慰人心疾,却偏偏死咬不肯说。恨如今有些话,明明只要咽下去不开口,便无人会高声扬起,无人敢提醒。

    提醒他,她曾留下这样一剂配方。

    【谨治湿地虫蚁咬噬,可用蜂房、山羊角、甘蔗渣、松木屑……碾成粉末,淋以蚁道……】

    他曾在一方妆奁中的绢布上看过。

    妆奁有两个,另一个中还有绢帛。

    一书:朔康七年季夏 ,是日天晴,荷香莲子甜,有人在爱我。

    二书:此生三恨——

    一恨生如浮萍,半世飘零久;

    二恨手足聚首,却做了他手中棋;

    三恨双目失明,从未见过我郎君。

    世人道,蔺氏三郎,霸道专权,欺主窃国。

    但他是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想看一看他。

    这不是他的梦,不是他梦里所见,是她生时所留,实实在在的存在。

    纵是他容侍者藏起她仅剩的东西,容侍者换来旁物遮掩,容自己把所有侍奉过她的人都调离身侧,容他们的孩子长得只像他没她半分面目……他也再掩盖不了,她的存在。

    今日,他的兵甲受她恩惠,他的山河受她巩固。

    世人欢呼,反复提醒,她来过。

    她说,有人在爱她,有人对她好过。

    可是,这个世道上

    到底谁珍爱过你?

    谁用心对你好过?

    谁又值得你血书入绢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