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皇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与君同 > 50-60
    第52章他原比她想象的更爱她!……

    入冬的一场雪, 落在骤然断气的两具尸身上。尸身脖颈里涌出的鲜血还是温热的,转眼便将落在上头的雪花化开了。

    尤似这日不曾下雪。

    尤似这里不曾死人。

    尤似一切都不曾发生。

    这只是天地间的一场幻象。

    但实在太过真实。

    军事祭酒府门前的侍卫确定方才那林荫道旁,枯柳树畔, 停歇的正是长公主车驾,他们听到是长公主下的令。

    军事祭酒府门口的官员确定长公主下令后, 他们又清楚看见蒙将军抽来侍女腰间弯刀,寒芒闪烁间见血封喉, 要了两位祭酒的性命。

    侍卫和官员齐齐奔来枯柳树下,确定的确死了两个人。而载着凶手的马车哒哒调头离去, 这会已经拐道, 徒留一个车尾。

    后车檐两角各挂的一盏青铜浮屠风铎,在风雪中轻轻晃悠,发出清宁幽远的声响。朔风稍起,风铎下的串珠流苏摆动起来, 似千丝雨,万重雪, 离乱视线。

    于是,他们又开始自我怀疑。

    说话的是长公主吗?

    长公主纤弱如柳,近来更是为流言所困, 都道她不敢出府见人,怎还敢如此口出狂言?

    动手的是蒙将军吗?

    蒙将军女儿身,如今身怀六甲一直在府中养胎, 怎会如此不知忌讳?

    雪越下越大, 尸体上的鲜血缓缓洇入雪地里, 浸染到侍卫官员的靴面上。

    若非马车去而又返,从军师祭酒府行过时,风吹帘起, 现出长公主容貌,长公主挑眉浅笑地姿态实在过于挑衅他们,他们大抵还在发呆愣神,不可思议。

    死去的两人,官及四百秩,领军事祭酒职,为军中参谋,率属丞相府,官职挂朝中。就算当真有罪,也该由司法处拘捕,问案定罪。

    哪有让一个手无权柄的公主,于光天化日之下,人来人往前,私杀的?

    若说这长公主心向洛阳天家,便也该呈报天子再做行事;若是她已经出嫁从夫,那么身为后宅妇道人家,也不该将手伸得这般长远……

    马车已离开军事祭酒府门前的道路,同生者死尸擦肩,最后将他们遗留身后,扬长而去。

    去往丞相府。

    军事祭酒府门前十余官员,数十侍卫,周遭四下围观的越来越多的民众,一时间面面相觑,似要再次否定自己的所见所闻。

    长公主下令杀了人,如何还敢回来现场,优哉游哉从门前过?

    可是明明又都看得真真的。

    所以,祭酒府的属臣望向西边州牧府邸,再望东边丞相府邸,是要去向州牧府要杀人犯,还是问丞相府要主谋者?

    这般来回确认,反复商榷,竟是日落月升,月降日出,新的一日已经到来。

    *

    十一月十八,长公主十九岁生辰。

    屋外下了一夜雪,瓦檐结起冰凌,地上白茫茫一片。

    这日隋棠起得有些晚,坐在妆台前更衣理妆。

    梳九天望仙髻,配花树连枝华胜,簪黄金马首山题,两侧镶以桂枝嵌珠步摇。

    穿的是烧云纹三重曲裾深衣,外套赭红滚金丝纱罩,拽地裙摆绘有晚霞流云绵延至腰间上身,身前云中有插翅的朱马,回首的墨鹰。马蹄飞扬,鹰眸锐利。

    她平素鲜理严妆,衣着多来清丽素雅。今日这般鲜妍重彩,蔺稷看得久了些。

    “我闻你半夜翻身,临近晨起才有些睡沉了。”蔺稷从司珍手中接来玉佩,给她镶在腰间,“何不再睡会儿,养养精神!”

    隋棠是有些失眠,乃为今日生辰宴上事,心中推演,自然便睡得不甚安稳。她捧起男人面庞,垂眸看他,“吵到三郎了,抱歉!”

    “左右这日你不吵我,自有人吵。”蔺稷已是走了一趟前衙回来,身上还有风雪的寒意,这会才掩口侧身咳了两声。

    “外头雪厚,多穿件衣裳。”蔺稷捏了捏她肩膀。

    “你着凉了?” 隋棠见他因咳嗽而潮红的面色,蹙眉道。

    蔺稷摇首,“晨起乍然出去,被灌了两口寒气。”

    隋棠招来侍者,接了盏茶喂他。

    蔺稷饮过,眸光晲着她,“你昨日在外头可是惹事了?”

    是质问的口气,然隋棠兀自笑出了声。

    “笑甚?”蔺稷脸色有些冷,“好好说话。”

    “三郎不似审妇人,倒像在训顽童。”隋棠本就盛妆华服,如此嗔笑间整个人愈发光彩明艳。

    偏她还将他喝剩下的茶水饮尽,又问,“那三郎可会为我出头?”

    “不会。”蔺稷起身扫过铜漏,“还有半个时辰开宴,自

    个好好想想。”

    他话说得坚决,细听还带着两分漠然。但隋棠瞧得清楚,他转身时,眼角隐约的笑意晕入鬓发,喉结滚了又滚。

    人去了前衙不久,司膳便过来了。

    送来一盏参须烩果,一盏红枣燕窝,一碟阿胶软糕。都是补气的药膳。

    隋棠瞧过,有些诧异。

    燕窝便罢了,膳房一直备着。但烩果和阿胶软糕吃的便是新鲜,方能保持药补之效,寻常都要三四个时辰才能出炉,这个时辰……

    “昨晚蔺相嘱咐的,让婢子今早备一些补气养气的膳食。道是殿下需要!”司膳端来燕窝,奉给隋棠,打趣道,“还说您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

    昨晚——

    隋棠接来膳食,他果然昨晚就知道了。

    他知晓一切,才是对的。

    隋棠这般捋来,心中便愈发安定。

    她认真用膳,一口接一口,从绵软的点心换作香气清芬的茶水,轻嗅饮下,然周遭宾客无数,却皆无声,只目光灼灼落在她身上。

    这是在丞相府后|庭的摘星台。

    她的生辰宴已经开始,男女分坐。男儿由蔺稷主宴,在西边流光台,女眷则在这东边的摘星台。

    “殿下觉得如何?”杨氏到底是她婆母,她主宴时推脱不成,便将席案设成并肩位,于杨氏同坐高台。

    这会杨氏正好意提醒她。

    提醒她,看看台下女郎如何。

    台下,是蔺稷灭卫泰后,原卫泰管辖的东北道四州州牧进献的十二位女郎。

    隋棠将茶用完,侧首恭敬道,“即是奉给郎君的,郎君就在西苑,且领去让他瞧瞧!”

    杨氏脸色僵了瞬。

    公主用茶前,领女郎而来的掌事,已经说得明白,“蔺相说,后院事由殿下作主。”

    杨氏将这话重复一遍,“三郎爱重殿下,道是由您作主。”

    隋棠便笑,眼皮都未抬,“孤作主,都散了吧。”

    “你——”杨氏笑意冻在面上,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面色白一阵红一阵。

    “徐姑姑愣着作甚,赶紧扶阿母去休息。”隋棠关切地挨过去,给杨氏抚胸顺气。

    杨氏气得甩开她的手,扶上侍女叹声离去。

    摘星台尚有左侧族中女眷,右侧高门官员家眷,中间是伏地的十二女郎,隋棠目送杨氏离开,直到再不见她身影,方将目光收回。从左看向右,又从右望向左,最后落在那些妙龄女郎身上,温吞出声,“孤说散了,诸位没有听到吗?”

    女郎们还无动作。

    隋棠左右望去,笑道,“细瞧原都是极好的姑娘,可见各州牧府用心了。只是丞相府暂不需要。不若各位夫人看看,挑中哪个,孤作主赐给尔等。”

    原本台下还欲言又止的各女眷,一下止了动作,咽回了滚到唇边的话。来得都是各府邸当家主母,十中七八都不愿意平白领个人送到自己丈夫枕边,给自己添堵。剩得二三自有贤惠大度者,但约莫也被警告过,今日这些女子动不得。

    如此,殿中唯余隋棠一人言语。

    隋棠并不愿多言,抬首示意兰心上前,令侍女给女郎们赐下头面金银,让她们离开。然诸人只是跪首,一动不动。

    隋棠便又唤崔芳,“去传侍卫,将她们拖出去,发回各州牧府。凡有踏入邺城一步者,让州牧府自个提头来见。”

    如此言行举止,在逼走了杨氏后,再次让在场三十余高门女眷瞠目结舌。偶尔三四坐于尾端的妇人,眼风交接,终是彼此摇了摇头,意思且看后头。

    那十二女郎被侍卫拖出,便似一记信号,原本散在四下的百姓瞬间便围堵在丞相府门口声声喊冤,而西边流光台则有官员起身,向蔺稷报告昨日军事祭酒府两位祭酒被杀一事。

    蔺稷揉了揉眉心,看呈报的官员乃廷尉许衡,目光不由望向东处,“今日乃殿下生辰,明日再论。”

    许衡乃姜灏一派,这会正看姜灏。

    姜灏拱手道,“案子涉及殿下和蒙乔将军,择日不如撞日。”

    蔺黍得了蒙乔告诫,这会也顺势开口,“既然涉及拙荆,丞相还是理一理吧。如此你我也可为各自夫人保得清白。”

    蔺稷往下扫去,在蒙烺身上顿了一刻,对身侧薛亭道,“去请殿下,诸位移步前衙吧。”

    两柱香的功夫,原本丞相府的百官集会殿变成了廷尉府开审的府衙。

    原本还要请蒙乔,然蒙乔昨晚动了胎气,这日连公主生辰宴都不曾出席,蔺黍道是以夫代妻,他在便如蒙乔在。若蒙乔清白,自不必扰她;若其有罪,再来不迟

    “孤的家就在此处,不劳蔺相这般。”

    堂中左右原设了帘子,隋棠公主之尊,不为人臣所审,乃隔帘听训,有罪则判,无罪不必露玉面。

    然她此刻盈盈开口,乃掀帘而出,“既然堂中百姓状告孤,孤亦无需这套做派,且站堂下便是。”

    堂中跪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徐滔、殷堂的父母妻儿,共九人尔。

    状告长公主昨日于军事祭酒府门口私用刑罚,指使中护军蒙氏持刀杀害徐滔、殷堂二人。

    隋棠笑道,“孤之前从未见过此二人,与之无冤无仇,何必杀他们?若真有私仇,也当寻死士暗杀之,和众目睽睽之下,孤傻了吗?”

    “不,我儿徐滔曾的确得罪于殿下,想是昨日被殿下偶遇,殿下控不住心中怒意,方盛怒杀害我儿。”

    说话的乃徐滔老父。

    “徐滔何处开罪殿下?详细说来。”主审的许衡启口道。

    “丞相入冀州,官员给丞相献女,奈何公主妒忌心起,无妇人之德,统统推拒。吾儿看不过妇人如此做派,遂骂过公主。但是公主既为人妇,理当尽人妇之责,作天下女子之表率。吾儿耿直,骂了公主,当是开罪。”

    “时下对长公主确有流言。言之最甚的乃十字尔,隋氏狐媚惑主,专房专宠。”许衡道,“可是你儿所言?”

    那老翁颔首,“是吾儿言没错。”

    许衡又问殷堂家人,“你们何处开罪殿下?”

    另一老翁道,“同徐家儿郎一般无二。”

    许衡点头,让主簿记,“殷堂骂,隋氏狐媚惑主,专房专宠。”

    “这……”许衡抬眸看向公主,又看姜灏,再问堂下状告之人,“可有错漏?”

    堂下人摇首,齐齐道无错尔。

    后|庭更是奔出四位女眷,道是长公主确乃不容人之人,前头席上不收女郎,女郎不退,公主便扬言要杀了州牧府,彼时堂上人皆是人证。

    “昨日亦有人证。”堂下徐滔老父再度开口,“满军事祭酒府的人都亲眼所见,长公主下令杀人。想来那蒙乔将军迫于公主淫威,是不得以的。”

    “本将没有不得以,乃自愿为殿下马前卒。”人群中响起一道声音,竟是卧榻养胎的蒙乔来到了丞相府。

    “不是说好好歇息的吗?这处有我便是。”蔺黍急急前去扶她。

    “妾好多了。即是妾与殿下同为之事,断没有让殿下一人面对的道理。”蒙乔拂开蔺黍,她没有天家的身份,这厢扶腰跪下听审。

    只俯首一瞬,目光狠剜过蒙烺。蒙烺与她眸光相接,终是不敢久看,垂眸避过。

    “她都承认了!”告状的两户人家欣喜出声,“廷尉大人,她亲口承认了!”

    “孤也承认,是孤命蒙乔将军杀的那二人。”隋棠上前将人扶起,转向状告之人,“孤先前闻尔等汇于相府门前

    ,以为是来谢孤的,闹半日竟是来告孤的,真实可笑至极。”

    “长公主殿下,你怎这般言语?你杀了人,你也承认了杀人,怎还要吾等谢你!难不成就为你是天家女儿,这世间便无公道了吗?”一行人愤恨出声,以头抢地,“求苍天做主,还吾儿公道!”

    “静声!”

    “静声!”

    廷尉一记惊堂木拍下,镇住了屋内状告之人,屋外听审之人。

    “公道?”隋棠对着徐滔老父笑道,“你再说一遍,孤是谁。”

    “你是公主,是天家女儿,但我不怕,我……”

    “孤是公主,是天家女儿。”隋棠走近他,笑问道,“然你儿说了甚混账话?”

    “吾儿、吾儿道你狐媚惑主,专房专宠,有何错?即便话不堪入耳,又何须以死抵命?”

    “孤要他一条命都是轻的。”隋棠冷笑,扫向四下陪审的官员,听审的百姓,“孤既是天家女儿,皇家公主,孤再狐媚要如何惑主?”

    “试问谁是孤的主?”

    “蔺相吗?”

    “难不成,你儿认为蔺相是主,孤是臣?你儿何意?”

    “想造反吗?”

    隋棠话至此处,殿中所有人都变了神色。虽然这处属臣十中八|九都有反心,但毕竟齐家天子仍在,蔺稷再步步紧逼,也不过是加爵拜相,位极人臣。

    是故那二人之话,一则对齐皇室大不敬也;二来乃陷蔺稷于不臣之地。长公主何其无辜,做了此局的池鱼!

    诚如公主这会还在言语,“江北一带好不容易才由蔺相平定,九州一统。你儿那话,可是要让蔺相落人口实,是要天子同丞相君臣不和?是要南地诸侯同伐蔺相?兵乱再起?”

    一席话,句句维护蔺稷的名声,更是问的诸人汗如黄豆滚滚而下。

    而此间神色最惧、呼吸最难者,唯蒙烺是也。

    此番他操作种种,对蔺稷叛心自是没有,但存试探之心。

    若是蔺稷愿意收下女郎,他自也多层巩固。但若不收,一可中伤隋棠名声,二可催逼蔺稷。

    他确实专门择得“狐媚惑主”这四字,想着只要蔺稷不出声不作为,便是认可这四字。蔺稷认可这四字,便如隋棠所言,乃是自认为主,天家为臣,现了他不臣之心。如此即可挑拨他们夫妻,又可催他快行谋反之举。

    离间他夫妻二人的种子已经种下,蔺稷的态度他也已经得到。是故本来这事已经过去,却无论如何没想到,这长公主竟然将事挑于台面上,以阳谋杀了那二人,还拉了蒙乔下水。

    而长公主能如此为之,显然蔺稷与她不曾有嫌隙。

    他们确实未生嫌隙。

    隋棠的目光这会投向了蔺稷处,与他四目相视。

    外头的话传了那样久,他不理不压制,她听来总是难过的。但她想,他怎么就舍得让她难过!

    思来想去,慢慢有些想通了。

    如果说他不给她断绝这流言是反常之举,那么他在这期间还对她做了一件反常的事。便是隔三差五带她来政事堂旁听。

    彼时理由是后院书房未置,为儿郎的老师入内不方便。但丞相府那样多亭台楼阁,何必非要将她带到政事堂!

    隋棠思至此处,便有了一个大胆猜测,会不会他想将让她参及政务?

    而隋棠,本身也想从后院走出来。

    从决定留在冀州开始,从摘下十八籽菩提手钏开始,从交付了自己,从想要一个孩子开始,隋棠便也开始想要他的权力。

    她愿意对他付诸自己的情意,也相信他对自己的情意,但是她不能只仰仗这情意活着。

    他有生身之母,有同胞手足,有从小立下的志向,有随他一起起家征伐的同袍……

    而她,只有他。

    岁月漫长,谁也无法保证来日。

    她交付九成,留一成清醒和自私于己身,掺杂一成算计于他身,当不过分。

    所以她频繁出入姜灏处,寻出散播者,设了这场局。昨日,就算没有蒙乔,她也会杀了那二人。连着今日这场状告也是她让姜灏派人将这两家人怂恿而来的。按蒙烺的意思,当该息事宁人了。

    而她就是要闹大这事。

    事大,由她平。

    她要来于人前,让世人看到她,她不是他的负累,她也有平乱熄火的能力。

    只是此刻,她望向他的眸光难免愧疚。

    原在今日晨起,她在听到司膳的话后,便已确定,他一开始就是想着与她共享权利的。

    他什么都知道,是扶着她一步步往前走去的。

    便如此刻,他依旧端坐席上,却接过了她的话,对着堂下状告之人道,“所以尔等当真应该叩谢殿下隆恩。她只杀了你们家蓄意谋反的一人,没有灭族,乃皇恩浩荡。”

    “而臣——”蔺稷望向隋棠,“此生也分明。”

    事态发展至此,亦无需多言。隋棠和蒙乔接连离去,剩下姜灏和许衡善后。

    *

    冬日昼短夜长,铜鹤台点起烛灯。

    蔺稷梳洗毕,靠在榻上用药。

    药苦而烫,他搁在案上放凉,拉来也在用药的人,“你课业学得不错,这么大一副局都让你这么快看明白了。但我还是想多考你一个问题。”

    隋棠咕咚咕咚灌了半盏,歇下拭汗,“你说。”

    “今日最后,我说我此生分明了。你如何理解?”

    【而臣,此生也分明。】

    这句话接的是上头谋不谋反一说,自然是场面话,他忠君爱国,无有不臣之心,如此分明。

    但他这会这样问?

    隋棠蹙眉看着他,看得久了没想出来,男人便有些生气。

    他生气了,隋棠便有些反应过来。

    “三郎爱阿粼,爱过权势。”半晌,隋棠埋下头,小声出口,小声饮药。

    下颌被人抬起,男人冷冰冰看着她。

    隋棠做小伏低,“这是坐胎药,妾近来都是按时喝的……”

    “喝它作甚?”

    “喝它能生孩子。”隋棠面庞陀红,话语却利索,将人推开,把剩下的药喝完。

    喝完,又催促蔺稷喝药。

    这人晨起受了寒,午后便开始发烧,这会还没退烧。

    “我怎么觉得你体质有些弱,一受寒便染病?”隋棠摸着他额头,看他一张苍白面庞。

    “经此一遭,你慑住了蒙烺,姜灏一行也从往昔只是暗中帮你到如今明确愿意襄助你,以后我纵是染病也可偷得浮生半日闲,甚好!”

    蔺稷喝完药,将人抱上榻。

    隋棠闻他这话,往他怀中拱了拱,眼眶红湿,素指在他心口打圈。

    他原比她想象的更爱她!

    经此一遭,他不仅让姜灏一行直白帮扶她,做了她的后盾。她还施恩于蒙乔。

    她想明白了,他为何百般不见蒙乔,无非是为了让蒙乔来求她,承她的情。如同当年,蔺禾欲救承明去求他,他亦是如此百般不理,方让蔺禾求到她头上,将救承明的恩算在她身上,连带着姜灏一行从此在暗里帮扶她。

    原是她拥有的世间诸多珍贵之物,并非她自己谋取,是他拱手相送的。

    “我送给你,你也要能接得住才行。你接的住便是你的本事,也是我的福气,我以后若是病了……”蔺稷抚摸她柔软的发顶,将她抱来身上。

    他垂眸,她抬首。

    她笑意温柔,“体质不好,调养调养就好了。不许假病偷懒。”

    他也笑,蹭她。

    “作甚?”

    “再给你个孩子。”

    “你胡闹,还病着呢……”

    “那辛苦夫人动……”

    第53章其心胸之阔,用人之胆,让他……

    “以中伤长公主之名, 陷丞相于不臣不义,意欲挑动江北九州动乱,如此计谋和行径, 恐非区区徐滔、殷堂二人可以所为。臣建议,当彻查此事。”

    开口的乃承明。

    自来冀州后, 他除了教导隋棠学习,更多时候已不

    再避于室内, 而是伴于姜灏左右,出入尚书台。

    姜灏座下门生无数, 能伴随者非亲近不可为, 原有尚书台八郎,如今又多了一位尚书右丞。

    承明任此职,乃在去岁护送长公主来冀州伤愈之后,丞相感念其文武双全, 忠勇有嘉,遂征其出仕, 承明未再推辞。

    只是入尚书台数月,一来时日尚浅,二来确也无甚大事, 遂除了偶有人对他面具之下相貌好奇、来处猜测,旁的并无多少话语。他亦一贯低调随和行事,如此不过一稍有才华者因护公主而忝其位, 诸官虽有眼热者但终是无话。

    不想这日, 竟一言击中要害。

    在场官员皆知徐、殷二者除却同为军事祭酒府的参军, 尚还有一处关联,乃二人族中女郎皆有作蒙烺妾室者,同占一门亲。

    是故, 他二人若非此事主谋,再往上查去……一时间,诸官看过承明,又观蒙烺,殿中静了下来。

    静可噬人,微息可闻,飞雪日催人汗下。

    偏随承明开口,八位尚书侍郎在短暂的静默后亦接连应和。而身为廷尉的许衡对案件本就敏感,当下惊堂木一记拍落,道是承明所言有理,要严审其二者家眷亲友,同时派人调查二者自关于长公主流言起至今,接触的一应人员。

    他话落下,姜灏不疾不徐道,“这事本官受殿下所托,已经查明,卷宗昨日都送于殿下处,殿下请出便可,可为证据。”

    “而尚书台处——”姜灏目光扫过蒙乔、又移到蒙烺为首的数位蒙氏将领身上,“尚留有证人,若是现在连审,便可立下寻出源头,且人证物证齐全。”

    “令君已经查清了?”许衡难免诧异,转而望向长公主,“如此,还望殿下将卷宗取出,一来臣处判是非,不冤无冤之人,不漏钻漏之人;二来也可还丞相清誉,免天子猜忌,堵天下悠悠之口。”

    隋棠目光在殿中扫视,隔人群同蒙氏一族的将领对视良久,直看得他们或垂眸、或移目避之,终于回来看身侧的蒙乔。

    蒙乔也看她,带着信任、期许、渴求还有隐约的忧心。

    终于,隋棠伸手从袖中掏出两册卷宗,在蒙乔蹙眉欲要求情之际,在廷尉派人前来欲要拿走之前,素手一掷,丢入冬日取暖的熏炉之中。

    是置在百官集会殿中取暖的八个炉子之一,竹简干燥,又被她提前封了油,入炉即燃,随火光窜起,她话亦落。

    “徐、殷二者所为,确还有主谋者,然北地初定,九州方统,原该是诸君大喜之时,论功嘉赏之际。放眼诸君随丞相一路走来,已有一十二载,未见有不义之心。今有人骤然行如此昏晦之举,想必多来还是冲孤之故。孤虽在此间无罪,想来于诸君眼中多为怀璧之罪。遂今日孤大胆做主一回,此事件到此为止,杀徐、殷二人足矣慑矣,不追连罪者。且当孤自累之德,自开心胸。”

    “廷尉大人。”公主诚恳道,“眼下事态昭昭,孤当为原告,然孤不告矣。”

    “令君大人。”公主继续道,“如今证据已无,你处证人也无用,放了吧!”

    “诸位——”公主左右环视,以目示意侍卫关合起殿门,“如今九州虽定,然天下尚乱,百姓尤苦,关起门来我们当拧合成一股绳索……”

    隋棠重观殿中人,缓了缓又命人开启殿门,“孤话至此处,该说的都说了,诸位自便。”

    百官集会殿乃丞相处理政务专用殿宇,然今日在长公主指挥下任之开启,而丞相尚座殿中,却未至一词,可见公主之言行皆为丞相之意,诸人便也静默不语,只听得姜灏和许衡处理剩余事宜。

    长公主则从殿中离去,缓缓消失在茫茫白雪里。

    ……

    而朔康七年,邺城的这场初雪,绵延半月有余。

    腊月初雪霁云开时,乃化雪日比落雪日更寒。

    冀州州牧府中,蒙乔终于在又一次保胎后可以下榻举止走动。于是在暖阁中接见了胞弟蒙辉和族兄蒙烺一行人。

    族中子弟初见面,一时诸人不曾言语,静默了半晌,似都还在回想半个多月前长公主生辰宴上事。

    “我还是觉得长公主根本没有证据,那卷宗是唬吾等的。”蒙烺胞弟蒙焕开口道。

    “就是,要是真有证据,她何不趁机蛊惑蔺相拿下吾等,打散我们蒙家军以高枕无忧。”一个族中子弟接话而来。

    “我们当日聚兵于蔺相,助他兵出凉州击退卫泰、整顿东谷军。而如今虽东谷军由他执掌,然天下到底违定,他得顾忌着才收复的四州官将,还不至于如此凉薄,行兔死狗烹之举。”另一人嗤笑道。

    “所以,当时不如搏一把,就由她把卷宗拿出来……”

    还有人在说话,蒙乔实在忍不住,揉着眉心冷笑出声,声声截断他们话语,只看向蒙烺,“阿兄候了我这么些时日,就是带着他们这样来见我的?我当近二十日反思,都是想清楚了。即是这般情境,你们又来见我作甚,与我添堵吗?”

    “不,阿乔,蔺相为人,我是信得过的。”蒙烺轻叹了一声,看过被蒙乔怒意慑住的族中子弟,缓和道,“ 不过是这会难得聚首,关了门说些掏心窝子的话。我们从来都是心服蔺相,但是他的妻子乃长公主,是我们仇人之女,我们心中有怨也在所难免。若是他只是随意娶一女郎,我们何苦伸这样长的手去他后院,惹他不快!我们不过是担心,他为情色所迷,误了大事!”

    蒙烺顿了顿,扫过四下关合的门窗,压声道,“你说,会不会他因长公主之故,放弃——”

    后头话没出口,诸人不言而喻。

    “所以,还不如趁着如今长公主势弱,无根基之时压下她,除了她。”蒙烺低声道,“我作此想,方有了之前行动。可惜!”

    “长公主示弱,无根基?”蒙乔缓缓扫视他们,笑叹着摇了摇头。

    “我知道,如今她搭上了姜令君一派。”蒙焕不平道,“确实小瞧她了,竟让自个的老师作了踏板,搭上了姜令君的船。当日生辰宴上,我也看出来一些,公主师徒一唱一和搭台唱戏呢!”

    “令君身侧,非亲密赏识者难以伴之左右。他处的八位尚书郎,皆是他亲传弟子。承明何德何能不过三四个月便得了如此赏识?” 蒙乔饮了口茶,挑眉道,“就为是长公主推荐吗?还是说是蔺相所求?别忘了,他可一直独善其身,皇家邀他不得,蔺相近他不得。他只按自己的道行走。”

    众人闻蒙乔所言,一时都疑惑不已。

    “有没有可能,不是长公主今日以老师做跳板搭上姜令君。而是在更早时,姜令君已经看好长公主,遂让承明以尊长的身份伴于公主左右帮扶她?亦或者是蔺相择了令君之人,辅以长公主?”蒙乔搁下茶盏,“无论是我猜测的何种可能,有一点都可以确定,长公主不是无权无势无根基。她根基早定,不过是往昔在暗处,而即日起借流言之事,昭示于人前。”

    蒙乔望向蒙烺,“阿兄,你之为所让她将计就计,趁机显势于世人前。姜令君掌管内政,她有其为后盾,以后莫再打她的主意了。”

    殿中人面面相觑。

    “蒙辉——”蒙乔唤来这半个多月一直被面壁罚跪的胞弟,“你同他们说说,殿下生辰宴那日,你如何没有到场!”

    一行人皆望向他。

    尤其是蒙烺,似乎猜到些什么,直直盯着他。此次流言事件中,蒙烺主导,而造势之人乃蒙辉。

    起初诸人尚且不敢,少年遂挺身而出,一来念胞姐安胎无力管他,二来道是算他代胞姐行事,如此说服了其余四家家主,一起传言造势。

    “殿下生辰前两日,我就未见你,我以为你被你阿姊发现关起来了。难不成……” 蒙烺面色垮下来,喃喃道“难不成,难不成……”

    少年低眉咬唇,重重颔首,“我被姜令君的人抓住了,一直被关在尚书台。”

    此话一处,众人大惊。

    所以当日宴上

    说到证人,便是蒙辉。

    能有这般证人,那长公主手中证据!

    蒙乔默声看了他们片刻,对着蒙烺道,“阿兄,您的担忧在洛阳时便已提过,我再次向您保证,若蔺相因情误公,同隋家皇朝和平共处,彼时不必你们言语,我自与你们同向而行。”

    蒙家军初时不过四千,分一半于蔺稷,后蔺稷得胜归还,为其添上成倍添之人手装备。之后十余年东征西讨,如今已有亲兵三万。分掌在六位家主手中。而蒙乔因当日祠堂弑尊长,又是首个提出同蔺氏合作的,后又嫁于蔺黍,遂而她独掌一万兵甲。剩两万由蒙烺掌八千,其余四人各三千。

    原是蔺稷作此安排,兵甲不编入东谷军留其旗号,然诸人分掌,相互制约监督。而如今显然蒙烺聚合了其余四人,但到底忌惮蒙乔。

    她低眸看隆起的胎腹,郑重道,“上头话乃誓言尔,来日若违今日誓言,吾子吾夫皆弃我。令我生无室,死无冢。”

    “阿乔——”毒誓萦耳,诸人都变了神色,蒙烺亦有所动容,“你既这般,吾等也不再二话。 ”

    其他四人亦向她拱手致礼。

    蒙乔还礼。

    蒙烺又道,“今日吾等是来向阿乔辞行的。”

    蒙乔蹙眉,“诸兄要去往何处?”

    “吾等要去鹳流湖。” 蒙烺眉目间现出两分羞愧,“蔺相让吾等驻守鹳流湖,已备来日伐南之战。蔺相前日召我,半分没论前头事,只说我此番带兵前往,同原守将蔺愈,共掌鹳流湖事宜。”

    蒙乔听至此,亦是心潮澎湃。

    如今征北结束,东谷军暂且休养生息。然南伐一事乃前两年便定下的五年计划,也就是不出意外,乃未来三两年之内最重要的军政。

    鹳流湖作为南伐的粮草装备中心,更是重中之重。

    蔺稷将如此重要之事交给将将设计试探他的蒙氏一族……

    “阿乔,你怎么了?可是此去鹳流湖有不妥之处?”蒙烺看着眼眶逐渐红湿的族妹,安慰道,“我们商讨过,这是好事。蔺相是在给我们机会。”

    “我知道!我知道!”蒙乔深吸了口气,抬指拭去眼底泪意,“如此当是同一日里,他传过你们之后,前日晚间他同长公主一道来看我,给了蒙辉一个任务。”

    她看过自己胞弟,满眼都是对那个男人的感激和敬意,“蔺相让他年后回凉州去,担任凉州刺史。”

    诸人闻之又惊又喜。

    他们皆去鹳流湖,旁的一切好说,便是凉州本家没有自己人。如今九州都在蔺稷手中,各处都设州牧府执掌一州。他们自然还想得这一州的管辖权,毕竟这是他们的故土。然想起前事,总不好再开口,不想蔺稷早以安排妥当,到底将凉州留给了他们。

    刺史职低州牧府一个品阶,但蒙辉未及弱冠,而那处州牧府已经年逾五十,显而易见是让蒙辉前往锤炼,已备来日执掌的。

    一时间,蔺稷心胸之阔,用人之胆,让他们钦佩不已。

    “你们都好好上任,莫丢蒙氏脸面,莫负蔺相。”

    诸人皆颔首应是,拱手离去。

    他们去后,殿中只剩蒙乔一人。

    熏炉中暖气夹杂香片缓缓弥散,蒙乔神思遐想,忽见十五少年郎。

    时值腹中胎动,她合了合眼,挥散幻相,低声道,“谁还没年轻过,年少慕艾。阿母一点镜花水月的梦意,要你这般急急提醒!”

    胎动愈烈。

    蒙乔不得法,伸手抚他,“你阿翁也很好,阿母很喜欢他,否则哪来的你哥和你!”

    殿门在这会被推开,青年从迷雾中走来,现出清俊面容。

    “他又闹你了?”蔺黍在蒙乔身边坐下。

    蔺黍有蔺黍的好。

    蒙乔说,今日族兄们来看她,她想与他们说说话。

    话到这处便结束了,蔺黍没听到她需要他陪,便知有话多来不方便在他面前开口,遂道是让她在暖阁接见,自个有公务在书房与州府府属臣商讨,不能陪她。

    蒙乔拉来他的手覆在胎腹上,“他和我说,他阿翁是最好的。”

    蔺黍闻来,一下红了半张面庞,耳垂烧出透明的光泽,贴上蒙乔小腹,低低唤“阿姊”。

    蒙乔心头被他唤得滚烫。

    亲族皆唤她“阿乔”,他要个特殊的,唤她“乔乔”。

    她初闻嗔他,“我还长你两岁。”

    他便改口,“阿姊。”

    她已嫁他为妇,如何听得这般似姐弟亲缘的称呼。

    但他说,我们怎么就不是亲缘了?

    我们作夫妻,生爱意,然后再生子嗣,从爱人到亲人,是最深的亲缘。

    “阿姊!”

    “阿姊!”

    她不许他喊。

    他便不再外头喊,回来屋中,殿门一合,他有所求,便声声唤“阿姊”。

    蒙乔用一根指头,推过他脑门,“这会不行,我才保胎能下榻。”

    “我知道,我就是喊一喊。”青年眸色沉沉,打着算盘道,“等阿姊好了,把我这会喊的每一声,都还出来。”

    “那你赶紧闭嘴。”蒙乔撑起身,捂住他唇口。

    孩子在腹中踢她,累她蹙眉喘息。

    “不许欺负我阿姊。”蔺黍呵他,又问她,“今个我唤几遍啦?”

    蒙乔合眼道,“滚出去。”

    男人自然未走,坐在榻畔给她安抚胎儿,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作甚?”蒙乔睁开眼睛。

    “想起阿兄,他尚长我两岁,成婚也两年多了,膝下尚无子嗣。”蔺黍忧虑道,“今朝事虽平息了,但他们若一直无子……”

    蔺黍看向蒙乔,“他在那个位置上,来日或许有更高位,没有子嗣,便是平了今日风波,也难定来日波折。跟随他的部下,要的不是一时的荣华,而是累世的权势!”

    “你想说甚?”

    “我就是想说,其实诸官献女并无不当之处,流言虽刻薄也不是全无道理。那长公主我是当真不喜欢,焉知她是不是小皇帝送来专门迷惑我阿兄,欲让阿兄断子绝……”

    蒙乔推开他,“这话你有本事别在我面前说,且直接到你兄长跟前说,看他打不打断你的腿!你且记得,长公主是你嫂子,是你三哥妻子,旁的少操闲心。”

    “就是因为她做了我哥妻子,我才愁的。多少属臣巴巴望着阿兄能所出,不敢在他面前说,三五成群得来闹我,我也烦得很!”蔺黍委屈道,片刻望向妻子,“你怎不理解我的意思呢,我是最盼着我哥好的。如今长公主背靠姜灏一派,愈发厉害。生辰宴后,许多官员自然都俱她也不再作他想,但都盯着她肚子呢。她若是有所出便罢了,若是一直无所出,纵是阿兄也保不了她!”

    “且不说他们成婚才不到三年,前头乃公主眼疾养病中,如今才好正慢慢调理,两个康健之人自然会有孩子。”蒙乔有些气恼道,“以后这些话莫来说与我听。”

    蔺黍“哦”了声。

    “来日谁说,且将我说的话直接回给他们。”蒙乔眼刀剜过他,“也少去你阿兄面前说,徒给他们增加压力。”

    “阿兄说我似阿母,还没你让人舒心。”蔺黍听话颔首,嘀咕道,“大约你会维护公主吧。”

    蒙乔笑笑,“公主是你阿兄的妻子,阿兄爱她,我们理当爱屋及乌。”

    第54章蔺相的身子着实古怪。……

    隋棠借生辰宴一事, 从后院走来前衙,初时目的只是更好地保全自己。她尚有分寸,不会对蔺稷公务指手画脚, 只是想着他需要有人帮衬时,自己可以搭把手。不至于让人觉得, 她是他的负累,她自己亦问心有愧。

    但未曾想到, 不过两月,她便给他阅了十余份卷宗。甚至二月里, 代他亲临漳河监督堤坝的修建。

    原是自入冬以来, 蔺稷便患风寒不断。轻则三五日,重则十天半月,每回好了,稍有不慎, 便又染上了。

    如此

    断断续续,直到转年三月里, 春光漫天,风带暖意,吹拂嫩柳抽芽, 吹开百花吐蕊,他方也焕出生机,人又重新变得活力起来。

    这日, 隋棠过来百官集会殿给蔺稷送午膳, 在书房候他。

    林群正在写他的案脉, 见她过来,起身与她行礼,道是蔺稷今日事多, 需要多侯一会。

    “孤知道的。”隋棠笑道,“孤这会过来,原是寻林医官的。”

    林群搁下笔,“不知殿下寻微臣何事?”

    隋棠道,“蔺相的身子着实古怪,体质实在是弱了些。这一个冬日几乎汤药不断,孤想看看他近些年的脉案。还望林医官为孤整理一下,孤取走慢慢看。”

    闻隋棠要取蔺稷脉案,林群心中咯噔了一下,目光不由落在左半面书墙上。

    “可都在这处?”

    丞相府设有专门的医署,寻常都病例卷宗都放在医署内。但初时因她眼疾才好,二则那会蔺稷正受伤中,为方便二人调理,遂特意在他书房中另劈了一间屋子存放卷宗,安排医官轮流值守。

    隋棠循林群目光望去,果然见第五第六两列存着许多病例卷宗,遂按上面编册的字迹边寻边道,“他偶有心绞痛,孤给他把过脉,呈数脉。这虽不是大症,但这类疾患一般发作于中年以后,乃因年岁上涨身体各处脏腑衰退所致。他这会正值青年,还未过而立,不应该这般!他与孤说乃行军太急、饮食不整所致。”

    隋棠从书墙找到相关卷宗,八卷竹简乃是从朔康六年出征冀州到如今两年来的脉案,于是依次抱来林群对面翻阅。

    二人对案而坐,她坐在背门的位置,林群则面门跽坐,正欲解释,“殿下手中脉案乃阴——”

    话落一半抬眸看见蔺稷回来,乃立于门边冲他摇首,一时顿口不再言。

    “这案脉如何?你说,孤听着呢!”隋棠低头阅得认真,丝毫不知蔺稷已经回来,更未察觉主仆二人间的动作。

    “殿下手中脉案乃因循时节所载,是蔺相最近两年的。”林群在蔺稷示意下折过话头。

    “孤知道。”隋棠一连看过多页,都无甚特殊,抬首问,“还有呢?”

    “没,蔺相这两年的平安脉,大小伤病,全都汇聚于此。”林群指了指自己面前一卷,“这是第九册,乃今岁开始记载的。至于早些年的,殿下学医当属清楚,蔺相并无胎中疾病,身体状况自是看当下便可,往昔观来无用,不看也罢。”

    隋棠颔首,忽闻身后推门声,回首见蔺稷入内,顿时开怀道,“闻你今日事多,会晚些回来的,怎还比平常还早些?”

    她搁下脉案,跑过去拉他的手。

    蔺稷的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只因长年行军握剑,虎口指腹布满茧子,望之有些粗糙。

    然这会病了一个冬天,养在屋中,瞧着仿佛手都细了些,手背青筋可见,腕间青白。隋棠握在手中,心中窒闷,指腹不由紧了紧,才将他的手搁于药枕上。

    蔺稷觉察到那点细微的动作,冲她莞尔。

    隋棠瞪他,手搭上脉搏,又慢慢展颜。

    “这近来倒是不错,脉象柔和有力,节律规整,沉浮有序,乃胃、根、神具备。”隋棠有些狐疑地看向他,又看林群,“要不林医官再看看。”

    “晨起才把的平安脉,不也这般说嘛!”蔺稷拂下袖摆,示意林群不必再看,抬眸对隋棠笑道,“这才一晌午,我被把了三回了脉,不必第四回了。”

    到底林群还在,隋棠关心则乱,一时有些报赧,转头又呵他,“谁让你一个冬天一直病的!”

    “林医官,他前岁行军也这般吗?”隋棠招来兰心领着丫环,让她们将脉案卷宗都带走。

    “彼时在战场,偶尔受伤,饮食作息比不得平常,是故身子不如平常反倒也正常。”林群回道。

    “罢了,林医官且再瞧瞧他吧,孤且回去将这些都看了,回头有问题再同您讨论。”

    “你不留下陪我用膳吗?”蔺稷扫过送来的三个大食盒,显然是双人份。

    “今日来寻案脉,多亏林医官了,膳食本是给您二位预备的。 ”隋棠施施然起身,带着脉案卷宗离开。

    许是反复测得蔺稷脉象安好,她格外欢愉些。

    容色比春光盛,行走间裙裙轻摆如百花展瓣,腰间环佩玲珑叮当似莺燕唱鸣。人去,余留香风阵阵。

    蔺稷心神浮荡,只听得耳畔林群话语嗡嗡,压根不知他所言几何。只在林群二次唤他时,回神报赧“你方才话,再说一遍”。

    “殿下拿走的脉案是假的,要是被她发现怕是不好。”林群轻叹,“您的身子,可要与她说一说?”

    蔺稷面上欢意缓缓退去,眉宇间不免萧索,半晌问,“我与她说甚?”

    “不知病因,不知病名,亦不知具体如何医治。你是大夫,你说,我该如何与她讲?”

    林群也哑然,许久方道,“若非去岁那支冷箭,您的身子不至于一落千丈。可见,还是少受伤得好。索性如今开春日暖,您身子好转,便是好事。旁的容我与同僚们慢慢摸索,看看可能寻出规律,理出一套合理的治疗方案。”

    “所以,且不告诉殿下,缓缓再看,白的累她焦虑。”蔺稷指了指食盒,“我们用膳,按时餐饮起卧,也是养生之道。”

    “正是!”然林群挪来食盒前,先从一边炉子篦出一碗汤药奉给蔺稷。

    “这是甚?”

    “助力殿下有孕的药。”林群笑道,“是方医官调配的。子嗣之事,当男女一起调养,方可事半功倍。”

    蔺稷笑笑,端来碗盏正要饮下,忽问道,“我如今身子不会影响子嗣吧?我的意思是,会不会以后孩子也同我一般体质,时强时弱?忽好忽坏?”

    说这话时,他想起前世那个孩子。

    胎中带毒,活得十分艰难。

    有那样两回,他看着孩子,忽就觉得若当时生他时,让他随他母亲一同去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这当不会。”林群道,“您的身子早些年很是康健,若要算起变化,乃朔康五年在鹳流湖受了箭伤开始的。”

    蔺稷颔首,不再说话。

    然脑海中回响,乃隔世话语。

    【三山九川,四海六合,佚闻异说多不胜数。实乃凡事皆有定数,破定数为变数,一变则百变,且从来都有代价。】

    【朕无惧代价,只盼占一分先机,求一个如果。】

    只要活着,不损寿数,添些病痛不适也是值得的。

    午后无有公务,他没有回去长馨殿,实乃长居白马寺清凉台的怀恩法师,受他邀请,终于答应来此相伴。

    他出城接他,一路迎入丞相府,之后又送他前往特地为他改建的宝华寺中。

    一下午,两人都在一起礼佛辨经。

    怀恩法师四十出头,原是四处云游的高僧,却同蔺稷一见如故,为他长留洛阳瑶光寺,如今又千里来到冀州邺城。

    “想来是你我前世的因缘。”怀恩捻珠笑叹。

    故人与隋棠一般,不记前尘,唯有蔺稷独守旧梦,向他参拜,“前世,我曾奉大师之命,广修伽蓝,恩泽世间,大师渡我入的轮回,得的今生。”

    佛家讲得便是六道轮回,蔺稷这般说,怀恩也不深究,只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又观其面相,摇首叹息,“施主本是极好的命格,额头方正,天庭有骨突起,形如龙角,鼻梁高挺,乃标准的日角隆准;头有伏羲骨,可谓奇骨贯顶,乃聚权之态;海目明亮有神,细长上翘

    ,便是龙目。一身龙颜凤态,只可惜被从中折断,面目不清。想来是前世因造的今世果,若能放下屠刀,隐居深林,当得元寿绵长。否则,怕是寿数难永。”

    蔺稷闻来便笑,“大师与我相识十余载,今滞留洛阳,与我二载未见,见面便劝我收屠刀,我可是要怀疑你乃天子派来的说客。”

    怀恩端坐蒲团,合眼又睁眼,手中佛珠颗颗捻转,“施主本承天命,如今却是天命相模糊,龙息微弱。想必是对抗过天命,逆转天数,赔上了代价。此间要补,难啊!”

    旁人闻这话,大抵觉其神神叨叨。

    然蔺稷听来,却对他多有佩服,即便隔了一世,高僧还是高僧。

    这半日相谈,最后还是一句,“施主少染血腥,多造生势,许能破如今衰态。”

    已经日落,蔺稷用过斋饭后离开宝华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行的便是战场上的营生,血是少不了的。”

    怀恩未再言,一路送他出寺门,道是让他多修伽蓝,多做善事。

    “瞧瞧,归根到底,就是要我掏银子给你佛修房子。”

    怀恩念一声“阿弥陀佛”。

    蔺稷打马离去。

    寺中礼佛点的自是旃檀香,蔺稷这日便两袖盈香,归来寝殿时隋棠尚且伏案看卷。

    已是晚间时分,殿中烛台点满了灯,将她背影拉得狭长而单薄。

    她看得细致又认真,以至人在她身后站了片刻,她方回神。

    “何时回来的?怎一点声都没有?”人就在近身处,隋棠张手抱他双膝,面庞贴上他袍摆上轻蹭,“天黑了,我都想你了。”

    “让你与我同往,你又不愿。”蔺稷被她骤然的拥抱一下激得心头发软,俯身揉她发顶。

    “有那功夫,我还不如看脉案呢。”隋棠这会松开了手,端坐回去。

    她久坐这处,看了数个时辰脉案,背酸眼红,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却又展颜,“你这脉案尚可,前头的箭伤也恢复得不错,按照上头记载,没落病根,无有影响。怎么就病那么久的?”

    “医官都说了,是常日操劳之故。再者,不就多患了两场风寒吗,你何至于如此在意?我这都好了!”

    蔺稷不忍她看那些卷宗,只伸手将它们合上,弯腰欲抱人去榻上,“殿下若不信,待我沐浴后,大可好好检查一番。”

    “才从方外回来,敬的佛祖,用的素斋,清净的身心,还是明日吧。”隋棠嗅他一身远胜往日的旃檀香,将他推开些,重坐案前,捧回脉案卷宗,“你先去沐浴,我再看一会,这卷就剩最后一点了。”

    “就是为晚膳乃素斋,我不过七八饱,骑马回来到这会都饿了,想用点荤腥。”

    隋棠握卷宗的手顿住,杏眸闭合,咬牙隐笑,红着半张脸道,“你再胡说八道!”

    “我说真的。”蔺稷转来她身前,看她血丝渐起的眼睛,“不看了。”

    隋棠见人巴巴伏在她案侧,无奈道,“你不洗,休想上榻。”说话间起身亲了一下他面颊,将人哄去。

    她已经沐浴过,一身洁净的皂角清香和始终如一的女子馨香融合,慑人心魄。以至于蔺稷出浴回来东侧间书房,从她身后抱住她,她回应相缠,两人便未来得及去往床榻。

    暌违三个月,似冬眠一般,如今春光烂漫,当是万物苏醒生机勃勃时。

    隋棠从书案旁的一方矮榻上起身,两手扶住书案侧脚。

    “慢些,卷宗都要落了!”

    书案是上好的黄梨花木所制,案脚粗壮,置此落地,数人难移。然这会,她闭眼闻实木吱呀,睁眼见案影移晃。

    “你管他们作甚,管我就好。”

    妇人闻身后男人话语,眯眼而笑,回首贴在他胸膛,容他覆身上来吻过在后头吻不到的脖颈与胸膛。

    “轻、轻些……”

    “轻点你还得说我……是不是没骗你,都好了!”

    铜鹤台华灯灿灿,烧去一层又一层,书案上堆累的卷宗落下最后一卷,交叠的人影还在浮动。

    第55章我就剩你了,你要好好的。……

    这晚回来卧榻, 从东侧间到内寝,绕过屏风的两步路,隋棠啃在蔺稷胸膛, 啃出一排牙印,尚未解恨。

    蔺稷也不恼, 将人放好,下榻寻药。按着医官吩咐在熏炉将膏药烤化晕开, 然后回来敷在隋棠膝盖上。

    膏药味浓苦,隋棠蹙着眉, 瞪他又忍不住蜷起小腿蹭他。蹭一会, 半眯的杏眼弯弯,笑意融入烛光里,浑像娇嗔的顽童,翻身躬起身子, 人往下滑来,抱住他腰腹, 启口糯糯不清,歪在他怀里。

    但蔺稷还是听清了,她说, “一会我也给三郎敷药。”双眼依旧阖着,手在他胸前红痕上摸索。

    “老实些。”他将人抱回枕上,拍开她的手, 给另一只膝盖敷药。

    却见那处已现出淡淡的青紫色, 只得将头埋得更低些, 手施巧劲将膏药贴上揉化。心道,下回还是回来榻上,至少垫着床褥, 或者让掌事们在地上多铺一层厚实些的氍毹……

    他目光落在屏风后的那张黄花梨书案上,又凝视她抵头紧靠过的屏风,再看西侧间妆台处的秋千架,再往里便是净室汤泉……

    一时间喉结滚动,尤觉掌心微烫,回神收力不再按揉,只拿了竹片小心将药粉刮落在她膝盖受伤的皮肉上,然后换来温湿巾帕敷好,待巾帕稍凉掀起观之,药粉彻底化散,遂用干巾拭过,使之干爽透气,终藏入被褥中。

    “好了,轮到你了。”他收起膏药,一手拿过一旁那个止痛消痕的圆盒药粉,递给隋棠,一手将衣襟散开些。

    “听到没,换你——”抬眸望去,妇人不知何时已经睡沉了。

    蔺稷看了她一会,丢开药盒,落了帘帐。

    躺回枕上时,还不忘拉来妇人一只手摸了两下自个的胸膛,道她是个“骗子”。

    隋棠皱眉要抽回手。

    男人没放,将那只手搭来腰间,自己向人靠去。果然,妇人自然熟稔地缩入他怀里,搭在侧腰的手直接搂住了他后腰。

    搂得紧密扎实。

    ……

    春光尽时夏花绚烂,隋棠翻阅完蔺稷脉案,入伏后已是无脉案可看。因为人就在她跟前,无病无灾,生龙活虎。

    这年八月,天高气爽,蔺稷在邺城东郊十里修建的金虎台已经初具规模。这处主要为两处用途,一则供教化之用,蔺稷计划要将青台搬来这处;二则为检阅城外军马演习之用。

    用蔺稷的话说,仗要打,但文教不可废,人才需紧跟其后,节节培养。

    自然,开工至今才九月有余,按照司工处计划,至少还需一年,方可真正竣工开放。而如今蔺稷过来,便也只带了隋棠一人。

    只说与她散心。

    二人拾阶而上,登上金虎台最高一处殿宇,举目远眺。

    放眼可见萧萧落木,漳河水涌。而从远观镜中观之,漳河上正有人在修建水利。这处乃继建造金虎台后,第二项实施的政务“引漳八渠”,今岁二月正式开始动工。

    引漳八渠主要是以漳水为源的大型引水灌溉渠系,灌区在漳河以南,渠首在邺西二十里处,相延十里内修建拦河低溢流堰八道,各堰都在上游右岸开引水口,设引水闸,共成八条渠道。同时漳水浑浊多泥,可以灌溉田地,提高产量。如此一来,既可预防洪灾,又可灌溉农田,乃实打实的利民之举。(1)

    【若能沿河多种树,多设堤坝,洪水便能少些涌上来,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但有力气能种树的男人都被征去军中了,当官的也没人拿银子来修堤坝,灌农田。以往没有田种粮食所幸还有两棵果树,这今后不知哪年才能再结果。】

    【人力可以预防的天灾,却没有提前准备,如此酿成的灾难,便算不得天灾,依旧是人祸。】

    多年前漳河洪灾,百姓的话语萦绕在隋棠耳畔。而隋棠眼前浮现,乃多年前,贵人塑菩萨的场景。

    衙役驱民众凿土挖泥,抱石搬运,说是城中贵人要塑奉一尊药师佛。

    时有白发老媪一路跌追,抹泪跪求,“我三子已被征入军中,效力贵人,十余载未归,生死不明。如今老翁又被征去做苦役,留我老妇独在屋中,一家裂作三四处,要如何活?”

    “滚滚滚!” 衙役挥鞭将人抽开。

    老媪皱菊面上血流如住,颤巍巍爬起,又去追。有中年妇人含泪拉住她,“罢了吧阿婆,那药师佛过去行菩萨道时,曾发十二弘誓大愿,为众生解除疾苦,使具足诸根,趋入解脱。我们权当行善了。”

    ……

    秋风拂面而来,隋棠牵过身侧男人的手,与他十指紧扣,“要修台筑学堂医馆,进行武器革新滋养兵甲,又要修建水利。如今怀恩法师入冀州,劝你广修伽蓝,还修吗?”

    “按法师之意,修伽蓝一为我积德,二为收容流民孤弱算是为了百姓。故而我想一想,何不如将修伽蓝的银子先投修建水利上,同样是为百姓,亦算我之德。”蔺稷引隋棠下台阶,

    走在金虎台中,凑去她耳边笑道,“实乃银子要不够了,大司农见我如避瘟般。”

    隋棠顿下脚步,拨下头上珠翠,“都给你,孤以后都不戴了。”

    “殿下这是骂臣呢,再穷也不至于如此。”

    隋棠笑而不语,被他扶上马背,二人同乘一骑,预备去往漳河看看进度。

    蔺稷在她身后欲要给她将发钗华胜戴起来,但压根不知哪方簪哪处。唯见她俯身接来一物,乃侍女送来的帷帽。

    “漳河畔百姓纵是见到你也无妨,何必戴这!”蔺稷将首饰递给侍女,嫌帽子碍事,不能让他完全抱住妇人。

    隋棠也不理他,只回想前头话语,叹息道,“有的人纵是钱财富余,也只愿请佛求佛,不愿做实事。”

    她摸了摸抱在腰腹上的男人的手,“多谢三郎。”

    “惠民之举,但凡有点良心的高官,都是愿意做的。惠民又惠己,何乐不为。”

    “三郎修漳河水利,可没有惠到自己,尽惠我身上了。”隋棠抓起他的手亲了亲,“我为这处谢你。”

    蔺稷海目星眸脉脉如水,只蹙眉瞧着那帷帽,半晌撩起帷幔,咬过妇人脖颈。

    “作甚?痒的。”隋棠缩起肩膀,往前躲去。

    两人在马上,稍动便是不稳,蔺稷一把将人捞回坐正。

    隋棠嗔怒,“不要和你一骑,我自个骑马。”

    “你会吗?”

    “前两年便说要为我择骑射老师的,就会哄我!”

    “谁哄你了,你前岁眼睛才好,去岁初定冀州事又多……”

    ……

    金虎台到漳河岸隋棠当年居住的草庐处,也就十多里路,半个多时辰便到了。

    蔺稷牵着马,同隋棠并肩走了一段。

    许是风掀帷帽,有几个农妇瞧出隋棠面容,上来拉着她定要去她们家中坐坐,道是秋果都熟了,甜得很,本就是要请官大人奉给殿下的,奈何他们总说忙,顾不上。

    如今,漳河这一带的百姓,再不似当年仇恨高官权贵连带厌恶这个皇族帝女,相反很是喜欢爱戴她。

    原因无他,今岁二月初丞相府在提出兴修漳河水利的同时,也提出了广修伽蓝迎塑菩萨的事宜,因银钱之故,二者只能择其一。

    百姓们听闻,本来丞相大人都已经同意先修伽蓝了,乃公主三次谏言,后才先修了水利。如此让百姓们减少洪灾之患,多得灌溉之利。

    二月里春寒料峭,亦是公主亲来漳河,督促修建。

    隋棠没有推却,随她们去了,只说让蔺稷见过官员后回去草庐等她便是。

    蔺稷才要言语,想说果子让侍者们拿,早些回来他身边方是真事,奈何人跑得就快,压根不待他言语。

    他尚思她心野贪玩,未几却也明白了她的心意。

    沿河一路走着,很快有监工的官员识出他,上来行礼。之后陆陆续续几个监工、领工都围了上来。

    这一段修建乃试点,又是第一处渠道修建,事关重要。故而用的人手都是东谷军,官员乃皆为洛阳司空府的亲信。

    这会说话间,诸人便也随意了些。

    一人道,“蔺相得空且要多来,如此露面与民众前,民心方可得。”

    另一人亦道,“蔺相身子要紧,其实这处偶有事端,且其他官员来便可,殿下妇人心意细腻些,可伴于您身侧照顾,两头得益。”

    “其实殿下若不辞辛苦,来也无妨。” 又一人接过话,当是见到前头有妇人随蔺稷身侧并肩而行,动作亲昵,道是,“如此番这般戴帽遮颜便可,毕竟殿下玉面尊荣,还是少受风沙侵蚀的好。”

    蔺稷一一听来,又问过进度流程,遂不再多言,只让他们散去,各司其职。

    他牵马回去草庐,隋棠已经回来,凭窗见到他,向他展颜招手,“快点,我才洗了柿子,还煮了红枣茶。还有好多果子,我们带回去吃。”

    蔺稷目光落在窗台上的那只帷帽上,缓步走向她,忽有泪意上涌。

    “你是怕他们来烦我,特意戴的帷帽吗?”他栓好马,隔窗咬过她喂来的柿子,“二月来这处监工,可有人为难你?”

    隋棠点头,“无非是不让我来,怕我抢了你的风头。但我说了,我来都来了,有本事把我架回去。他们没人敢碰我,既没本事,那就不怪我啦!”

    蔺稷的亲信不让她出这样的风头,是可以理解的。如此可得民心的举措,蔺稷费钱费人后,自己不来那无甚关系。指派来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代表他。

    但唯独隋棠,不仅不能代表他,还会让百姓的目光偏移掉。

    因为她隋,是天家隋氏的女儿,是大齐的公主。她出现在这等地方,监督这等事宜,世人见她便如见天子。

    纵是丞相所为,也让百姓觉得是天子令丞相所为。

    蔺稷的属臣心腹,半点不希望世人还记得世间有这么一位天子。

    “你装着不愿先修水利欲修伽蓝,以此塑我名声,让世人爱戴我。这般从权力到尊荣尽予我,我又如何忍心让你彻底沦为尘埃,如何忍心让你的人再去为难你?”

    隋棠搁下柿子,拿起帷幔戴起,却又掀开帷幔,拢人脖颈圈入其中,亲他唇瓣一点甜甜果渍,“今天他们可是满意些了?没太多话聒噪你!”

    蔺稷伸出手,将人从窗内抱出,又抱回屋内直入榻上。

    草庐虽自二月隋棠下榻,一直有人打扫规整。但床榻简陋到底比不得府中紫檀木,梨花木一应奢贵之物,便是灯盏也不过油灯零星几处,窗棂更是微微透风。

    于是,隋堂只闻得床榻吱吱呀呀几欲倒塌,眼眸半睁见得帘幔人影起伏似发洪的漳河浪潮。

    忽然间风从窗牖入,扑灭烛火,妇人惊叫起来。

    “灯灭罢了,别怕,我在。”

    “谁怕黑,是——”妇人又喊一声。

    “轻些!”轮蔺稷受不住了,捂上她唇口,“不在府里,没有三重门。”

    隋棠含住他指头,勉强哼哼唧唧不再出声。

    ……

    漳河回来后,二人又监工金虎台,在那边清理出一处殿宇,住了小半月。监工乃顺带,实则蔺稷在这处教隋棠骑马。

    丞相府也能教,但比不得这处地广人稀,遂将初时的一些难点要领择在这处讲透了。

    早早备下的骑装,和精心挑来的枣红骏马,送与隋棠跟前。

    “我没有哄你吧,实打实给你备着的。”蔺稷持着马鞭,带人迎面走去,“学骑马一共有十处要点,如今已经完成两项,第一便是着装,第二乃上马前的注意事项,千万不要从马的正后方经过。因为马看不到正后方,所以最警觉,感觉到有活物在身后时,会后蹬腿。故而上马前最安全区域,在马的肩两侧。

    他说着话,将人扶上马背,“其三,脚不要伸进马镫太深。深了固然稳,但万一落马也易造成不脱镫。会被被马拖着跑。”

    ……

    “第九,胆子要大。马最通人性,你弱他便强,人一上它身,它就能根据你的坐法判断出会不

    会骑。对于不会骑的,往死里欺负。”

    “最后,再高明的骑手,都会有掉下来的经历。总之不必害怕,跳下来,我抱着你便是……”

    已经十余日过去,蔺稷与隋棠各自骑乘一骑,最后一点提醒完,见她蹙眉拉缰就要跌下,正欲纵身去接,却见得一袭红裳飞扬,人从他眼前过,竟是在催马前行。

    夕阳下,妇人回眸,杏眼湛亮,颊生芙蓉。

    烛光里,秀眉吊起,汗流香肩。

    “白日里练马我都没力气了,你还闹!”

    “我又不用练,我有力气!”

    “你讲不讲理——”

    “自然讲理,我是瞧着董真一路作伴,给你日日备来坐胎药,方这般尽心尽力的。还不够有眼色吗?”

    “……”

    *

    隋棠无惧蔺稷有力气,恨不得他日日气血旺盛,然入冬不久,他的身子又似去岁一般,变得孱弱疲乏。甚至比之去岁,还有严重些。

    腊八节那日,他晨起尚在更衣,她低头给他配腰封,忽就觉肩头一重,他的手搭了上来。

    抬眸见他脸色煞白,冷汗从额角滚落,他唇口张合,话语也艰难,半晌道是心疼口。翌日开始,便又高烧风寒不断。

    如此直养到二月里,才慢慢恢复。

    林群一行,最后会诊道是蔺稷体质之故,不适冀州气候,尤其受不得寒凉。

    如此,知晓病症,摸索出些病因,隋棠遂安心不少。因为能知病因,便能想法子对症,总是好的。

    而她除此之外,还心重一事。

    如今已经是朔康九年的十月,她与蔺稷成婚的第五个年头。

    成婚四年了,喝药调理两年多。

    两年来,世事纷繁无数。

    倒回数来——

    朔康八年四月,蒙乔诞下一女,至此儿女双全。

    朔康八年十月,蔺禾与母亲兄长摊牌,道是离开洛阳两年,独思淳于诩,鸿雁传书多时,方知情归何处。于是当年十月,淳于诩北上大婚。蔺稷赐府宅,毗邻丞相府。

    转年朔康九年二月,蔺禾有孕,是为大喜。同一月,洛阳传出皇后诞下一子,封为太子,天下同乐。

    至此,朔康九年十月,蔺禾长女满月,长史府流水宴办了三日。

    隋棠抱过粉妆玉砌的玉团子,亲了又亲。

    蔺禾自是无话,反是杨氏匆匆让人抱去,似不愿隋棠接触。

    内寝都是长辈妇人,一时多有尴尬。

    隋棠只作不知,退去回来宴上,独自饮酒。想了想,还是将酒换作了茶。

    入夜,她一边打搭着蔺稷手腕把脉,一边书写他的饮食事项,“林医官说了,你得御寒,提早作预防。如今十月里,漳河处不许去了,我去便成。明日我就出发。”

    “府邸也不许出,不,长馨殿也不许出,给我养到明岁二月。”

    她叮嘱事宜,时值兰心送来坐胎药,于是搁笔端来饮下。

    不知是味苦,还是喝得太急,突然便吐了出来。

    “算了,少喝一顿也无妨。”蔺稷给她顺气,将人扶起,顿了顿道,“以后都莫喝了,顺其自然吧。”

    隋棠看着他,趴上他肩头,突然便哭出来声。

    “我幼时想要阿母,阿母不在。大了想要孩子,自己做阿母,但也没有。”她抱着男人又开始高烧发烫的身子,“就剩你了,你要好好的。”

    蔺稷拍着她背脊,接不上话。

    隋棠哭湿他衣衫,哭到最后,说“对不起”。

    蔺稷的手僵在她肩头,泪眼凝噎。

    须臾,隋棠深吸了口气,推开他,擦去泪痕笑起来,“我不哭啦,你养好身子才是真的。明岁二月天气暖和了,我们继续努力。”

    话落,她凑上吻他眼底的泪水。

    隋棠前往漳河监工,乃八渠竣工之际,最是紧要。自然,那处姜灏和淳于诩也轮流前往,她无需日日坚守,只三五日去一趟,住上一两日便回来。

    朔康十年正月下旬,大雪下了大半个月,风雪堵路,隋棠被滞留在漳河草庐。直到二月二才风雪停歇,隋棠归心似箭,命人赶紧清路。

    如此暴雪寒温,不知他受不受得住?

    然这厢道路才清了不到两里,便见薛亭带人匆匆赶来。

    一行人个个斗笠湿透,衣衫带雪,不知在路上行走了几时?

    只知薛亭道,“蔺相在廿九晌午晕倒了,医官救治一昼夜不见清醒,唯听他浑噩中唤着殿下,遂医官请您速归。”

    三年了,他一入冬便发病,但从未晕倒过。

    隋棠手足无措上了马车,又下来,抢了薛亭的马奔入风雪里。

    第56章不迎反退。

    三日前, 朔康十年正月三十。

    晚间又起大雪,炉上火连绵,煎药锅中苦味弥漫, 医官掀盖加药,药童轻摇蒲扇, 将武火转温火。

    长馨殿中,蔺黍从晨起得信便一直坐镇这处, 杨氏急得几欲昏厥,蔺禾将她劝回了院中, 淳于诩封锁消息守在百官集会殿, 蒙乔尚留州牧府如常处理冀州大小事宜,不让人看出端倪……

    蔺稷身子不好,入冬发病,这几年来, 至亲也都知晓大概。于外头,虽有心隐瞒, 但到底年复一年,时日长久,慢慢的有些官员将领也能猜到几分。人吃五谷, 患病也正常,丞相府中汇集四方名医,有的是名贵药材, 总能调理。故而诸人关心, 却也不曾忧心。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 今岁一场昏厥,竟让医官有片刻功夫脉息难寻,人又过久不醒。府中公主不在, 告知老夫人后,方请来蔺黍,做出这番布置,只当是杨氏染恙,蔺黍前来侍奉。

    索性蔺稷在这日晚间时分回转了意识,清醒过来。

    诸人松下一口气。

    他起身坐靠在内寝榻上,案边放着才送来的药,热气氤氲,勾勒出他的轮廓。

    他醒了有一会的,林群守在榻边,自然首个见到他。将病情如实告知,他便沉默至今,眉眼枯寂,身形萧瑟,似云雾缭绕的暮色中一匹离群的孤马。

    直待杨氏闻讯赶来,他才有些反应,挥手示意林群出去。

    “瞧瞧,瘦了这样一圈!”杨氏端了药坐在榻畔吹凉,“总以为你是个自个会保重的,平素少看顾了你一些,你这弄出……脉象都摸不到了,是要吓死阿母吗?”

    “前个给阿母请安,您还说我壮实。这才两日,不许夸张!”蔺稷眉间的茫然在杨氏入屋的一瞬收敛干净,只撑着起身凑上去给母亲拭泪,“天冷受寒,晕了一下子,阿母莫要担忧。”

    “索性入内时,林群也这般说。”杨氏剜他一眼,持起勺子喂药,“你莫嫌阿母唠叨,你这般病着,也不见殿下陪伴。她是公主之尊不假,但也是你妇人,夫妻就是要相互扶持搭伴的。她倒好,人影都不见。”

    “她在漳河,这样大的雪,如何回得来。”提及隋棠,蔺稷终于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处草庐没有地龙,炭盆也极难烧热,虽说可以借住在周遭百姓家中,城外都尉府也可下榻,但总是不如在眼前让他安心。

    万一百姓家还不如草庐,万一都尉府饮食疏忽,再说草庐距离最近的都尉府也有五六里路,未必过得去……

    “阿母说得就是这处。她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作甚?少了她那处水渠就不挖了吗?她呀,就是一门心思为着她弟弟,分你的权!”

    蔺稷一口药梗在喉咙口,缓了缓方咽下,“这话何人与阿母说的?”

    “还要与人同我说吗?这些年邺城之中传得还少吗?不过是不敢传到你耳中,不敢在你面前说!”杨氏摇了摇头,叹气道,“阿母实悔,当初瞒着你接了天家这门亲。”

    蔺稷从杨氏手中接了汤药,解释道,“殿下自小在漳河长大,熟悉那里的环境,也晓得当地民众所需,这两年那处民众不敢与官员提的要求,不敢直言的心里话,便都与她说了。她听了记下回来与我相商,如此在挖渠修渠时,也可尽可能减少民众们的损失。她为的是百姓,不是天子。”

    “你说的这些自有道理,阿母闻来也感念她辛苦。但是她做了再多的好事,世人只会说是公主所为,是公主代天子所为。君与夫之间,到底君在前。”杨氏脑海中想着自己手足的话,如数劝说儿子,“三郎,你好好想一想,她但凡有同你一心、存着长久的心意,为何她不愿给你生个孩子?我知道,她一直喝药调理身子。但焉知她是否早早故意败了自个身子方来到你身边,惑得你非她不可……她这分明就是借你的权塑她兄弟的威望,说白了,不生孩子于她更是利大于弊。利在来日她离开你,可无所牵绊。 ”

    这样直戳根底的话,杨氏说不出来,蔺稷抬眸看她。

    被看得久了些,杨氏难免心虚,一边催他用药一边目光躲闪道,“阿母也不是完全容不下她,她要忙她的,你既纵着,我也没法子。但是你屋里头一定要有人——”

    话到这处,杨氏便也索性在儿子面前硬气了一回,

    “你且让她大气些,妾室诞下的孩子,自然也都是她的孩子,没必要……”

    “阿母!”蔺稷将药搁下,截断杨氏的话,面上生出两分不达眼底的笑意,“那你可有人选了?”

    杨氏见儿子松口,大喜道,“就是你舅母和姨母家的两个姑娘……”

    “我知道了。”蔺稷问,“淳于诩在外头吗?”

    淳于诩乃丞相府长史,掌管内外事宜,与蔺稷又私交尤密。杨氏闻要唤他,心中确定七八分,赶忙点头,冲着外头道,“让望之进来。”

    “母亲,三哥。”入内都是一家人,淳于诩亲近开口,“好些没,还不赶紧将药喝了,都凉了。”

    蔺稷笑着点头,“唤你来有一事,需即可去办。”

    “你说。”淳于诩蹙眉道,“就不能静心歇歇!”

    “阿母说,我舅父家和姨母家的两位表妹,品性不错。我如今病着,这会又莫名虚弱了些。我想着需寻人敬敬佛祖,且让两位表妹去吧,就安置在宝华寺,随怀恩法师一道礼佛诵经,不必太久,一年足矣。”

    “三郎,你——”杨氏闻言,惊怒交加。

    “还不快去!”

    “属下立刻就去。”

    淳于诩不敢见这两人任何一人面目,垂眸匆匆离开。

    “阿母!”蔺稷唤杨氏,杨氏气得浑身发抖不欲理他,他笑笑也没多言将剩下的药饮尽,然后又唤“阿母”。

    “阿母,不要生气。”他明显气虚,眉眼都虚弱地几欲合上,实实在在一个重病在身的孩子,抬手握上母亲的手,嗓音也喑哑吐话艰难。

    但他坚持唤她,“阿母……”

    杨氏到底抵不住这样的呼唤,握了他的手坐下身来,“你从来都是极孝顺的,如何在这厢事上要这般不听话!”

    杨氏随儿子牵引,往他身处又靠近些。

    蔺稷伸手握在母亲肩头,当是心神被牵后的一阵疲累,垂着头喘息,半晌道,“阿母不要生气,我只是让表妹们吃斋礼佛一年,没有一辈子……”

    他气息尤喘,话里带笑,在这会抬起头来,正好对上杨氏那双一瞬重新变得又惊又恐的眼神。

    她听懂了儿子的话,再恼他,他会让她们一生废在寺庙里。

    而他还在说,“我昏迷中,隐约听得仿佛是舅母的声音,说若是我撑不过去,且让殿下殉我。可对?”

    “她、她浑说的,你听岔了!”

    “阿母莫慌,我就是突然想起她儿子了,杨昊表兄在主簿位上已经待了四年,如今南伐就要开始,我升他为一千六百秩校尉将军,去鹳流湖作先锋官。”

    “你表兄一直是文职,从未上过战场,如何能做先锋?这不是让他去,让他去……”

    “让他去死!”蔺稷缓过劲,手从母亲肩头放下,笑笑道。

    “让她去死。”不久前哥嫂的话砸回杨氏耳畔。

    “我记得舅父家一共有三位表兄弟,姨母家有一位,都因您的面子在丞相府担着远超他们能力的官位。左右孩儿养得起他们,也平得了下面的声音,他们占了便占了。但是南伐一旦开始,乃儿用人之际,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前线缺人,自当劳他们前往,战场是镀金宝地,也是英雄的坟冢!”

    “不不不,三郎,不可以,他们都是你至亲……”

    “没有殿下亲。”蔺稷摇首,合上了眼睛。

    “你,你要不要把我也送到战场上去,如此再不碍你眼!”杨氏拍榻起身,“蔺神谷,你简直大逆不道。”

    杨氏不喜隋棠,私下几回见过隋棠,说过几番话,蔺稷都清楚。隋棠四两拨千斤,之后风浪退去,他便也不再多言。

    不可否认,他并不愿意同母亲直面此事。父兄离开后,他们原该是最亲的人。但同样不可否认,终有避无可避的一日。

    蔺稷睁开眼,缓了片刻道,“阿母不必以死要挟我,您生我一场,临了给儿扣上一个不孝的罪名,你忍心吗?退一步讲——”

    蔺稷抬眸看站着的母亲,掀被下榻,伏身跪于母亲面前,“母亲若先随儿去,总好过您白发人送黑发人。”

    “你,你这话何意?”杨氏俯下身子扶住他。

    “没有旁的意思,孩儿只是觉得这会骤然晕倒,说不定哪日也有可能就不醒过来了。”

    “你……”杨氏双目浑浊,泪流不止,只死死看着儿子毫无血色的面庞,一时百感交集,忧惧交加,“罢了罢了,以后你屋里的事,都随你,阿母半字不言了。你也莫要这般诅咒自己,才至青年,好好养着便是。”

    蔺稷颔首,许是病中虚弱,竟似年幼趴上了母亲肩头。

    杨氏拍了两下他肩膀,忽开口道,“那你表兄妹们,是不是?”

    蔺稷伏在她肩头,半睁的眸光中一阵厌烦。

    “他们礼敬殿下,我自然不会赶尽杀绝。”他退开身,冲母亲淡淡一笑,“但是,两位表妹和杨昊表兄的事已定不改。

    “阿母,给舅父们带句话。”他自个站起了身,亦扶起母亲,温声道,“威胁与算计,都是付出代价的。”

    *

    这日内寝母子二人的对话,自未传六耳。杨氏被吓破了胆,亦忧儿子身体,便当真索性不理母家诸事,只关了院子度日。

    蔺黍等闻医官告知病情,一则太过劳乏,二则多年行军亏损引发旧疾,三则不适冀州气候,故而累起此状,大体不算严重。

    于是入看望蔺稷,只让他少操心南伐事宜,再考虑迁移冀州。

    蔺稷笑道,“医官说,我当下只能静养,连脑子都动不了,动脑就头疼。”

    蔺黍道,“我的不是,我就不该进来扰你。”

    兄弟二人玩笑一番,蔺黍见兄长神色尚可,放心离开。

    已近人定时分,蔺稷靠在榻上,重新召来林群。

    “你与我重新说说,我的身子。”

    林群在外头偏阁写脉案卷宗,原是将病情已经理得清楚明白。

    这会闻蔺稷开口,僵了半晌方道,“确定乃数脉之症。”

    “人体各脏腑各有其能,或供血,或养气,或提神……而您的身体各脏腑功能都在衰退。是故从朔康五年,鹳流湖那支冷箭擦伤开始,您便逢伤难愈。后来十里坡后心中箭百日方愈,亦是此态……而您经此两次重伤难愈,自然气血两亏,根基不稳,元气不足。如此循环反复,方至这厢逢至天寒,便催数脉之症发作,心绞痛,畏寒易高烧……”

    “当真?”

    林群颔首。

    原本隋棠提出过,林群也测到过,但林群否决了。

    原因无他,便是隋棠所言的数脉之症发作于中年以后,乃因年岁上涨身体个脏腑衰退所致。

    而朔康五年,蔺稷才二十又五,如何会得这般病症?

    原来,代价在这里。

    他垂眸看手中端的一盏茶水,水平如镜,映出自己容貌,还是青年之态。然看似年轻的躯壳内,身体却在快速衰败。

    “其实,换言之,就是……我在折寿,寿数减少……”蔺稷抬眸问,“那我还有多少时间?”

    林群摇首,“蔺相的病本就百年难遇,属下实在不好判定。”

    蔺稷笑了笑道,“病确实是你难得遇见,但你们医署凭病人身体断人寿数的事,不再少数。你有这个能力,给我个实话。”

    林群深吸了口气,“蔺相这厢晕倒,便是病体的示警的信号,您若肯好好保养歇息,他日少上战场,少受伤害,当可至不惑之年。”

    蔺稷眉心跳了跳,嗤道,“十年?”

    林群不语。

    蔺稷兀自点了点头,将他招来身前,低声问,“殿下迟迟没有身孕,可也是我的缘故。”

    “这个不一定。”林群此番接话甚快,“这处是由方医官看顾的,他说过,在子嗣上,你和殿下都没有问题,左右是机缘未到。”

    “但是,殿下比我康健,不是吗?”蔺稷道,“所以,不能说是我的缘故,但有可能就是我的缘故,对不对。”

    林群轻叹一声,“从医理上说,是对的。”

    蔺稷谴退了他,人仰躺在榻,摸索里侧空出的枕头。

    月落日升,几回交替,他缓过些劲来。

    初三这日,下榻来长馨殿的前堂处理公务。

    十多日前,南地的暗子传信回来,邬悯死了。

    邬悯死于疫病,本来他死之后,儿子继承他业,益州乱不了。然他长子早夭,只剩一个六岁的幼子,如此幼龄自难服众,遂其将益州大业拖给了族兄邬善。其妻携幼子回母家避世。邬悯传业于族兄而未给自己儿子,原是对妻儿的另一种保护。想邬善念着传业之恩,善待其母子。却不想自己尸骨未寒,母子二人便已经葬身金江,寻他去了。其妻母家乃吴地五姓之一的范氏,如今便以为女报仇为名,联合了刘伯符一行,欲要攻打邬善。

    “邬善这步棋实在糟糕,他不该碰范氏母子的,这范氏虽一直偏安一隅,也无甚兵甲,但占着鱼米之地,最是富足。这会把人推给刘伯符了吧!”

    “也未必真就是他干的,或许是刘伯符命人干的。”

    “对,甚至也有可能是范氏自己人干的。”

    ……

    殿中人讨论纷纷,自然议论的重点不在这处,乃是否要趁着这个机会,发兵南伐?

    然蔺稷的思维却落在了这处上。

    无论是三家哪家人干的,共同的目的都是为了除去幼子。

    于邬善而言,邬悯的儿子尚在,便是对他永远的威胁。

    于其他两家而言,正是深知邬善的顾忌,所以除了这个孩子,便可将矛头顺利指向他。

    要是没有这个孩子,即便邬悯死了,范氏原也可以有活路的。

    蔺稷在脑海中做出这个结论时,正值有人来报,“长公主回来了。”

    这样快?

    他醒来后自然听人说了,三日前薛亭带人去接她了。如此风雪天,按着薛亭去的时辰,即便这日雪停了,一路扫雪去冰,她也不会回来得这般快!

    他没有去迎她,只转身上了长馨殿二楼。

    不迎反退。

    他在二楼厅中缓了一会,不知自己为何避她,只闻得一阵马蹄。

    他出了厅门,在廊下举目,前衙尽收眼底。

    如此冰天雪地,她居然骑马回来的,她那点骑术……

    “都摔哪了?”他的四肢手足原比他的思维实诚,早已奔来她身边,从地上将人抱起,见她额角手背都是伤口,“让医官都来长馨殿。”

    “你醒来啦?”

    “还能下榻啦?”

    “还能抱我?”

    隋棠伸出两条手臂,圈上他脖颈,一双杏眼红红的,不知路上哭了几回,只知这会弯下如天边新月,往他怀里缩去。

    四下无人,她攀上他面庞亲他,“三郎在病中喊阿粼,是不是想阿粼了?”

    蔺稷病了数日,数日都觉手脚冰凉,通体寒冷。这会却如入暖春,心中滚烫。

    耳畔都是热乎乎的。

    因为他的妻子说,“阿粼也想三郎。”

    第57章大约,你是我的药罢!……

    蔺稷抱着隋棠绕过长馨殿前殿, 正要往寝殿走去,忽就被她叫停了脚步。

    “不许你出长馨殿,你就把人都召来殿里了?”隋棠从他怀里挣脱, 一瘸一拐往前殿道上走了两步。

    殿中文官武将她基本都认识,靠前的数位目光也在往这边挪来。尤其是承明, 看得久些,隋棠冲他笑了笑, 转头冲蔺稷哼声,“已近傍晚, 让他们都散了吧。”

    冬日晚风夹带阵阵雪意, 吹拂在两人中间。

    “发什么呆,让你传令将他们散了。”隋棠拖着步子回来蔺稷身边,“脸色还是不太好,出来也不知披件衣裳。”

    她边说边将自己的狐裘脱下掂足给他披上, 奈何足上有伤,受不住力气加灌, “嘶”了声往前打了个踉跄。

    “小心!”直到人跌扑在他胸膛,蔺稷才回过神来,垂眸见隋棠手中衣衫不由挤出一点笑意。

    “怎么心不在焉的?”隋棠瞪他, 把狐裘塞他手里,“自己披上,我一路出汗了, 用不着。”她也懒得等他反应, 索性朝前殿处扬声唤来淳于诩, 让他解散众人。

    殿中论的是军务,没有蔺稷发话,淳于诩到底不敢作主。然随隋棠话落, 人已被她牵着往后面寝殿走去。

    “晚间加议会让令君主持,州牧府协理。”走出一段路,蔺稷才回头吩咐。

    很快,又被妇人强硬拽回。

    给隋棠治伤的医官来得很快,因她身上有不少擦伤的地方,故而女医奉也赶了过来。

    隋棠一时没有急着脱衣查伤,只让林群先看足腕手背等外头的伤势。她倚靠在榻上,微微喘息,又命崔芳前往蔺稷书房去取这半月以来的脉案卷宗。

    林群闻言,心中惊了一下,本能望向坐在一边的蔺稷。然蔺稷不知在想甚,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目光。

    “知殿下关心蔺相,属下都整理好了。就剩最近一回的,还不曾记录。”林群半蹲身子,只得边查验隋棠足腕边硬着头皮回话。

    蔺稷的脉案,寻常都是两日一回的平安脉。若是发病,则即时记录。上一回发烧还是在正旦日晚间,隋棠就睡在他身边,自是知晓的。是故这会要看的重点便是他廿九昏厥的脉案。

    林群自然详细记下,只不过要给她看得尚未来得及造出。实乃蔺稷才醒两日,林群一来忙于看顾他的身子,二来不曾想到隋棠回来这般快,还想今明两日择空写出来。

    “孤闻蔺相是廿九昏厥,彼时忙碌便罢。这厢他都在处理公务了,你处如何连病情卷宗都不曾录好?”

    隋棠难得厉色,蔺稷闻声抬眸扫过林群,开口道,“不怪他们,这回……”

    “不怪他们?那除非你是今日才苏醒,医署忙到今日现下正在整理记录病情,否则他们怎么也说不过去。”隋棠见他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怒意汹涌,“所以你今日苏醒,连口气都不喘便召了属臣处理公务?公务处理得完了?回来一路你就不像样子,同你说话爱答不理,可见心思还在政事上,那你昏迷中唤孤作甚?你唤你的公务便罢!”

    隋棠还欲说下去,意识到身前医官伏跪在地,殿内外的其他医者药童也都静了声息跪身下来,殿中出现短暂的死寂。

    “战机——”

    【战机难得,本就已经误了两日。】

    蔺稷已经想好既可以给林群解围又可以激怒隋棠的话,但他抬眸一瞬,见她双眼通红,眼泪噗噗索索滚下来,便再说不下去。

    甚至她低垂了眼睑,还在同林群道歉,“孤急了些,林大人起身吧。没写你口述与孤便可。”

    “都起来吧。”她语意温和,笑着扫过诸人,最后目光落在蔺稷身上。

    看了一会,自己抬手拭干眼泪,道了声“对不起”。

    纵是情急,关心则乱,然夫妻间一点训斥也不该在诸人面前发作,如此拂他面子。

    蔺稷拢在袖中欲给她拭泪的手抬起又放下,只剩“对不起”三字萦绕在心头,勒得他心疼又窒闷。

    “战机难得,但我也知道身子更重要。”半晌,蔺稷终于掉过话头,打趣缓减殿中气氛,“林群,好好与殿下说我的病情,否则你们还得随我一同再挨骂。”

    隋棠咬着唇瓣,掀起眼角白了他一眼。

    蔺稷对上她眼眸,却是睫羽上下张合了好几回。他没法完整地多看隋棠一眼,看一眼都足矣让他沦陷,无法自拔。

    但她就在他面前,他也无法少看她一眼。

    他不能不看她。

    他想看她。

    他终于还是抬起双眸,安静地望过去。只片刻地停留,妇人便似有感应般,掀起了眼眸。

    将他完整盛入她眼里。

    最后还是林群的话将二人眼神分开。

    “蔺相廿九日晕厥不假,然三十晚间便醒了,只是还有些高烧,好在除高烧之外旁的都安好。但臣还是一直看顾着,不许他下榻。便是汤药熬煮也是属下动的手,不曾使唤童子们。毕竟蔺相往昔不曾晕倒,是故即便醒了属下也不敢轻易放任他,如此此番病情的记录便慢了些。这不,今日许他下榻了,属下方有功夫回去医署详细载录。”

    “那就是,他这厢无碍了?”隋棠直击要点,“但他此番是为何晕倒的?”

    林群看一眼蔺稷,继续道,“那还是因为公务之故。大约是接了南地动乱的好消息,心绪起伏大了,当日又是一整日不停歇的听政论政,散会后一口气松下,如此散神晕倒也是有的。”

    “确定吗?晕了那样久?”隋棠到底不放心。

    “晕久是因为高烧的缘故。”林群回得天衣无缝,“所以烧退了,蔺相就醒了。”

    隋棠至此才松了口气,“辛苦你们了。”

    “臣等分内之事,殿下才是最辛苦的。”

    林群已经查完隋棠伤口,除了左脚足腕有些扭伤,旁的都是擦伤。只是额角处不可留疤,遂又让善治疤痕的徐宁医官前来专门调方配药。之后因董真尚且还在从漳河赶回的路上,便由其他女医奉给隋堂看身上的伤口,好在都不严重。

    然蔺稷却觉将每一处看了又看。

    已是夜深上浮,内寝烛台高燃,沐浴上榻后的两人依旧在看对方伤势。

    隋棠相信医官们的话,但忍不住还是要给他搭脉测过。蔺稷也一样,兰心前头抱着瓶瓶罐罐来给隋棠上药,他将人谴退了,说要自己来。烛光摇曳,按医嘱揉过足腕,涂抹过额角,手背也敷好缠了纱帛。他埋头做得细致又温柔,隋棠抚他卸冠后的发顶,规整的鬓角,轻轻将他搂入怀中。

    “三郎,你吓到我了。”

    “是的,对不起,吓到你了。”

    隋棠身上涂抹了数种膏药,有的性温味淡,有的浓郁刺鼻,混在一起更是有些呛人。然蔺稷埋首在她胸膛,便只嗅得一股独属于她的馨香。

    他贴在她背脊的掌心开始发热,面庞也逐渐烧起,往下一路燎原,胸腔翻涌火焰,小腹灼浪滚滚,生机在瞬间勃发。

    隋棠也想他,便由着他将自己抱起又放下。只沉静似观音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看着仰躺在榻的男人,看片刻将她举起时箍在她腰腹的手。

    五指有力,臂膀遒劲。

    “我瞧郎君力气尚存,果然林大夫没有言谎。”

    “这种时候,不许提旁的男人。”蔺稷坐起身,以口封口,将她伏身揽下。“你是公主,臣不敢以下犯上……”

    “你个无赖,上会明明说下回让我躺下的!”

    “你背上有伤,我舍不得。”

    “慢、慢些……”隋棠一口咬在他肩头,忍不住喘息,“你这幅精神,我要怀疑是不是故意诓我回来的!”

    “我没有、诓你。”蔺稷蹭过她蓬乱的鬓发,睁开的双眼中水雾迷蒙,顿了许久又道,“大约,你是我的药罢!”

    隋棠轻轻地笑,笑意散去,双眼阖上,呼吸便匀了。

    蔺稷如常起身,给她擦洗。

    多点了两支烛火,三重帘帐中亮堂了些。温水慢慢变凉,指间的触感便清晰些。时辰过去,一室旖旎荡开,蔺稷望向榻上沉睡的妇人,神思清明起来,陡生一重罪恶感。

    她才二十二岁。

    不,她甚至还没过二十二岁的生辰,人生才刚刚开始。

    前世,她离世时才二十岁。他重回活一世,是想要她长命百岁,好好过这一生的。

    ……

    “三郎——”她在睡梦中呼唤他,手在枕畔摸索,没有摸到,长睫便不停颤动,神色都变得慌张起来。

    “三郎!”

    “三郎!”

    她眯着双眼,人已经爬起来。

    “我在、在的!”蔺稷反应过来,急忙将手伸给她,“好好睡。”

    “身上都冰了,磨磨蹭蹭的,过来些!”

    她半阖眼眸,话语嗔怒,面上却浮起安心的笑意,将他拉到身侧,一边给他盖被腋角,一边往他身上蹭去,直将自个同他贴得严严实实,努力温暖他。

    蔺稷沉默地看着她,忘记呼吸。许久,只压制住起伏不定的胸膛,伸出手如常抱住她。

    阖眼的一瞬,帐外烛火滚下一颗浑圆的烛泪。

    第58章我喂你。

    蔺稷一夜无眠, 平旦未至便更衣起身。他心中藏着事,更早的时候便想起来离开。奈何隋棠一直搂着他臂膀,他推不开, 一推她就蹙眉惊醒。

    睡眼惺忪问他,“是不是哪里难受?”

    又问, “要不要喝水?”

    不问的时候,她便伸手摸他额头, 确定没有发烧,就给他重新掖好被角。

    后来困得睁不开眼, 握住了他想拨开她五指的手, “不许闹,等明日,明日阿粼歇好了保证一夜都陪你!”

    她是真的很累。

    半月来风雪阻路的心焦,闻讯后策马归来的忧惧, 还有这一晌贪欢的散劲……但总算他无恙,好好站在自己面前, 她便能松下一口气,阖眼睡一个好觉。攀着他臂膀,蹭入他怀里, 嗅他身上药香和旃檀香,闻他呼吸和心跳,都是真实美好的气息。

    “不要闹, 听话。”她半哄半求, 从搂他臂膀到抱上他后腰, 将人完整抱住。

    彼时,正是寅时正,外头滴漏声响, 蔺稷听得很清晰。乃距离他们事后歇下已经两个时辰过去,距离平旦还有一个多时辰。

    他便也听话不再有旁的动作。

    今夜,她心神俱付他身,不让她安心,他是怎么也走不了的。

    他睁眼看了她大半时辰,闭眼想了她半大时辰。再睁眼,见她微微仰过了身子,但大体还是侧身朝着他,披散的长发覆在鬓边,发梢曲卷在胸前,青丝下容色安宁,搂在他腰腹的手轻轻滑落,呼吸绵长而匀称,终于睡熟。

    于是蔺稷屏息起身。

    连烛火都未点,匆匆套了衣衫,披上大氅往医署走去。

    冬日清晨,天光未启,道路、树梢、檐角都是将融未融的残雪渣子。朔风一扑,寒意似冰刀袭人,蔺稷顿在道上,掩口咳了好几声,左手里一盏羊角灯明明灭灭。

    他缓了口气,疾步过来医署。

    医署设在府中西南角上,本来只有两位医官夜中值守。去岁开始,因他身子之故,入冬后,便有六位医官一道值守。医署中,不算医奉和药童,便是专职的医官,如专司疫病的、跌打损伤的、身体保健的、或是如林群这类专司调养的,便有四十人上下。平素都由林群分配轮值情况,蔺稷并不清楚具体人员。

    这厢过来,只说要寻方医官。

    医署中一共就两位姓方的医官,一位是研究疫病的,一位乃妇科圣手。且不说时下没有疫病,丞相这等天未亮过来医署寻方医官,原也不是头一回。

    不是寻涂抹的药,便是问按摩的手法。

    彼时医官聚一起闲聊

    “这等事由公主贴身婢子来便好,蔺相还自己跑过来。”

    “约莫是私密事,蔺相不愿假手于人。”

    “婢子再贴身,能有夫妻贴身吗?”

    “还可不是贴身,是嵌身!”

    “妾身?嵌——”

    诸人压声而笑,笑声扬出,又纷纷捂嘴不敢发出声响。

    只你看我,我看你。

    蔺相都自个来了,连贴身婢女都不让触及的事,这等隐秘,他们何敢做笑谈!

    之后,便只是心领会神地暗叹蔺相爱重公主,再不敢宣之于口。

    是故,这会见蔺稷过来寻方医官,值守的医判许林赶紧上来迎候,低声道,“今日闻殿下回来,方医官本是特地调了日子过来值守的。奈何江刺史家的夫人身上不太好,半个时辰前请了过去。不过方医官走前将一应殿下所需都交代好了,不知蔺相需要甚?”

    天未亮来敲丞相府大门请医官,刺史夫人想来病得严重,蔺稷寻常不会多问,这会却问了声,“他家夫人上月不是平安生产,喜得麟儿吗?好好的如何染病了?”

    许林原是为大清早不污上峰耳目而言语盖过,然蔺稷这厢细问,便如实回道,“刺史夫人产后失调,落了大红,怕是不太好。”

    蔺稷有些诧异,“产后还这般危险?”

    许林接过药童送来的药,顺口道,“妇人妊娠,从怀到生再到月中调养,都是有风险的。为母则刚,多来不易。”

    “这是殿下的坐胎药。前头您说殿下嫌药苦,让方医官想法子换换口味。他想了一个冬日,才配出的药膳,里头磨了红枣、枸杞等细粉,可当早膳或点心食用。”许林恭敬奉上,“蔺相还需要什么吗?”

    两辈子,她都爱吃甜的。

    然乱世物稀,米等价于金,砂糖更是比金还贵。

    前世,他徘徊漳河,寄居草庐,向周遭的百姓追寻她的踪迹,闻她十七岁前吃过许多苦,当是不知甜为何物。

    十七岁后的岁月,与他同一屋檐下,他记得一些,确实爱吃甜食。哪怕医官与她说,孕中多食甜食,恐有炫目昏厥、胎大难生的风险,然她只作未闻,始终我行我素。

    “蔺相——”许林二次唤他。

    蔺稷抬眸看他,思绪便又回到江仝夫人的身上,想起妇人,他又想起了葬生金江的范氏母子。

    “我不是来拿这药的。”蔺稷目光从许林处移到坐胎药上,又重回他处,“我要另一味药。”

    “何药?”

    蔺稷开口,许林一惊。

    “我现在就要。”蔺稷看他僵着一时未动,又道,“你不会是要告诉我医署没有吧?”

    “有、有!”许林不敢再问,频频颔首。

    “站住。”蔺稷望他背影,“把气缓匀了再出去。”

    许林站下,当真遵命吸了口气。

    “快些熬,我在这处等你。”

    许林再度应是,匆匆过来北屋的药房,亲自配药取药。时值还有两个来此寻药的药童,被他打发了出去。

    “本官要的药呢?”厅堂中传来一个声音,蔺稷闻来皱眉。

    “许大人在药房取药,让我们等等。”药童回话。

    “何药不能同时取?令君气闷,这处备有他的丸药,你且快些取来。”

    “可是……”

    蔺稷从暖阁掀帘出来,对着药童道,“去药房让许大人给你找出来,快。”

    “承明见过蔺相。”

    蔺稷笑笑,“你同令君如何这样早上值了?”

    承明道,“昨晚加议会事关军务,老师安排了人开始在政事堂值守,臣便领了第一日的值夜不曾回去。今个寅时四刻,老师早早来了,说想到一处昨晚论错的事宜,故来查阅。老师来得急,出来不曾用药,人便有些发虚,遂命我来此取常备的丸药。”

    “辛苦了。”蔺稷点点头,“用过药,让令君歇半日,午后再来吧。”

    承明接过药童奉来得药,拱手离开。

    蔺稷返身回暖阁,立窗下观天光。

    承明走出两步,在医署门口驻足后回首。

    东边天际露出一丝鱼肚白,但天色还是灰蒙蒙不曾大亮。

    这个时辰,何事需要蔺稷亲来医署?观许林反应当是来取药的。但取药按理也无需他亲来。

    再者,取何药需避人耳目?

    偌大的相府都是他的,避人——

    难不成避的是公主?

    是他病得厉害,府中医官都瞒着殿下?这也不对,若是这厢隐瞒,按照他的行事,早就里外打点好了,不必这般突兀。

    那是公主病得厉害,他命人瞒着她?难不成从漳河回来,堕马伤重?她才学的马术,平日练马也不多,上路更是鲜少,当是从未上过路!

    想到这处,二月春寒料峭,承明顿生以身冷汗。

    但仿若也不太对……

    承明思绪连篇,念着恩师还在等他的药,一时不曾再多想,只疾步回去政事堂。

    然蔺稷立在窗前,却将他回首思虑的一幕看得清晰。

    蔺稷看他,忽就想起朔康七年的仲夏,他护隋棠千里而来的一幕。

    夜色深重,几经刺杀,青年一身血染,公主却毫发无伤。

    他垂眸笑了笑,时值许林将煎好的药送来,他接过,“一、今日事不传六耳。二、让方赟回来即刻见我。”

    来去大半时辰,日头悬在云天,朝霞镶了一层冷金色的光。廊下冰凌化开,侍者们置桶接水,清扫雪路。

    长馨殿内寝,隋棠还未醒来。

    蔺稷入内挂起帘帐,坐在榻畔看了她一会。

    许是日光晃眼,隋棠有些醒了,意识略微回转伸手便摸身侧。上下摸空,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蔺稷来不及伸手给她,只同她一双满是忧心的眸子撞上。

    “你起这样早?”隋棠见他安然无恙坐在身侧,容色顿时舒展又不免报赧,“我还和自己说别睡太沉,你要是夜中不适或是又起高烧,也好照顾你。”

    你已经照顾了一整夜,天快亮时才睡着的。

    蔺稷看着她,在心里说。

    隋棠自然听不到,只膝行到他身旁,拉过他的手摸上,蹙眉又嘀咕了声“凉的”,也未容他言语,便又摸他额头,搭他脉搏。

    片刻点了点头道,“没发烧,但脉息弱了些,还得养着。如今雪停了,然化雪日更冷,半步都莫想出去。”

    她抓来蔺稷的手,放入被窝中,用剩下的一点余温温暖他。

    很多年了,她一个人睡觉,总是捂不暖被窝。一觉醒来,被下还是凉的。她一开始以为是草庐破败,冬日里缺衣少被,自然是寒的。

    后来读了医书,慢慢懂得多了,根本原因是身体之故。

    譬如肾阳不足,致使阳气外泄;或是寒邪侵袭肌表,卫外之阳气被遏;再有热邪内郁使气机郁滞,气血不能通于四肢(1)……如此种种,导致手足冰凉,便是华裳在身,锦被加盖,也暖不住床榻。

    而如今,不知何时开始,她即便一人就寝,被衾裹身不需小半时辰,便可将被窝捂暖。

    细想,原都是这人的功劳。

    自她嫁入司空府,他学习给她养护双手,命令医官给她调理身子,哪怕是药她嫌苦,他便也恨不得让医署研制出甜口的……五年来,硬是将她养得气血丰盈,身体康健。

    “暖和些了吗?”隋棠埋下头,对他掌心哈气。

    蔺稷看着倾身在前的妇人,看她埋首时青丝如瀑,抬眸时眼神明亮,到底什么话也没说,只将手抽回,打开一边案上的食盒,端来一盏热气氤氲的药,“喝吧。”

    隋棠顿时掩住鼻口,退开身去,“何药这样苦?”

    蔺稷面上浮起一点笑,“你再不喝,就没效果了!”

    隋棠会意,眼神亮了亮,连带两颊都微微泛起胭脂色,慢慢靠过来,才苏醒的嗓子带着糯糯甜音,“医署又调新方子啦?”

    蔺稷只笑未语。

    隋棠想了想,又有些恼,“你手上这样冷,自个去取的?”

    蔺稷避过她眼神,凝在手中汤药上,低低“嗯”了声。

    错认得及时,又是十足的心意。

    隋棠没法恼他,伸手过去将了药。

    蔺稷被她光洁平整的指甲不经意划过,陡生一阵战栗。掀眸的瞬间,后背生出密密冷汗。

    “天寒地冻,着人送来便是。左右一会都会过来请平安脉的。”隋棠摸他面庞,又捏他耳垂,嘟囔道,“都是冷的。”

    她心中不忍,终是放下药盏,两手护在他耳上,又去抱他。

    尚未更衣,她就穿了一件小衣,衣襟半开,露出雪白肌肤,卧之最暖。

    蔺稷在花的香气和云的柔软中沉沦,在天光的耀眼和药味的浓苦中清醒。

    片刻,推开隋棠,“即是我冒寒亲自取来的,你还不赶紧喝!”

    他一手端盏,一手持勺,“我喂你。”

    “你明明让他们试着做甜口的,竟然反着来。”隋棠瞧着浓稠药液,深吸了口气。

    “大抵良药苦口。”蔺稷努力控制心绪,哄道,“喝完,吃蜜饯,我备了好多呢。”

    隋棠

    挑了挑眉,笑盈盈向他张口,由着他一勺勺喂过来。

    第59章再多英杰爱慕她,都是正常的……

    这日午后, 承明向长馨殿递了帖子,说要拜会长公主。

    彼时隋棠同蔺稷才用过午膳,距离二人歇晌尚有大半时辰, 是一段很合宜的时间。自然,即便是隋棠歇下, 得承明拜贴,她都会爬起来接见的。

    承明是她老师, 还是她的恩人。

    是故这会接了帖子,只一面让人快请, 一面吩咐人备来茶点。

    “要金骏眉, 老师只喝这一种茶。”

    “点心不必了,才用过膳的。”

    “兰心,让司珍取那套彩绘漆鱼纹耳杯……”

    隋棠想了想,转来蔺稷面前, “老师怎么会把帖子直接拜给我寝殿的?这可是他头一回呈拜帖!”

    寻常拜帖都该是汇入长史处,然后由长史座下侍曹再行通知。尤其是外男见女眷这般易惹非议的情况。

    承明一贯守礼, 前两年内宅书院不曾修好,他宁可停下教学,也不肯踏入长馨殿半步。

    “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隋棠想起在洛阳时, 蔺稷设计冬狩,将演练当作真实的战场。是故如那般情急状况,外男武官方可破例紧急入内求见。

    “去见见不就成了?”蔺稷坐在东窗下吹凉一盏药, 垂着眼睑不曾抬起。

    隋棠闻言嗔他, “快喝, 喝完我们一道去前殿见老师。”

    “不怕我着凉了?”

    隋棠被噎了一下,翻了个白眼,心道平素风雪天我出府寻董真辨个草药, 你都要跟着。这就在府中晃悠,还能冻着你不成。

    蔺稷端起药盏,试了下温度,“自个去吧,我等你回来歇晌。”

    不去也好,哪都没屋里暖和。隋棠将案上的果脯推给他,搭着兰心的手去了。前后不过两刻钟,回来时蔺稷单手支颐在养神。

    “这样快?” 他睁开眼看抱着暖炉走来的妇人。

    “老师过来与我商量开春后的课程,然后给我列个书单,说是闲来无事可以反复阅读,温故知新。”隋棠蹙着眉,将一卷书册递给蔺稷,“今岁的课程大差不差,年前都定好了,何劳老师走这一趟?”

    蔺稷接来阅过,确是一份无甚奇特的书单,“没有旁的事吗?”

    “没有。就问候了一下我伤势。”论及这处,隋棠尴尬地笑了下,“大概昨日在前殿瞧见我一瘸一拐的狼狈相。”

    蔺稷也想起承明的那个眼神,低眉笑了笑。

    他放下卷宗,掩口打了个哈欠。一夜未眠,那药又催人发困,这会起了睡意。

    隋棠见状,拉上他的手就往内寝走去。

    午后出了太阳,透过六菱花窗照进来,让本就被地龙烘烤的室内愈发温暖,蔺稷听着身侧妇人催促,落下帘幔。

    光影淡去,回首隋棠抱着他臂膀,睡得乖巧又安静。

    蔺稷顿生两分岁月静好的念头。

    博望炉中香烟袅袅,滴漏滴答,申时一刻的时候,二人起身。时值兰心来禀,方医官来了。

    隋棠闻言佯怒,“孤正要寻他呢,调的什么药,苦死了。”

    前殿之中,方医官为隋棠搭脉。

    隋棠真诚道,“辛苦方医官,又给孤调方配药。”

    方贺搭脉的手指一滑,用力了些,索性剩下两根指头也施上一样的力道,凝神了一会,掩过公主前头的话。

    他从医署得了许林的话赶来,对上蔺稷眼神,即便没有一个字,也能知他意思。故而这一点差池过去,后头便从容许多。

    许林传达了蔺稷的意思,不希望长公主有孩子,但也不想以药物伤她身体,哪怕是今早那样相对温和的药,也不想她用。

    方医官便领悟到位,这厢开口道,“殿下一切安好,放宽心便是,子嗣多来是需要机缘的。”

    隋棠道,“有劳了。”

    方医官看一眼蔺稷,装得欲言又止。

    “怎么了?”隋棠问,“有话但说无妨。”

    方医官有些为难。

    “孤自己也学医,你不必忌讳。”

    方医官缓了缓,恭敬道,“是蔺相的病情,我处同林医判他们都有交流。蔺相入冬后发病,身子虚弱些,肾气不足。为子嗣康健,属下建议,且待春夏阳气鼎盛……”

    隋棠看一眼蔺稷,笑着了然,“谢方医官这样用心,孤明白了。”

    这日入夜,榻上多了一床被子。

    隋棠早早躺在了外侧的一个被窝中,小半时辰钻出来。蔺稷在外头阅完卷宗入内瞧见,正想问如何今日睡外头了。

    却闻隋棠的话先响起了来,“快进来,我给你捂暖和了。”

    蔺稷怔了瞬,难免心虚,“不必如此吧。”

    “我还不知道你,睡一个被窝,蹭两下你就来劲。”

    “那索性我去睡书房便可,开春再回来。”

    “那不行,夜中我要照顾你的。几回了,夜来起高烧,心绞痛。”

    “不要紧,有医官。”蔺稷看着挪去里侧的妇人,正抖开另一床被褥,哈气钻进尚且冰凉的被窝。

    他突生一个想法,召林群他们重新给他会诊一次。许是他们弄错了,他不会年寿不永。

    他好好的,可以陪她晨起互相更衣,午后一同歇晌,晚来共沐夕阳。

    他要陪着她的。

    他要长长的一生,陪她到老的。

    ……

    “我听这话,你仿佛很想去书房?”隋棠丢开被衾,膝行过来,双手圈上他脖颈,“说,书房何人在勾你。”

    蔺稷逼回泪意,摇首。

    隋棠便他将勾过去,麻利地给他宽衣,将人塞入被中。她悬空越过他,吹灭烛火,又挺身落了帘帐,人在他眼前浮晃,披散的长发在他眼前飘悠。

    淡的香气,浅的触感,催他入睡,又令他转辗反侧。

    然入夜的那点纠结,终究被晨起的日光驱散。

    三日后,二月初六,方赟领着其他几位专调妇科的医官一同给隋棠会诊。

    隋棠有些诧异,“是前两日孤的脉象有问题吗?”

    “殿下无需多想。”方赟笑着回道,“是蔺相的意思,昨个林医官处给他会诊,后来他便提出,说正好趁着到开春的日子,让我们好好调理调理您的身子。又正好府中新来了两位妇科圣手,所以今个给殿下也进行一次会诊。”

    “新来了医官。”隋棠随方赟介绍,见过二人,抬眸看对案正阅卷宗的人,“这就是昨晚,你同我说的大礼?”

    蔺稷也不抬头,卷过书简,边阅边道,“欢喜吗?”

    隋棠哼了声,让兰心给孟、邱两位医官封礼包。

    又三日,二月初九,方赟又带人会诊。道是医官翻阅去岁的医案,发现她癸水时间间隔都在三十到三十五日一轮,其中五月和十一月近四十天方来。是故今日过来再诊断一会,尽可能调整到最规律的四七之数。

    “四七之数,便是标准的二十八日。”隋棠眉眼粲然道,“孤早些年时来时不来,这些年多亏了尔等,算是很不错了,能调到四七如此精准的日子吗?”

    孟医官搭着她脉搏,“臣尽力一试。”

    隋棠颔首。

    之后孟医官开了三贴药给她,如此二月十二,再来搭脉。自然效果不会这般块,但好在隋棠一切康健。

    之后便如同往昔,正常请平安脉,并无不妥。

    许是不到半月便会诊了三次,让隋棠心生疑虑,然她自己搭脉观之,亦是一切正常。

    蔺稷见她模样,叹道,“如此还是怨我,本是好事,你到底在多心甚?”

    隋棠揉了揉太阳穴,“你可有事瞒我?”

    “你指什么?”

    隋棠顿了顿,咬唇道,“是不是……我身体不太好?”

    蔺稷上下扫过她,“你自己不是搭脉了吗,自个身子如何不清楚?”

    隋棠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腕间那串十八子菩提手钏上,自前两年决定要孩子开始,她就将它卸下,把里头的药物剔除干净。前岁闻太后病重,她睹物思人便又重新戴上。如此算来当是无碍的。

    难道说,是前头带太久伤了身子,那也不对,要是伤身子医署早就觉出端倪调养了!

    “你成日在屋中陪我,闷出病来吧!”蔺稷拉她到铜镜前,“要不梳洗一番,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隋棠看外头天气,这日有些阴沉,还刮着风,“你不能吹风,好不容这些日子都不曾发烧气喘。不出去。”

    “那看看后日,若是晴天,我们去看看承明。”

    “后日?”

    “后日二月十五,是他、你的恩师二十五岁生辰。”

    隋棠闻言恍然,“今岁因你,我浑忘了,我寿礼都还不曾备下,你怎不早些提醒我的……”

    蔺稷瞧她一副急心无措的模样,嘴角勾起上扬,压也压不住。

    她说,今岁因你,我浑忘了。

    她的世界,因为他,一切靠后。

    他欢喜又伤心。

    “我都备好了。”他拉她同坐窗前,自己偷闲倚在榻上,要她烹煮一壶庐山云雾。

    釜锅热汤翻滚,嫩芽如月,妇人素手捧玉盏,盈盈送君前。

    阴霾的天空,流云未散,难见日光。

    直到十五之日,依旧如此。

    隋棠说,“我一人去吧,午后便回。”

    蔺稷说,“我披件厚实些的大氅便好,再抱个手炉。”

    隋棠想了半晌,勉强同意。车中一路,一直护着他,不是给他搓手便是查验窗帘封的是否严实,唯恐风寒吹袭他。

    蔺稷叹气,“我又不是纸糊的,再说很快南伐就要开始了,我没这般脆弱。”

    “南伐且不管,反正天寒,就得这般保暖。我和你说好了,三月中旬你去鹳流湖督军,我也要去的。”

    “听到没有?”

    “听到了。”

    隋棠满心满眼都是蔺稷的身子,然才下马车,就被他气得不轻。

    蔺稷说,他今日只喝了汤药,忘记用丸药了。

    “怎么会忘记的?我明明特意递到你手中的?”

    “太苦了,我便先喝了汤药,想缓缓再用丸药,后来殿下连换了两身衣裙,臣看得久了些,便忘了……”

    “你、你闭嘴。”隋棠本欲让兰心带人回去拿,又恐拿错,愤声道,“你先进去,孤亲自给你取!”

    然回来殿中,才发现合该她自个回来了。蔺稷说丸药搁在桌案上,但是收拾屋子的侍者们当作残羹已经清理干净。

    隋棠再去柜中盒内取,打开发现整个空了,这是最后一丸。如此又奔去医署取备用的……待她重新坐上马车,已经大半时辰过去。

    大半个时辰,可以说很多的话。

    何论蔺稷开门见山。

    承明从来低调,鲜少过生辰,今日便也只有丞相夫妇二人。

    眼下只有丞相一人。

    堂中左右分席,承明跽坐在右,蔺稷跽坐在左,身边空出一位。乃是他专门设计让她离开的。

    他说完了一段话,停下用了一口茶。

    承明沉默看他,回忆他的话。

    他说他病得厉害时日无多,不想让公主步范氏母子的后尘,要将她送走。

    “蔺相需要我做什么?”但见蔺稷一盏茶就要用完,承明终于开口。

    蔺稷这会迂回了些,问,“前两年闻殿下说,你拒绝舍妹是因有意中人了,现下如何了?”

    “臣择了来冀州的前程,与她断了,她应该已经嫁人了吧。”

    “你不留冀州,同淳于诩一般守在台城大营,一样前程似锦。何必千里北上,还要痛失佳人?”

    蔺稷饮尽了茶水,示意他过来斟茶。

    承明恭敬起身。

    盏中热汤至,持壶人正要离去,蔺稷拦下他,指着身侧空位道,“坐”。

    承明迟疑了片刻。

    蔺稷又道,“我们话尽前,殿下到不了的。”

    承明坐下身来。

    “说说吧。”蔺稷轻嗅茶,“分明有两全法,怎就需艰难抉择。”

    承明垂下眼睑,“蔺相有话,可以直说。”

    “前些日子,你给殿下拜帖子。从洛阳到冀州,这是五年来头一回吧。可是因为那日清晨,在医署遇见我取药,思来想去以为是殿下伤重,按耐不住自己,定要亲眼见她安好,方可安心。所以破例拜帖,寻了一桩送书单无谓的事,只为匆匆一眼。匆匆一眼见她笑谈依旧,行动自如,便安心了?”

    “臣与殿下除君臣师徒之外,更有救命之恩。”承明闻到此间,尤觉不对,只匆忙跪下身来解释,“殿下当日救我出牢狱,恩同再造。”

    “你九死一生,千里护她来冀州,这恩足矣抵消。”

    “蔺相,从头至尾只我一人心思,殿下什么也不知。你大可冲着……”

    “你这样说,我方要动怒了。” 蔺稷长叹了口气,截断承明话语,合眼又睁眼,“你让我觉得,原来我这样失败。在你承明眼中,我竟是拈酸吃醋来兴师问罪的!”

    承明抬眸看他。

    “坐。”

    承明从命。

    “拈酸吃醋确实有些。”蔺稷晲他一眼,“她包的咸口汤团,酿的雄黄酒,第一口都入你肚里了。但是我信她的心,如同信你的人品。再者,殿下那样的人——”

    蔺稷目光重落承明身上,“再多英杰爱慕她,都是正常的。”

    “我,实乃幸运尔。”

    承明依旧低垂眸光,却是眼角带笑,话语沉静,“北上冀州,不是两难抉择,是理所应当,是甘心相随。”

    蔺稷笑出声,持茶盏碰他盏壁,一饮而尽。

    “我此来,托你一件事。”至此,蔺稷坦诚布公,“南伐前,也就是下月中旬我去鹳流湖之际,我会与殿下和离,解除我们的关系。届时劳你陪着她,开解她。她不是没有了爱情就活不下去的人,但是总会难过困顿,我不想这样的时间太长。”

    “你留下,陪她渡过这一段日子。南伐,不要参加了。”

    蔺稷顿了顿道,“我知道,你有仇未报。投身在我处,一是为殿下,二是为借势报仇。而南伐之后,东谷军重回洛阳,太尉府中的那对父子,我会为你料理。今日来,就是和做你这个交易,请你务必留下陪她,仇人要活口还是死尸只需你一句话。”

    “活口。”承明几乎没有犹豫。

    “答应了?”蔺稷只关心这处。

    承明笑意浓烈起来,“蔺相,你如此安排,对你自己实在不太友好。来日方长,殿下或许会爱上我,我或许可以娶到殿下,你或许会痊愈……”

    “或许,或许——”蔺稷连着念了两遍,“是我懦弱,我不敢堵这样的或许。”

    “她还年轻,若来日再嫁,相比我未知的旁人,我宁可是你。”

    承明收了笑,眉目间收敛了片刻前的张扬,只持壶再斟茶,“臣会照顾好殿下的。”

    “但是——”承明叹声道,“你要如何推开她?若殿下知晓你病情,即便是子嗣艰难,她是不会离开你,只会与你风雨同舟。”

    “承明应诺便可,旁的无需操心。” 蔺稷接了他的茶,同他再次碰过,忽闻楼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看着一袭身影拾阶而上,海目星眸中情意汹涌又决绝,“她自己会主动离开的。”

    两人饮尽盏中茶,各自起身。

    隋棠走得气喘吁吁,怒意磅礴地奔来,直接将丸药塞他口中。

    承明识趣离开。

    午膳后,隋棠和蔺稷告辞,回去府中。

    是歇晌时刻,蔺稷看着铜镜前卸钗宽衣的妇人,她将将给他搓了手,与他额间相抵测体温,又把自己的手炉塞给他,把他按在暖榻上,说,“等我先上榻,你再上来……”

    她的掌心温暖,指腹稍凉,嗓音甜糯,笑意温婉……这会宽衣结束,正往卧榻走去。

    “阿粼——”蔺稷起身追上她,择日不如撞日,长痛不如短痛。他拽住她手腕,合了合眼道,“我有话和你说。”

    第60章她来,赠他一封和离书。……

    “正月十七你去漳河, 半月方归,这半月里出了一桩事。”

    “实乃你常喝的安胎药不灵了,需要换一方药。”

    “但方赟不敢面对你‘如何要换药’的询问, 所以你从漳河回来的第

    二日,我醒得很早, 乃去医署为你拿药,以便让方赟缓神。”

    “自然方赟一家之言, 我是不信的。所以陆续请来孟、林两位大夫。”

    “可惜,三轮会诊, 他们和方赟给出的是一样的结论。”

    殿中男人的话音停下, 妇人不曾接话,只看着他。

    静了一会,男人的声音又起。

    “你嫁来司空府时,用了一劳永逸的药?还是嫁入司空府后, 一直用着药?”

    “许是用得多,许是用得久, 终归是伤到你了。”

    妇人低下头,目光落在手腕间那串十八子菩提手钏上。

    “我想了个法子,母亲处也同意了, 你考虑一下。”

    “蔺氏远支有一些双亲不全的孩子,生活也艰难,我们可以收养一个。近支也行, 直接过继。总而言之, 我理了数位孩子, 你择个聪慧康健,如何?”

    “其实,这也无甚不好。我瞧过医书, 也问过医官,妇人妊娠产子,风险甚大。如此,你也可以少吃些苦头。”

    “届时,择不满周年的孩子,养在你膝下,以后一样同你亲厚。”

    男人说完这话,牵过妇人的手,往榻上走去。

    妇人亦步亦趋,走了两步停下来,吐出一句话,“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

    于是,便一直静到此时此刻。

    天光敛尽,暮色降临,寝殿之中没有一个人影,也不见半点光亮。隋棠不知何时失力跌坐在地上,双眼空洞无神,唯耳畔一遍遍回荡着蔺稷与她说的话。

    【正月十七你去漳河,半月方归,这半月里出了一桩事。】

    【自然方赟一家之言,我是不信的。所以陆续请来孟、林两位大夫。】

    【你嫁来司空府时,用了一劳永逸的药?还是嫁入司空府后,一直用着药?】

    【我想了个法子,母亲处也同意了,你考虑一下。】

    【届时,择不满周年的孩子,养在你膝下,以后一样同你亲厚。】

    ……

    【实乃你常喝的安胎药不灵了,需要换一方药。】

    【可惜,三轮会诊,他们和方赟给出的是一样的结论。】

    【许是用得多,许是用得久,终归是伤到你了。】

    【我想了个法子,母亲处也同意了,你考虑一下。】

    【这也无甚不好,我瞧过医书,也问过医官,妇人妊娠产子,风险甚大。如此,你也可以少吃些苦头。】

    ……

    【三轮会诊,一样的结论……许是用得久,终归是伤到你了……我想了个法子,你考虑一下……如此,你也可以少吃些苦头。】

    【你考虑一下……】

    【你挑个聪慧康健的……】

    【养在你膝下!】

    “不——”隋棠骤然抱住了自己的头,在黑暗中嘶喊起来,“我明明好好的,我好好的!”

    她边喊边扯了手钏扔掉,胡乱地去搭自己脉搏,但她神思混乱,什么也测不出来。便跌跌撞撞冲向殿门,奔出院门,往西北角的医署跑去。

    尚是午后欲要歇晌的装束,发髻早已散开,衣袍脱得只剩一身中衣,脚上更是连鞋都穿。如此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奔跑在残雪未尽的道路上。

    “滚开!”

    “滚开!”

    侍女唤她,掌事拦她,都被她厉声呵退。

    沿途一路侍卫惊而垂眸,不敢直视。

    她跌倒又爬起,疯癫疾奔在苍茫夜色中,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医官诊错了,是他们弄错了,再诊一回,再诊一回,定会发现她好好的。

    为何要剥夺她作母亲的资格?

    为何要剥夺她与爱人相守的资本?

    为何,为何要这样?

    ……

    她再度踉跄,却不曾跌下,被迎面疾来的男人托住臂膀。

    “我要找医官,我不信……”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我让人去传。”他拦腰抱起她,本是想回长馨殿的,然脚下忽顿,回了距此较近的他的殿阁。

    来得是方赟,还带来了一摞她不曾见过的医案卷宗。

    隋棠捧着卷宗没有看,只先看他。

    看他搭脉后开口,上下唇瓣张张合合。

    又低头看手中竹简,上头的字密密麻麻。

    她其实听不清方赟的话,也看不清竹简上的字;但是又听到方赟在说什么,也认得竹简上也得内容。

    因为今日午后,蔺稷已经都和她说了。

    一样的话。

    一样的事。

    她呆呆看着面前的医官,看了许久,面上浮现出奇异的笑,笑着笑着便又轻轻合了卷宗,捧还给他。

    “辛苦方医官了。”她微笑着开口,平和温文一如平常模样,“去歇息吧。”

    医官侍者退去,殿中只剩了两个人。

    她像个犯了错孩子,沉沉垂着头。

    耳畔又想起他的话。

    他说,“蔺氏远支有一些双亲不全的孩子,生活也艰难,我们可以收养一个。近支也行,直接过继。总而言之,我理了数位孩子,你择个聪慧康健,如何?”

    “其实,这也无甚不好。我瞧过医书,也问过医官,妇人妊娠产子,风险甚大。如此,你也可以少吃些苦头。”

    “届时,择不满周年的孩子,养在你膝下,以后一样同你亲厚。”

    她的眼泪一颗颗的落下来,滴落在蔺稷鬓边,脖颈,手背。

    他半跪在她身前,因泪水的触碰僵硬了背脊,脖颈愈发屈下,头埋得比她还低。半晌,在她止不住的泪水中,捧过她另一只脚,认真而麻木地给她被石子划破的伤口,清创涂药。

    他行军多年,战时忙乱,处理伤口的活做得不少,常备的药也有许多。这会看着她足底近拇指处一道寸长的伤口,被划得锋利,皮肉微卷,渗出了血。遂用纱帛蘸了药酒慢慢擦拭。好药但疼,他便以纱帛边角将药酒沿伤口边缘一点点送入。

    擦一点,便凑近吹一下。

    从他口中拂出的风,又柔又暖,拂去痛觉,剩来柔情。

    然后是足背上,被磕绊后的血色划痕……

    不知他这样边擦边吹了多少回,只知到最后,他彻底埋下了头,亲上她足背,在吻她的伤口。

    隋棠在泪光中,看见他如斯模样。

    她何德何能?

    她缩回了脚,这人便又近身给穿好袜子,轻轻放在氍毹上。

    却始终也没有抬头。

    “你……”隋棠从榻上下来,跽坐在地。

    明明他是可以有自己的孩子的。

    却说愿意过继子嗣。

    “不该是你低头,你今岁已至而立……”隋棠没有勇气看他的眼睛,也没法直面他,便捧起他面颊,抱入自己怀里,“你、你纳……我给你、纳……”

    【我给你纳妾吧。】

    【以后妾室的孩子自然也是我的孩子。】

    【我会善待她们的。】

    她自己开口,来日尚可安慰自己,他只是听她的话行事,没有、没有负过她……

    隋棠将人抱紧,睁眼看这个世界。

    世界在她眼中。

    这个世界本就如此,不能生养的妻子给丈夫纳妾以传子嗣,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何论他还在她怀中。

    她轻轻笑着,垂眸亲他发鬓。

    亲一下,话从心底升腾;再亲一下,滚到喉咙;亲得他身子发烫,自己身子发软,话到了唇边。

    屋外二月早春夜风料峭,徘徊不去,疯狂拍打门窗。拍得满殿灯火摇曳,灯芯炸开,烛泪纷垂。

    是倒春寒,比冬日还冷,冻结她全部语言。

    隋棠还在笑,笑意盛放在泪雨里,似花开至荼蘼。

    她是说不出那些话的。

    她半点也做不到同旁的女子分享他,这是对她和他情爱的玷污。

    她也不想听他与别的女人的孩子跑来唤她“母亲”,这欺负了他人,也侮辱着她。

    她头一回对他生出恨意,恨他给了她完整无缺的爱,把她教得不知天高地厚。

    她做不到。

    做不到。

    于是,她在仓皇逃离他时,落在他耳畔只剩了三个字。

    “对不起。”

    *

    “对不起。”

    跪在地上的男人,忍过喉间血腥,喃

    喃开口。

    一切都如他料想地走。

    他的妻子,骄傲如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又是良善如斯,在静默十余日后,长馨殿殿门重开,她再度来到他的殿阁。

    二月末,天气开始转暖,日头很好,午后更是连一丝风都没有。

    隋棠穿了一身麻黄滚金边的三重曲裾深衣,发挽垂云髻,胭脂淡扫。一双濯泉目,美也有,伤也有。

    她如常打扮,是对自己的体面;没有故意遮容掩悲,是在这个男人面前,不需要。

    “我知南伐在即,你定是公务繁多。战场扯着人命,在生死面前,旁的都微不足道。自该早些告知你,我的决定。不该耽误十余日这样久。但是……”

    她没有进屋,站在殿门口,周遭散了人,四下只有阳光与草木。

    “但是已经误你多年,左右也不差这些时日了。”她眉眼低垂,抬手抚了抚鬓发。

    万里无云也无风的朗朗晴日里,这个动作此地无银。

    她有些尴尬地放下手,半晌又终于抬起头,连带双手也抬至胸前,十指托了一个封柬。

    上头“和离”二字,醒目刺眼。

    她来,赠他一封和离书。

    “能与你同行这一路,我很感激,是我的福气。今日路口分径,是我没有更大的福气。但是也已足够,我能好好走下去。你也没有必要为了我,再做无谓牺牲。我祝你来日青云直上,子嗣绵延。也请你祝我,平安喜乐,富贵无极。”

    蔺稷眼前阵阵晕眩,凉白指尖触上书柬,接过。

    “你既接了和离书,便是应了我所求。前半生苦日甚多,我不想再过苦日子。此番和离后,洛阳我是回不去的……”

    他南伐的大军一旦取胜,自当兵回洛阳,直取京畿。她若回洛阳,只有两条路。一是被天子猜忌,他依旧爱重她,如此当作人质威胁他;二是为天子所信,他们已经情尽,如此逼她城破殉国。所以,同他和离后,她回不了洛阳。

    蔺稷自然清楚这点,话在此刻被接来。

    他道,“和离书且放在令君处,待我夺得洛阳之后,或是途中不幸战死之际,由令君告知天下,你我早不是夫妇。”

    “你也不必搬往他处,这丞相府,曾是你的封地行宫,从来都是你的。我率大军走后,阿母自去长史府同七妹作伴。来日南伐结束,我挥兵洛阳,届时我之家眷手足自会重归那处。而你,可以永远待在冀州城中。我会留足金银细软,侍卫兵甲,保你一世无忧。”

    隋棠道了声“多谢”,却是去而又返。

    这会,她平静了些,即便眼眶仍旧层层泛红,但还是努力让自己望向他,看着十余日不见,瘦了一大圈的男人,看他的目光仿若比自己还哀戚愧疚,终于忍不住摸了摸他面颊,“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觉得因我不能生养而与我和离心生愧疚?”

    “不要愧疚,也不要苛责己身。其实我们走到这一步,于我未必不是好事。我虽然自小便不曾受到隋齐皇室的供养,但我到底姓隋,和当今天子一母同胞,我的生身之母尚在洛阳。我想,若真有那样一日,我未必能够安之若素地待在你身边,享受你之兵甲砍断我国王旗后,再加诸于我身上的荣光。但我又不能阻止你的脚步,阻止你为黎民驱霾亮日的脚步,我不能。”

    “所以,我们今日散,还是有一点好的地方的。我想通这处便能走出殿宇来见你,望你也不要太自困。你就要出征,心境平最是紧要,不可累心结上战场。”

    人在这席话后,离去再未回头。

    徒留蔺稷捏着那封和离书,在门前久立。

    【你就要出征,心境平和心无杂念是最重要的。我不能让你想着我还在置气,不能让你带着心结上战场。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所以我来和你说开了,我不气了……】

    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朔康六年的时候,从洛阳出兵冀州,隋棠冒雨赶去台城送他,和他说的一番话。

    想起这番话,他觉得一身血液都在沸腾,喉间的甜腥味气一层层翻涌上来。他差一点就要信了她说的种种在母国和他之间的拉扯,就要信了她于无尽伤心里真的得了这点好处,真的少伤心了一点……从她摘下生母赠送的手钏,将自己交付,谋权保己,喝药求子,她早已在隋齐皇朝和他之间,做出了明确的选择,根本不存在这点犹豫。

    不过是在这样的时候,她都没有忘记安慰他。

    恐他心神不定赴战场,恐战场刀剑无眼伤到他。

    她说她没有福气,其实没有福气的是他才对。

    他目光涣散地看着那封和离书,看着从口中吐出的鲜血喷溅在她娟秀的字迹上……

    相比她不伤心,他更希望她活着。

    他抹去唇角血迹,坐来案前,重阅已经安排好的留于冀州的人手,田地,产业,确保无有纰漏。

    朔康十年三月初九,太仆令占卜,是日大吉。

    最后一批南伐的五万兵甲,随蔺稷入驻鹳流湖,同已分批来此的十五万东谷军汇合。

    开春日暖,蔺稷身子好转,玄衣铠甲跨马而行。回首时,姿容依旧,风流意气未减。然唯有近身送行的承明看得清楚,他频频回首,星眸落寞。

    蔺稷也知道,不该落寞。

    他们夫妻名分已除,他没有资格再在出征之际,要求她洗手作羹汤,再讨一个她绣的平安囊。

    【我是公主,你是司空,我们这样的高门勋贵里,自然不缺财物。丈夫出征,衣衫、吃食也自然有人准备,无甚忧愁。若要显示些心思,大概便是高门主母亲手给夫君熬个羹汤,缝件衣裳,爱在汤里,情在针脚里。但是,这些事我显然都做不来。】

    彼时她双目染疾,看不到,做不了。

    如今她双目亮如清泉,做好了,但也没有身份送出去了。

    长馨殿的东侧间窗台下,案几上,一盏炖煮了一夜的汤膳还冒着热气,一个绣了好几日的荷包针脚上还残留着指尖血。

    隋棠环顾空荡荡的殿宇,收起了荷包,一个人默默将膳食用了。

    许是太久不曾好好饮食,这厢又用得太多,到最后,只觉胃中一阵翻绞,全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