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醉月楼果然开始闭馆。
鱼晓霜说,为了感谢他们拯救永肃城的恩情,特设晚宴进行款待。
白天的时候,他们就待在大堂,一起嬉闹玩乐。醉月楼的女子格外喜欢姜翎,拽着她要弹琴、下棋,没想到姜翎的琴技不差,棋艺居然更高一筹,将所有来挑战的人都杀了个片甲不留。
那些输了的人也不恼,常常就揉一把姜翎的脸,或者抱着她开玩笑,一群人拥簇着她,倒像久别重逢的好友,把谢温韦看得那叫一个眼热。
到了下午,鱼晓霜她们就开始着手准备晚宴的事,姜翎得了闲,跑过去跟着看。
楼里的人不算少,做起事却有条不紊,分工明确,像是某种管控严厉的组织一样。
姜翎一路看过去,感觉十分新奇,等走到一间门屋子外瞧见排列整齐的舞服时,这种新奇感顿时达到巅峰。
“有人要跳舞吗?”她问。
“是啊。”鱼晓霜说,“所谓宴席,当然不能光有美酒佳肴,还须得歌舞点缀才好。”
姜翎说:“我也学过跳舞,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鱼晓霜稍稍一怔,忽地笑问:“要来吗?”
姜翎说:“什么?”
鱼晓霜不由分说,拉住她的手就走到屋内:“来试一下吧,刚还还有空余的衣裳。”
“等等……”
姜翎还要再挣扎一下,可嘴都没张开,人就被按到梳妆台前。
鱼晓霜抚摸着她的鬓发,说:“相信我,一定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
姜翎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拒绝,坐直身体好奇地观望她的动作。
鱼晓霜熟练替她拆解和重绾发髻,描眉、点唇极其细致,上妆之后不待她细看,就拉着她换上新的衣裳。
这衣服轻薄服帖,姜翎不太习惯,扯着袖子左顾右看。
刚巧有名摇着扇子的女子从门口路过,鱼晓霜当即朝外喊道:“芸娘,你来看看,是不是很漂亮?”
“哎,来了。”
芸娘应了一声,推开半掩的门走了进来,在视线投向姜翎的一瞬,眼里划过浓重的惊艳之色。
面前的少女墨发如瀑,面带珠帘,只略施粉黛,便已是绝色之容。雪肤碧眸,袅娜细腰,站在灯光之下,竟有隔雾观花之感,恍惚似一场美梦。
淡粉色的舞裙如仙人霓裳,轻衣飘带,每走一步,裙摆便绽放如莲,纤细的足踝于薄纱之下若隐若现。
芸娘看了良久,不觉赞叹道:“我在醉月楼待了这么久,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标致的小娘子。”
姜翎不好意思地露出微笑,微挑的狐狸眼,流淌着湖水一般的光泽。
“不过这衣裳,姜姑娘是想来跳舞吗?”芸娘问道。
姜翎说:“可以吗?”
“当然,当然。”芸娘面露惊喜,“今日我们可是有眼福了。”
姜翎和鱼晓霜相识一笑,耐心等待晚宴的到来。
夜幕深深,灯火辉煌。
菜品一一而上,由十名小厮托盘,另有两位歌伎在旁讲解。
谢温韦听得云里雾里,只好装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时不时点头附和,等到人走之后立马开始狼吞虎咽。
莫齐轩在他旁边吃了两口东西,就放下筷子,虽然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神情淡漠,但谢温韦还是揣摩出了他的心思:“彦竹好像有事,不用等她。”
莫齐轩点头,依旧没有动作。
恰在此时,丝竹声起,大堂中正对着他们的舞台上,有一队舞女俯首低眉而出,曼妙的身姿,在璀璨灯光下如蝴蝶翩翩起舞。
谢温韦顿时停住筷子,啧啧称赞:“这位鱼小姐可真是个好人啊。”
莫齐轩没搭理他,懒洋洋地靠在一边,低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谢温韦一边吃一边看,差点忙不过来,吃到一半还险些被噎住,连忙倒杯茶顺顺喉咙。
“我去!”
他一口水刚咽下,眼睛就顿时瞪大。
“那不是姜翎吗?”
莫齐轩倏然抬头,在目光触及舞台的一瞬,就再也没能移开。
台上的人不知何时换了一个,流水般的古筝乐中,站着个纤细窈窕的少女。
她穿了身粉色的长裙,艳如桃李,又静似幽兰。晶莹的珠帘遮住半张脸,更引起人的无限遐想。上挑的眼尾,小巧的泪痣,轻轻一瞥,便勾勒出浑然天成的风情与魅惑。
整座楼阁,鸦雀无声,似乎都被这种美丽所震撼。在谢温韦呆滞迷茫的目光中,莫齐轩缓缓起身,顺着楼梯下行。
灯光忽明忽暗,他悄无声息绕过所有人,一直走到楼下的大堂内,自始至终,眼神都未曾离开台上的少女。
现在,他离少女的距离已经非常之近,但仿佛是害怕打扰对方一般,只是站在昏暗的角落中,一眨不眨凝视台上的变化。
姜翎紧张地睁开双眸,果然没有注意到他的身影。迎着满堂之人热切的目光,她尝试放松身体,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她的确学过跳舞,不过那都是前世的事。
母妃说,她的娘亲是歌女出身,她从小耳濡目染,对于歌舞颇为擅长。
姜翎喜欢母妃跳舞的样子,只有在那时,她才是无忧无虑,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光芒的存在。
所以她也跟着母妃学会了跳舞。
她们在杏花树下翩翩起舞,在大雪中随风舒展,甚至有时,会将雨声伴作鼓点,让整个人都像水一样融入雨中。
然而,小采女爱跳舞,但德妃不是。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母妃开始禁止她跳舞,为此不惜严厉呵斥,并勒令她日日只学抚琴和礼仪,以正风姿。
她把琴弦弹断一根又一根,将行礼走路练了一遍又一遍,时间门过了太久,久到她已经忘却母妃曾对她说:
“阿翎,我们跳舞,是为了取悦自己。娘亲希望以后的每一天,你都能记住这一点,不论何时都要想办法让自己开心。”
可原来人长大了,无论跳舞还是开心,都是那么难的事。
……
宛转悠扬的乐曲在耳畔一声声响起,如潺潺流水,又似春风拂岸,每一个音符都在心头跳跃。
姜翎从回忆中醒来,凝望着面前的一切。
粲艳的灯光照在脸上,若有似无的风吹起四周的薄纱帷幔。
酒香和脂粉香在空气中流淌,暖融融的光点亮了楼里的每一个角落,明明是喧杂吵闹的场所,此刻却变得如此安静。
锵然一声响后,曲调为之一变,姜翎闭上双眸,莲步轻移,双臂舒展如蝴蝶展翅,淡粉色的纱裙在光下摇曳出绚烂的风采。
恍惚之间门,她想起那棵杏花树,想起庭前的雨雪,想起母妃温柔的手掌。
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在台上翩然绽放,少女.优美婀娜的身姿,如同一阵春雨,沁进所有人的心里。
莫齐轩安静地望着她挪步、旋转、折腰、回首,明明从前对歌舞一律不感兴趣,此刻却连眼都舍不得眨一下,仿佛要把对方所有的动作都记在心里。
他看着姜翎颦笑抬眸,看着她一曲舞毕,掌声如雷,数不尽的鲜花和珠钗在喝彩声中被抛上舞台。
少女微笑行礼,转眼就消失在幕后,唯有人群高涨的情绪,依然久久未能平息。
莫齐轩伫立原地,仿若雕塑。少顷,鱼晓霜不紧不慢走到他身旁,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堆满鲜花珠钗的舞台。
“很好看,不是吗?”她说。
莫齐轩淡淡地笑了下,算是默认。
鱼晓霜又说:“你们是道侣吗?”
莫齐轩说:“不是。”
“那是什么?”
“……”
莫齐轩恍若未闻,又像无法回答。
鱼晓霜继续追问:“朋友?同门师兄妹?”
短暂的沉默后,莫齐轩不咸不淡地开口:“算是朋友。”
“不觉得很奇怪吗?”鱼晓霜闻言笑了起来,“你竟然连这个问题都回答不上。”
此时莫齐轩的目光终于收了回来,他转头看向对方,低沉的嗓音徐徐流淌:“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
鱼晓霜直视他的面庞,语气带着少见的认真。
“就连喜欢也可以分成很多种,譬如你对剑术的喜欢,和对人的喜欢,一定是不一样的。同样的,你想要占有一本剑谱的心情,和想要拥有一个人的心情,也一定是不同的。”
她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姜翎对你来说,真的是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存在呢?”
莫齐轩眼睫轻垂,神色难辨,但他很快地答道:“她是。”
鱼晓霜微微一怔,旋即笑道:“那为什么不去想明白,这份存在,究竟意味着什么吧。”
“人啊,并不是天生就懂感情的。也许曾经,你没有过这样的感情,也不能理解它。但我相信,姜翎一定会教会你的。”
“感情……”
莫齐轩低声喃喃,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只有当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时,才倏然回首,流露出些微的笑意。
姜翎已换好衣服,快步走了过来,因为出了些汗,红润的脸颊还沾着几缕发丝。
“我跳的好看吗?”
她抬眼看着莫齐轩,嗓音是压不住的雀跃,还藏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隐晦的期待。
莫齐轩笑答:“很好看。”
姜翎松了口气,心里像打翻了糖水一样开始咕噜冒泡,翘起的唇角压也压不下去,只好扭头转移注意力:“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鱼晓霜说:“我跟他说,过几天就是东风节,你们不妨出去逛逛。”
姜翎第一次听说这个节日,不由奇道:“这是什么节日?”
鱼晓霜说:“是幽州特有的节日,起初是为了祈祷秋季丰收,后来就变成出游逛街的传统。每逢这一天,商贩游客鱼贯而出,常常将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不过,更重要的是,还有一种说法。”
“传说在这一天,戴着面具出门的有情人,若能在天黑前找到彼此,就证明两人缘分匪浅,可以携手共度一生。”
姜翎眨眨眼,不知在想什么,鱼晓霜已经自然地接上:“你们如果要出去,我这里还有几个面具,可以随时过来挑选。”
姜翎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瞥向莫齐轩:“你要去吗?”
“去看看吧,应该挺有意思。”莫齐轩说。
姜翎满意了,说:“那就叫上遥舟,一起戴着面具,看谁先能找到谁。”
“好。”莫齐轩笑着应下。
天后,东风节于期待中来临。
永肃城百姓也已从无名红雾的恐惧中走出,开始争相邀约,结伴交游。
姜翎严格遵守了节日的规定,让每个人都选出自己的面具,然后错开时间门出门。
为了加大被认出的难度,她还特意换了身白衣服,面具也挑了个青面獠牙的款式。
出门后,她就漫无目的随意找了条街道顺着行走,集市一出,原本不大的小城便显得繁华起来,车马粼粼,人流如织。
两侧尽是茶楼、酒馆和各种作坊,撑着伞的商贩占满空位,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路上有不少人和姜翎一样戴着面具,她去茶铺喝茶时,便常常能碰见偶然相遇的有情人欣喜地摘掉对方的面具。
炎炎烈日,走得多了反而觉得燥热,可她又不想停留,瞧见往常爱吃的糕点,也仿佛失了胃口,径直路过。
她好像只是漫不经心散着步,又好像在寻找什么,目光认真地掠过每一个路过的人。
但每次,都是失望地收回眼神。
过了晌午,她走到另一条集市,正准备玩一局投壶,忽然眼尖地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衫佩剑,个子高挑,实在有些好认,她当即走了过去,也不说话,只是瞧着对方,想看他能不能认出来。
谢温韦冷不丁被一个姑娘拦住去路,摸着脑袋不解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姜翎啊,你怎么戴这么个面具。”
姜翎说:“是不是认不出来了?看来我的乔装还比较成功。”
谢温韦围着她打量了一圈,说:“你不怕莫齐轩认不出你啊?”
“怎么可能。”姜翎下意识地说。
看着对方揶揄的眼神,她立刻补充道:“你看我不就认出你了。”
谢温韦神秘兮兮地笑道:“实话告诉你,不久前我还遇见莫齐轩了,他就在……”
“打住!”姜翎顿时捂住耳朵,“不能说,说了就作弊了!”
“这么严格啊?”谢温韦一愣。
“那是。”姜翎扬起下巴,“再说了,我又没有在找他,谁管他在哪。”
“行行行。”谢温韦摊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好了,不跟你说了。”姜翎朝他摆手,“我接着走了啊。”
“祝你好运。”谢温韦说。
等到姜翎的身影没入人群,他这才转过身,摇着头嘟囔:“兄弟,可别怪我没帮你啊。”
……
永肃城看着不大,没想到走起来,竟然迟迟没有尽头。
姜翎走到西城区的街道时,眼里已经充满迷茫。
但她随即在心底想道,鱼晓霜所说毕竟只是个民间门传言,她本也没有相信,只是出来随便逛个街而已。
这样想着,心里舒坦不少,但目光还是从所有路过的面孔上逡巡而过,仿佛想要寻找什么。
太阳越坠越下,马上就是日暮时分,她走得疲惫不已,索性随意找个摊位,打算休息片刻。
然而,转身抬眼的一霎,目光就瞬间门定住不动。
蓝衣乌发的少年,身姿挺拔如青竹,背手站在一个摊位前,额前碎发随着微风拂过冰冷的面具,露出他漆黑明亮的眼眸。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空气中的风仿佛自带魔力,令姜翎疲惫的身心立刻得到洗涤,以至于雀跃起来。
她状似不经意地走近,低头随手拨弄着摊前的摆饰。
他会认出自己吗?还是会像谢温韦一样,绕过她离开?
姜翎心不在焉地想着,面前忽地黑影一闪,有冰凉的触感贴上脸颊,她眨了下眼,脸上的面具就被人摘了下来。
莫齐轩就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两个面具,笑着对她说:“你从醉月楼一直走到这里吗?”
姜翎怔了一下,这才恍然惊觉,醉月楼距离这里实在有太长一段路。于是她只好说:“嗯?是吗?我没注意,可能一边走一边玩比较快吧。”
莫齐轩笑意更深,说:“那边有人在猜谜,要去玩吗?”
姜翎抬眼一看,顿时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就走过去,和几个人一起开始猜谜。
老板站在桌后,笑呵呵地说:“第一个谜题是:相思正待续前欢,打一个字。”
姜翎略一思索,马上接道:“枝!”
“这位姑娘猜对咯!”老板冲她竖起大拇指。
“第二个谜题是:月挂半边天,还是打一个字。”
这次姜翎回答得更快:“有!”
“又对啦!”老板高兴地说。
就这样,一连猜了七个字,姜翎成功脱颖而出,获得了最终的奖品——一个水晶制成的狐狸。白白胖胖,还挺可爱。
姜翎爱不释手,把玩了一会,看向一旁的莫齐轩:“可爱吧?”
莫齐轩笑着点头。
在姜翎没看到的地方,老板从忙碌中悄悄抬头,冲莫齐轩偷偷比了个眼色,无声做出口型——加油。
莫齐轩不动声色地轻轻颔首,转头道:“要接着去别的地方看看吗?”
“我有点累了。”姜翎懒懒地把狐狸收好,“我们回去吧。”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你之前在哪里呀,怎么都没见到你?”
莫齐轩说:“一直在这。”
姜翎彻底呆住:“一直在这?”
莫齐轩说:“嗯。”
姜翎试图从他脸上找到说谎的痕迹,可他的表情如此坦荡,的确没有半分戏弄她的意思。
她一时无言,只觉得如同被人兜头泼下一盆凉水,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又酸又苦,几乎要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其实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她好像没有理由委屈,也不应该愤怒。可她就是、就是不开心。
“那你在这干什么呀?”她闷闷地说。
莫齐轩如同什么都没察觉一般,轻描淡写地道:“想些事情。”
姜翎低着头,不想说话了。
他为什么不去找她?
讨厌的家伙。
她要回醉月楼,才不要跟这个家伙在一起!
忽然地,莫齐轩抬头看了眼天色,微笑着说:“带你去个地方。”
“我不去。”姜翎皱着脸说。
莫齐轩笑而不语,一手拽住她的手腕,就大步穿过人群朝远方走去。
乌金西坠,华灯初上,夜幕逐渐降临,街上人烟愈加稀少。姜翎垂头跟在他后面,像是置气般一声不吭,复杂的心绪仍未平复。
不知多久后,莫齐轩停下了脚步,姜翎随之抬首,看到了高耸的城墙。
下一刻,少年足尖一点,瞬间门带着她跃上高墙,坐在了坚硬的石头上。
姜翎乜眼瞧他,鼓着脸颊说:“来这干什么?”
莫齐轩仰着头,漆黑的眼眸倒映着黯淡的天色,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看,烟花。”
姜翎愣住,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砰”一声巨响,有璀璨的光芒自苍穹炸开,仿佛九天流火坠落而下。
她蓦然抬头,只见泼墨似的夜色中,幻梦一般炸开了五颜六色的光彩。
原来真的有烟花。
这也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烟花。
方才的不愉快顿时抛之脑后,她目不转睛盯着天穹,看着各种颜色的烟花接连绽放。耀眼的光芒,从四面八方涌上,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将晚风中的城池彻底唤醒。
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出门观看,有的是互相依偎的年轻男女,有的是阖家欢乐的四世同堂。
姜翎碧绿的眼眸被染上不同的色彩,激荡的心情难以平复,喃喃地念出声:“百枝燃火龙衔烛,七彩络缨凤吐花。”
她转过头,急于分享自己的喜悦:“你看,和书里描写的一样诶。”
可扭头的一刻,才发现原来莫齐轩一直没有去看烟花。
他看的,是她的侧脸。
少年冷峻的面庞,在明明灭灭的流光中异常柔和。
这目光实在太直白、太专注,姜翎顿时忘记所有言语,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
莫齐轩恍若未觉,笑着开口:“我一直在想。”
姜翎歪着脑袋,听到他轻声说:“你现在,还想要离开我吗?”
“……”姜翎说:“未来的事哪说得准,想走的时候,我自然就会走了。”
顿了一下,她警觉地道:“你不会又要因为这个跟我吵架吧?”
莫齐轩笑了,他说:“当然不会,我只是觉得,也许我想出了一个能留住你的办法。”
“哦?”姜翎挑起眉,神色骄矜,“你想怎么把我留在身边?打断我的腿,还是把我变成傀儡?”
莫齐轩垂眸注视她,语气平静:“让你杀了我,然后变成厉鬼缠你一辈子。”
姜翎愣在原地。
半晌,她缓缓地说:“人总会变的。”
她别过头,迎着风,不知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当你遇见更多的人,经历更多的事,就不会再因为我而烦恼。”
莫齐轩笑了笑,难得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伸手轻柔地捧住她的脸,让她不得不直视自己。
姜翎的脸不受控制热了起来,脑袋后仰:“你干什么……”
但她很快就说不出话了。
因为她发现,少年那双平和的凤眸,蕴藏了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他说:“还记得你刚刚猜谜念过的字吗?”
姜翎点头:“记得,木、枝、有……”
她的话语尽数哽住,转为了不可置信的呢喃:“山有木兮木有枝。”
她的心里有了一种可怕的猜想。
在那一刻,她甚至无法抬头,再看一眼对方的眼神。
莫齐轩并不勉强她,只是淡淡地说:“你不明白,我为何如此执着不肯对你放手,其实我也一样不懂。”
烟花还在继续绽放,但那些绚烂的色彩,热闹的响声,仿佛瞬间门离她远去,耳畔只剩下少年如宫调般清润的嗓音。
“所以我想了很多天,终于把它彻底想明白。”
不要说。姜翎在心底呐喊。
可莫名的情绪如同潮水将她覆没,她在战栗中安静地聆听对方的诉说。
“我对你所有的乞求和渴望,都并非因为你是与我结契的剑灵,更不是因为我想在身边多一个朋友。”
“我想和你在一起,想要永远留在你身边。”
漫天流彩之下,少年低沉冷冽的声音,伴随着浩浩荡荡的烟花,一同砸落在她心上。
“——只是因为,我心悦你。”
“……”
姜翎的心脏仿佛窒息一般,皱皱巴巴地缩在一起,她感到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一种手足无措、疼痛而喜悦的怅然。
她缓缓地抬起头,凝视那张俊美而专注的容颜,慢腾腾地问:“你在说你爱我?”
“是。”莫齐轩低声说。
姜翎摇摇晃晃站起身,退后一步,单薄的衣裳在风中摇曳。
她面色惨白,瞳光涣散,声音如同呓语:“你……‘爱’我?”
“你怎么能爱我?你怎么会爱我?”
苍曼寒、云清、洛灵……那些人,又算是什么呢?
那个书里从未说过一个“爱”字的银羽教教主,又算是什么呢?
莫齐轩静默无言,浑身的血液冷却下来,看她良久,竟只是平淡地站起身,面色如常。
“你不相信我吗?”他说。
姜翎茫然地望着他:“我怎么能够相信你?”
莫齐轩淡淡地笑了。
他太平静了,平静到让姜翎的心不住地抽搐。
他变出仙剑,对她说:“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吧。”
姜翎低下头,取出飞剑,先一步踏了上去,乘着风快速飞远。
莫齐轩不紧不慢跟在后面,随她一同回到醉月楼。
那一整个晚上,他们都没有再见面。
鱼晓霜从姜翎回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不对,她像生了病一样,眼眶发红,步伐虚浮,连嘴唇都失去血色。
她连忙把对方带到自己的屋子里,让她在椅子上坐好,然后蹲下身关切地询问:“怎么了,彦竹?”
姜翎失去焦距的瞳孔渐渐回神,脸依然白得可怕。
她颤抖地说:“我好像……犯错了。”
鱼晓霜安抚地拍着她的胳膊,轻声问:“你在害怕吗?”
姜翎摇头。
过了会,她突然说:“晓霜,你……有喜欢过一个人吗?”
“有。”鱼晓霜沉默了一下,“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后来,他成家立业,弃我于不顾,而我也沦落青楼,永生无法与他再会。”
“你恨他吗?”姜翎问。
“恨过,但现在已经忘了。”鱼晓霜抚着鬓角,不在意地笑了笑,“其实没什么好恨的,从我爱上他的第一天,就知道他自私成性,虚伪冷漠。”
姜翎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会喜欢上这种人?”
鱼晓霜的目光变得悠远而空茫:“如果有一天,你像我一样爱上一个人,就会明白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事——即便你清楚地知道他所有的缺陷和污点,照样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即便明知道他会背叛?”姜翎低声问。
闻言,鱼晓霜静静地笑了:“等你爱上他的那一刻,一切都晚了,爱本身就是一场不可挽回的错误。”
姜翎似懂非懂,轻声开口:“爱好奇怪。”
鱼晓霜温柔笑问:“那彦竹呢?彦竹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吗?”
姜翎犹豫地摇头:“我……大概是没有吧。”
“是没有爱过人,还是没有被人这样爱过呢?”
“我不知道……我感觉好奇怪。”姜翎捂着胸口,低声说,“这里为什么这么难受?”
“因为你的心里有一个结,一直都没能解开。”鱼晓霜握住她的手,神色无比认真。
姜翎更加迷茫:“什么结?”
“这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鱼晓霜起身,轻叹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要找的人不是我。”
结……
姜翎想。
那是她的结,同样也是她的劫。
这一夜,姜翎休息得并不怎么好。
她已经很久不做噩梦,这次发作起来,竟然气势汹汹,令她惊醒不知多少次。
清晨起床,无精打采地推开门,又刚好碰见准备下楼的莫齐轩,四目相对的瞬间门,一个回避,一个不偏不倚。
她的脚步僵住不动,莫齐轩也就收回目光,自顾自向下走去。
看着对方的背影,姜翎深吸一口气,一手抓住栏杆,就倏地跳了下去。
雪白的裙摆飘扬而落,她拦在莫齐轩面前,抬首直视那双眼睛。
莫齐轩语气平淡:“什么事?”
“……”
姜翎一下子泄了气,往旁边让了一步。
莫齐轩目不斜视从她面前走过,她越想越不对劲,伸手抓住对方的手腕。
“你是不是生气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莫齐轩回眸,淡淡道:“没有。”
姜翎小声说:“对不起。”
莫齐轩没什么表情的脸,终于露出一个微笑:“我真的没生气。”
姜翎不相信,就着这个姿势不动,耷拉着眉眼没说话。
莫齐轩叹了口气,往前一步,指背抚上她的脸颊,轻声问:“为什么难过?”
姜翎吸了吸鼻子,好半晌憋出一句:“我不知道。”
莫齐轩哭笑不得,无奈地说:“我的感情,就这么令你难以接受吗?”
姜翎扁起嘴,十分诚实地回答他:“是挺难接受的。”
然而莫齐轩并不意外,反而笑着说:“所以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在想办法。”
姜翎眨了眨湿润的眼睫,可怜巴巴看着他。
莫齐轩就像哄小孩似的,徐徐地道:“我得想办法让你相信我,然后接受我啊。”
姜翎脱口而出:“我要是不接受呢?”
“你没这个机会了。”莫齐轩笑着说,“不记得了吗?昨天是你执意要找到我的,从那一刻起我就想,不论如何我一定把所有这些都告诉你。”
姜翎小声辩解:“我没有找你,我只是、只是碰巧走到那!”
“不管为什么,至少我们相遇了。”
莫齐轩牵起她的手,力度放得很轻,却足以令她无法挣脱。
“按照传说,我们缘分匪浅,注定携手共度一生。”
“传说会准吗?”姜翎说。
“如果是我们,一定准的。”莫齐轩一字一顿地道,“你知道,我一向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在这件事上,也不会例外。”
姜翎晃了晃他的手,祈求一般地说:“那你努力一下,好不好?”
“好。”莫齐轩纵容地弯了下唇,“就像以前一样,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把这些都交给我就好。”
“是我喜欢你,是我想让你相信我,是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他平缓的语气,逐渐抚平姜翎心中的不安。
她带着鼻音,轻轻地应声:“嗯。”